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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稚嫩的心

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四十岁了。从这一刻开始,消失的年轮在我的身上显出清晰的轮廓,许多往事也由此重新复活。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已经度过了一段不算短暂的时光,伤感的同时免不了有一丝淡淡的落寞。静观自我,生命在一瞬间变得真实,于是我亲切地打量起我自己来。使我深感疑惑的是,这个被称之为梦也的人,竟使我感到陌生。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般模样?那必然是一连串被称之为偶然的事件,还有许多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人。

我就是变化着的事物的总和,是不断发生着的一切关系的总和。

四十岁是一个人生命历程中的分界岭。一过四十岁,强烈的生命意识就逐渐变得淡弱,代之而来的是死亡意识的逐渐觉醒。“死亡”是一种意识,而“生”也是一种意识,只是“生”因为我们还活着,而成了一种既定的事实,被我们忽略掉了。相对于生,死的意识却不能一下子被忽略。一旦死在你的心中觉醒,那便是一种难以驱逐的感觉。

预感到死亡既是一种觉醒,也是一种安然的快慰。犹如一条大河在云雾散尽的地方,隐隐透出波光。如果说生是一种单纯的快乐,那么死就是由生的快乐衍生而出的那么一种宽泛的爱的暖意。

这一切都来自于一双手的巧妙安排,只是我们看不见这双手。

一条河。是的,在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条舒缓的河流,悄悄流淌,永不止息。它象征着什么?

活过了四十岁,我的生命节奏忽然放慢了。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就是心房中流动的那条河。像一件陌生的东西,这条河在一瞬间凸现出它的意义。在水的流动声中,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变得更为开阔更为明朗,当然,这样的世界不仅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世界,也是不可预知的另一个世界。

我庆幸我还活在人世,我不知道这是偶然中的必然还是必然中的偶然,总之我为还活在人世而感恩。倘若还没有人把你从这个世界悄悄拿走,这就值得感恩。

于是我想到了过去,这个“过去”可一直追溯到我作为一个人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遥远的过去。

出生之前我梦到了天空。

假若你能理解我说的,我就是梦到了天空,在我出生之前。那个天空比我们时常看到的这个天空更为洁净。那是透明的蓝色上面的洁净的白色;那是徐徐动荡着的一望无际的蓝色上面的白色的梦。

白色和蓝色这是最初的颜色。

忧郁的单色调。

我时常这样想:出生之前我是什么?某种虚幻?不。我更希望是风、涌动的潮汐或是一束光,微弱的橘黄色的光在黑暗中运行。这不是我们通常看见的黑暗,犹如你在光明中看不见光明。可是光在跳跃,光的精灵在一小块黑暗中跳跃。

这些隐秘的部分构成了世界的另一面,不断变化着的世界的另一面。我从不认为我通过一双“看不见的手”而创造,而是通过一种欢乐,一种痛楚。这痛楚中包含着“生”的全部意义。相对于痛楚,我更愿意通过欢乐而来,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光驱走身边的黑暗。

就这样,他来了,带着敏感的神经,带着一出生就有的忧郁来了。他啼哭时的模样、他的微笑都与你一模一样。他就是我。

我来到阳光和空气中,这些与你都一样,甚至类似于一只鸟、一只小山羊所拥有的。

然而我看到的这一切都不是我出生之前的世界。比如天空,比如海洋,还有植物覆盖的大地。它们在我出生之前是另一个样子。我不止一次梦见过它们:一切都战栗着像你的叹息那么轻,是你忧郁的眼球后面的颜色。或是一束光在坠落的露珠里破碎,又在破碎的露珠里悄悄复原。

母亲经常谈起我出生时的情景。母亲说,虎元,你的前生是一只羊,你知道不。是一只洁白的小羊羔。红嘴唇,两只蓝眼圈……我有些吃惊。母亲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那天,我做了一个梦:看见有一只小羊羔从门里走了进来,怯怯地,四下张望着。它看见了我,然后“嘣”一下跳上炕来,卧倒在我的怀里。听见它叫了一声……我心疼得不得了。当我猛然惊醒时,肚子一下子疼了起来。

