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露、雨、阳光和白雪一样，山风是对森林付出的力和美是可以用爱来衡量的。不管森林的其它影响因素多么有限，但是山风的影响是相当普遍的。大雪每年冬天都会压弯并修剪森林的上半部分，闪电四处劈打单个的树木；雪崩会一下子毁掉一大片树林，就像园丁修剪一池子花一样。但是，山风会吹过每一棵树木，拨动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以及粗糙的树干：无论是冰山绝顶崎岖山崖上的迎客山松，还是山谷里孤僻矮小的树木，山风都能找到它们、温柔地抚摸它们，活泼地压弯它们，刺激它们生长，有时会摘下一片叶子或枝条，有时会刮走整棵树木或者整片树林。山风时而像昏昏欲睡的孩子在树枝间沙沙作响、喃喃低语；时而又像大海一样咆哮。山风和森林之间有着无以言表的美与和谐。
如果你看到一个六英尺粗的松树被山风刮得像草一样弯下了腰，甚至一些参天大树被山风刮倒而发出撼动山体的轰隆声，你会感到吃惊，除了那些矮小稠密的树林以外，任何树木都需要充分的无风时间来巩固自己；或者一旦稳固了，它们就不应该再被刮倒。但是暴风过后，森林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笔直威严的树木依然是精神饱满、毫发无损地耸立着。自从扎根在这里，它们已经经历了几百年的暴风洗礼———冰雹折断嫩苗，闪电把它们击碎并烧焦，大雪、暴风和雪崩把它们压垮并淹没———然而，狂风却塑造了我们所看到的壮丽风光；如果对自然造林有了信心，我们就无需探究暴风或者其它暴雨暴雪之类的破坏力了。
在内华达山脉的森林里有两种树，只要健康就不会被风刮倒。它们就是山顶的杜松和矮松。它们弯曲、坚韧的根如同鹰爪一样紧紧抓住饱经风雪的岩石，而它们绳索般柔软的树枝能够很驯服地盘在四周，无论风有多大，几乎不留下任何可以进入的空隙。由于它们生得韧性和紧密，多大程度的破坏力都没有使山上的其它高山松树———针叶树、针叶松、山松、两叶松以及铁杉———变得稀疏。总之，对海拔较低区域的高大树木来说也是如此。威严的杜松高高地耸立着，有二百多英尺高，是暴风雪袭击的最好目标。但是它的叶子比较稀疏，水平伸展的树枝像河流中漂浮的绿藻一样在大风中摇摆。而银杉大多紧密地团结起来形成队列。内华达山上的黄松或银松常被风刮倒，因为它的叶子和树枝与其身高比例不够协调，而且分布得比较稀疏，让强劲的暴风有机可乘。此外，它分布在山脉上海拔较低的地方，这里是冰川期结束、冰块破碎后最先露出地面的地方。黄松或银松所生长的土壤因长期暴露在冰川后期而严重风化，和山脉上海拔较高的新生土壤相比，这里的土质更加疏松，所以树木在此扎根就更没有安全保障。
在勘察沙斯塔山的森林带时，我发现倒伏着大量这种松树的暴风通道。树木无论大小都被连根拔起或者扭断，形成一个干净的切口，像雪崩造成的那样。但在内华达山，能造成这种破坏力的暴风很少，当沿着山脉的一端向另一端勘察森林时，我们不得不相信，不管怎么看待这种破坏力，它都是地面上最美的杰作。
无论是影响思绪的林风，还是树木摆动，尤其是针叶林发出的各种流水一样的哗哗声，总有一些声音令人发自内心的激动。不仅仅气派的热带棕榈或桫椤能够应和微风，所有的树木都能让我们感受到风的无处不在和显而易见。巨杉林涛的波浪起伏最令人难忘，非常壮观，但是我还是觉得松树是风最好的诠释者。巨大的一枝黄花 （即菊花黄，秋麒麟草属植物）在长达百年的生命中一直都在谱写和吟诵着风的乐章。然而，你可能没有机会聆听或观察坚韧的高山森林带来的波澜壮阔的伟大乐章。粗度和高度相仿的魁伟杜松和它生长的岩石一样坚硬。矮松纤细柔软的枝条像微波一样迎风飘扬，但是最高最纤细的枝条也不会为最强大的暴风屈服。它们只是微微地快速颤动。然而，铁杉、山松以及最高的两叶灌木丛却在暴风中完全臣服。只有在海拔较低和中等位置的区域，才可以看到狂风和森林交锋的恢弘场面。
我在内华达山脉看到的最壮观最强烈的一场暴风发生在一八七四年十二月的一天，当时我正在考察尤巴河的一条支流。天空、地面和树木都被彻底清洗了一遍，然后再晾干。那是一个很纯粹的白天，是加利福尼亚的冬天少有的晴天，天气温暖、阳光明媚，散发出春天才有的芬芳，此刻，你想象不到一场激动人心的暴风正在酝酿着。碰巧我没像往常一样在外宿营，而是住在朋友的房子里。但是当暴风刮起时，我还是忙不是跌地冲进森林里去享受暴风的洗礼。这时大自然很少向我们呈现她的危险，因为她对生命和肢体的威胁还不及不小心从屋顶上跌落下来危险。
