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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火(1)

何八爷的脸色白得象烧过了的钱纸灰,八字眉毛紧紧地蹙着,嘴唇和脸色一样,闹得牢牢的,只看见一条线缝。

拖着鞋子,双手抱住一根水烟袋,在房中来回地踱着。烟袋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响,青烟从鼻孔里钻出来,打了一个翻身,便轻轻地向空间飞散。

天黑得怕人,快要到仲秋了,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房间里只有烟榻上点着一盏小青油灯,黄豆子样大,一跳一跳的。户外四围都沉静了,偶然有一两声狗儿的吠叫,尖锐地钻进到人们的心坎里。

多么不耐烦哟!那外面的狗儿吠声,简直有些象不祥之兆。何八爷用脚狠命地在地上跺了几下,又抬头望望那躺在烟榻上的女人。

女人是听差高瓜子的老婆,叫做花大姐。朝着何八爷装了一个鬼脸儿,说道:

“怎么,困不困?爷,你老欢喜多想这些小事情做什么啊!反正,谁能够逃过你的手掌心呢?”

“混账!堂客们晓得什么东西!”

八爷信口地骂了这么一句,又来回兜过三五个圈子,然后走到烟榻旁边躺下。放了水烟袋,眼睛再向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脑子里好象塞住着一大把乱麻,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解脱的方法。花大姐顺手拾起一根烟枪来,替他做上一口火。

“爷,你总不相信我的话呀!不是吗?我可以担保,这一班人终究是没有办法的。青明炉罐放屁,决没有那样的事情来,你只管放心好了,何必定要急得如此整夜地不安呢!”一边说,一边将那根做好了烟的烟枪递过来。

八爷没有响,脸皮沉着。接过枪口来,顺手在花大姐的下身拧了一把。

“要死啊!爷,你这个鬼!”花大姐的腿子轻轻地一颤。

使劲地抽着,一口烟还没有吃完,何八爷的心思又火一样地燃烧起来了。他第三次翻身从烟榻上立起来,仍旧不安地在房子中兜着那焦灼的圈子。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终究有些不妥当,恐怕要关系到自家两年来的计谋。这些东西闹的比去年还要凶狠了,真正了不得!然而事情大小,总要有个商量才行。于是他决心地要花大姐儿将王涤新叫起来问一问:

“他睡了呀!”花大姐懒洋洋地回答着。

“去!不要紧的,你只管把他叫起来好了!”

“唔,讨厌!你真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听不到三两句谣言,就吓成这个样子,真是哩!……”

“小妖精!”

何八爷骂她一句。

王涤新从梦中惊醒来,听到声音是花大姐,便连忙爬起来,一手将她搂着:

“想死人啊!大姐,你真有良心!”

“不要歪缠,爷叫你!赶快起来,他在房里等着哩!”

“叫我?半夜三更有什么事情?”

“大约是谈谈收租的事情吧!”

“唔!”

“哎哟!你要死啦!”

鬼混一会儿,他们便一同踏进了八爷的烟房,王涤新远远地站着,避开着花大姐儿。嘴巴先颤了几下,才半吞半吐地说:

“八爷,夜,夜里叫我起来,有什么事情吩咐呢?”

八爷的眉头一皱;“你来,涤新!坐到这里来,我们详细地商量一件事。”

“八爷,你老人家只管说。例如有用得着我王涤新的地方,即使‘赴汤蹈火’,也属‘义不容辞’。男子汉,大丈夫,忘恩不报,那还算得人吗?”

“是的!我也很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才叫你来一同商议。就是因为——”八爷很郑重地停一停,才接着说:“现在已经快到中秋节了,打租饭正式来请过的还不到几家,其余的大半连影响都没有。昨天青明炉罐来说:有一些人都准备不缴租了。涤新,这事情你总该有些知道呀!……”

“唔!”王涤新一愣:“这风声?八爷!我老早就听到过了呀!佃户们的确有这种准备。连林道三,桂生,王老大都打成了他们一伙儿。先前,我本想不告诉八爷的,暗中去打听一个明白后再作计较。现在八爷既然知道了,也好;依我看来,还得及早准备一下子呢!”

“怎样准备呢?依你?”