母亲坚信我就是一只洁白的小羊羔投胎而来。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讲起那个梦的时候,从不问我:你相信不相信?那么母亲既然相信那个梦,就必定相信我是从一只羊而来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到底没有发现我身上哪些地方与一只羊有相同的地方。这或许只能归结到宿命的范畴,只能由我的一生来验证了。

一只羊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或者说我的命运中暗含了一只羊的命运。这如果是界定,那么我就超不出这界定。

面对暴力像一只羊那么温顺,

轻轻地把它放在祭坛上……

记得我小时候就在家里养着一只羊。起先它只是一只洁白的小羊羔,在我的爱护下,一天天地长大了。我每天下午放学时,都要到河湾为这只羊铲草。这是我乐意干的,从不需大人吩咐。到了秋天,我会早早地为这只羊储备干草。在山坡上,我把大垛的绵蓬铲下来,捆成捆,背回家,码在羊圈的墙基上,让风把这些绵蓬一天天地吹干。除此而外,我还在那些刮过大风的早上,背着大背篓,拖着扫帚到树林里去扫落叶。为了怕风吹走,我把背回的落叶倒在我家的一眼通风的箍窑里。在寒冷的冬天,我经常会端上半簸箕树叶倒在羊的面前。我一直盯着这只羊把这一堆干透的树叶舔吃干净。它吃得专注而热忱,像是在完成某种庄重的仪式。我以为羊吃掉的不仅仅是一些树叶,而是一些写满神秘文字的经片。晚上,我梦见这只吃过经片的羊长上了翅膀向着天空徐徐飞升。当我惊醒时,却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系在羊脖子上的那只铜铃铛在轻轻摇晃。我趴在窗户上一看,一地月光像水在地上流淌。

那只羊站在月光下竟变成了蓝色,我有些吃惊。

没有用上多少时间,这只羊就长大了,变成了一只肥硕的大羯羊。然后被人宰了。是我缩短了这只羊的自然寿命,仅仅是因为特殊的爱护。我一直记得这只羊在死期临近的那些日子里,时常嚎叫,有时变得烦躁不安。它的声音没有唤回什么,甚至它的烦躁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羊在被人按倒的那一瞬,浑身的皮毛过电一般急速地抖动起来。母亲看见我站在一边发呆便说,虎元快进屋去!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之所以写到了这只羊,是因为我亲历了它从生长到死亡的全过程。后来在目睹了诸多形形色色的死亡之后,我想死亡也不过如此。有时,一个生命的消失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管它是低级的还是高级的。再后来,我便意识到死亡不仅仅如此简单,它的内容远不是我所看到的这些。

生命的消亡,对拥有生命的个体来说永远是一件难以估量的大事,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件事能比一个生命的消亡更重要。对某一个生命体而言,生命之所以说是珍贵的,不在于它是唯一的,而说它是不可重复的。当一个生命被拿走的同时,这个世界必然会留下一块空白,这个空白是无法填补的。

有一年我游荡在若尔盖,在某一面山坡上的一大群羊中认出了我饲养过的那只羊:蓝眼圈,红嘴唇,毛色洁白如雪。在我失声喊叫的那一刻,它停了下来,静静地打量着我。那绝对是一双人的眼睛,充满着疑虑、惊喜以及继之而来的温情。当我慢慢向它靠近的时候,它突然惊醒过来,转过身跑进了羊群。

羊群后面跟着一位年迈的藏族牧人,他发现了我异样的神态,便向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他或许理解了我。可是我没有再去追赶。

消失的东西可以复活,如果我们中间确实存在缘分,那么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我们肯定会再一次相逢。

我相信这就是秘密。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秘密。它自己的秘密以及它与别的事物之间的秘密。当秘密为你展现,绝不是因为你的智慧开启了它,而是你用你的谦卑打动了它。