当我发现自己漫无目的时还是清晨，宜人的阳光洒满山坡，照亮松树的顶端，释放出夏天般芬芳的蒸气，和暴风的狂野音律形成强烈对比。空气中夹杂着松缨和亮绿的羽状叶子，像互相追逐的鸟儿一样在阳光下闪过。但是天空没有一丝尘污，纯净得像树叶、干涸的花粉和枯萎的蕨菜和苔藓。连续几个小时，我都听见树木倒下的声音，每两三分钟就倒下一棵：因为土壤松散又被水浸泡，有的树被连根拔起；有的树被横向切断，断面齐整，因为断面处被火烧过相对脆弱。树木姿态各异值得进一步研究；年轻的糖松，轻如鼠尾、软若羽毛，几乎能弯到地面上；而高大的老糖松，魁伟的树干历经暴风雨雪，在天空中庄严地摆动，弓形的长树枝在大风中流畅地飘摆，每一根松针都在风中抖动、回响、射出钻石一样锐利的光芒。道格拉斯云杉沿山顶勇敢、茁壮地挺立着，长长的小树枝从水平的粗枝里抽出，微弱的辉光中的松针令人目眩，场面非常引人注目。溪谷里的浆果鹃，长着红树干、翘着光滑大叶子，闪亮的叶子跳动着，反射的阳光就像波光粼粼的冰湖表面。而此刻的银松异常漂亮。二百英尺高的巨大尖顶像柔软的秋麒麟一样唱着赞歌、俯下身来顶礼膜拜，一团团长长的树叶震颤着发出阳光一样炽热的火焰。大风的力量非常强大，当它撼动森林中最稳固的巨树时，会显示出直抵树根的明显晃动。大自然正在召集盛会，坚毅巨树的每一根纤维都陷入极度的兴奋中。
我信步从充满深情的乐声和动感中走过，穿过一条条峡谷，翻过一道道山梁；期间时常在岩石后避风，停下脚步认真地凝视和倾听风的声音。即使是雄壮的赞歌达到高潮，我仍可以清楚地分出每一棵树木发出的不同声音：云杉的、冷杉的、松树的、无叶橡树的声音，甚至脚下枯草的沙沙声。每一棵树木发出的声音都有独特的方式和姿势，充分展现出我所见到的森林中最为丰富和多样的声音。在加拿大、卡罗莱纳州、佛罗里达的针叶松林里，所有的树木发出的声音都很相似，就像茂密的草叶发出的声音一样千篇一律。一般来说，针叶树不像橡树和榆树那样有个性。但是，加利福尼亚的森林里有世界上最为丰富多样的树种。在这些树种中，我们发现暴风所引起的壮美音乐不仅在不同的树种之间有明显的差异，而且同个树种的不同树木之间也有显著的差异。
接近中午，爬过荆棘满地的漫长榛子和美洲茶灌木丛，我终于攀上附近最高山脊的顶峰；这时我突发奇想如果爬到树顶视野会更开阔些，能够近距离地倾听树顶松针的风神曲。但是，当下选树是最要紧的事。有一棵树，树根不够强壮，容易被风刮倒或者别的树倒下时会把它压倒；另一棵地面以上很高一大节不长树枝，而且太粗，攀爬时胳膊和腿根本抱不过来。还有一些树位置不佳，无法用来眺望风景。选来选去，我选中一棵最高的道格拉斯云杉，云杉林像一片草丛一样紧密地生长在一起，除非周围的树都被刮倒了，否则这里的树一棵也不会倒。虽然树龄比较年轻，只有一百英尺高，但是它们毛刷一样柔软的树梢在狂风中不停地摇晃。在研究植物的过程中，我已经习惯了爬树，所以没怎么费力就爬到树顶上，我以前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刺激的运动。纤细的树冠在激昂的狂风中发出沙沙的节拍，随着上下左右完美地弯曲，一圈圈不停地旋转。我像一只附在芦苇上的长刺歌雀一样用结实的双臂向上攀爬。
在狂风最猛烈时，我攀爬的树冠弯成二十至三十度的弧形，但是我十分确信它的弹性，因为曾经见过同类树种弯得比这要严重得多———几乎被大雪压弯到地面上———都没折一根枝条，所以我是安全的，任由狂风吹进我的脉搏，我要从这极佳的位置欣赏这令人激动的森林。这里的风景在一年四季都很漂亮。现在，我的双眼像波浪起伏的草地一样扫过松林茂密的山坡和溪谷，感受光线如气流扰动的闪烁叶片般滑过波涛起伏的山间峡谷。有时候这些反射的光波会突然分裂成细碎的泡沫。而且，有序地互相追逐着，以同心圆的形式一起前倾，然后消失在某个山坡上，就像倾斜海岸上的海浪一样。弯曲松针上反射的光太强了，衬托得整个松林像盖上了白雪，而树下黑色的阴影更增添了松林的银白。
整个林海中只有这点儿树荫显得有些灰暗。就是在冬天，森林的色彩依然异常美丽。松树和翠柏的树干呈褐色和紫色；大部分叶子呈黄色；小树林里，月桂树的白色树叶背面上翘，形成灰色的团状；石兰科的常绿灌木多为淡巧克力色，浆果鹃的树皮呈鲜艳的深红色，而透过树林空隙看到山坡的地面上呈现一片片白紫色和棕色。
