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儿,”一个男子说,“我们当时就在这儿攻击了那个商队,想不到我们最最英勇的好汉竟死在一个孩子手里。”
“风把他的马蹄印吹没了,”另一个人说,“可我没有忘记印在这儿的那些蹄印。”
“说来惭愧!杀死他的人却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自在,没受一点惩罚!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当父亲的不替自己的独生子报仇?泽林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
“既然当老子的不管,”第四个人说,“当朋友的就有责任替死者报仇。让我们在这个地方砍死他吧。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们当着老头子发过誓,”第五个人说道,“我们是不能杀他的,我们不能违背誓言。”
“是的,”其余的人说,“我们发过誓,这个凶手得从他敌人的手中白白被释放了。”
“且慢!”这些人中间最滑头的那个人说,“老泽林是个聪明人!但还没有聪明到像大家所说的那种程度,不错,我们是对他发过誓,但是我们发誓要把这小子送到哪里去吗?没有,他从我们的誓言中得到一条命。这命,我们可以送给他。但是火辣辣的太阳和野兽锋利的牙齿将代替我们完成复仇任务。我们要把他绑起来扔在这个地方。”
那个强盗还未说完,赛德已经提早几分钟作好了准备,以防患于未然。那人话音刚落,他就把马向旁边一拐,猛地就是一鞭,马像鸟一样向平原飞过去。五个强盗愣了一下,也奋起直追,分两路包抄。他们比较懂得在沙漠上骑马的方式方法,没多久,就有两个人赶上了逃亡者,然后拨马迂回到他的前面。赛德正想向侧面逃跑,发现那边也有两个敌人,第五个人已经到达背后。他们因为发誓不杀他,便放弃使用手中的武器,向他头上抛来一个套圈,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然后捆住他的手脚,扔到炽热的沙漠上。
赛德苦苦哀求,并向他们承诺会付给他们一笔巨大的财富,但他们冷笑几声,拨转马头走了。他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后来终于完全消失。他绝望了,想到父亲如果知道儿子再也不能回到家中,不晓得有怎样悲伤;想到他自己遭此厄运,年纪轻轻就得死去,不免流下泪来。他认为自己在这火热的沙土上,不是晒死渴死,也会被豺狼吃掉。
火辣辣的太阳升起来了,晒得他头上直冒汗,他费了好大劲才将身子动了一下,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身上的小笛子由于他的挣扎,从衣服里掉出来。他又使了不少劲,想用嘴去衔笛子;最后总算嘴唇碰到了笛子,他想吹它,谁知在这危难的时候,那笛子还是吹不响。他失望地垂下了头,最后,火辣辣的烈日使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赛德被身旁一种声响闹醒了;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便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他认定除了豺狼来咬他之外,不会有别的情况。后来他的两只脚也被抓住了,这时他才发觉,抓他的不是野兽的爪子,而是人手,这人小心翼翼地弄醒他,同时在和两三个人谈话:“他活了,可他以为我们是敌人呢!”
赛德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个短胖的人弯着腰看着他。一双充满笑意的小眼睛,长长的胡子,说话声音柔和,见他醒了,这个人就把他扶起来,并给他递上一些食物。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后,这个人告诉他说,他是巴格达的商人,名叫卡隆·贝克,贩卖女人用的围巾和面纱。他出外做了一趟买卖,现在正回家去,看见他可怜地躺在沙漠上已经不省人事。他华丽的服装和他短剑上灿烂的宝石引起他的注意,他尽力救他,总算成功了。赛德感激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深深地认识到,若非此人,他早就死去了。现在,他因为没有钱逃难,又不愿意一个人在沙漠中跋涉,于是就很感激地在商人的一匹满载货物的骆驼上占了一个座位,决定先和他到巴格达去,或许在那儿能搭伴前往巴士拉。
在行进途中,卡隆·贝克把他们的君主、信徒们伟大的首领哈隆·拉希德的事迹讲给赛德听。他讲到他伸张正义,思维敏捷,讲到他用简单而巧妙的方法办理极其疑难的案件,讲到织绳人的故事、橄榄锅的故事。这些故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但赛德觉得非常离奇。“我们的主,信徒的统治者,”商人接着说,“是一位奇人。如果您以为他睡觉与常人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只在早晨睡两三个钟头。他的第一内侍梅索是我的表兄。他对外人守口如瓶,只字不谈他主人的秘闻。但是对于关系好的亲戚,如果看得出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会透露一星半点。深更半夜,别人都睡觉了,这位哈里发便悄悄地走上大街小巷,很少有一个星期不冒险的。您一定知道橄榄锅的故事吧。它真实得像先知的预言一样。故事说的是,他出巡时,不带卫兵,不骑马,不穿朝服,不带上百名手持火炬的随从,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心血来潮的时候,他还装扮成商人、水手、士兵、僧侣,东瞧瞧,西看看,调查有没有不公正的事,有没有不正常的事。因此,在巴格达出现一些别的城市所没有的情况,即使是深更半夜碰到一个傻瓜,人们也会彬彬有礼,因为就算是一个貌似来自沙漠的脏阿拉伯人,也很可能是哈里发。何况,那里树木很多,巴格达城内外每个居民都不难找到一根讨饭棍。”
商人说了这些。赛德虽然想念他的父亲,心里常常感到悲痛,但也很高兴能够见到巴格达和着名的哈隆·拉希德。
十天后,他们来到了巴格达。当时正是巴格达最繁华的时期,赛德面对着这美丽的都市景象,又是惊奇,又是赞羡。商人邀他一同到他家里去。赛德高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看到这里的景象后,他想起这儿除了空气、底格里斯河水以及可作睡处的教堂台阶之外,大概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钱的。
第二天,他穿戴整齐,自以为凭这一身华丽的斗士装束,能够在巴格达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时商人走进房间来,脸带狡诈的微笑,他望望这个美丽的少年,还捋了捋胡须,这才说:“打扮得倒很好看,年轻的先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是个大梦想家,根本不考虑以后日子怎样过;难道你身边带着许多钱,可以像你这样打扮起来过阔气的生活吗?”
