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其实也是个孩子。就像人们把大学刚毕业的学生、80后的农民工叫做孩子一样。
妈妈怀上第一个孩子后，游玩的习气一扫而光。人游玩有三个时期：整个童年，18岁青春期完成到25岁青春期结束——这是就生理学而言，还有健康的老年。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从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开始，嬉戏中止。女孩的幻想只是花瓣层层叠叠的舒张，女人则凝心于果实的诞生。如果说世间真有“天意”，准妈妈在孕育那一刻与天意接通，投身于一个至尊至荣的称号——母亲。
对准备当母亲的女人来说，什么地位都不能与之相交换。人是最喜欢交换的，譬如用钱交换官、用贷款交换房子。然而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换取母亲的地位，无论金银，以及上校、爵士和亲王的名号。妈妈有了腹中的胎儿后，成为世上最满足的人。在大街上你看孕妇的脸，满足、甜美、沉静，其幸福感比金鸡百花奥斯卡奖得主脸上表现得还深入。合我其谁、胜券在握、低开高走、鸿运当头这些词均可为孕妇写照。
准备当母亲的女人在天意的启迪下，生出向内的眼睛，于280天里面时时凝视身体里的孩子，像用翅膀环拢幼仔，像阳光照耀花朵。随着胎动，随着身形隆起，她的喜悦如潮水一波一波涌来，这种喜悦难以跟外人说得清楚。就“创造”、“诞生”、“生命”这些词汇的本真含义而言，唯有母亲的作为诚实真切，其他的创造不过是模仿而已。比如写一部书、作一幅画，甚至造一架航天飞机，都不比孕育一个孩子更有创造力。
婴儿刚出生之际，是世界上最孤独可怜的人。即使他日后会变成超男超女，当时也无人理睬，更没人找他签名，况且婴儿连名还没有。一个四肢蜷曲的肉团子，身敷血污羊水，由于畏光而紧闭双眼。哭是他唯一能做的。此际，珍怜婴儿的人只有母亲。用不讲理的话来说，母亲的珍怜显得怪。这么个小孩与别的小孩并无区别，长相都差不多，又没有关于他前途的预言，何以视如明珠？这就是母亲。她之所爱是人间第一项道理。好在世上除去各样的规则之外，还存在母亲的道理，超越于股市输赢、官场升降、情感是非之上而纯洁博大，否则这个世界上早没人了。
孩子降生，母亲自知成为世界最有用的人。没有任命，不需考试，也不用制订规章守则。母亲的目光在孩子身上停留的时间，超过了世上任何人对别人的注意。母亲与人交流，耳朵会分出一半听孩子的声音。母亲看电视，会分一半目光看孩子动作。母亲这时候成了超人，非常聪明。人道是母亲无私，这话有一些不准确。母亲哪里无私？她们只是无己。从孕育孩子之日始，她就与孩子合二而一，不可分离，二人变成了一个人。女孩变成母亲之后，私心膨胀了百倍，但全部施报于孩子身上。“相依为命”这个词只适用于母子，而非其他人。因此，母亲一定有一些想法与社会不一样。
例如，一个飞行员经过层层选拔，参与一个划时代的飞行。所有人都觉得他幸运、他光荣，他将名垂青史。如果有反对者，必定是他的母亲。
例如，一个运动员打破世界纪录，全社会的人都希望（甚至形成逼迫）他不断打破新纪录，累死也应该。只有母亲劝他适时而退。别人兴奋于媒体的喧嚣，母爱痛楚于创造新纪录的艰难。
孩子报答母亲是永远报答不了的。日后孩子成功，回馈母亲的是衣、食、住、行、药方面的便利。这是钱的力量而非人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孩子也没其他的方式可以表达。孩子如果尚不够社会所说的“成功”，报答母亲的实绩则更有限。这笔账就这么欠着。孩子成为母亲，同样照顾下一代的孩子，大体上平衡了。
在人应知未知的事情上，最大的无知在于我们不知晓母亲当年的付出。我们虽然是当事人，但混沌、习以为常、把兴趣投在新鲜事情上，却把母爱的大部分内容忘记了。所记忆的，不过是冰山浮出海面的八分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