王涤新的脑袋晃了几晃,象很有计划似的,凑近何八爷的耳根,叽哩咕噜说了一阵。于是八爷笑了:

“那么,就只有他们这几个人吗?”

“还有,不过这是两个最主脑的人:上屋癞老大和曹云普家的立秋。八爷!你不用着急,无论他们多少人,反正都逃不过我们的手心啊!”

“是呀!我也这么说过,爷总不相信。真是哩,那样胆小,怕这些蠢牛!……”

花大姐连忙插上一句,眼珠子从右边溜过来,向王涤新身上一落。随即,便转到八爷的身上去了。

“堂客们晓得什么东西?”

八爷下意识地骂了她一句。回头来又同王涤新商量一阵,心里好象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似的,方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恶气。

停了一停,他朝涤新说:

“那么,就是这样吧!涤新,你去睡,差不多要天亮了。明天,明天看你的!”

退出房门来,王涤新又掉头盯了花大姐一眼;花大姐也暗暗地朝他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赶上来,拍——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这一夜特别清凉,月亮从黑云中挤出来,散布着一片银灰色。卧龙湖的水,清彻得同一面镜子一般;微风吹起一层细细的波浪,皱纹似地浮在湖面。

远远地,有三五起行人,继继续续地向湖边移动;不久,都在一棵大枫树下停住着。突然地,湖中飞快地摇出两只小船,对着枫树那儿直驶;湖水立刻波动着无数层圈浪,月光水银似地散乱一满湖。

悄悄地,停泊在枫树下面;人们一个一个踏上去,两只小船儿装满了。

“开呀,小二疤子!”

“还有吗?”

“没有了。只有壳壳头生毛病,没有去叫他。”

声音比蚊子还细。轻轻的一篙,小船儿掉头向湖中驶去了。穿过湖心,穿过蛇头嘴,一直靠到蜈蚣洲的脚下。

大家又悄悄地走上洲岸。迎面癞大哥走出来,向他们招招手:

“这儿来,这儿来!”

大伙儿穿过一条芦苇小路,转弯抹角地走到了一所空旷的平场。

四围沉静,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一种异样的欢愉,十五六年时的农民会遗留给他们的深刻的影子,又一幕一幕地在每个人的脑际里放映出来。

于是,他们都现得非常熟习地开始了。

“好了,大家都请在这儿坐下吧!说说话是不要紧的,不过,不要太高声了。”癞大哥细心地关照着。

“到齐了吗,大哥?”

“大约是齐了的,只有壳壳头听说是生了病。现在让我来数数看:一位,两位,三位,……不错,是三十一个人!”

人数清楚了,又招呼着大家围坐拢来,成一个小圈子,说起话来比较容易听得明白。

“好了!大哥,我们现在要说话了吧。”

“唔!”

“那么,大哥,你先说,说出来哪个人不依你,老子用拳头揍他!妈妈的!……”李憨子是一个躁性子人。说着,把拳头高高地扬起。

“赞成!赞大哥的成!大哥先说,不许哪一个人不依允!”

“赞成!”这个十五六年时的口语,现在又在他们的嘴边里流行起来。

“大哥说,赞成!”

“赞成,赞成!”

“好了!……”癞大哥急急地爬起来向大家摇摇手,慢轻轻地说道:“兄弟伯叔们!现在我们说话不是这样说的,请你们不要乱。我们今夜跑来,不是要听哪一个人的指教,也不是要听哪一个人的吩咐的,我们大家都要说几句公平话。只看谁说得对,我们就得赞成他;谁说得没有道理,我们就不赞成他,派他的不是,要他重新说过。所以,请你们不要硬以为我一个人说的是对的。憨子哥,你的话不对;并且我们不能打人,我们是要大家出主意,大家都说公平话,是吗?”

“嗯!打不得吗?打不得我就不打!李憨子是躁性子人,你们大家都知道的!大哥,我总相信你,我说得不对的,你只管打我骂我,憨子决不放半个屁!大哥,是吗?……”

“哈哈!憨子哥到底正直!”

大家来一阵欢笑声。惠子只好收拾自家的拳头,脸上红红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癞大哥便连忙把话儿拉开了:

“喂!不要笑了,正经话还多着哩!”

“好!大家都听!”

