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啦,好啦。您老人家别管啦!吃一点现成饭不好吗?我又不是三两岁小孩!”
英华躺在藤椅上,抽着烟,皱着眉说。
“你忘记了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像他那样年纪,不也是整天爱吃零碎的东西!
并没有看见你生什么病!为什么你现在要禁止他呢?难道他不是我的孙子吗?我不想他好吗?”惠泽公公说着,从这里到那里的踱着。
“我并没有说你不爱他,说你不把他当自己的孙子看待!我是说你太爱他啦!
只是买这样那样的东西给他吃!小孩子懂得什么!只贪零碎的东西吃,吃惯了就不爱吃饭,就会生病的!”
“你那里懂得!哪一个小孩子不爱吃零碎的东西!他们一天到晚跳着跑着,常常玩得没有心吃饭,不拿别的东西给他们吃,才会饿出病来呢!”
“你不看见他常常生蛔虫吗?还不是零碎的东西吃得太多啦?”
“你怎么晓得就是零碎东西吃出来的?就是吃出来的,也不要紧。生了蛔虫,吃一颗宝塔糖就好啦,又不必吃药,总比饿出病来好些吧?”
“糖呢?牙齿已经蛀坏好几颗啦,不看见吗?糖也能饱肚吗?”
“哪一个孩子的牙齿不生蛀虫?谁不爱吃糖?你忘记你自己小的时候了吗?进进出出只是要我买糖给你吃!有了一颗要两颗,有了两颗要三颗,总是越多越好,最好当饭吃!有什么办法不买糖给你?不答应你,就号啕大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
……”
“好啦!好啦!老人家总是说不清楚,不跟你说啦!这样大的年纪啦,少管一点闲事吧!孩子,我会管的!”英华说着,换了一支烟,又对惠泽公公摇着手,要他停止说话。
但是惠泽公公仍然来去的走着,不息的说:
“你会管的!你会管的!老是骂得他哭!打得他哭!为了一点点小事情!你忘记了你小的时候啦!谁又这样骂你打你?我连指头也不肯碰你一碰的!……我只有这一个孙子,我不管,谁管?……我自己的孙子,管不着吗?……”
“老是说不清楚!”英华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门外走了。“谁又说你管不着来!……我是说你好清闲不清闲,有福不会享!……”
走出门外,英华一直向办公厅走了去。他心里很苦闷。两个月前,他把家眷从乡里接到省城来的目的,第一是觉得自己父亲老了,想与他在外面一道住着,享一点天伦之乐,让他快活地度过老年;第二是阿毛大了,放在身边好多多教训他,好让他进学校读书。却想不到出来两个月,惠泽公公只是爱管闲事。这一个儿子呢,自己又管不着,惠泽公公样样要做主意。他想使儿子身体好,惠泽公公却在不断的暗中损坏他的健康。他想使儿子学好,惠泽公公却只是放任他,连做父亲的也不准教训他。刚才只大声骂了阿毛几句,惠泽公公便把他叫到房里,嗦了半天。同他讲理,又讲不清楚。要他少管闲事,又不肯。他已经多少次数了,劝惠泽公公多睡,多到门外看看热闹散散心。他希望惠泽公公要无忧无虑的把闲事丢开,家里的事自己会料理的,不必他操心劳神,年纪这样大了,应该享一点后福,但惠泽公公却有福不愿享。
“唉!真没办法!真没办法!”英华暗暗叹息着,自言自语的说。
惠泽公公看着他一直出去了,像得了胜利似的,心里觉得有一点舒畅;但同时却又有点苦闷,仿佛他要说的话还没完,现在没有人听了。
