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看了《计算机》和《全公司裁减人员》两份报告。报告有点虚张声势,第一段到第三段,说的显然只不过是要裁减几个管理人员。可能的话,这份报告说,高级管理人员,也应裁减几名。
报告的起草人小心翼翼地解释说,几个月以来,公司已经债台高筑。买计算机是第一笔开销;第二笔是由于安装的时候出现了失误。既要花钱招聘专家,又要给被计算机替下的人员发津贴……债台高筑的说法,很有说服力。经理打算在下次圣诞节聚会的演说上使用这个词。每一次谈话,他都搜集新的字眼,有些陈旧但显得大胆泼辣的词儿也在搜集之列,比如,由于宗教危机,必须“开辟新源”,“看清局势”,目前正“备受诘问”,“反对一切粉饰太平的言词”等等,等等,就是神父在星期日的传教讲话,新教权主义的语言也在搜集之列。
另一份关于计算机的工作报告终于使他放心一点。报告用的是适合经理身份的那种雄辩语言,可是在他脑子里,早已翻译成了官场套语。在这方面,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内行,他这辈子只是把他完全不熟悉的技术问题囫囵吞下,再用一种又专断、又屈尊的口气传达给那些比他更不通的人。奇怪的是这个职位还必须得有人顶,而且他还是公司里挣钱最多的。就是经理本人,至少在被任命以前,也对此事感到迷惑不解。
计算机终于运转了,而且还向他提供了一个信息情报中心,可以供给他公司目前任何情况的数据。“附录一”极为重要,对这次安装计算机的总支出做了综合叙述,而且完全用科技术语叙述了前两次安装接连失误的方方面面,口气是那样确定不疑,人们简直要想:别的工程怎么会那么不慎重,竟然一下子就成功!“附录二”对这次安装所能取得的经济效果做了详细的说明。经理十分醒目地(这才是他才华之所在)从中找到了他要记住并引证的四位数字。
他仰在安乐椅上,苦苦思索“要做个试验……”然后,又小声说:“要做个试验……”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的两个对角之间踱着大步(十八步,可是罗纳——布朗公司的经理只用了十六步)。
突然,他大声说:“要做个试验!”
经理的女秘书像个心惊胆战的小耗子,只靠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过日子,另外那只耳朵和眼睛朝着经理那个方向。她听见经理洪亮的声音慌忙地挂上电话:
“我们的谈话结束吧,经理要叫我了……”
关于计算机那份报告的起草人被带到办公室以后,经理顾虑重重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弯下身子对着步话机说: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要让人来打搅我。”
他让客人坐下,讲话时那么轻声细气,客人马上就领会到自己已经参与这位国王的机密了。
“你的报告写得非常精彩,为此我要感谢你。”经理把那份报告摇晃一下,又扔在桌子上。“我们现在终于熬到头了(这意思是说:您可让我们出了大价钱!)。您向我建议做一个试验。目前,我正面临(这是神父用过的一个词)决定性的……也是十分机密的问题。”
两人同时把头靠近。
“是这样的,我们的企业已经负债累累……”经理的声调微微一转,嘴巴轻轻一撅,眉毛略略弯成弧形,这样的表情使那句话有点嘲弄意味。客人接着说:
“负债累累也不见得是坏事!可以重整旗鼓,再创辉煌。”
“需要裁减一个或几个干部。”
“高级的?”
“高级的。可是裁减谁呢?”
“经理先生,恰恰是这类问题,我们能比任何人解决得更好。(所谓我们,那就是机器和他,他们已经结合起来,要过一辈子了!)只要在计算机里输入每个高级人员的资料就行了。调查要费很长时间,有成千上万的信息哩!可是比较、判断,立刻就能得出结果!对每个人的业务活动、工作效率的情况我们都要做详细记录,他的工作成绩,比方说,从三年前算起……”
经理马上说:
“不,是五年的!”(他是五年前上任的)“好,五年的。我们还要比较平衡彼此之间的意见。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
“也很棘手。您完全知道,这个调查结果要完全保密。”
“经理先生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把所有的信息输入计算机之后,我们找一个对您合适的星期六上午:只有您和我在场(经理皱了一下眉),甚至,连我都不在,只有您一个人,经理先生。我教您怎样操作才能得到答案,如果您想把所有信息一下子抹掉,我也可以教您,然后,我就离开。”
“好!”经理说。五年以前,他喜欢说“很好”,从那以后,他显得吝啬起来,像作总结时一样无论责备还是赞扬都留着一手。
四月三日星期六,大楼的门敞开着,空荡荡的,死一般的静,蚂蚁都爬到离窝很远的地方去了,只有几个干杂活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在打扫凌乱而又死寂的办公室。她们主动与工程师打招呼,而且心里在想:陪着来的那位戴金丝眼镜的先生是谁呢?
一股金属、机油、臭氧和卡片的味道从安装着计算机的大厅里散发出来。机器像一头正在睡觉的牲口,看守把它唤醒了。工程师做了几个准确的动作,它的红眼和绿眼先后睁开,还嗡嗡地响个不停。
“一切都准备好了,经理先生。您按这个按钮,白的,对啦。几秒钟之后会有叮叮当当的响声,您也不必担心!接着,这个缝里会出来一份打印好的材料……然后,你按这两个——怎么说呢?——这两个铁棍(他尽量找简单的、通俗的、带点军队气味的词汇)。最后,在嗡嗡的声音停下来时,再按这个按钮。”
“您等一等,让我把动作重复一遍。您看……”
“好,好的……不对!先按两个电门,嗡嗡声完全停止以后,再按总开关……反正我午间还来复检一次,再切断电源,给机器上锁。”
他说得很真诚。他跟机器比跟老婆在一起呆的时间还长。可是一到星期日,老婆还惹他心烦。
“好。”经理说,但心里却给了更肯定的回答。
等到脚步声消失,经理就扶一扶他的金丝眼镜:“我倒要看一看,”他一边按白色的按钮一边想,“是伏莱蒙呢,还是德瓦维尔……也许,两个人都有!——好几千个信息呢!”
“喀嚓”一下,那台大机器眨了一下眼,一阵颤抖,接着就吐出来一条白舌头。经理赶紧抓过那纸带,但他的脸忽然僵住了,变得死气沉沉的,同那台机器和这座大楼一样。
在纸带上,他的名字清楚地印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