暴风的声音与荒野里充足的阳光和运动相映成辉。光秃秃的树枝和树干发出瀑布一样低沉的轰鸣声。快速振动的松针时而发出笛子般尖锐的咝咝声，时而发出柔和的低语；只要仔细倾听，就能听到山谷里月桂林的沙沙声和树叶间金属般锋利的滴答声。
我们要仔细地分辨各种树木的不同姿态，仅靠树木的姿态，人们就能在几英里外分辨出树木的种类，当然也可以通过它们的外形和颜色以及它们反射阳光的方式来确定。当回应狂风的热情问候时，所有的树木都很稳固而轻松，似乎真的很享受它的洗礼。我们听过很多关于万物努力生存的故事，但是这里体现不出 “努力”这个词汇的普通含义、这里的树木都没有危险意识，也没有藐视意识，它们既不得意也不畏惧，只是拥有难以抗拒的喜悦。
我在那棵高树上待了好几个小时，经常闭上双眼享受风声，或者静静地享受经过我鼻孔的香气。当丰富的蓓蕾和树叶像茶一样浸泡在芳醇气息中时，树林散发的香气和暖雨中一样浓郁。随着含脂的树枝以及无数的松针间互相磨擦，狂风渐渐达到令人振奋的程度。芳香的气味除了来自当地，还有从远吹来的。从海面上来的风先与清晰的海浪相摩擦，然后从红森林中蒸发出来，再穿过长满蕨类植物的山谷，扩散成广阔连绵的气流吹过海岸山脉上鲜花遍地的山脊，接着越过金色的平原，吹上紫色的丘陵，带着一路收集的香味来到茂密的松林。
不管我们知道多少，风却是所接触到的事物的宣传家。只通过香味就可以知道它们的漂泊路线。水手们在大海上就能闻到遥远陆地上的花香，尽管陆地上各种花的香气混合在海洋中的红皮藻和海藻香味中，他们还是能迅速从海风捕捉到它们的味道。有例为证，我要说的是我小时候在苏格兰的福思湾河口呼吸过海风；然后到了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威斯康星，在这里我没有呼吸过一口海风，然后我一个人悄悄地从密西西比河河谷中部步行到墨西哥湾，做一次植物学远足。而刚到远离海岸的佛罗里达，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围绚丽的热带植被。当微风滤过矮棕榈的枝条和盛开的藤本植物时，我突然认出这是一股微弱的海风。思绪一下子觉醒了，发出无数沉睡着的联想，我又回到苏格兰男孩的时候，好像这之间的那么多年都不存在了。
大多数人都喜欢看高山流水并将它们记在心间；但是少有人关注山风，虽然山风更漂亮更壮观，虽然它有时和流水一样是可见的。当冬天的北风卷过内华达山脉曲折的山峰时，刮起的雪旗有时有一英里长。即使再缺乏想象力，人们也能清楚地看到它里面所蕴含的风。环顾摇荡的森林，通过它对树木的影响，我们可以看到风所扰动的东西。在远处，它像水浪一样俯冲下来，扫过一座座小山上弯腰的松林。在近处，我们看到脱落的羽状叶子时而被水平气流迅速吹起，时而打着转、或者逃出漩涡，时而飞上空中、高高膨起，或者像火焰一样的羽冠摇荡。神奇而柔和的气流像瀑布和转动的漩涡一样唱着歌绕过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以变化多样的形式吹过形态各异的地表，就像山上的河流一样紧紧追随着河道。
追随着内华达河流从源头到平原以后，分别标记出瀑布形成的地方、清澈的卷流静静流淌的地方，岩石当道的峡谷中河水汹涌澎湃的地方，漫长寂静地流入森林的地方———详细地了解它们的语言和形态后，我们终于可以听到它们共同吟诵的壮丽的圣歌，发自内心、真真切切地领悟它们。但是这风景甚至更加壮观，而且我们所看到的山林暴风远不及它的真实情况。
在银河系中，人和树都是运动着的；可惜刮暴风之前我没有想到这些，从常识上讲，树在摇曳的风中是运动着的。事实上，虽然幅度不大，但树木一直在运动；我们来来往往的运动并不比树木的摇晃远多少。
当暴风开始减弱时，我从树上爬下来顺着安静下来的树林闲逛。风声渐渐远去，向东望去，我看见一大片静谧的树林像虔诚的听道者一样矗立在山坡上，争相向上伸展。落日的光辉给它们披上了琥珀色的光芒，似乎一边在听道一边在说：“安静降临你身边。”
目之所及，景色令人震撼，而所谓暴风的废墟已经被人忘记，不久即被壮丽的树林所取代，依旧清晰、快乐和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