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本来要写篇歌颂阳春三月的文章,不期想起了父亲。印象中,父亲从没有说过春天好话。他称那天气转暖万物萌动的季节是荒春。还有一个形象的比喻:“春脖子长”,意思是从开春到麦熟,时间太久,难过难挨。长长的春脖子总被饥饿扼住。
父亲的春天是愁苦的春天。
最早的记忆是一九五四年。我在三十里外上中学,麦梢未黄时,星期六回家拿米面。家里的粮食只剩几升高粱,一瓦盆谷子,两瓢玉米,一筐红薯干儿。我背走了高粱面、小米、玉米糁儿,留给父母和奶奶的已经很少。记得,送我上路时,父亲长叹一口气,说道:“春脖子长啊!”说罢朝大门外看一眼。大门外楝花紫,椿花黄,洋槐花缀成嘟噜儿,白生生的。父亲从不赏花,他只知道洋槐花蒸熟可以充饥。他向远方看的是地里的庄稼,再有一个月小麦才能成熟啊。其实,我家本来有粮食,高粱篾编的茓子围成的粮食囤两三个,每个都半人高。是“统购统销”强逼父亲卖了,谷子六分钱一斤,高粱、玉米七分钱一斤,小麦九分钱一斤。不卖不行,风雪天,勒令父亲站村公所的院里,从白天站到黑夜,从黑夜站到天明,不答应卖就不准进屋,更不准回家。父亲是中农,种庄稼尽心尽力,粮食自然打得多。可卖再多仍说还有余粮。当父亲风雪交加中受冻时,那些不好好种庄稼的贫农积极分子们坐屋里烤火,说风凉话。上面有政策,不能购“透底粮”。我家就“透底”了。卖了粮食,换回两个搪瓷盆,一个竹壳的热水瓶。也给了现钱,一分不少。可除了买盐、点灯的煤油、燃火用的火纸,别的什么也不买,连火柴也不需要,用火镰火石打火,吹着火纸燃着柴火做饭。只需要买粮食,粮食却不能买。那个春天特别漫长。
一九五九年的暮春,高中毕业前,我回家看望父母和奶奶。家已不像家,只有四堵墙,没有桌椅,没有床,连个小板凳也不见(那些木制的东西早都送进炼钢炉化为灰烬),没有灶台和烟囱,没有菜刀、锅铲和铁勺(那些铁制的东西也早扔进炼钢炉而不见踪影),更没有鸡狗和猪。院墙已倒塌,满地纤弱的野草。从大食堂打饭,因为我,多给了半瓢菜汤,一个用干红薯叶和红薯面团成的刺猬一样的拳头大的菜团子。当然吃不饱。我跟父亲去村外刨茅根,父亲刨,刨出泥垡子用铁耙趟趟;我拣拾,抖掉泥土。刨茅根为了晒干当柴,煮野菜。家里有一个不大的铁桶,三块礓石支屋角当锅。就在刨茅根时,我看见沟岸边,坟园里,空地上,紫花地丁、蒲公英、刺角芽(蓟草)都开了花,颜色鲜艳。野花不管人世辛酸,照旧展现美丽。父亲则像就没看见,只说,荠荠菜、马齿菜一开花就老了,不能吃了。父亲压根儿就没看过风景。他眼里,穷乡僻壤没有风景,草木只有能吃与不能吃的分别,毫无欣赏价值。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在父亲眼里毫无意义。他看得最多的是庄稼。就在刨茅根的时候,父亲一再看麦田。麦棵矮而瘦,穗儿小而轻,眼见得打不多少粮食。但麦收后食堂里的糊糊儿毕竟可以稠点。就在回村的路上,父亲看着依然泛青的麦田,又一次叹道;“春脖子长啊!”在父亲的叹息里,我读过的多少赞美春天的诗文都显得虚假。那是作家酒足饭饱后的产物。
一九六〇年春天,是个饥馑的春天,饿死人的春天。我奶奶就是在那个春天开始后不久去世的。那是个更长更长的春天。我在外地上学,不知道父母怎么熬过那个度日如年的春天。想父亲怕是连感叹“春脖子长”的气力也没有了。
一九八一年,谷雨节过后,我骑自行车回乡送粮——儿子满周岁,就交爷爷奶奶照看。小家伙吃商品粮,我每月都把属于他的十斤白面四斤玉米糁,再加上我们省下的米面,送回老家。走进泥墙小院,见父亲正凑着一只草筐把红薯干掰碎,碎成玉米大。这样做,为了掺进少部分黄豆磨面,磨成面可以擀面条。庄稼人每天都要喝一顿面条。喝面条省面,民谚有“面条省,烙饼费,常吃锅盔卖了地”的说法;若用白面做面条,则是更大的浪费。儿子正坐爷爷身边,用带叶的柳条编碗口大的圈,编成后要当帽戴。忽听布谷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儿子问:“爷,这鸟说的啥?”父亲当即回答:“它说:‘荒春难过,荒春难过。’”在父亲的解读里,鸟的啼唤也是在抱怨春天的漫长难熬。在父亲看来,鸟语花香毫无美感,只和荒春与饥饿有必然联系。过一会儿,听见青蛙叫,“咯哇哇哇,咯哇哇哇”。儿子问:“爷,蛤蟆叫的啥?”父亲说:“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意思是,青蛙一叫,再有一个半月,就能吃到面疙瘩了——用白面和成稠糊,搅进滚水锅里煮成的饭叫面疙瘩,那是难得一吃的好饭。蛙鸣阵阵,在父亲耳朵里绝无诗意,只不过预示着再熬过好长好长的四十五天,才能等到小麦登场。
就在正要“分田单干”的那年早春,父亲去世。
父亲没有赶上不愁吃饭的春天。
这些年来,都说春天太短,仿佛一脱下冬装就穿上了夏衣。父亲在世时却嫌春天太长。那时的春天可也真长。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五个春秋。除一座日渐变矮的坟,别无留存。他那一代农民,也大都不在人世,如一茬庄稼收获后,很快就不见踪影。
清明节前,还乡给父亲扫墓。四野春色似锦,大片的麦田一碧无际,零碎的油菜地点缀斑斓的金黄。沟沿路边,野草青鲜,野花点点到处眨巴着机灵的眼。父亲的坟上长满苦苦菜,开惨淡的小白花。
2007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