必须小心,一再小心。并且,你要懂得这小心的意义和分量。小心里面的谦卑有着无边的慈爱。肯定有那么一个特殊的日子,我面临某种陌生的境况,它类似于某个边缘,我怀着无限的谦卑等待着某种东西的降临……四周轻拂着爱的和风,是爱的和风。

它把我轻轻放下……

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一个刮过大风的晚上,地面上干干净净的,在孕育了很久之后,寂静的夜空飘下雪花。在一间安静的房子里,明亮的烛光透出窗户……一位老人坐在红红的炉火旁,痴痴地面对着夜空。门拉开了,门框那儿,密集的雪花织成白练。这是老人等待已久的大雪,某种莫名的快慰充溢着他的心胸。

远处,在变得深邃的平原的某处传来重磅铁锤的敲击声。咚——咚——咚——平稳而沉闷的敲击声,在岑寂的雪夜特别具有穿透力,仿佛是另一种警示。

敲击声持续了很久。在某一刻停息的间隙——老人的头一歪,像沉重的谷穗耷拉在肩膀上。

雪在平原上发疯似的落下来。这个老人就是我。他开始了一生中最后的远行。

在所有的季节中我只钟情于秋天,倒不是说秋天代表着丰收,相反,秋天寓示着丧失。每年的秋季来临时,都要在我的身上引起特殊的反应。

当青草枯萎,树木掉尽黄叶,剩下直立的枝干,天地突然间就变得空旷了。

万物都在亏折中……什么东西越过我而到达,可是我看到的依然是丧失,所有的东西都通过我而丧失。一天秋色,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种巨大的空白。让人失重的空白,把人掏空的空白。

某一个晚上,我梦见母亲站在旷地上打扫落叶。扫过一片又一片,扫过一层又一层。总是扫不完的金黄色的落叶。落叶的堆积无始无终,落叶的铺陈无边无际。

多少年来,无论身处何种境况,一旦安静下来,我耳边响起的都是长风吹过茫茫秋空的声音,要么满耳都是落叶的萧萧声。那是一整座林子的落叶声。继而,当这些声音都安静下来,我的眼中便出现了一大片稀疏的白杨林带,林带边上坐着一位面带悲戚的人,他在久久地沉默之后,割断动脉。

一只孤独的大雁从林带上空呼啸而过。

所有的动荡都融入空茫,大地上仅剩一株枯黄的秋草轻轻摇晃。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一只小小的甲壳虫攀上草茎,它看到了什么?

荒凉。

一切又都恢复到最初的样子。风像蓝色的火苗在远处跳跃。一束光颤抖着落在草茎上……

我记起,在阴雨纷纷的那些黄昏时分,听见大门响,就见父亲背着一大捆青草走进门来,草叶上的水珠纷纷滴落,淋湿了他的裤管。当父亲把沉重的草捆扔在屋檐下,一股浓郁的草香便弥漫开来。看上去,湿漉漉的野草比过去更为翠绿,洗尽泥土的根须变白了。

父亲蹲在地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掏出旱烟袋来。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脸埋在昏暗的阴影里。那只老花猫蜷缩在炕角打盹,发出的呼噜声像是在诵经。

阴暗的天气营造出特殊的郁闷气氛。何况变暗的房间也使我感到压抑。我穿上雨衣走出大门,看见我家门前的菜园子里积了一大坑水,有一处地面陷下去,露出一个黑洞。我不敢走近它。远处,山峦之上积着浓厚的云彩。

雨霁以后,天放晴了。太阳连续地晒了几天,山坡上枯萎的青草又一次转绿,连田野里遗失的种子也重新长出幼苗。然而这一切仅仅是回光返照。某一天晚上,地面上杀了一层厚厚的霜。早上起来,发现那些晚开的花以及嫩嫩的秋草全部耷拉下脑袋。飒飒西风带着肃杀之气在地面上吹拂。山坡上,那些顽强的索子草还在迎风劲舞。灰茫茫的河滩上,河水骤涨漫过堤岸。