“各位想必都是明白的,我们今天深夜跑到这里来到底为的什么事?今年的收成比任何年都好,这辛辛苦苦饿着肚皮作出来的收成,我们应当怎样地用它来养活我们自家的性命?

怎样不再同去年和今年上半年一样,终天饿得昏天黑地的,捞不到一餐饱饭?现在,这总算是到了手的东西,谷子在我们手里便能救我们自己的性命,给人家夺去了我们就得饿肚皮,同上半年,同去年一样。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将我们的谷子给人家夺去;我们不能将自己的性命根子送给人家。一定的,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还要活!还要活!……半个月来,市上的谷价只有一块二角钱一担了。这样一来,我可以保证:我们在坐的三十多个人中,无论哪一个,他把他今年收下来的谷子统统卖了,仍旧会还去年的欠账不清。单是种谷,何八发下来的是十一块,现在差不多一担要还他十担了。还有豆子钱,租谷,几十门捐款,团防,堤费……谁能够还得清呢?就算你肯把今年收下来的统统给他们挑去,还是免不了要坐牢监的。云普叔家里便是一个很明白的榜样,一百五六十担谷子全数给他们抢去,还不够三担三斗多些。一家五六口人的性命都完了,这该不是假的吧!立秋在这儿,你们尽可向他问。所以,我们今天应该确切地商量一下,看用个什么方法才能保住着我们的谷子,对付那班抢谷子的强人!为的我们都还要活!……”

“打!妈妈的,老子入他的娘!这些活强盗,非做他妈妈的一个干净不行。”李憨子实在忍不住了,又爬起来双脚乱跳乱舞地骂着。癞大哥连忙一把扯住他:

“憨子哥!你又来了!你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到底要打哪一个呢?坐下来吧,总有得给你打的!”

“唔!大哥,我实在,……唉!实在,……”

“哈哈!”

大家都笑着,憨子的话没有说出来,脸上又通红了。

“请大家不要笑了!”癞大哥正声地说,“每一个人都要说话:我们应当怎样地安排着,对付这班抢谷子的强人?从左边说起,立秋,你先说!”

立秋从容地站起来:

“我没有别的话说,因为我也是一个做错了事的人。十天前我没有想出一个法子来阻止我的爹爹不请打租饭,以致弄得一仓谷子都给人家抢去,自己饿着肚皮,爹爹病着没有钱去医好,一家人都弄得不死不活的。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如果有人还想能够在老板爷们手里讨得一点面子或便宜时,我真是劝他不起这念头的好!我爹爹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叩了千万个响头,哭丧似的,结果还是没有讨得半升谷子的便宜。利上加利,租上加租,统统给他们抢完还不够。所以,我敢说:如果还想能在这班狗入的面前哀告乞怜地讨得一点甜头,那真是一辈不能做到的梦啊……”

“大家听了吗?立秋说的:哀告乞怜地去求老板爷们,完场总是恰恰相反,就象这回云普叔一样。所以我们如今只能用蛮干的手法对付这班狗入的。立秋的话已经说完了,高鼻子大爹,你呢?”

“我吗?半条性命了,在世的日子少,黄士里去的日子多。今年一共收到十九担多谷子,老夫妇吃刚够。妈妈的,他们要来抢时,老子就给他们挤了这条老命,死也不给这班忘八入的!”

“好?赞大爹的成!”

大家一声附和之后,癞大哥又顺次地指着道三叔。

“一样的,我的性命根子不能给他们抢去!昨天何八叫那个狗入的王涤新小子来吓我,限我在过节前后缴租,不然就要捉我到团防局里去!我答应了他:‘要谷子没有,要性命我可以同你们去!’他没有办法,又对我软洋洋地说了一些好话。因为我的堂客厅得不耐烦,便拖起一枝‘牢刷板’来将他赶走了!”

“好哇!哈哈!用牢刷板打那忘八入的,再好没有了,三婶真聪明!”

继着,又轮到憨子哥的头上了。

“大哥!你不要笑我,我有拳头。要打,我李憨子总得走头前!嘿!怕事的不算人。我横竖是一个光蛋!……”

“哈哈!到底还是憨子哥有劲!”

