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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请好人举手

洪亮猜想大姑是在卸妆的时候接奶奶电话的。因为奶奶在喊,你说什么啊,啊?我听不见啊。应该说是听不清。她那儿当然听不清,化妆室里挤满了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当然还少不了大款和大官。他们早就在那儿候着了,争着抢着把鲜花和请柬往大姑手上塞,大姑满眼都填满鲜花笑脸满耳朵都塞满掌声。洪亮敢保证大姑根本不记得他们谁是谁,可是大姑肯定会说:记得记得,当然当然,一定一定,我真的好感动……好感动哦。这时候她的经纪人过来了,那个色色的小胡子,把手机从别人头顶上递过来。大姑皱着眉说,不接不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接电话。可是小胡子挤过来趴在她耳朵上说,是你老娘。大姑这才把态度端正了一点,对大家说,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

奶奶没急事不会在半夜打电话的。平时这时候她早该上床了。可是大城市里夜生活这才刚刚开始。霓虹灯,热气球,模特表演,还有音乐喷泉。大城市是看不见星星的。地上的好东西太多,还看天上干吗呀?总之他们天天都在过年,那儿的人天天都在傻笑。大姑躲进厕所里,应该叫洗手间,对奶奶说,什么事啊妈?这么晚了还不睡?我正在演出呢。奶奶说,我倒是想睡,可我睡得着吗?你们一个一个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省心!说着奶奶就抽泣起来。大姑急得直蹦,说妈你有话快说啊,我还在演出呢,急死我了。奶奶说,这一句话又说不清楚,你还是回来一趟吧……爸爸抢过电话说,姐,你别理她们,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是胡闹,你放心吧家里没事。然后啪一下就把电话给挂上了。

洪亮猜大姑肯定又在跺脚。当然,如果她看见奶奶抽了爸爸一个大嘴巴,她更要从窗子里跳出来,坐上直升机,然后直接降落在凉台上。

其实这件事一点都不复杂,要叫洪亮来打这个电话,一句话就说清楚了。可惜他们总是无视洪亮的存在,好像他是个玩具熊,一挥手就滚到一边待着去了。不就是想让大姑回来给小姑父换个单位吗?语言表达能力太差。

当然,如果还要交代背景的话,就要稍微费一点儿事。

大姑是洪亮家的台柱子。这样说并不因为大姑是个歌星是个名人,在哪方面她也是个台柱子。洪亮的意思是,他们家的生活从各方面讲,都离不开大姑。如果没有大姑,就没有家里的一切。也许今天为下岗发愁的就不是小姑父而是爸爸,妈妈的衬衫厂早就破产了,小姑也不可能穿着制服神气活现地去踹人家的菜篮子,他们当然还住在西码头那间墙脚长着白毛的工房里,洪亮更用不上联想天禧5010L。

可以说没有大姑洪亮也没有今天这么聪明,也许至今还跟他们班的王大孬一样,一天只知道流口水,再不然就骑到围墙上盯着女厕所发呆。

问题不在于大姑有没有能力办成这些芝麻破烂事,问题在于大姑有没有必要没完没了地插手地方上的破烂芝麻事。他们的分歧就在这儿。爸爸的看法是,大姑已经不容易了,不能什么事都依赖她。她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呢,再给她增加负担就太没良心了。

奶奶当然也不愿意给大姑找麻烦,可她顶不住亲家母的泪水。小姑精得很,她自己不出面,她知道一开口就要挨骂,就让婆婆天天上门来淌泪水。一淌泪水就要讲到从前守寡的日子,一讲到守寡,奶奶就跟着淌泪水,然后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发不可收拾了。奶奶既答应了她就不能不办到,要是办不到奶奶就会觉得很没面子。面子从前并不重要,从前奶奶拉扯大姑小姑和爸爸,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事没经过什么气没受过?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个讲究精神文明的时代,面子就跟身上的衣服一样重要,没有面子还怎么出门?怎么上街?怎么和邻居大声打招呼?

