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齐莫多发现小屋里不见了吉卜赛姑娘的踪影,明白在他的保护下她被人劫走了。他惊讶,痛心地用双手揪住头发,不停地跺脚。随后,他满教堂奔跑,四处寻找他的吉卜赛姑娘。每到一处墙角就怪声呼唤,把他那棕红色头发揪下来抛得满地都是。
这时,军队攻进了圣母院,搜捕吉卜赛姑娘。卡齐莫多主动帮他们寻找,这个可怜的聋子哪里知道他们的险恶用心,还以为吉卜赛姑娘的敌人是那些游民乞丐呢。他亲自给巡检大人当向导,察看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如果不幸的姑娘还在教堂里,那么出卖她的肯定是卡齐莫多。整个教堂都找不到她,卡齐莫多绝望疯狂到了极点。公兽失去母兽,也不过如此咆哮悲号,如此张皇失措。他终于确信,她已不在教堂了,她被人从他手中夺走了。他缓步登上钟楼的楼梯。
他搭救姑娘的那天,那么欣喜若狂、得意忘形,攀登的正是这条楼梯。还是原来的地点,他这次经过时却垂头丧气,既不出声,也不流泪,几乎连气息都没有了。教堂重又空荡荡的,沉入一片寂静。羽林军都已离开,前往老城追捕女巫去了。偌大的圣母院,刚才还遭受猛攻,杀声震天,现在却只剩下卡齐莫多一个人了,他又走向吉卜赛姑娘由他守卫而住了几周的小屋。快要临近时,他忽然想像也许会看见她就在屋里。可怜的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靠到柱子上才没有摔倒。他终于鼓起勇气,踮起脚朝前走去,瞧了瞧,便进去了。
空的!小屋始终空无一人。可怜的聋子慢腾腾地在屋里转悠,掀起床铺,看看姑娘是否藏在床垫和石板地之间,随即摇了摇头,在原地呆若木鸡。突然,他怒不可遏,朝墙壁猛冲过去,一头撞在墙上,昏倒在石板地下。
等到苏醒过来,他就扑倒在床铺上打滚,狂热地吻着姑娘睡过的尚有余温的地方,又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分钟,仿佛咽了气。继而,他又翻身起来,只见他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像发了疯似的,脑袋一下下撞墙,跟敲钟一样有节奏,情形十分吓人。直到精疲力竭,他再次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副忧伤沉思的样子。
他苦思着,推想究竟是什么人猝然劫走了吉卜赛姑娘,大概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主教代理,想起只有克洛德掌握一把钥匙,能进入通往这间小屋的楼梯,还想起克洛德曾趁黑夜袭击姑娘。然而他很快就排除了疑虑,他对教士这个人感恩戴德,无比忠诚,又无比热爱,这些感情在他心中已深深扎根,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还是抵制着嫉妒和失望情绪的侵袭。卡齐莫多想起以前发生的种种,几乎可以确定是副主教干的了。如果换了别人,他会杀他,方解心头之恨,而偏偏是克洛德·弗罗洛,可怜的聋子的愤恨只好转化为更大的痛苦。到了钟楼顶,他先不走上平台,而是停在幽暗的楼梯口,仔细观察着站在那里的教士。教士背对着他,教士胸脯贴在朝圣母桥一面的栏杆上,俯视新城街区。
卡齐莫多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瞧瞧他在望什么。教士心无旁骛,根本没有发觉聋子走到身边。
卡齐莫多万分焦急,想询问他把吉卜赛姑娘弄到哪去了。然而此时此刻,主教代理似乎离开了尘世,即使天崩地裂,他也毫无感觉。他两眼死死盯住一个地方,敛声屏息,身子一动不动;而这种沉默静止的状态,却有某种可怖的成分,就连桀骜不驯的敲钟人见了也心惊胆战,不敢贸然打扰,只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也不失为一种询问的方式。
于是,不幸的聋子的目光便落到了河滩广场上。在常年竖立的绞刑架旁边,已经支起了梯子。广场上聚集了一些人,但是军卒的数量还要多一些。一个汉子在石路面上拖着一个白色物体,后面还连着一个黑色物体,走到绞刑架下便站住了。那里发生的情况,卡齐莫多一时看不清楚,倒不是他那只独眼看不到那么远,而是有一帮士兵挡住,看不到整个场面。这工夫,那汉子开始登梯子。卡齐莫多这才看清楚,他肩上扛着一个女子,是个穿白衣裙的姑娘,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卡齐莫多认出来了:那正是她。
那汉子登到梯子顶端,调整一下绳结。这时,教士为了看得清楚些,双膝跪到了栏杆上。
突然,那汉子一脚踹开梯子,卡齐莫多已有半晌屏住呼吸,这时他看见那不幸的姑娘吊在绞索上,在离地面四米的高度摇摆,而那汉子则是踏着她的肩膀蹲在上面。绞索转了几转,卡齐莫多看见剧烈的痉挛传遍吉卜赛姑娘的全身。至于教士,他则伸长脖子观赏,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望着那可怕的情景。
就在这惨不忍睹的一刹那,教士灰白的脸上爆发出一阵魔鬼般的狂笑:只有人不再是人时,才有可能发出这种笑声。卡齐莫多虽然听不见,但是看到了。敲钟人在主教代理身后倒退几步,突然又猛扑上去,两只大手掌狠命一推他的后背,就将他推下了他所俯瞰的深渊。