“尊敬的卡隆·贝克先生!”少年红着脸狼狈地说,“钱,我确实没有,不过你是否能够先借给我一点,让我回家去;我父亲一定会如数归还你的。”
“你父亲来还,孩子?”商人高声大笑叫喊说,“我看太阳把你晒傻了吧。你以为,你在沙漠里讲给我听的那一套话,什么父亲是巴士拉的有钱人,什么你是他的独生子,什么你被阿拉伯人打劫,什么你在强盗窝里生活等等一套鬼话,我真的会相信你吗?我那时候对你那番话已经有所怀疑了。我知道,所有巴士拉的有钱人都是商人,我和他们都有过交易,只要你父亲有6000托曼的财产,我还会不知道一个名叫贝乃查的人?因此,不是你胡说八道冒充巴士拉地方的人,就是你父亲穷得很,对你这样一个穷人的流浪儿,我是一个铜板都不肯借的。你还讲什么沙漠里的抢劫!自从英明的国王拉希德保障沙漠里经商道路畅通以来,哪里还有强盗敢抢劫一个商队,并且把人掳去?就算有这种事,大家都会知道,可我一路上从没听说过,到了这个世界上各地客商云集的巴格达,更没有任何人谈起此事。这是第二个谎言。小伙子,你是不是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番话把赛德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想让这个刻薄的商人闭嘴。但是这人叫得比他响,并且指手划脚。“还有第三个谎言。你这个无耻的骗子讲的,泽林营地的故事。泽林的名字是众所周知的,凡是见过阿拉伯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但泽林是以最凶狠、最残酷的强盗而闻名的。你敢讲你杀死过他的儿子而没有被剁成肉泥,你把这种无耻谎言也吹得太过分了,竟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泽林保护你不受强盗伤害,把你接到他的帐篷里,不交任何赎金就放你出来,没有把你吊死在最近最好的那棵树上。他经常把旅客吊死,只是为了看看,人们被吊起后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唉,你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赛德说,“只能以我的灵魂和先知的圣须起誓,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什么?你想以你的灵魂起誓?”商人叫道,“以你那乌黑的、欺诈的灵魂起誓?谁会相信?你自己一根胡子也没有,也想以先知的圣须起誓?谁会相信你?”
“我当然没有证人,”赛德继续说,“可是您碰见我时,我不是正被绑着奄奄一息吗?”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他说,“你穿这身服装就像一个大强盗,可能是你抢劫一个比你更强的人,被他捉住绑起来了吧?”
赛德回答说:“那些把我打倒和捆绑起来的人,要不是从后面丢一个活索套在我头上,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打败,你一个商人当然不知道,使用武器的人会有多大的本领。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是很感谢你的,你现在究竟要怎样对待我?如果你不可怜我,那么我只有讨饭去,我不想向普通人那样乞讨,我想去求见国王。”
“是吗?”商人冷笑着说,“你不想找别人,只想找我们最爱戴的国王吗?你这个要饭的倒很阔气!唉,唉!可是你想一想,年轻的阔气先生啊,要见国王先得经过我的表兄梅索点头,我只要说一句话,叫那位侍从长对你的胡说八道多多注意就行了。实不相瞒,赛德,我可怜你这个青年。你还可以改邪归正,那样你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作为。我要把你留在我市场上的帐篷里,你在那边干一年活,到时候不愿意再留下,我就把工钱算给你,让你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阿勒颇、麦地纳、斯坦波尔、巴士拉或者不信真主的地方都可以去。我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你愿意就好,如果不愿意,我就按照最便宜的价钱计算你的旅费和骑骆驼的费用,用你的衣服和身上所有的一切抵押给我,并把你赶到大街上去。到那时,你再去向国王、向僧侣讨饭,到清真寺或市场上乞讨吧!”