奶奶坐在地上,捶着柚木地板,拖长了声音哭:我都答应过了,我都答应过了呀。

爸爸急得团团转,一张脸就像干透的抹布,两只眼就跟小兔子一样。这时候绝对不能招惹他,他发起火来一巴掌能拍死你。妈妈垂着手站在门外,走又不敢走劝又不敢劝。她要是敢吭一声就更麻烦,奶奶非把她的事也揪出来。前年舅舅做生意做亏了,是大姑出面帮他承包了一家水泥厂。事情办成了妈妈还瞒着奶奶不讲,后来被戳穿了奶奶就觉得很寒心。不是肥肉不巴皮,不是精肉不巴骨啊,我把心掏给你吃了都不管用!把爸爸骂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她骂的是爸爸,指的却是妈妈,这样家里的气氛就很奇怪。有一段日子吃饭只听见碗筷响,放下碗只听见电视响。洪亮猜想,为这个他们两个也少不了冷战。

其实小姑赌气也是莫名其妙:她认为家里人都瞧不起她,好像从小她就受着虐待,没文凭没本事都是家里给她造成的。她认为这不是烦不烦的问题,而是一碗水能不能端平的问题。手心是肉手背不是肉?为什么要亲一个疏一个?大姑现在的做法让她在婆家都抬不起头来。她说,你自己亲妹夫饭碗都不保了,却去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老板。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复杂得一塌糊涂。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对洪亮都不错,所以洪亮也就不好表态了。帮谁不帮谁,这可是个立场问题。他觉得,其实最该同情的还是大姑,做了好事还不讨好。这就叫一斗米交个恩人,一担米交个仇人,好人做不得啊。

唉,当个名人真难,当个名女人更难。

妈妈顺着墙根溜进房间里,关上门,靠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突然凶起来:洪亮你怎么还不睡觉?你作业做了吗?这么大人了睡觉还要我催?

洪亮不情愿地拉开被子,心想你就只能管我,有本事你到外屋喊一句试试?然而就在他脱裤子的那一刻,突然来了灵感。

他问:妈,小姑父在哪上班?

妈妈帮他拽下毛线衣,说:你问这个干吗?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又叹气,说物资局从前是个最吃香的单位,现在也搞得人心惶惶了。

洪亮说,早讲啊。那,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妈妈笑了,打他一巴掌:你能的!

洪亮坐起来说:我真能。我们班王大孬你知道吧?他爷爷什么事办不到?骗你我就是小狗。

妈妈说:那好啊,你去跟奶奶说吧。你能把奶奶哄睡下我有重奖。

于是洪亮就跑出去哄奶奶了:奶奶、奶奶别哭了,哭伤了身子划不来。你一哭我就睡不着。不就是小姑父那点事吗?我能给你解决,你放心吧。

奶奶愣着,不哭了,可是泪还流个不停。

洪亮就趴在地上唱:老鸡带小鸡,走东又到西,老鸡叫个咕咕咕,小鸡唱个唧唧唧;老鸡骂小鸡,你这个坏东西,叫你唱个咯咯咯,为啥偏唱唧唧唧……

其实奶奶好哄得很,一哄就笑了:哎哟小老子唉,你怎么不穿衣服就跑出来了?还是我孙子知道疼人。不管你能不能,奶奶知道你的心了。奶奶听你的!

洪亮躺在被窝里很兴奋,好长时间睡不着。他想应该怎么和王大孬讲他才有劲。又想到了梁菲菲,梁菲菲她爸就是物资局长,要是把梁菲菲拍上了那该多棒。要早知道这样他早就出手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咳儿呀,伊儿呀,咳咳咳咳伊儿呀!

现在来说说洪亮自己。老说大人的事太没劲。

其实洪亮自己就有许多烦人的事。首先是关于学校的。市一中是省重点,中考时洪亮差了三分没进去。本来洪亮想,二中也不错,二中文艺体育厉害,这很对洪亮的胃口,混几年混出个青春偶像也说不定。他把这想法给大姑透露过,大姑也说好啊好啊,我回去就帮你吊嗓子。可是大姑回来根本没教他唱歌,也没去二中,而是直接去了市委。然后家里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他就坐在一中的教室里了。他们总是这样的,从来没把洪亮的想法当回事。好像洪亮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物件,一只手提包,想往里头塞什么就塞什么,想把他扔哪儿就扔哪儿。大姑说,亮亮你要听话,想唱歌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我保证教你。然后他就只好相信那个保证了。然后,他连想都懒得再想了。他的理想破灭得如此简单这么容易,连个肥皂泡的光彩都没见到,洪亮自己都很惊讶。