“总是说我多管闲事!好像阿毛不是我的孙子一样!”他仍喃喃的说着。独自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阿毛还只有七岁,还不满六岁!就要把阿毛当大人看待啦!这样那样的为难他!说我多管闲事,多管闲事!我只有这一个孙子,怎么能够丢开不管!就是你,我也不能不管!你上了三十岁啦!还是糊里糊涂的过日子,今天这里打牌,明天那里吃酒!赚得百把元钱一月,做什么好……叫我享福!享什么福!……”
惠泽公公这样想着,觉得有点气问起来,但同时又感觉到了悲哀似的东西袭到了他的心里。他觉得儿子像在厌烦他,只想把他推开去,所以老是叫他吃现成饭,不要管闲事,还说他总是讲不清楚。
“你老啦!你蠢啦!你糊涂啦!你早点死啦!”他好像听见英华在暗地里这样的对他说。
然而惠泽公公虽然知道自己上了七十岁了,老了,可不相信自己变得蠢,变得糊涂了。他对家里的一切的事仍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的意见都是对的,话也有道理。糊涂的是英华,不是他。阿毛从小跟着他,四岁那年,有了妹妹,阿毛就跟着他睡觉,夜里起来一二次给他小便,全没糊涂过。他出门,阿毛跟着他出去;他回来,阿毛跟着他回来。他吃饭,阿毛坐在他旁边。小孩子比大人难对付,如果他真的糊涂了,阿毛就不会喜欢他。然而阿毛现在到了父亲这里还是只喜欢他,连对母亲都没有对祖父亲近。
“我没有糊涂!你自己糊涂!说出来的话全不讲理!”他喃喃的说着。
然而英华却要把他推开了。一切不问他,自己做主意,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
对他说说,他就说他说不清楚,多管闲事!“好啦!好啦!您老人家别管啦!吃一点现成饭吧!”好像他是一个全不中用的,只会吃饭的废物似的!
阿毛明天就要上学了。他早就叮嘱媳妇给阿毛做一件好一点的府绸长衫。材料扯来了,英华一看见就说不必这样好,自己去扯了几尺自由布来,叫做一套短的。
他和媳妇都以为头一天上学,阿毛不可不穿的阔气一点,尤其是英华自己是一个体面的人,在省政府里办公的,什么地方省不来,他却要在这里省了。他并没有要阿毛天天穿这一件衣服,他原是给他细穿的。
“小孩子穿惯了好衣服,大了穿什么!”这是英华的理由。
“你忘记了你小的时候啦,你是没有好衣服不肯出门的!”惠泽公公回答他说。
“有一次……”
他想说许多事实给英华听,但是英华立刻截断了他的话,说:
“又来啦!又来啦!总是说不清楚!”
英华自己的衣服倒是可以穿得省一点的,但是他却不肯省。今天西服,明天绸长褂。
“做两套竹布长衫换换吧。”
“你那里晓得我们做人的难处!”
英华又把他推开了。
有一天……惠泽公公想起来,简直想不完,倘若没有阿毛,他真的会吃不下饭,睡不熟觉。
幸亏阿毛乖,立刻进到他的房里来,扑在他的身上。
“公公明天送我进学堂!”
“好宝宝!”惠泽公公紧紧地抱着阿毛,感觉到了无穷的快慰。
“心满意足啦!”他喃喃的说。
二
第二天,惠泽公公起得很早,给阿毛换了衣服,洗了脸,吃了早饭,英华还没起来,便带着他到学校去了。
学校里的孩子们全在叫着跳着玩,惠泽公公看过去仿佛一群小喽罗,心里非常的喜欢。阿毛到了学校也如鱼得水似的快乐。只是看见有些孩子穿得阔气的,惠泽公公心里未免有点不痛快。他总觉得阿毛那一套自由布衣服太难看了。
“这上面可不要去站呢,好宝宝!……那里也不要爬上去!跌下来没有命的!”
他叮嘱着阿毛,一次又一次。
他怕那浪桥,铁杠,秋千。他回来以后时刻记挂着阿毛。
“学堂里真野蛮,竟想出这样危险的东西给孩子玩!断了脚,破了头,怎样办啊!私塾好得多啦!私塾!