说完这些话以后,这个恶人冷笑着出去了。赛德对他表示蔑视,对这个人的恶劣行径感到愤慨。这个人把他带来,带到家里,是别有用心的,是为了控制他。他试了试,看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他的房间装了铁格窗,门反锁着。经过长时间反复思索,他决定还是先接受商人的建议,在他的店里干活。他看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他就算逃走了,没有钱还是回不了巴士拉。不过,他决意尽快寻求哈里发本人的保护。
第二天,卡隆·贝克将赛德带到他在市场上的店里,把他经营的头巾、面纱和其他的商品介绍给他的新伙计,分配给他一个特殊任务,就是赛德不能再穿武土的服装,而要穿商人的服装,一手拿一条头巾,一手拿一块漂亮的面纱,站在店门口,向从门前经过的男男女女吆喝,展示给他们看,报出价格,请他们进店买货。
赛德现在终于明白了,卡隆·贝克为什么要他来干这个活。他本人是一个矮小、丑陋的老人,如果亲自站在店门口吆喝,邻近的和过路的人会说风凉话,儿童们会讽刺他,妇女们会称他稻草人。但是,任何人都乐意看这个年轻、苗条的赛德,他彬彬有礼地与顾客说话,又懂得灵巧、优美地展示头巾和面纱。
自从赛德来到卡隆·贝克的店里干活以来,店子的生意日益红火了起来。他见到这种情况后,对这个青年的态度变得和蔼了些,供给他的伙食也渐渐丰盛起来,并打算让他永远穿着华丽的衣服。但赛德并不怎样受他主人流露出来的这种较为温和的态度所感动。他一天到晚,甚至在梦中都在盘算,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回到故乡去。
一天,商店里作了一笔大买卖,上门送货的脚夫全都派出去了,这时恰巧一个妇人走进店里还要买些东西。她很快把货物挑好,愿出一点酒钱要一个人替他送到家。“半小时之内可以全部给您送到,”卡隆·贝克说,“不过您最好再等一会儿,要不然您另找一个脚夫吧。”
“您是一个商人,怎么会叫您的主顾另找陌生的脚夫呢?”妇人叫道,“这个小伙子难道不能在关键时刻把我这包东西送去?而且叫我去找谁呢?不,根据市场的规矩,您有责任派人把我这包东西送到家,我可以要,也一定要您派人送。”
“只不过再等半个小时,亲爱的太太!”商人说着,显得有些焦躁,“我所有的脚夫都派出了——”
“一个商店连常备的脚夫都没有,就不是一个好商店,”这个恶妇说,“不过那儿还站着一个那么年轻的懒鬼呢,来,来,小伙子,扛着这包东西跟我走吧。”
“别忙,别忙!”卡隆·贝克喊道,“那是我的招牌,我的叫卖员,我的一块磁铁!他不能离开门槛一步!”
“这有什么关系!”老太太说道,毫不客气地把包裹塞在赛德手中,“一个蹩脚的商人和破烂货才不能自己招徕顾客,才需要这样一个懒惰的顽童作招牌。走,走,小伙子,今天让你赚一点酒钱。”
“好了,去吧,去吧!”卡隆·贝克向他的磁铁恨恨地说道,“快去快回。如果我再不答应,这个老巫婆会在整个市场上败坏我的名誉的。”
赛德随着那妇人穿过几条街道,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丝毫不显老态。
她在一幢华丽的房子前面站住脚,敲了敲门,两扇大门便开了,她踏上白石的台阶,招招手,叫他跟着进去。他们走进一个偌大的厅堂,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是赛德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老妇人到了厅堂里,就在一个软垫上坐下来,显得很疲乏的样子,吩咐赛德把包裹放下,递给他一小块银币,便打发他回去。
他刚走到门口,只听到有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叫“赛德!”,他很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美丽的妇人坐在刚才那老太婆坐的软垫上,周围有许多男女仆人。赛德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交叉了两只臂膀,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赛德,我可怜的孩子,”那妇人亲切地说,“真难为你受这么多灾难,这些灾难把你引到了巴格达来,不过这都是你的命运里早就注定了的,因为你在二十岁以前离开老家,要在这里才能解除你的厄运。赛德,你的小笛子还在身上吗?”
“当然在啦!”他高高兴兴地叫道,同时抽出那支银笛。“我生下来的时候,一个善良的仙女送我这支银笛作贺礼,您就是那个善良的仙女吧?”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仙女回答说,“只要你还是好孩子,我也是你的朋友。唉!你父亲真是一个大意人!他要是听从我的话就好了,你也不致于遭受这么多痛苦了。”
“看来,命运是不可抗拒的,”赛德答道,“最仁慈的仙女,让一阵强劲的东北风驾起您的祥运之车,把我接到上面,花几分钟,送我到巴士拉我父亲身边去吧。我将在那里再等半年,耐心地坚持到二十岁。”
仙女笑了笑。“你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跟我谈谈话,”她回答,“但是,可怜的赛德!要我送你回家,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不能把你送到你父亲的地方,为你做出奇迹来。
我绝对不能把你从卡隆·贝克的控制中解救出来。保护他的是你最强劲的女敌人。”
“这么说,我不仅仅只有一个善良的女朋友?”赛德问,“还有一个女敌人?确实,我相信她已经多次对我产生影响。可是,您总可以给我一些启示,帮我一下忙吧?我是不是应当去见见君主,请求他的保护呢?他是一个英明的人,会保护我不受卡隆·贝克的迫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