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韩静根本就无法入睡。辗转床头，凝视几抹冰冷的月光涌进窗户，斜洒在地面上，或明或暗，被半悬的帘布摆弄得参差不齐，她真想大哭一场。黎文和涂龙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她的心。刚把事情处理完，又去酩酊大醉，就算欠他们的再多，也无法容忍他们的烂醉如泥和冷漠。
她不等天亮就起床了。打开炉灶的风门，热了一些水洗脸，她感觉出双眼有些肿痛。巷道里晨雾笼罩，榕树不停地落下水珠，砸在地面上。间或掉进她的脖子，激凌得她些许颤冷。
她朝黎文的房门张望。如果黎文拉亮了灯，将门打开，或者咳一声嗽，她的心情也许会好受一些，说不定她还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奔进他的房间，倾诉煎熬了她一夜的孤寂和痛苦。可是，那道门静悄悄的，房间里一点响动也没有。她故意将脸盆碰响，希望黎文有所反应，然而，依旧沉寂如初，仿佛往常一样，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晨曦微露，巷道里的雾飘然逝去，只模模糊糊地残留了几缕薄丝牵挂在翠绿的树冠上，悠悠的游动。外面大街上有了行人赶路的声音，也有了汽车奔跑的声音。
张**上完夜班回来了，触到她伫立凝思的目光，唤了一声，问道：“妹子，咋这么早就起床了？”
她如梦乍醒，将漫卷的思绪收回来,微微一笑：“睡不着！”
张**打开门进去了，里面有了大人说话和孩子被惊醒后发出的哭声。
韩静将盆子拿进屋，取过镜子，梳理蓬松秀发。注视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和干裂的双唇,她将嘴唇嘟起来，强扮了一副笑脸，又自感不如意，摇了摇头，然后取出唇膏和脂粉。平时她是很少用这些东西的。不过今天她想用，想将自己装扮得漂亮些。她不愿让人看见她忧愁和萎靡不振的神色。她化好了妆，从床头取过那套难得一穿的粉红色的套裙，将衣裙换上了。她又对镜自照，脸上有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天大亮了。她简单地整理了并不零乱的床铺，带上门站到巷道里。她的目光徘徊在黎文紧闭的木门上，仍存一线希望。说不定黎文正躲在窗户里面望她，偷觑她的清纯和美丽。男人脸面子贵重，明知自己有错也不会轻易承认的，除非你给他一个台阶，让他感觉到承认错误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她立等了许久，一夜之间，木门变得像铁门似的冰冷了。窗户里面没有任何的人影和面孔。于是，失望和酸楚仿佛缠绵的青藤般，缓慢地，然而又是紧紧地攀沿到了她的额头上。她抬首蹙眉，终于迈动双脚，踏过巷道里高低不平的青石板，到了大街上。她说不清自己要到哪儿去，她神志恍惚，只想跟着感觉四处漫无目的地迈步。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冉冉升起的朝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晨风浩荡，撩拨着她齐肩的秀发和衣襟。她猛吸了两口，顿觉神清气爽。海风追回了她的记忆，今天是星期天，厂里不办公，何不去看看大海，自己不是一直都在盼望去看大海么？
一辆天蓝色的轿车在她身旁停住了。窗玻璃降下，探出林助理瘦长的头。林助理唤了她一声，问道：“去哪儿？”
韩静片刻迟疑，答道：“随便走一走。”
“去海边玩吧，我每逢星期天都到那儿去。”说完，没等韩静同意，林助理就将旁边的车门打开了。
韩静犹豫着坐进车子里。
里面只有林助理一个人。
韩静好奇地问：“你会开车？”
“你说呢？”林助理替韩静拉好车门，一踏油门，窗外的景色向后退去。
韩静没有回答林助理的话。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心却留在黎文的身上。
林助理扫了她一眼，问：“心情不好？”
韩静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又觉得不对，补充道：“没休息好！”
“昨晚加班的缘故？”
说话间，车子转了一个弯，驶上了高速公路。公路既宽阔又平坦。两旁栽植了不少的法国梧桐。渐渐地，树木稀少，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水天相连的黑线。线的上面是明亮的缀满云彩的天空，下面是一碧如洗的沉稳的湛蓝。韩静知道那湛蓝便是大海了。