“……”

“……”

一个一个地说着。想到自己的生活,每一个的眼睛里都冒出火来,都恨不得立刻将这世界打它一个翻转,象十五六年时农民会所给他们的印象。三十多个人都说完了,继续便是商量如何对付的办法。因为张家蛇、陈宇岭、严坪寺,这些地方处处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并且还派人来问过:曹家垄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地弄起来?所以今夜一定要决定好对付的方法,通知那些地方,以免临时找不到帮手。

又是一阵喧嚷。

谁都是一样的。决定着:除立秋家的已经没有了办法之外,无论哪一个人的捐款租谷都不许缴。谁缴去谁就自己讨死,要不然,就是安心替他们做狗去。例如他们再派那些活狗来收租时,就给他妈的一顿饱打,请团丁来吗?大家都不用怕,都不许躲在家里,大大小小,老幼男女都跑出来,站一个圈子请他们枪毙!或者跪下来一面向他们叩头,一面爬上去,离得近了,然后站起来一个冲锋,把他们的东西夺下来,做,做,做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最后,大家又互相地劝勉了一番:每一个人回去之后,都不许懈怠,分头到各方面去做事,尤其是要去告诉那些老年顽固的人。然后,和张家蛇、严坪寺、陈字岭的人联合!反正,大家一齐……月亮渐渐地偏西了,一阵欢喜,一阵愤慨,捉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弦,紧紧地,紧紧地扣着!十五六年时的农民会,又好象已经开展在每一个人的面前似的。船儿摇动了,桨条打在水面上,发出微细的咿哑声。仍旧在那棵大枫树下,他们互相点头地分别着。

云普叔勉强地从床上挣扎下来,两脚弹棉花似地不住地向前打跪,左手扶着一条凳子移一步,右手连忙撑着墙壁。身子那样轻飘的,和一只风车架子一样。二三十年来没有得过大病,这一次总算是到阎罗殿上打了一次转身。他尽力地支撑到头门口:世界整个儿变了模样,自家也好象做了两世人。

“唉!这样一天不如一天,不晓得这世界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他悠长地叹了一声气,靠着墙壁在阶级边坐下了。

眼睛失神地张望着,猛然地,他看了那只空洞的仓门,他想起自己金黄色的谷子来,内心中不觉又是一阵炸裂似的创痛。无可奈何地,他只好把牙齿咬紧,反过头来不看它,天,他望了一望,晦气色的,这个年头连天也没有良心了。再看看自家心爱的田野,心儿更加伤痛!狗入的,那何八爷的庄子,首先就跑进到他的眼睛中来。

云普叔的身体差不多又要倒将下来了,他硬想闭上眼睛不看这吃人的世界,可是,他不可能呀!他这一次的气太受足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带着这一肚皮气到棺材里去。他还要活着,他还要留着这条老命儿在世界上多看几年:看你们这班抢谷子的强人还能够横行到什么时候?

他不再想恨立秋了。倒反只恨他自己早些不该不听立秋的话来,以致弄得仓里空空的,白辛苦一场给人家抢去,气出来这一场大病。儿子终究是自家的儿子,终究是回护自己的人;世界上决没有那样的蠢材,会将自家的十个手指儿向外边跪折!

相信了这一点,云普叔渐渐地变成了爱护立秋的人,他希望立秋早一些出去,早一些回来,多告诉他一些别人不请打租饭和不纳租谷的情况。

“是的,蠢就只蠢了我!叩了他妈妈的千万个头,结果仍旧是自己打开仓门,给他们抢个干干净净!”云普叔每一次听到儿子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一些别人联合不纳租谷的情况时,他总是这样恨恨地自家向自家责骂着。

天又差不多要黑了,儿子立秋还不见回来,云普叔一步移一步地摸进到房里,靠着床边坐着。少普将夜饭搬过来,云普叔老远望他摇了一摇手,意思好象是要他等待立秋回来时一道吃。

的确的,自蜈蚣洲那一夜起,立秋他比任何人都兴奋些!几天功夫中,他又找到了不少的新人物。每天,忙得几乎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回家来常常是在半晚,或是刚刚天亮的时候。

今夜,他算是特别的回得早,后面还跟着有四五个人一群。跨进房门,一直跑到云普叔的床侧。

“你老人家今天怎样呢?该好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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