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岁月
砚池要时时洗涤,不可留宿墨。宿墨胶散,色泽暗败,又多渣滓,无论山水、人物、花鸟都不相宜。——张大千
环荜庵虽然比八德园小,但张大千却总觉得园子里一天到晚冷冷清清的不是滋味。
真正的原因是,亲人们都散处四方,儿孙们也或外出求学或工作在外,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少多了。人们都整日忙碌,很少有人没事串门清谈。
但张大千天生闲不住,好热闹,现在人入晚境,话越多就越怕冷清,但朋友们不是借口忙而来不了,就是来了坐一会也就告辞走了。
更苦恼的是,与家乡的亲人们已经好长时间都没通信了,得不到国内的真实消息。
他不由犯了疑惑,问徐雯波道:“三哥、四哥为什么还没来信?”
徐雯波只好说:“可能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迁居美国了,信寄到巴西还没转过来吧!”
张大千气道:“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最近我听到好几个朋友说,他们都收到大陆亲人的来信,为何偏偏我们没有?我去年、今年都给心庆她们写了信去,并通过香港的李七叔分别给他们几兄妹汇了款,为什么连个信都不回一封?我看其中必有原因!”
张大千写给张心庆的信,她都收到了,她不知读了多少遍,有的句子都快背下来了:
美与大陆虽无邦交,但已有往来,汝可将情况前去申请,必可得其准许。外孙女小咪,你所极爱,必须带来或者留在我身旁。
而在这时,台湾当局开始不断地主动关心张大千。不断给他授予荣誉,每年都几乎举办有关张大千的画展。台湾方面有关人士也不断登门邀请张大千去台湾定居。
1968年11月,张大千托张群将自己临摹的62幅敦煌壁画赠给台湾故宫博物院。
1970年仲夏,张大千在台湾黎山宾馆偶然遇到一个四川老乡,他是隆昌人,离张大千的老家内江仅百里之隔。张大千与此人并不相识,但听到乡音,欣喜至极,竟放下了重要事情,与老乡作了一番长谈,谈起了四川的风土人情。张大千在谈完之后,写了一首充满诚挚情谊的小诗并书写在宣纸上,赠给这位老乡:
君之乡里为邻里,异地相逢快莫论。
挈我琼楼看玉宇,不胜寒处最情温。
1976年,张大千垂垂老矣,再过三四年,就是80高龄了。时间以它锋利的年轮,无声无息却又无情地给这位老人留下了无处不在的痕迹,头顶秃了,头发白了,腰板不硬,步履艰难,酣酣入眠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了。
他知道自己老了,以前的“大千父”印章不常用了,换成了“大千老子”“爰翁”。他又多么希望自己不要老,画上的“大千唯印大年”“云璈锦瑟争寿”“张爰福寿”,就是自己心愿的写照。
人入老境,另有一番滋味,孤独寂寞怕是其中最难熬的滋味。身在美国,这种滋味尤为明显。他的目光又落在那首韩愈写给侄儿十二郎的诗《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上。
这首诗不知诵了多少回,已经完全背得了。缠绵伤感的诗情,无法排遣的愁怀,无可奈何的思绪,千古如是!
张大千觉得自己疲倦了,几十年海外的奔波,万里之外的思恋,都使他感到寄人篱下之苦。现在,人老了,也该回去了。自1949年底离别祖国后,张大千始终以艺术为自己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长期在异国居住。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总要叶落归根呀!
1975年,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举办了“张大千早期作品展”“张大千画展”。接着,该馆在举办“中西名家画展”时,又将张大千30年来的80余幅精品参加展览。
旋即,该馆与“韩中艺术联合会”联合在汉城国立现代美术馆举办了一个大型画展,张大千60幅代表作参展。同年,台湾方面还编印了《张大千作品选集》《张大千九歌图卷》等精美画册,并向张大千颁发了“艺坛宗师”匾额。
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希望别人尊重他所从事的艺术和创作的作品,甚至超过他本人。
在这之前,张大千隔一两年要回台湾一次,那边有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和学生;那边,有阿里山、日月潭、北投、太鲁阁……祖国这部分土地上的秀丽山水,又可以激发出多少创作激情,画出多少胜景之画。
一段时间,张大千泡在台北“故宫”里鉴定古字画。这批古字画的主体部分,是蒋介石政权从大陆溃退之际,从北平、南京等地运走的。它包括历代古字、古画、珍宝器皿,其中不乏稀世之珍。张大千有幸泡在里面,怎不使他陶醉呢?
鉴定文物,貌似轻松,实际上是个相当费劲的活。张大千恰恰是鉴赏的神手、字画的法官,他颇为得意地认为:“一触纸墨,辨别宋明;间抚签赙,即知真伪。意之所向,因以目随;神之所驱,宁以迹论。”
他和“故宫”里的专家一道,上下三千年,纵横八万里,时间过得特别快,心情也特别畅快,大有“乐不思蜀”之感。
还有一件使他兴奋的事正等着他,台湾电影界很有影响的耆宿吴树勋经过长时间的筹备,决定自编自导一部彩色纪录影片《张大千绘画艺术》。这部纪录片,包括《写意荷花》《浅绛山水》《泼景云山》三个相对独立而又联为一体的短片,既有张大千的作品、他对艺术的见解,还有他作画的实况。这部片子无疑很使他兴奋。
影片开拍了。不太喜欢看电影的张大千却很会演电影,他表情自然,与摄制人员配合默契。摄制组的人都惊奇了:“哟,看不出这个老先生一点儿不慌张,不做作,没事人一般。”
老人一听反倒奇怪了:“你们不是拍我吗?又不叫我演别人,我就是这个模样啊!”
