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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十一月初三(1)

自己因为和自己的女人同居的期间很短,所以每遇到心境有什么变更波动的时节,第一个想起来的,总离不了她。想到人家的女人的时候,虽然也有,但是这大抵是以酒阑兴动,或睡余梦足时为限,到了悲怀难遣,寂寞得同棺材里的朽钉似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总还是自家的女人,还是我的那个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她。

今天也是这样的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大风天气,又况在这一个时候,这一个黄昏时候,若是我的女人在我的边上,那么我所爱吃的几碗菜,和我所爱喝的那一种酒,一定会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摆在我的面前;而她自家一定是因为晓得我不喜欢和她见面的原因,要躲往厨下去;一边她若知道我的烟又快完了,那么必要暗暗里托我所信用的年老的女底下人去买一罐我所爱吸的烟来,不声不响的搁在我的手头,……啊啊!这些琐碎的事情,描写起来,就是写一千张原稿纸也写不完,即使写完了,对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补益?……我不说了,不愿意再说了,总之现在我是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电杆一样,光泽泽的在寒风灰土里冷颤。眼泪也没有,悲叹也没有,称心的事业,知己的朋友,一点儿也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就是一个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个心!

这样枯寂的我,依理应该完全化成一块化石,兀兀的塞死一切情感,然而有时又会和常人一样,和几年前的我一样,变得非常的感伤。

在眼睛开闭了几次的中间,时光又匆匆的跑了速步。晚秋寥落的风情,又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个风雪盈途的残年急景。我今天早晨,独睡在寒冷的棉花被里,看看窗外的朝阳,听听狭巷里车轮碾冰冻泥路的声音,忽而想起了“今夕是何年”,“我与岁月,现在是怎么一个关系”等事情来。不晓是“幸”呢还是“不幸”?向床前的那个月份牌一看,我忽发见了今天是阴历的十一月初三。二十八年前的昨天,象我这样的一个不生羽翼的两脚动物,的确是不存在在这苦恼的世上的,而当时的这世间又的确比现在还要安泰快乐得多,究竟是“幸”呢还是“不幸”?我忽想起了今天是我的诞生日子!

一只癞蛤蟆的诞生,不过是会说几句话的,一只猫狗的诞生,在世界历史上更不要提起,就是在自家的家谱上,能不能登载上去,也是说不定的一个小人物的诞生,究竟值得些什么?所以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间,没有知识的时候,不用说了,就是有知识以后,我在我自家的诞生日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感想。那么今天何以会注意到自家的生日上去的呢?这却是有原因的。

半个月前头,N埠的一个小学教员A君,寄了一篇小说来给我,这篇小说的名称,叫做《生日》。里边所描写的是一位二十一岁的多情多感的青年,当他诞生之日,他胸里的一腔郁闷,只觉得无处可泄。又遇着这一天学校内全体放假,他既没有女友,同事中又没有和他谈话解闷的人。满怀了寂寞,他只好向街头去瞎走。无心中遇见了一位卖花的少女,他自家欺慰自家,就想和这位少女谈几句知心的密话,而这位少女又哪里能够了解他,所以他只好闷闷的回来。

我躺在床上,看了日历,想起了这篇小说,同时又记起了十一月初三的我的生日,不消说这时候我的心里,比那小说的主人公还要郁闷,还要无聊。

大约现在的一班绝无聊赖,年纪和我相上下的中年人,都应该有这一种脾气:一天到晚,四六时中,总是自家内省的时候多,外展的时候少,自家责备自家的时候多,模仿那些伟人杰士的行为的时候少。愈是内省,愈觉得自家的无聊,愈是愤怒,而其结果,性格愈变得古怪,愈想干那种隐遁的生涯。我的这一种内省病,和烟酒的嗜好一样,只是一天一天的深沉起来,近来弄得连咳嗽一声,都怕被人家知道,就是路上叫洋车的时候,也声气放得很幽。

今天早晨,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把那张日历来看一眼的,因为自从我记起我自家的生日以后,本来心上常常垂在那里的一块铅锤,忽而加了千百斤的重量。起床之后,漱完了口,吃完了早饭,本来不得不马上就去学校上课的,然而心地象这样灰暗的时候,就是上讲堂去讲也讲不出什么来,所以只好打电话去请了假。

枯坐在家里,更是无聊,打完电话,就跑出去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儿的去快乐快乐。然而心灵的眼睛上,已经戴上了黄灰色的眼镜的我,看出去世界上哪里还有一块不是黄灰色的呢?