其实一中有什么好?一中的本事就是死背书的本事,一进学校门就像进了山洞,让人觉得恐怖。整天就看见一群傻孩子瞪着死鱼眼睛,背单词背课文。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就像缺氧的池塘里浮到水面上来的小鱼。而作业,这些倒霉的作业更像老师放出来咬人的疯狗,撵得你撒尿的工夫都没有。

再有,就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歧视。洪亮是班上借读同学中的一个,属少数派。由于他们的到来,老师的讲台离黑板只剩一尺宽,如果老师是个胖子,那他写完字必须先退出来才能面对同学。这样同学们看他们这些人就跟看珍奇动物那样:你爸爸是什么官儿?你们家赞助了多少?哇,真厉害!其实人家不是在夸你,人家是在骂你。可怜那个王大孬听不出来,还吹他爷爷怎么样怎么样,结果当场他就得了个外号,叫王主任。王大孬身大力不亏,在班上所有可以排队的项目中都排倒数第一,很快就叫大伙挤到墙犄角旮旯里去了。现在的王主任也就只能跟在洪亮屁股后头,偶尔威风一下而已。他原本是要当蛊惑仔的,结果却当了蛊惑仔的跟屁虫。幸亏洪亮当时留了一个心眼儿,没有亮出底牌。直到初二,有一天班主任古老师把洪亮叫出去问话,大家才知道著名歌唱家洪梅是他的大姑。就这样,当时班上也恍然大悟似的发出一声惊呼:噢——

还有,就是班主任老古了。老古的眼镜很厚很圆,像个酒瓶底还是老掉牙的,老远看眼睛就像金鱼一样凸出来。老古从来不笑,一天就把眉头锁起来,好像谁都欠他的。他说,我是教高中语文的,我一直是带毕业班的,动不动就说这是常——识性的问题!总之他当我们班主任是大材小用了。自从他知道洪亮的大姑以后,就时常会有意无意地问洪亮:你大姑又到哪去演出了?你大姑最近回不回来?这点最让人讨厌了,说他是个歌迷吧他连大姑是什么唱法都搞不清,说他不懂吧他又好像比谁都关心歌坛新闻,连李娜出家当尼姑他都知道。

这天学校在大操场开动员大会,校长让教职工和同学们都行动起来,动员老校友回校参加八十周年大庆。这么个破学校居然有八十年历史,比奶奶岁数都大,这倒让洪亮大吃一惊。在他看来这个学校就算操场还开阔一点,其他的一切都是窄窄的挤挤的小气巴巴的,如果它真有那么老也只能是个永远长不高的侏儒。开完会大家正在议论这个不可思议的侏儒,老古过来摸他的头说:洪亮你有什么想法?洪亮说我没有什么想法。老古说,你大姑回不回来?洪亮把头一犟:我怎么知道?心想就你这破学校还想请大姑来呀?你请得起吗?不过他没吭声,他懒得吭声。这时梁菲菲一惊一乍地跑过来说,哇!洪亮你大姑也是我们校友耶,帅呆了耶。

这让洪亮再次大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梁菲菲把手一拍,摆一个啪啦啪啦舞姿说:不告诉你。

他抬头看看老古,希望从他那儿得到证实。可老古的眉头又拧起来,眼神已经离开了,从操场上方飞出去,好像追着一群鸽子,而那鸽子早就飞上云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丝并不好听的哨音。

然后全班都知道大姑是一中的校友了,而且是学校邀请的贵宾。这样一来洪亮也成了班上的明星,大家说,洪亮你无论如何要把你大姑请回来。洪亮学着老古的姿势,把眉头拧得很深刻,拖长了声说,我大姑哪有时间啊?她下半年有好几个国家要出访,还要去新疆、西藏慰问,你们想要就来啊?学校想要就来啊?学校重要还是国家重要?你以为啊?

