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与神魔本是无甚瓜葛的两种文学题材,但在我国,对人的崇拜与对神的崇拜往往是混淆难分的,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侠客们很早便被赋予了奇幻色彩,甚至有一些文学史上讲:武侠文学的源头有两个,除了司马迁的“游侠、刺客列传”,再就是自魏晋盛行的神异、志怪小说。
唐人笔下的聂隐娘、昆仑奴等侠客,其“飞剑”、“神行”之类的武功更是明显超越了现实,故唐传奇中的许多武侠小说又被称为“剑仙小说”。连写实主义风格的《水浒传》里也有不少神魔的内容,其第一回便说得很清楚,梁山的一百单八将都是从伏魔大殿里被洪太尉误放走的妖魔,此后又有宋江还道村遇九天玄女、公孙胜高唐州与高廉斗法等情节。
到了清代,神魔类武侠已成为与侠情小说、公案小说并称的武侠一大分支。代表作有王梦吉的《济公全传》和李百川的《绿野仙踪》,讲的都是剑侠求仙、正邪斗法、捉妖降魔等神侠混杂的故事。民国初年,旧派武侠小说的高潮刚刚掀起之时,《江湖奇侠传》、《江湖怪异传》、《飞行剑侠》及《奇侠精忠传》等作品中也是忽而纯正武侠,忽而怪异剑仙。
然而长期以来,神魔内容在武侠文学中还多居于从属地位,真正在文坛造成巨大轰动,给神魔类武侠带来空前盛誉的,还是“北派五大家”之首的还珠楼主创作的那部亘古未有的皇皇巨著——《蜀山剑侠传》。
该书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超现实的仙佛妖魔并存的混沌世界,主要描写峨眉派开山收徒,替天行道,扫荡群魔的奇幻故事,是一部融合了神话、志怪、魔幻、剑仙、武侠等各种因素的超长规模的章回小说,到1949年作者停笔时虽还远未终卷,但已有正传五十集、后传五集,总三百二十九回,五百余万言。如此鸿篇巨制不仅在中国武侠文学史上是个惊人的奇迹,也创了世界文学史的纪录,被后人赞为“小说界之千古奇观”。
《蜀山》正传的前几集还带有平江不肖生等人的影子,尔后便冲破了旧有武侠的一切樊篱,别开了一番奇幻天地。书中的剑侠已经是亦人亦仙,可以身剑合一、上天入地,魔怪们也可以修炼到灵魂离体的高深境界,连普通的鸟兽也能得道或者成妖,而且史前的恐龙、巨鸟、异兽和传说中的僵尸、山魈、海怪、灵禽、蜘蛛精等形象都在书中一一出现。这些神仙妖魔把原先人间侠客为主导的江湖搅闹个昏天黑地。
而创造这一神奇世界的还珠楼主,本人也极富传奇性。他是重庆长寿人,原名李善基,后改为李寿民。出身官宦世家,其父李元甫在清光绪时曾在苏州为官,后因不满官场黑暗,弃官归乡,以私塾为业。李寿民自幼聪明绝顶,在当地有神童之称,又得父亲悉心调教,中国传统文化根基异常夯实。读万卷书后,他又行万里路,随父游历大江南北,曾三上峨眉,四上青城,眼界大开。
年岁稍长,又好佛慕道,兼习气功、武术与玄学等,对各类学问都很精通。不幸父亲早丧,随母往苏州投亲,又为家境所迫,十九岁便北上天津谋生。曾在宋哲元、傅作义等军界要员府中当秘书,后到好友、天津电话局局长段茂澜手下任职,业余兼做银行家孙仲山的家教,与孙二小姐孙经洵相爱。孙仲山大怒将李寿民告上法庭,闹得满城风雨。审案时,孙经洵出庭申辩,李寿民才无罪开释。二人遂结成伉俪。为结婚筹款,李寿民接受了《天风报》约稿,以还珠楼主为笔名开始撰写《蜀山》,立即引起强烈反响,读者如云、佳评如潮,由此声名响彻九州。
那时《蜀山》系列受欢迎的程度是今人难以想象的,其书迷是以千万来计算的,每一集首发的场面可都比当下的红歌星签售专辑要火暴多了。
《蜀山》受到狂热追捧,被誉为旷世奇书的缘由,首先是其雄伟奇幻、超凡绝伦的想象力,实令人叹为观止,可说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中无出其右者,即使与《西游记》相比也毫不逊色。这里笔者借徐国桢在《还珠楼主论》中的一段文字来向大家予以展示:“关于自然现象: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为兽;天可隐灭无迹,陆可沉落无形。关于故事境界:天外还有天,地底还有地;水下还有湖沼,石心还有精舍。关于生命的看法:灵魂可以离体,身外可以化身,借尸可以复活,自杀可以逃命,修炼可以长生,仙家却有死劫。关于生活方面:不食可以无饥,不衣可以不寒,行路可缩万里于尺寸,谈笑可由地底送天庭。关于战斗方面:风霜雨雪冰、日月星气云、金木水火土、雷电声光磁,都有精英可以收摄,炼成各种凶杀利器,相生相克,以攻以守,藏可纳之于怀,发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议!”