出了前门,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跑了两遍,看见的除了许多戴皮帽大刀的军人以外,嗡嗡来往的都是些同我一样,毫无目的的两脚走兽。有一排在棺材前头吹打的行列,于烦忙短促的这午前一两个钟头里,在汽车马车如龙如水的中间,竟同棺材一样的慢慢儿在那儿蠢动。这一种奇特的现象,一时吸引了我的三分注意,然而停住了脚一看,也觉得平淡无味,不得已我就进了一家酒馆。

不晓在什么地方听见过的一位俄国的革命家说,我们若想得着生命的安定,于皈依宗教,实行革命,痛饮酒精的三件事情中,总得拣一件干干。头上的两件,我都已没有能力去干了,那么第三件对我最为适宜。并且忧闷不深的时候,我也常常用过这个手段,觉得很有效验,不过今天是不行了,怎么也不行了,我接连喝了几壶白酒,却一点儿也不醉。

十二点钟打后,出了酒馆,依旧是闷闷的寻往戏园中去。大街上狭巷里的车铃声叫唤声和不能归类的哄号声,扑面的迎来。听说这一次战争时,死了的人数总在五六万人以上,为这战争的原因,虽不上战场上去,牵连而死的人,也有几千,而这前门外的一廓,太阳光的底下,凉风灰土的中间,熙来攘往的黄色人还是这样的多。尤其是惹人注意的,是许多许多戴皮帽着灰色黄色制服的兵士。我在大街旁的步道上,擦了一擦眼睛,被车马人群推来攘去的越过了中街,便往东的寻上一家新开的戏园里去。

买定了一个座儿,向我的周围及二层三层楼一望,紧挤着的男女,五颜六色的绣缎皮毛,一时使我辨不出哪一块是人的肉哪一块是衣服的材料来。“啊啊!”我不知不觉的心里想了一下,“中国人还是有钱的,富的人还是不少,大约内乱总还可以继续几年。”

铜锣大鼓的雷鸣,胡琴弦子的谐调,清脆高亮的歌声和周围的一种欢乐场中特有的醉人的空气,平时对我非常有催眠魔力的这戏园里的一切,今天也不行了,我的感受性完全消褪了。

喝了一壶茶。听了几句青衣独唱的高音,我觉得自家的身体渐渐的和周围远隔了开来。又向四周环视了一遍,我索性自管自的沉入我的空想里去了:

“啊啊!这里不少的中年的男女,这些人若说他们个个都是快乐的,我也不敢相信。其中大约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在那里。他们惟其在人生的里头找不到安慰,所以才到这里来的呀!脸上的笑容,强装的媚态,哪里是真真的心的表白?若以外貌来论,那么有谁识得破我是人类中最不幸最孤独的一个?若讲到衣服呢,那么我的这件棉袍,也不能显示我的经济拮据的状态。我且慢慢的找吧!在这热闹场中找出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来吧!……”

一声响,把我的沉思的连续打断了。向台上一望,看见一个绿脸红须的人在那里乱跳乱舞。因为前后的情节接不上,看戏的兴趣较前更没有了,我就问看座的人要了帽子围脖,慢慢的走出场来。

“嗳,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天已有大半天过去了,有使我快乐的可能的地方,我总算都已去过,到了此刻,我胸中抱着的仍是一个空洞的心,灰土似的一个心!……噢,还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没有?……”

俯了头想到此地,我已走近了门口。嗡嗡的一声,我正要走下台阶来的时候,门前一辆黑漆的汽车里,走下了一个人来。我先看见了一双狭长穿蓝绣花缎鞋的女脚,把头抬高了一点,我又看见了一件金团花锦丝缎淡红色的幔都——斗篷?