车子越往前驶，湛蓝的颜色越加清晰。不知不觉地，车子已贴着海岸线急驶。窗外，礁石、汹涌澎湃的波涛和洁白的浪花，映出波澜壮阔的壮丽景色……
23
黎文等待着韩静来叫他起床，叫他吃早饭，叫他按时去上班。他明知韩静很早就起床了，可他却装着仍在睡大觉。他有几次想爬起来，去向韩静解释，向韩静认错，赔不是，可每次都没能实现。韩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是清楚的。他不相信谭哥的话。虽然谭哥讲得有道理，许多的现象也足以证明林助理对韩静好，但并不等于说他们就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退一万步讲，韩静真的去爱上林助理，那也是她的权利。韩静是他的什么人，嫁给他了吗？向她明确说过非他不嫁吗？韩静能够得到林助理的喜欢，说明韩静是值得人去爱的。
他向窗外张望，外面已有了太阳光。他推了一下涂龙，说：“好像不早了。”
涂龙滚动身子，将脸转向墙壁，迷迷糊糊地答道：“还睡一会儿！”
黎文坐卧不安。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感觉外面出奇的静，静得使人心慌。韩静呢？刚才不是还听到她走动的脚步声，和倒水的声音么。难道上班去了？可今天是星期天哪，韩静和他们不同，没有几班倒的规矩。他趿着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走到窗棂前，透过破的旧报纸遮挡着的缝隙向外面张望。太阳光慵倦地伸进巷子足足两尺长。森森的巷道里没有一点响动。既没有打工仔进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张**家两岁的女儿张兰玩耍、嬉闹的声音。
他从绳子上扯下一件衬衫，没精打采地穿上。他将门打开了，四周静穆至极，只有榕树 盘 扎 的 气 根 旁，未 关严的 水龙头不紧不慢 掉水的滴哒声。他走到韩静的门前，徘徊了一阵，敲了敲，没有人回答。他以为是韩静仍在生他的气，便走到水管处，将水龙头拧紧了。
张**从外面急匆匆地回来，一脸的惊慌。
黎文问他：“啥事那么紧张？”
“兄弟，祸不单行，孩子生病了，高烧不止。有没有钱?借点给我!”张**哭丧着脸，望着黎文，希望在黎文身上能得到满意的回答。
黎文摇摇头：“问韩静吧，估计她有！”他又去敲了两下韩静的门。
“她出去了，我看见她一大早就出的门。咋办嘛?医生说是肺炎，要马上住院。”
出哪去了？黎文只听见了张**说韩静出去了的前半句话，后面半句一个字也没有装进耳朵。他说：“你没问她到哪儿去？”
“哪儿？”张**反被黎文问得目瞪口呆，“我以为她给你讲了的呢，恐怕是上街去了吧，穿了一身新衣服。”
“啥颜色？”
“没见她穿过，粉红色的。我当时还在和你嫂子说，韩静穿了那衣服好漂亮，根本就看不出是个打工妹。”
黎文跑到韩静的窗户前，爬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屋子里光线晦暗，只能看见床、凳子、桌子的大致轮廓。他转身奔进自己房间，一把拉起涂龙，说道：“快起来呀，韩静不见了！”
涂龙挣脱他的手，又睡下了，同时不耐烦地嘀咕道：“那么大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真的，”黎文不停地推拉涂龙的身子，“起来吧，去帮我找一找。”
“找什么找呀！”涂龙索性坐了起来，大声嚷道。
“找韩静呐，她出去了！”
“出去了就出去了呗，女人多的是，离了冬瓜不办席。怪象，男子汉大丈夫，让一个女人逗得神魂颠倒……”他突然觉得黎文的脸色变了，两眼迸着凶光，于是改口道，“啊大哥，对不起，韩静姐是好人，我去帮你找，包在我的身上。误会，误会！”他跳下床，一边找鞋子一边勒腰带。
张**从门外追进来，苦苦哀求：“麻烦两个兄弟，帮我一把，只要两百块钱就行！”
“你又咋了？”涂龙莫名其妙。
“孩子病得厉害，等着拿钱住院。”
“钱？嗨，我说张大哥也，都是打工仔，谁在造钱。昨天才送了你一百，今天又来要两百，恐怕明天你还会来要五百、一千！没有，看吧，我的皮夹子里还有几块钱，要的话拿去就是了。”涂龙摸出皮夹子，扔到了床上。
张**受了涂龙的奚落，无地自容，望望黎文，又望望涂龙，两粒浊泪跳出眼眶，埋着头走出门去了。
24
林助理和韩静来到大海边，将车子停在沙滩上。虽然时间尚早，太阳刚蹦出海面几丈高，然而沙滩上却有了不少的游人。海风习习，波涛阵阵。韩静站在海岸线上，极目远眺茫茫的大海。大海分外的平静，蔚蓝色的天空，玫瑰色的云霞，波浪似乎很有规律，不断地从远处排阵而来，到了岸边，吞吐着平缓的沙滩，偶尔遇着礁石的阻拦，便扑上去，抛出无数浪花。