“私塾!私塾!”英华立刻截断了他的话。“现在什么时候啦!还想私塾!”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从前考秀才考进士,只晓得读四书五经,现在什么唱歌游戏还不够,竟想出那些危险的花样来啦!你反对私塾,你不怕危险吗?”
“那有什么危险!跌几交就会玩啦!像从前私塾里整天到晚坐着不动,一个一个都是驼背,痨病鬼!现在学堂里出身的哪一个不身强力壮!”
“哼!身强力壮!性命先送掉啦!读书人只要书读得好,学问高深就够啦,又不会去砍柴种田,炼成了铜筋铁骨也没用的!钢筋铁骨!……”
“你哪里晓得!又是和你说不清楚!”
“好啦!好啦!你让阿毛跌几交去!出了钱,是要叫他去跌几交的!儿子这么不要紧!还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一个呢!你答应,我不答应!他是我的孙子!我宁可把他带到乡里去进私塾!私塾好得多啦!……你忘记了你是私塾里读过书的!没有看见你驼背,也没有生痨病!……阿毛是我的孙子,你不要紧,我要紧!我们四代单了,你三十多啦,还只这一个男孩!……”惠泽公公越说越气了。
“公公的话一点不错!我也不赞成他的话!阿毛到底还只七岁!”英华的妻子插入说。
“你懂得什么!你是一个女人!”
“蠢家伙!还要多说吗?”她捻了一下英华的腿子,咬着牙齿,做出厌恨的样子。
英华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点起一支烟来,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这么大年纪啦,不如一个女人的见识!”惠泽公公喃喃的说着,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你现在到底没话可说啦!……”
他一个人咕罗了许久,看见英华睡熟了,才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真没办法!真没办法!”英华听见他已经走了出去,便睁开了假寐的眼睛。
“自己蠢哩!”她埋怨似的说,“这样老啦,还同他争执什么?顺从他一点,像对小孩子一般的戴戴高帽子,不就行了吗?他到底是为的你的儿子!”
“为的我的儿子!照他的主意,阿毛简直不必教训,不必读书,只是拿吃的东西塞进他的肚子里去,塞死了就是!他对阿毛的爱,只是害阿毛的!我不能由他怎么办就怎么办!”英华说着又觉得苦恼起来。
“他到底是你自己的父亲!这样老啦,做儿子的应该顺从他,不能执拗下去的!
他还有几年活着呢?”
这话使英华又想到了母亲。母亲在时,只有母亲最爱他,一切顺从着他,他常常觉得父亲没有母亲那样的爱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的,对父亲没有对母亲那样的亲热。但是自从母亲死后,他开始觉得父亲的态度和脾气虽然和母亲的不同,父亲却是和母亲一样的爱他的。而自己感到母亲在时,没有好好的顺从过母亲,给一些快慰给她,起了很大的遗憾,便开始想在父亲在时弥补这种缺陷,对父亲尽一点儿子的孝心。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最和父亲的相似,两个人住在一起,争执起来最不容易下场,母亲在时不愿意搬出来就是为的这个。但现在他终于下了决心,不再和父亲执拗,接他住在一起了。父亲以前也不愿意出来,这次似乎被他的孝心所感动,也就依了他的话。他到底也感到了自己已经到了风烛的余年,急切地需要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的。
“到底老啦!”英华也常常这样的自己劝慰着自己,要自己退让,当他又和父亲争执的时候。
但是为了阿毛,他现在渐渐觉得不能退让下去了。阿毛比不来他自己。他自己委屈,受苦,都可以。阿毛却不能随便牺牲。阿毛是无辜的。他这时正像一块洁白的玉,洁白的纸,雕琢得不好,裁剪得不好,将来就会成为废物的。英华对于自己已经完全绝了望了,他现在只希望阿毛的成就。他想把自己的缺陷在阿毛身上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