克洛德叫了一声:“该死!”随即掉了下去。
他坠落时,刚巧被下面的石头水槽托了一下,双手赶紧拼命抓住,张口正要喊第二声,忽然看见卡齐莫多复仇的可怕面孔,从他头上的栏杆边沿探出来。于是他噤声了。脚下是深渊。坠落下去二百多尺,就是铺石路面。处境凶险,但是主教代理一言不发,连一声也不吭,只是使出浑身解数,扭动着躯体,想搭着石槽攀上去。卡齐莫多只要一伸手,就能把教士拉出深渊,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他注视着河滩广场,注视着绞刑架,注视着吉卜赛姑娘。他目不转睛,死死盯住他此刻在世上的惟一目标,一动不动,哑然无声,那姿态就像遭了雷劈的人。有生以来,他那只独眼只流过一滴泪,现在成串的泪珠默默地流淌。
这工夫,主教代理气喘吁吁,秃头上大汗淋漓,指甲在石头上抠出了血,膝盖在墙上也蹭得皮开肉绽。他惊恐万分,肝胆俱裂。他望望下面的广场,望望那深渊,赶紧闭上双眼,又抬起头来,吓得毛发倒竖。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这场面相当可怕。主教代理在下面几尺的地方垂死挣扎,而卡齐莫多则涕泪涟涟,凝望着河滩广场。主教代理惟一的支撑点是根铅管,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弯下来。他见此情景,就决定不再动弹,抱着水槽悬在半空中,几乎屏住气息,全身纹丝不动,只有腹部不时地痉挛一下,他两眼张大,目光怔忡,一副诧异的神色。然而,即使稳住不动,体力还是渐渐不支,手指从水槽往下滑,他感到双臂越来越乏力,躯体越来越沉重,支撑他的铅管也越来越折向深渊。下面的景象怵目惊心,他看见圆殿圣约翰教堂的屋顶,小得像对折的一张纸牌。
前庭广场上聚集了几群老实的闲人,他们不慌不忙地猜想,是什么人发疯了,这样别出心裁来寻乐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上来,细弱但很清晰,教士听见他们说:“哎呀,他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卡齐莫多还在哭泣。
主教代理又气恼又恐惧,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不过,他还是竭尽余力,最后拼一下,扳住水槽向上挺身,双膝同时用力顶墙壁,两手抠进一道石缝,总算攀上去约有一尺。然而这样一震动,支撑他的铅管猛然弯下去,同时教袍也撕开了,他立时感到身子完全失去了依托,惟独僵硬而无力的双手还企望抓住点什么,这倒霉的家伙闭上双眼,放开水槽,掉了下去。
卡齐莫多亲眼看着他摔下去。
从这样的高度很难垂直坠落。主教代理先是头朝下,两手伸直,接着在半空转了几个圈,被风吹向一座楼房的屋顶,摔在上面,不幸的人摔断了几根骨头,不过还没有死。敲钟人看见他还要用指甲抓住墙脊,然而顶盖太陡,他也精疲力竭了,又从房顶急速滑下去,好似脱落的一片瓦,摔到铺石路面上动了几下,随即便不动了。
于是,卡齐莫多又举目看那姑娘,远远望去,只见她的身子吊在绞架上,隔着白色衣裙还显出临终的震颤。接着,他又低头看那主教代理,只见他倒在钟楼脚下,已经血肉模糊。这时,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号:“噢!我所爱过的一切啊!”当天傍晚,主教的司法官前来检查,从前庭广场收走了主教代理血肉模糊的尸体,圣母院里早已不见了卡齐莫多的踪影。这段奇事有不少传闻。大家都不怀疑,卡齐莫多即魔鬼,克洛德·弗罗洛即巫师,两者订了契约,现已到了践约的日子,魔鬼就要把巫师抓走了。
因此,主教代理未能葬在圣地。
至于皮埃尔·格兰古瓦,他终于救出了小山羊,在悲剧创作上也硕果累累。他曾先后尝试了星相学、哲学、建筑学和炼金术等各种荒唐的行业,然后重操旧业,进行悲剧创作,即荒唐行业中最荒唐的一种。
弗比斯·德·夏多佩也有一个悲剧结局:他结婚了。
上文叙述过,吉卜赛姑娘和主教代理毙命的当天,卡齐莫多就从圣母院失踪了。确实再也没人见到过他,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爱斯梅拉达姑娘受刑的那天夜晚,刽子手的助手按照习俗,将她的尸体从绞刑架上放下来,运到鹰山的万人窟里。这里埋藏着许许多多的伟人和无辜者。上至第一个在鹰山首遭惨祸的正人君子昂格朗,下至最后在这里被害的正人君子科尼海军元帅。
卡齐莫多的神秘失踪,让人们发现了下面的情况。
一年半,或者两年之后,有人到鹰山地窟中来寻找奥利维公爵的尸体:两天前他被处以绞刑,但查理八世恩准移葬圣洛朗墓地,与善辈为伍。他们在惨不忍睹的残骸枯骨中寻找,发现两具骷髅,一具以奇特的姿势搂抱着另一具。其中一具骷髅是女性,上面还有白布衣裙的碎片,脖子上挂一串念珠树果实的项链,下端系着一个已经打开镶缀绿玻璃的丝绸小香囊,里面空无一物。这些遗物毫无价值,想必连刽子手都不要。紧紧搂抱这具骷髅的另一具则是男性,只见那具骷髅脊椎骨歪斜,脑袋缩进脖腔里,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不过,颈椎骨没有断裂的伤痕,显然此人不是被绞死的,而是主动来此长眠的。当有人要把他搂抱的骷髅拉开时,他的遗骸立刻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