《蜀山》的第二大特色是语言精妙华丽,令人倾倒。还珠楼主的文字功力极为深湛,笔法灵光四射、变幻万端,或清新,或粗犷,或婉约,或奔放,或奇诡,或酣畅,能将光怪陆离的神魔幻界、奇妙诡异的仙妖斗法都写得逼真入微,使人如临其境,似醉若痴,忽而心旷神怡,忽而飘荡迷茫,忽而恐怖震颤。此外,作者还极善写景咏物,现实中的山峦河流、花草虫鱼皆能描绘至优美传神、栩栩如生,而将自然与神话的胜景完美融合,更将作品带进了诗化的意境。
其三,《蜀山》的思想内涵丰富,将儒道释的哲学精义融会贯通。作者笔下的剑侠们都是遵儒家道义,过道家生活,尚佛家修养。书中包容了忠孝、救世、天劫、玄门、阴阳、果报、六道轮回等各种观念,并阐述了糅合三教思想的生死观、宇宙观与修仙进化论等。
再有,《蜀山》是个知识宝库,什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趣闻逸事、天文地理、民俗风物、医卜星相等,可谓无所不容、无奇不有、包罗万象。尤其是将与“武侠”相关的种种学问尽收文中,堪称武侠小说的“百科全书”,令后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蜀山》对武侠文学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中的真经、秘籍、神掌、玄功、灵药、异兽、奇禽以及机关阵法不知有多少是套自《蜀山》,光武功心法就有凌空虚渡、千里传音、天魔解体、乾坤大挪移、金刚不坏身法等数十种。孔庆东讲:单就一部书而言,没有任何武侠作品的影响可与《蜀山》相比。此话绝不为过。从当年的郑证因、朱贞木,到后来的金庸、古龙,直至当今的黄易、萧鼎,无一不是从《蜀山》等还珠楼主的小说中取经偷招,连现在的许多电脑游戏都是从《蜀山》那里得到的启发。
起初还珠楼主写《蜀山》确有经济原因,但更是因其面对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时局,身为书生有心无力,只得假托仙道神佛来济世救人,而且也有通过写书来逃避动荡世事的目的。而读者喜爱《蜀山》也不仅由于其内容精彩,当然也想借这种奇幻故事以暂时忘却现实。
但“七七事变”后,国难当头,还珠楼主的思想也有所转变。日寇欲劝其出任伪职,他断然拒绝,结果被抓入宪兵队,备受酷刑,苦熬七十天方保释出狱。此后他便有意识地把日寇横行、豺狼当道的黑暗现实转化为小说中的妖魔世界,通过描写剑仙们与这些鬼怪邪魔的斗争来展现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较量,表达出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信念。这也使该书的思想价值有了进一步的提高。
不过,作为当时通俗文学的领军作品,《蜀山》自问世以来一直遭到严肃文学界的口诛笔伐,这不仅因两派文人向来形同水火,该书本身也存在许多明显缺陷。
“荒诞不经”、“宣扬封建迷信”之类的话就不提了。《蜀山》艺术上的最大不足是内容冗长、枝蔓过多,造成全书越拖越长,欲罢不能,已有数百万言了,而前文反复铺垫的第三次峨眉斗剑和道家四九天劫还未写到,最终成了“蜀山”迷永远的遗憾。还珠楼主的另一部代表作《青城十九侠》也同样有野心过大、毫无节制的毛病,结果也是写了上百万字而终未完篇。这种动辄上百万字的拖拉写法渐成流弊,对后世武侠贻害甚大,直到现今武侠作品仍被认为是越长越好,而忽视了中短篇创作。
漫无边际的恣意创作,必然带来结构松散、主次不分,《蜀山》中无关紧要的内容能写个十几万字,而有些关键情节却一笔带过,有的内容还自相矛盾。还珠楼主又经常插入补叙,本来寥寥百余字便可讲明的也要说数万言。
此外,《蜀山》还犯了典型的通俗文学的通病,重情节而轻人物,如此超长篇幅的作品却未给文学史留下一个经典的艺术形象,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尽管如此,《蜀山》仍是名副其实的奇幻神魔类武侠的第一巨著,而还珠楼主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代武侠大宗师。除《蜀山》系列外,他的主要作品还有《万里孤侠》、《虎爪山王》、《云海争奇记》、《龙山四友》、《蛮荒侠隐》、《青门十四侠》等,也多为“奇幻仙侠派”作品。
解放后,还珠楼主“封刀”,改写历史人物传记了。他的退出武坛虽不像有些评论讲的“标志着中国玄幻文学的结束”,至少让“神魔对江湖搅闹”暂时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