林助理走到她的身旁，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在纷繁的人海商潮中，我酷爱大海。你看海多么深沉，任随你风暴四起，任随你风云变幻，莫测高深，它依然是那么默默地躺在那里，接纳百川江流，承受风暴的打击，虽然有时候也狂怒，也不停地向苍天挥动手臂，企图呐喊、宣泄胸中的愤怒，但那毕竟是暂时的。人不如海，人永远不可能达到大海静观世事变迁的境界。”
韩静扭过头，望着他。她思索着林助理的话，试探着问道：“你命运坎坷？”
林助理的目光蓦地横过韩静的脸颊。他没有正面回答韩静的话。他说：“曾不厌其烦地听过一首流行歌曲，里面有两句：‘人生好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你细细品味，真还有它的道理。不过，要我来填词，我一定不这样写。我要说人生虽然似大海的波浪，但人也完全可以去做大海。”说完，他蹲下身去，伸出双手，捧起海水，高高地，让海水从他的指缝间渗漏出来，滴落进大海。阳光辉映，水珠牵扯出一串熠熠的光亮。然后，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他说：“人说海水又苦又咸，你尝过了，会觉得回甜回甜的，并不是想像的那么只是苦和咸！”
他的天真逗起了韩静满脸的微笑。韩静说：“你像个小孩子！”
“是吗？都说我深奥莫测，老成持重，你却说我像小孩子。”林助理站起来，擦干手，面对大海，发出了朗朗的笑声。
林助理的笑声，和着海风，漫卷在沙滩上，引来了不少的目光。韩静也跟着笑，
韩静说：“我一直以为你只会当厂长助理呢，原来你也可以做平民百姓。”
“此话怎讲？”林助理收敛了笑容，问道。
“没什么，说说而己。”韩静莞尔一笑。
太阳又升高了许多，云彩渐淡，海面起了粼粼波光。两只船从远处驶来，隐隐约约的只见两个小黑点。
林助理埋下头，沿着沙滩的水线向人多的地方走去，斜照的太阳光在沙滩上拉长了他的身影。
韩静有些愧疚。她想，她不该去说使林助理不愉快的话。她跟了上去，并且很快走到了林助理的身旁。她说：“对不起，就当我没说。”
林助理扭头望她，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深邃和威严。他站下来，背对大海。他说：“你的话是对的，我应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干嘛要折磨自己呀！”
谁叫他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谁又迫使他去折磨自己？韩静目睹着林助理说话时紧锁的眉头和满脸的愁苦，心想，难道像林助理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人也会有不如意的事？
一阵清脆的叫声响起，打破了彼此的沉默。林助理从怀里掏出手机，接通了，嗯嗯地答应了几声。
“有事吗？回去吧！”韩静说。
“川子要来，下午三点的班机。川子，听说过吗？我的未婚妻，日本大老板的女儿。”林助理轻描淡写地说完，目光滞留在韩静的身上，他在端详韩静的脸和粉红色的衣裙。
韩静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脸移到了一边。她突然看见谭哥也在不远的地方和几个年轻人玩耍。她将话题转移了。她指着谭哥：“那几个好像也是厂里的，谭哥他们。”
林助理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瞧了瞧，视力不好，只见一些人影晃动。他问：“哪个谭哥？”
“带我来找你借钱的那个！”
“谭辉？提他干嘛，投机钻营的小人。每次我到海边他都会跟来，千方百计想靠近我，真讨厌！”
林助理怎么会如此评价谭哥呢，谭哥在韩静的眼里可是好人哪，即便某些地方谭哥的所作所为使韩静觉得此人不乏庸俗，但总的来说，谭哥给她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热情，肯帮忙。没有谭哥，会有她的今天吗？韩静沉思着，怔怔地望着谭辉他们出神。
谭辉他们玩得很开心，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或者根本就没有在意林助理和韩静也在海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