一口钟?女外套?——若再把头抬高几分,马上就可以看出一个粉白的脸子来,但心里忽而想了一想:

“噢呵,又来了一只零卖的活猪!”

我仍复把头低了下去,绕过汽车的后面,慢慢的走出了巷来。

太阳打斜了,空中浮罩着一层黄色的霞盖,老住北京的人,知道这是大风袭来的预兆。我若有兴致,袋里的钱却也够我在胡同里一宵的化费,但是但是这一种欢乐的魔醉力,能不能敌得过我现在的懒性,却是一个问题。走到正阳桥上,雇好了洋车,跑回家来的路上,我对于今天的一日,颇有依依不舍的神情,仿佛一回到家里,就什么事情也完了似的。

独坐在洋车上,向来往的人丛里往北的奔跑,我的旧习的那一种反省病,又自悼自伤的发起来了:

“若把这世界当作个舞台,那么这些来往的行人,都是假装的优孟,而这个半死半生的我,也少不得是一个登场的傀儡。若以所演的角色而论,那么自家的确是一个小丑的身分。为陪衬青衣花旦,使她们的美妙的衣裳,粉白的脸子,与我相形之下,愈可见得出美来的小丑。为增加人家的美处而存在的小丑,啊啊!我的不遇,我的丑陋,正是人家的幸运,人家的美妙吓!你这前生注定的小丑的身分哟,我想诅咒你,然而诅咒你,就是诅咒我自己吓!

“我这个飘流不定的身子,若以物件来比拟,那么我想再比中心点失掉了的半把剪刀相象的物件是没有了,是的,中间的那一个莲花瓣没有的半把剪刀。这半把剪刀,物件虽是物件,然而因为中心点已经失掉,用处是完全没有的。啊啊!若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说:‘你的其他的半把剪刀是在某处,你的中心点是在某地。’

那么我就是赴汤蹈火,也愿意去寻着它们来,和它们结合在一处,但是这中心点,这半把剪刀,大约是已经作了殉葬之物,已经不存在在这世上了吧!何以我寻了这许多年数,会一点儿消息也没有的呢?等一等,不对不对,这半把剪子的譬喻,有点不妥,我好象是想讲爱情的样子,难道我长到了这样的年纪,还能同五六年前一样‘失恋呀!’‘无恋呀!’‘想恋呀!’的乱叫么?不能的,不能的,自家是老了,不中用了,而……”

喀单嘭的一响,洋车经过了一块高低不平的地方,我的身子竟从车座子里跳起来,跳得有一尺多高。

“啊啊!可怜身病轻如叶,扶上金鞍马不知。老了,衰弱了,消瘦了。就是以我这一个身体而论,也不配讲什么恋爱,算了吧,还是再回到前门胡同里去闹它一晚罢,谁保得风尘中就找不出一个知己来?谁敢说以金钱买来的不是恋爱?”

想到此地?我想叫车夫仍复拉我回前门去,率性去花它一晚的钱。

“喂!”我说,“你是哪儿的车吓?”

“我是平则门里儿的车。”

“你再拉我回去,拉我回前门去!”

“先生!我可不能拉。这是人家的车,四点钟要缴车的,拉你回前门,可来不及了,先生!”

下车来再叫洋车,却是麻烦不过,所以我也没有方法,只好由他往西北的拉回家来,然而我的心里却很不平的在问:

“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么?这就算把我的生日度过了么?”

洋车走近西四牌楼的时候,风沙渐渐的大起来了,太阳的光线,也变起颜色来了。午膳后天上看得出来的那一层黄尘霞障,大约就此要发生应验了吧。但是由它刮风也好,下雨也好,我仍复这样的抱了一个闷闷的心,跑回家去,是不甘心的,我还是出平则门去吧,上红茅沟去探探那个姑娘的消息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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