我是在一个秋天出生的,1962年10月,传说中那是一个水草肥美的秋天。关于那些日子,我在想象中写道:那年,遍地的丰收找到我,把我变成丰富的粮仓。那年,溃堤的大水找到我,把我变成岸……

关于我降生的那个特殊的日子,我无从得知。可是母亲说,那是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叶子都飘进了门槛。那一刻,尽管母亲用父亲穿旧的一条破布衫包裹了我。实际上无孔不入的秋风还是吹透了我的肌肤。

后来我想:到底是秋天选择了我,还是我在冥冥之中选择了秋天?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回到源头,可是我无法回到源头。作为一个人的起点,我出生的那一天永远是一个谜。

成长。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它包含了很多的内容。

在一岁至八岁之间,生活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这中间肯定存在着一段盲区。我相信,填充这盲区的除过亲人们的爱护,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自然给予我的。这是阳光、空气、风、缓慢的爬行以及惶悚的飞翔。当雪野上一株树被冻僵的时候,是太阳给了它温暖。当夜晚,黑黝黝的山村需要照明的时候,是月亮的灯笼及时地被挑起在高高的树杈上。寂寞的夜空,风耐心地数着它上面的宝石。永不疲倦的河流在深夜里唱着歌,催眠了一边的树林。饥饿的兽悄悄爬出洞穴,借着随风飘散的香气来到成熟的果园。

一切都像是经历了一场缓慢的梦境。

有那么一些夜晚,当我大睁着双眼难以入睡的时候,我总是联想到,在沉静下来的山野里,有一个人在赶路,披着斗篷。当他跨步跳跃的时候,黑斗篷的下摆张起来,使得他像一只大鸟在飞。

当我感到恐惧的时候,我就听见卧在屋外炕洞门边的那只大黄狗,像一位老人那样咕噜几声,接着便无声无息。有时,我疑心它会在漫长的黑夜里变成一块石头。

这确实是梦,在一岁至八岁之间,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有一天,我和妹妹在河边的树林里玩耍,忽然看见一个干瘪的老头坐在河边洗浴,把双脚泡在流水里,使劲地揉搓。一定是他的样子吸引了我们。我和妹妹来到他的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我们想不起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尽管他的脸像晒干的榆树皮,但是样子十分亲切。他笑眯眯地瞧着我们。我说,大爷,你的脸膛那么黑,怎么不洗洗呢?好的,好的。他应承道。然后,他弯下腰,使劲地想使自己的脸浸入水中,尽管他十分努力还是做不到。他的腰僵硬得弯不下来。我们都笑了。他抬起头来说,瞧我的,说着话,就把自己的头一下子搬下来,浸入水中,那双调皮的眼睛埋在水中正向我俩不停地眨巴着。还没等我们搞清是怎么回事,他又把头提上来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有些得意,说道,怎么样,尕娃,你们有这本事么?

回到家,我把这事对母亲说了,母亲愣了愣后,责备了我几句。可是我从母亲一瞬间流露出的神情中看出了异样。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一个陌生的老头,连母亲也说不上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又想起了那只红狐。那是冬季的一天,下过一场大雪。在屋子里,我突然听到一大群人的喊声,我跑出大门,遂看见村子后面的雪野上,一大群狗正追赶着一只红狐。在一大群狗腾起的雪雾中,只有那只红狐在雪地上跳跃,像一团火焰。火焰跳跃了很久然后熄灭了,在吼叫声和一片尖硬的牙齿之下,它像一团火焰那样熄灭了。

长久的静寂。

缓缓散去的人群。

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面对辽阔无垠的雪野,眼中总是幻化出一团跳跃的火焰。那是早已消失了的一只红狐的精魂。