其实洪亮心里也希望大姑能回来,洪亮都有半年没见大姑了。大姑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大姑一回来,爸爸妈妈也就不会冷战。大姑一回来,一切一切的问题都将得到解决。真正的蛊惑仔都是这么干的,心里想的永远不要和嘴上说的一样。洪亮就带着这些想法回家去,所有烦人的事都被踩在了脚下。

过了街口,梁菲菲突然拦前面说,洪亮,我跟你说句话。梁菲菲的小胸脯一挺一挺,两只电眼一闪一闪,空气一下就变得黏滑起来。

王大孬说,拿我当电灯泡啊?

梁菲菲说,你本来就是电灯泡,你以为你是谁啊?

王大孬只好一个人先走了,走时还拍拍洪亮肩膀,好像他很会做很慷慨很酷毕,弄得洪亮有点飘飘然。梁菲菲是班上的文艺委员,一直是大姑的崇拜者,模仿大姑《你的深情我不懂》绝对能上模仿秀。另外这妞儿还看得过去,是班上的电眼小魔女排名第一。王大孬总想拍她拍不上,只能大口大口咽唾沫。更重要的是,她爸爸就是物资局长,一级保护动物,洪亮还能不认真对待吗?

小姑父的事洪亮原本是托王大孬的。王大孬的爷爷最疼王大孬了,只要他到爷爷奶奶身上一爬一闹,两把老骨头就化了。可是这回居然没有闹得赢,他爷爷说,小孩子懂什么?你爷爷也要求人办事。他求的人就是梁菲菲的爸爸。

这样洪亮就觉得有点亏:逮不着菩萨乱磕头,磕了半天菩萨就在身边坐着。既然拐弯抹角求的是梁菲菲,那何必把人情送给王大孬?难道洪亮不想拍个婆子玩玩?难道洪亮不喜欢电眼小魔女?从前洪亮懒得理她是因为她老跟着吴小敏跑,现在情况变了,难道洪亮不应该实事求是、与时俱进?这样下课时洪亮就故意把梁菲菲书包碰翻了。

替她拣书包的时候,洪亮找到了大姑的照片,说,你不是想找我大姑签名吗?怎么后来又不说了?梁菲菲眼球都要跳出来:说了你又不理,骄傲样子。洪亮压低声音说:你的事还不是一句话?只要你肯保密。

他看见梁菲菲点头了,她脸上的红血球像听见下课铃声那样刷地冲了出来,又像做课间操那么整齐地排着队,咔咔咔咔布满全身,连手臂都红了。然后,他们就开始递条子。梁菲菲生日那天,洪亮还特意去买了一只奶嘴送给她,樱花牌的。于是梁菲菲就趴在桌上幸福了整整一天。

洪亮瞧着梁菲菲说,你把我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小姑都急死了。

梁菲菲说,跟我爸都磨好几天了,他说要查一查。洪亮说,那就快一点。梁菲菲把嘴一撅,知道了。洪亮说,猴子不上树,多敲……打嘴!

洪亮只好打了两下嘴,又笑道:菲菲你要把这事办成了,我大姑回来别说给你题字,就是想和她合影也是一句话。

真的?不带耍赖?

骗你我就不是人!骗你我把两条前腿放下来在大操场爬三圈!

洪亮看见梁菲菲笑的时候是把手背挡在嘴上的,小鼻子揪成了一朵玫瑰花,眼睫毛长长地耷下来,像极了卡通美女小鹿泉子第一次遭遇心上人,好卡哇依哦。于是这情景就一直伴随洪亮入梦。

喜讯是小姑送回来的。她一进门就给奶奶一个热吻,啪地一响。当时正在吃晚饭,奶奶一抖把稀饭都泼了。小姑说你们办好了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搞得我都觉得不像是真的。

奶奶说你发什么神经啊?

小姑说,下岗啊?今天名单公布了,没有她。

然后一家人都傻掉了,你看我我看他,就好像他们是在看乒乓球比赛,那个球跳来跳去总也落不下来。洪亮再也憋不住,把饭结结实实喷了一桌。

小姑拨拉洪亮的脑袋说,亮亮你有这个本事怎么不早讲?早讲那二斤酒鬼不就孝敬你爸了?害得我们到处找人,托科长求局长,局长再去找局长,谁愿意拍他马屁呀?我一见他那眼神就恶心!