影片放映后,产生了很大影响。其实在此之前很多台湾人中都流传着张大千“一朵荷花换一辆轿车”的逸闻。
严庆龄是台湾有名的裕隆汽车公司的董事长,一次朋友托他求张大千画一幅荷花。他登门拜访,老人欣然提笔画了一幅荷花相赠。严庆龄很感激,言谈之间知道张大千自己没有汽车,每次来台湾都是包租汽车,他便主动提出,愿赠送一辆本厂新产的“裕隆200型”汽车,供张大千使用。
第二年6月,张大千又从美国赴台湾。除了在台中市举行画展外,他还有几件事要办:历时5年才编成的《清湘老人书画编年》在香港出版后,将在台湾发行。纪录片《张大千绘画艺术》已剪辑完毕,将举行首映式。
同时,他决定在台湾修建新居。因为在美国的环荜庵虽然风景优美,但是地处荒僻,而且张大千年近耄耋,体弱多病,经常千里迢迢跑到纽约哥伦比亚医院就医,所以十分不方便。
20世纪60年代初,我国通过访外代表团和驻外使节,曾数次请张大千回大陆,还曾通过其二嫂、子女几次邀请他回国观光、举办画展。
听说张大千决定在台湾定居后,台湾当局曾表示要赠送他一所住宅,但被张大千谢绝了。
1976年1月张大千由美国去台湾,这时还没有找到理想的住地,只是租房而居。张大千开始在旅馆中住了一段时间,后又迁到台北市的“云河大厦”,然而由于画室自然光线不足,通风设备不够,一生酷爱大自然的张大千非常不习惯。
于是他想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不脱离都市的繁华,却能享受到乡野的宁静,能够与朋友交流,又能让他有安心作画的时间及空间,这才是他理想的居住环境。
寻寻觅觅,前后马不停蹄地不知看了多少地方,一年过了,又是岁暮春回的季节了,他终于看上了台北近郊外双溪中游的一处三角地带,地点选在台北市士林区至善路。这里恰是内外双溪汇流处,环境幽静,有山有水,风景优美,交通方便,是一个理想的居家之所。张大千激动不已,十分满意,当即买下。
这所住宅,是张大千离开祖国后在故土上修建的第一所房屋。大约感到此处是平生最后的住所,张大千依照他历来的治园如作画的要求,不遗余力。施工过程中,某样东西不合他的意,不惜成本拆了重修。
他按照北京“四合院”的格局,建一幢有走廊连接的二层楼住宅,并按自然的地形,设计了内外花园,环荜庵重达5000千克的“梅丘”也由船运过来了,许多的花木及盆栽也远由巴西的八德园及美国环荜庵用飞机运来。
1978年8月,历时一年,这所名叫“摩耶精舍”的庭园竣工了。“摩耶精舍”命名的含义,取自佛经典故。
乔迁之日,贺客盈门。刚好80岁的张大千身穿团花闪缎单袍,头戴一顶黑色丝葛料子做的六角形软帽,脚蹬白色布底黑色礼服呢面圆口鞋,手持一柄漆得乌亮的树根手杖,笑呵呵地站在门厅迎接客人。
站在他身边的徐雯波穿着淡绿色的手绘荷花旗袍。这样的旗袍,张大千一共只绘过三件,一件给她,一件给女儿,一件给台湾著名京剧演员郭小庄。
寒暄之后,主人陪着客人们四处转转。这所二层楼的住宅,大门向西,以院子为核心,每间房子都面对院子,整体感、连续感很强。院内有假山,栽有上百株梅花和松柏,还摆放着一盆盆垂枝松、佛肚竹、龟背竹、龙柏,一阵阵清香飘逸院中。
木棋桥下,外双溪的流水穿桥而过,注入池中。一楼的大画室坐北朝南,一架大画案就几乎占了画室三分之二的面积。二楼有5间卧室、一个小画室和天井。再上一层,就是屋顶花园,由许多树景和盆景组成,从屋顶花园能俯瞰后院景色。
沿着后园白石铺成的小径,经过一株株、一丛丛小叶黄杨、福建山茶、榕树、紫薇,来到竹棚。沿竹棚蜿蜒而上,便来到位于内、外双溪分界线上的双连亭。这里是摩耶精舍风景最好的地方,它们分别叫分寒亭、翼然亭。
分寒亭出自李弥诗句“人与白鸥分暮寒”;翼然亭则来自欧阳修《醉翁亭记》:“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双连亭被青山环绕,双溪围就,鸟声、水声、树香、花香、山青、水翠,声、味、色俱全。
整个建筑群远远望去,“两山耸峙,溪水中流,流泉清越,翠竹丛生”。近前观看,成直角形的两道长堤与四合院两层建筑之间,形成一个后花园,由“梅丘”和“影娥池”两部分组成。
因张大千酷爱梅花,鉴于古人有“梅林”“梅村”“梅苑”“梅园”,才把巨石题名“梅丘”,并把它作为百年之后的墓碑看待,并作有《题梅丘石畔梅》诗一首:
片石峨峨亦自尊,远从海外得归根。
余生余事无馀憾,死做梅花树下魂。
“影娥池”则取意在池中映着月亮时,能“对影成三人”。因张大千年迈,头晕目眩,不能如李白“举头望明月”,只好“低头望明月”了。
张大千高兴地对朋友们说:“这里就是我卧月看梅,听风声雨声的人境桃源。”
上了年纪,老人常常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越来越觉得要抓紧人生最后的日子,再画一两幅能传之后世的不朽作品,做一两件有益人世的事情。
后来他画了一幅《桃源图》,题写了一首诗,表达了结宅双溪的情趣:
种梅结宅双溪上,总为年衰畏市喧。
谁信阿超才到处,错传人境有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