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最后抵达现场的。车已经挤满路边局促的空地，公安和消防的车标示很好确认，彩绘得醒目，给人一种毋庸置疑的法力与速度。其他的车，应该是政府的。之所以认为最后到达的是我们，因为空地仅能容下我们的救护车，再有车往，只能远远地退回，另觅路边森林合适的停放处。
远远地望去，防暴警察已经守住了大门，空气中有浓烈而干燥的气味，从车中钻出来便被这种气味包围，想打喷嚏，自行控制住了，我看见矗立的警察脸稍仰起，张开着鼻孔，也像是准备好打喷嚏的样子，可是他们也没有，越发觉得自己的控制是对的。场面有点严肃，围墙上有红圈的“禁火”，字红如血。原本严肃的境地，因刚刚经历了“爆炸”，惨淡而摇摇欲坠。爆炸——一个切合实际的词，由两个复杂的字根组成，充满火光、震耳欲聋、尘嚣上，想象无法至极的词，触目惊心的词，词意本身的破坏性和作为新闻标题的传播速度，只有另一个词可以比拟：地震，而后者不能人为。
一小队警察逡巡着从围墙的后面走过来。其中的长官说：“放他们进去。”看守正了正脸，鼻子回到了平视的状态，应了声“是”。救护车上的警灯同样起到了通行证的作用。
虽然假以工作人员的身份第一时间进入事故现场，作为平常人的好奇心，一点也不少。进入厂区之后——一个陌生的环境通常给人的印象是开阔、混乱，当然对烟花爆竹这类生产场地的设置规范缺乏常识性认知，互有间距的小房子，被围墙分割，形成产品的分类区域。我希望一眼就可以发现事件发生之后的变化以及人物在事件中的伤害。有些事件影响极大时称为爆炸性新闻，都来源于真实的爆炸造成的惊天动地的社会效应：很小一块地方，事情发生了，它用最快的速度向外传播，闻之心动。这又不是自然灾害，行为的实施主体是人，人做了造成伤害人的事情，新闻之核，你认为不是怎么追究责任和死伤者的处理吗？——还是浓郁的硝与硫黄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这不是农家小院，秋天的阳光正笼罩着作坊的屋顶，散淡的人搬移着物件，绿化局促，象征意义大于存在价值。被突然从一扇门中出来的人指引，我们来到更多的人当中，他们凝固的表情看不出哀伤、沮丧或者其他更切合实际的情绪。经历过多次类似的处置，不至于无头绪，应该说，我们的到来，和他们是一致的，被指令，我们该做的，并不是寻找部队，同行的医生护士携卷行头消失在一扇门里，剩下我们去寻找水源。时间就在我们之间断开，医生护士赶第一时间现场，我们暂不可进入。我朝那个院落的上空望去，行将稀薄的硝烟，混杂着人声、机械声、水的泼洒声。水龙头立于某堵墙边，干燥得有些绝望。拧一拧，居然有水下来，细水长流轻吟浅唱似的。被告知，大量的水消防正在使用，衡量轻重缓急，便又将水关上。更多的同事去协助现场抢救去了，不是生的急救，而是对死的收敛。实际上更早些已经有救护车来过，伤者悉数搬走，呼吸停止的和粉身碎骨的，第一时间救治他们已经毫无意义。听说现场曾闹起纷争，死者家属砸坏了救护车的窗玻璃。情何以堪——家属的心情尚可理解，亲人怎能轻易放弃亲人。
打开消毒服的四只箱子，依次排列，喷雾器站成另一条队伍，然后坐下来，将消毒药剂按要求配好，再次打开水龙头，混合在每一桶水中。水流比时间更慢。救护车开走了，远远望见的大门口突然聚集了很多人，哭泣不止。车颠簸着驶远。核心的爆炸现场不让我们进去，更多的人不让进去，包括新闻工作者。正在配药的时候（这是件细致的活），有两个人走过来，他们的参与权力是不受限制的，这令我稍许有点奇怪，普世都敬畏的媒体记者是不是也应该敬畏一下我们的口罩，可是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话筒伸到跟前，我眨着眼睛，微笑和淡漠，可是他在问：“你们是来消毒的，请问，这种场地消毒有何意义？”这样的问题很显然是形而上的、某某主义的。我不会有半点对职业的不尊重，可是口罩没有这样的意识，我说：“疫源地的意义这里都有。”他没有听懂，可能不是我的普通话有问题，我觉得他该问“这种地方为什么要消毒？”既然做节目是给观众看的，应该直接，我们也更好回答。同行的人走回来，有领导在，他们看见记者，扭头换了方向，我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无迹可寻的微风，一阵阵的，盘旋着将空气中的化学味道带走。味道越浓，鼻息之间显得越干燥。阳光显得透明了许多，苍蝇从秋天的深处逸出，稀疏多了，就像枝头的树叶，可是它们在阳光中的影动，帮了我们。据知情人士介绍，某加工车间发生了威力巨大的爆炸，工作人员被炸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相邻的房子亦被炸塌，狼藉一片，有部分尸体甚至横飞到墙外。遭受破坏的地方都属于消毒的范围。消毒是一种遵循生物学和传染病学守则的卫生行为。苍蝇要去的地方正是血腥之地，消毒就是针对它们去的。我曾在一篇名叫《环境生物学与传染病学的关系》的学术随笔中这样写道：利用好生物趋向性和提示性，对搞好复杂环境的消杀（消毒杀菌），有极其科学的意义。写那篇东西的动因是汶川大地震，损毁的范围非常广阔，现场消毒几乎不可能全面覆盖。随笔的结尾我这样说：当现场的秩序和环境恢复到相对稳定的态势时，再做一次终末消毒，为重新建筑的人居环境奠定一个卫生无害的环境……
人居环境，宜居、居好。当夜幕下的苍穹，腾跃起璀璨烟花形成的五彩图案，正是对现实中美满生活的一种弘扬和对喜庆喜悦的一种表达，可是就在这昙花一现的美好内在，时时提醒人们警觉：生产的安全、生活的安全。若干大城市已经有春节期间限放烟花爆竹的规定，既可解空气污染围城之忧，又能免燃放安全意外的发生，利终大于弊，然而在广大的乡间，民俗民风的需求，历史的延续，禁无可禁，可是每逢春节，被烟花爆竹烧伤的事故就会层出不穷。为满足民间欢度佳节之需，只能是烟花爆竹的生产工艺发生改变，譬如电子的、彩喷的，引导民众意识去习惯这些玩意，将会是美好而安全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