当时,我没有看清那场动物间的杀戮,但是我能感觉到每一只狗焕发出的极度的兴奋,类似于癫狂的兴奋,它们急速扭动的腰身、胸腔中发出的低吼以及遽然爆发出的惊叫都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然而这一切除过动物间千百年来淤积的仇视的本能,站在一边的人群也是促成这一悲剧的主角。

狐狸有其存在的权利,就像狗有其存在的权利一样。但是人仅仅因其喜好和惯有的成见便促成了这一杀戮。

当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无辜剥夺的时候,哪怕有多么充足的理由,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

事情收场时,除过惊惧,我还从大人们的脸上看见残留的兴奋,不过那兴奋正在消失,代之而来的依然是那种常有的淡漠。

等大人们散尽以后,我随几个胆大的小伙伴来到出事的地点。那是一块不再完整的雪地,死去的野狐躺在肮脏的雪地上,肚皮被撕破,肠子和血液流了一地。

我发现,死狐的一双眼睛大睁着,那是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澄澈透明,眼球深处倒映着几丝暗影。然而,由于生命的消失这双紫葡萄般的眼睛正在失去固有的神采。

一天早上,我在睡梦中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家的院门,并且一连声地呼唤着母亲。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母亲已起身穿衣。当我随着母亲拉开大门时,就见大门外站着四六子,他露出一副惶恐和焦急的神色。他对着母亲说,大婶,我妈妈不行了,我爹让我来喊你……

这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早上,天阴得实实的,树叶上滴着水。村子以外的山野全罩在稀薄的云气中。村子里静静的,但笼罩着某种异样的气氛。

我们来到四六子家,走进一眼幽深的窑洞。尽管是早上,窑洞昏暗,窑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光已收缩成碗口那么大一坨子。

虚弱的病人躺在土炕上,浮肿的脸色显得蜡黄而透明。听见母亲悄悄的说话声,她睁开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抓住母亲的手。她说,他婶,这一次我不行了。我肿得好难受啊。我快不行了。我要走了,往后多照看着点我家的四六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母亲说,放心吧,他婶。我会的,乡里乡亲的,你还说这话。

母亲揭开被子,撩起她的裤管。在那因浮肿而变粗的小腿上轻轻按了一下。我看见被母亲按下去的那个深坑一直没能复原。

第二天,四六子的妈就走了。那天还是一个持续的雨天。一大早,在送葬的前一刻,母亲让我点燃了大门前的一大堆谷草。当发潮的谷草冒出大股的青烟,缓缓燃烧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家家门前都冒出了同样的青烟。

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哭声。在众多的哭声中,我听见了四六子的哭声。我看见亡人用一张席卷了,被一大群人抬着走出村外。

这是我见过的最为简单的葬礼。穷人的葬礼最多的是叹息和眼泪。在随之而来的整整一天,我陷入某种难以言说的境地:恍惚?忧伤?我想不通的是:人还会死去?

有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人都是会死的,连我也一样。我吓了一跳。这一点,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有一天,我也会死去。不仅如此,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意识到这一点,我长大了。有时,长大是一瞬间的事,并不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验证。

生?死?生与死?死与生?先是生还是先是死?是有了生才有了死,还是有了死才有了生?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只发生两件事:一件是生,另一件是死。所有变化着的事物都可以囊括在生与死的范畴中来。我这样想:生命不是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而是从有死亡发生的那一刻开始。

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在太阳初生的那一刻,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张开双臂凭着本能向某一个地方走去。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改变方向向另一个地方走去,这时,他已是一个健硕的年轻人了。到了午后,他又停下来,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然后四顾寻找,显得十分焦急,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到了太阳落山那会儿,他已变得步履蹒跚,不过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寻找,而是待在某一处长久地发呆。

这是把一个人的一生缩小到一天的样子。假若把一个人的一生缩小到一个小时甚至缩小到一秒,那么这个人刚哭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叹息一声就已死去了。假若把一个人的一生缩小到十分之一秒,那么这个人刚准备叫一声或准备挥一下手就已死去了。

人无法做到永恒。但是人可以达到永恒。哪怕是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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