第74章 丹药

嘭嘭噼噼——啪，嘭嘭噼噼——啪……

二栓觉得这枪炮声是从长江南岸传过来的。人民解放军的先头部队已攻入南京城了。二栓站在匆匆驶向台湾的轮船的船舷上看见总统府楼顶上的那面青天白日旗正在徐徐降落。

打了五年仗的二栓很想解甲归田，但是机会难找。前天，在两位弟兄逃出军营被就地处决之后，上边就不允许他们离开营房半步。

嘭嘭噼噼——啪，嘭嘭噼噼——啪……

二栓被惊醒了。原来刚才在做梦。这“嘭嘭噼噼——啪”的声响，不是枪炮声，而是从北巷子传来的除旧岁的鞭炮声。今天是大年三十。

“湘子，”二栓对守在病床前的儿子说，“你听，这鞭炮声多响亮！这鞭炮不是台湾本地造的，这是咱老家浏阳造的——是浏阳的‘大地红’。我要你设法从大陆给我买的，就是这种鞭炮。我小时候在浏阳河边的作坊里做工，做的就是这种鞭炮。今天这个机会太难得。你立即赶到北巷子去，弄清楚这鞭炮是哪一家放的，详细打问他是从哪里买的。你快去。”

北巷子不远。没等多久，跑得气喘吁吁的湘子就回来了。他说：“爸，我问清楚了。人家说他刚才燃放的‘大地红’是一位常去大陆沿海的渔船老板送的。只有一挂，放了就没有了。”

二栓听罢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闭上双眼想了一会儿说：“既然在台湾买不到，你就再往北巷子跑一趟吧。去把那一挂‘大地红’鞭炮的炮渣纸屑扫到一堆，用塑料袋给我装回来。”

“爸，你要炮渣纸屑干啥？”

“叫你去你就去。快去！去晚了，恐怕人家就当垃圾倒掉了。”

湘子对他爸十分孝敬。他虽然感到他爸今天的言语、举止有点疯疯癫癫、莫名其妙，但他谅解他爸。他爸自患病卧床不起后，想回大陆老家看看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他爸多次叮嘱他：如果自己今生今世不能活着回老家，死后就一定要他把骨灰撒进浏阳河里。

前年夏天，二栓的病情减轻，能拄着拐杖下床了，就急着吩咐湘子去买飞机票，准备经香港回浏阳。可是在登机前，二栓的健康状况没有通过安检这一关。从此，二栓就成天唠唠叨叨，说他想要一挂浏阳的“大地红”鞭炮。湘子为了满足爸爸的心愿，曾多次托去大陆的亲友代购。大陆的乡村集镇尚不禁止燃放鞭炮，买一挂“大地红”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如今无论乘坐飞机、轮船、火车，都严禁携带鞭炮。因此，二栓的愿望至今都未能实现。

湘子从北巷子回家，来到床前，他爸就急不可待地从湘子手里接过塑料袋，将袋里的炮渣纸屑倒在床头柜上，然后把爆炸过的鞭炮头尾凹窝里残存的堵头泥一点一点地抠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入口杯里。

湘子问：“爸爸，你要这些泥土干吗？”

二栓说：“你闻着泥土的香味了吗？这‘大地红’的堵头泥都是浏阳河水浸泡过的，颜色红，黏性强。这杯子里的红泥，就是我要找寻的治病的丹药！你们都说我病了，其实我没病。我身体不适是因为水土不服——五十四年的水土不服！五十四年哪！今天，我把这杯红泥用水化开冲服下去，我的病就自然会好的。湘子，你听明白了吗？”见湘子点头，二栓接着说，“你不用陪我了，你快去厨房烧一壶滚开水提来。”

湘子转身离开时，双手捧着浏阳红泥的二栓已经泪流满面了……

待湘子提着开水来到二栓床前时，发现二栓趴在床头柜上睡着了。

二栓的双手紧紧握着那盛有浏阳红泥的口杯。

湘子说：“爸爸，开水来了。”

二栓没有回答。再叫，仍不回答。原来二栓已经停止了呼吸。

湘子顿时泪如雨下，搂着二栓喊道：“爸爸，你应当……等一等……昨天我见报上说大陆与台湾正在商谈通航的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老人家就可以坐船回浏阳……爸爸，你为什么就不等一等呢……”湘子一边哭泣，一边按湖南乡下的习俗，在屋里设下灵位，把早就备下的香烛点燃。接着湘子把开水冲进盛红泥的口杯，然后把口杯放在二栓的灵前。

屋子里顿时弥漫着浏阳红泥的芳香……

一声声浏阳“大地红”爆竹的声响，一个个浏阳“大地红”爆竹炸裂之后留下的堵头泥的芳香，把一个台湾老兵的思乡之情深深地留在了读者的记忆之中。（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