奶奶训小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跟小孩子扯这些干吗?

小姑说,哎哟喂对不起对不起,我一高兴都忘了我们亮亮还没长成大人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亮亮不是比大人还管用吗?小姑搂着洪亮摇来摇去又在脸上啪地亲一口,大惊小怪说,亮亮个子都快赶上我了,哎哟都长小胡子了喂!

说得洪亮脸都烫起来。

奶奶笑,我早知道亮亮有出息,比你们几个都有出息。

妈妈在这时候是不说话的,只把手在他脸上摸摸,又把他褂子扯扯。可洪亮看得出来,妈妈的眼神柔和,放着光芒,眉毛是翘上去的,这就叫扬眉吐气。他明白妈妈的心情,她越是不说话越是能体现出她的满足和自尊,越说明她贤惠温柔。是洪亮给妈妈争了口气,让她在家里挺直了腰杆。

只有爸爸不吭声,阴着个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然后咽口唾沫回屋去。洪亮想,爸爸是无话可说。因为这事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是不可能的,就是大姑回来也是办不到的。现在叫洪亮办成了,他不是很没面子?想到这一点,洪亮觉得自己肚子筋都要笑断了。

可是爸爸又回来了。他侉个脸说,你们不要这么夸他,这有什么可夸的?对小孩子有什么好处?他才多大呀?就学会这一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也不要在外面炫耀。还把洪亮膀子一扯,去去去,写作业去。

洪亮看看爸爸,想笑。不过他没吭声,乖乖地回屋去。他觉着,爸爸已经可怜到这种程度了,说什么都没用。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要说,有本事就去做。还是把说话的机会留给别人吧。

果然,他一离开,爸爸就倒霉了。

奶奶说,你现在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一家人个个都对不住你?你自己没本事也就算了,不帮人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家儿子都要妒忌?没出息样子!

妈妈说,人家现在是干部了,纪委了,了不起。这话要是我讲你们还不信。

小姑说,我都懒得讲了,他这张脸挂办公室里人家都嫌假冒伪劣。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当上干部的。你回西码头还认不认得路哦?

我讲什么了?我怎么得罪你们啦?我是说对小孩子不好,我又没讲什么……

洪亮想象爸爸双手高举招架不住的狼狈样子,一个跟头从床上翻过去,两条腿连连发射万炮齐轰万箭齐发。红毛老怪的胸脯早已被激光连环炮打得烂棉絮一样,正在泥塘里绝望地挣扎,并且缓缓下沉。

洪亮打开电脑,一本正经敲上了刚刚从老古那里听来的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想得到别人尊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败他们,比他们更强——迈克尔·乔丹。

班上掀起了足球热,一到课外活动男的全都上场,疯踢。而且差不多每人带一个球。这情形就好比日本鬼子打到了家门口,人人都在买枪买刀。洪亮没带球,是王大孬负责替他拿着。王大孬就这点好,一见洪亮有些犹豫,立马掏钱买了两个。这样王大孬放学就要背着三个足球回家,还有一个是梁菲菲的。

洪亮不买球也不是小气,主要是爸爸脸色难看,他不想跟爸爸为这点小事闹翻。像他爸爸这种人已经过时了,跟他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不买球也不是因为没钱,其实班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小金库,是营养午餐的回扣。订十块的回扣是一块,学校得五毛个人得五毛,订五块的能拿两毛五。一般大家都订五块的,在学校要营养干吗?想营养回家营养去。而且没有菜反而吃得快,三下两下饭盒一扔就上球场去。这时梁菲菲就会娇喘吁吁在后头撵,等等我啊,真坏!然后就会引来一串哄笑,然后洪亮就能把球踢得像一发炮弹。

说起来足球热的原因并不是人人都突然迷上了足球,而是省队在甲B联赛中出了问题。为了把我们的老对手红牛队挤出决赛圈,省队故意让一个弱队大比分超出,让他们连进十球。这个消息是高中同学从足球报上看到的,本省的报纸电视都没有讲。消息传来全校震动,一个个都死机了,半天启动不起来。

问题不在于踢了假球,问题在于为什么别人踢假球都没事我们踢假球就要受处罚,明摆着是他们上边有人,可是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居然说不通。问题还在于班长吴小敏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说什么规则高于一切,那天为这个班上差点打起来。以吴小敏为首的一派仗着人多势众,把洪亮他们说成是一帮痞子,说痞子都不喜欢规则。后来就拉扯起来,好在洪亮有王大孬在身后站着,没吃什么大亏。可是吴小敏还是恶人先告状告到老古那里。

老古把洪亮叫到办公室,说你这个洪亮啊,不就输了一场球吗?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洪亮说是他们先动手的。老古笑了,说我也要批评他们的,现在我问你,踢假球的事你怎么看?洪亮说,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为我们省争来奖杯,踢个把假球算个屁。老古又把眉头皱起来:哦?你这样想的?洪亮没吭声,心想我偏这样想你能把我怎么样?

老古磨蹭半天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开个辩论会你看怎么样?

洪亮以为开辩论会就可以真理愈辩愈明的,其实这完全是一个阴谋。

辩论会只有一堂课,双方意见刚摆出来,还没分出胜负老古就出来总结了。他说只谈个人意见,可他是班主任老师,他的个人意见不就比谁都大?他们实际上是一伙的,只不过要找一个公开机会把洪亮镇压下去。洪亮看看王大孬,王大孬连头都不敢抬。又看看梁菲菲,梁菲菲也不吱声。洪亮就气得发抖,只好把脚别在椅子腿上。洪亮偏不服这口气,为这个辩论会他都想了一晚上了,到了关键时刻他怎么能服输?怎么能让吴小敏得逞?

洪亮跳起来说:如果省队这次是把日本队、韩国队挤下去了,你们也这么想?这下吴小敏傻眼了,脖子涨得比脸还粗,说这是两码事。

洪亮突然来了灵感,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爱不爱家乡?爱。你们爱不爱国?爱。骗人!你们连省队都不爱怎么会爱国?你敢说省队不是代表我们省?你敢说他们将来不代表中国?洪亮无比深沉,万分痛心,和这样一些没觉悟的人做同学他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他把脸扭成了一条老丝瓜。

而吴小敏他们就像被霜打的烂白菜,一个个都瘪了,然后都看着老古。老古也没想到这是个爱国不爱国的严重问题,把额头深刻了老半天,才结结巴巴说这是偷换概念。还说他担心的就是这个,说你们还小,还不懂什么叫爱国主义。这下把大家搞炸了,吹口哨的拍桌子的把屋顶都掀翻了。

洪亮马上背起书包说,不辩了,没意思,你们这些人打起仗来个个都是卖国贼。然后他就公鸡一样昂首阔步走出教室。他想,老古这样的人肯定就是个甫志高、王连举。

梁菲菲追上了他,说你今天酷毕了。

洪亮说,少来这一套。

梁菲菲说,真的,你把老古都辩得一愣一愣的。

梁菲菲说,我才懒得想呢。想这个干吗呀?没劲。

不知为什么,洪亮忽然觉得很孤单很委屈很无奈,他的这些哥们儿、姐们儿看起来够威够铁,关键时刻屁用不顶,全是熊包软蛋。他对着牛奶盒狠狠地临门一脚,猛然鼻子就酸了。他觉得自己忽然读懂了一首古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梁菲菲在身后大声喊:管他谁对谁错,反正我站在你一边。

洪亮想,那你们为什么不站起来大声发言?哪怕能举个手也好啊。

晚上,梁菲菲发来E-mail说:我的心其实你不懂。

后来王大孬也来了一封,写的是:明明白白我的心。

洪亮想,这还差不多。

十月末的一个晚上,正吃着饭,大姑突然回来了。叭叭叭叭,把洪亮的脸亲得像个花气球,全是口红。大姑说,哎哟喂想死我了。

大姑穿得很少,一条长裙,一件毛背心还不带袖子,全靠大披肩裹着,看得奶奶好心疼。可大姑怀里很暖和,软软的,香香的,是一种很奇怪的香味道。洪亮傻傻地,大姑不撒手,他就一直让她搂着。那种脸上发烧的感觉真是很好。

妈妈在一边说,洪亮你多大了?还老让大姑抱着啊?

大姑说没事没事,你要不在乎,我还要带他睡觉呢。我就喜欢我们洪亮。

妈妈说,那好啊,洪亮你就跟大姑走吧。可话一出口,她就哽住了。

洪亮这才不情愿地挣脱出来。

大姑没有孩子,洪亮从小就被大姑像儿子一样爱着宠着,要说带走大姑真能带他走。洪亮也愿意跟着大姑走,可那样一来妈妈怎么办?奶奶怎么办?想说爱你不容易呀,洪亮被那么多人爱着,伤了谁的心都不好。

大姑是回来参加一中校庆的。到底还是回来了。

爸爸说,你不是说挤不出时间吗?

大姑说,没法子啊,你们那个市长大老许亲自飞到北京,死乞白赖地磨,说绑也要把我绑回来。

洪亮说,那个破学校有什么可庆的?

大姑笑道,洪亮我两个还是校友呢,好玩儿吧?

洪亮说,校友不校友的倒无所谓。不过你回来一趟也好,我还有好几笔人情债没还呢。他就说了几个必须签名的,还有一个必须合影的。

大姑把眉毛高高地挑起来说,洪亮你多大了?都能玩儿这一套了?

洪亮还没答话呢,爸爸就发狠道:你看看,你们看看,还不让我管!

奶奶慌忙把爸爸一巴掌打开,说这个事情要怪就怪我,用不着拿小孩子说话!然后又把小姑父下岗的过程讲一遍,说要不是洪亮有这个同学,你不还得回来帮忙?洪杏不是你亲妹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个做娘的不能偏心眼儿。说着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

爸爸把脸拉成一条苦瓜,说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大姑说,那这个事真得感谢人家。这样吧,合影是个小事,找机会我当面谢谢那个局长,妈你看这样行了吧?

奶奶说,那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你们找事了。我还能活几天?

大姑叫起来:妈,你这是说到哪去了?一家人亲亲热热的比什么不好?我在外面闯荡这么些年,就明白了这一个理。以后要是能帮我还会帮,真到了帮不上的时候,什么都晚了。说着,眼睛也红了。

奶奶说,梅啊,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了?

大姑说,没有,没有。我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你看看,气氛这么压抑。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刚才大姑进门时那种热烈眨眼就不见了。一说这些事怎么一下子就沉重了?洪亮想想,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啊?他想不明白。

在旁边阴沉个脸走来走去的爸爸这时来劲了,问:你说是许市长亲自去请你的?就为一中的校庆?没说还有别的事?

大姑哼一声:当然不是。

爸爸使个眼色,想拉大姑到屋里去谈。可大姑看看奶奶,又犹豫了。

奶奶说,有什么话你们出去讲,用不着假马日鬼地装!

就在这时,市长的电话到了,外面也响起了轿车的喇叭声。

大姑抓起电话立马笑了:哎呀大市长,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么客气干吗?好吧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话说清楚:酒全归你带,你答应吗?答应了我就去……不嘛不嘛,不许你耍赖。

大姑匆匆走了,家里又冷清下来。这种冷清因为刚才的热烈就变得特别难熬,就好像从夏季突然跳到了寒冬。一家人谁也没有话要说的样子,妈妈收拾了碗筷,奶奶叹口气转身去睡觉,连电视连续剧都不看了。

然后,就是这一晚,洪亮听到了大姑的一些秘密。秘密是从爸妈的墙缝里飘出来的。他们家的装修都是用木板,做成衣柜又当墙又当橱,只要打开橱门声音就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回他还听到妈妈哎哟哎哟地叫唤,以为爸爸在打妈妈呢,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这个秘密他谁也没有说,只跟梁菲菲交流过。梁菲菲说她早就知道了,还说他弱智,连这个都不懂。

但这次可不一样,他们说得含含糊糊断断续续。但洪亮还是听懂了,听懂了洪亮就觉得心里很痛。

在洪亮的记忆中,大姑父很少到家里来,来了也闷声不吭的。大姑父长得什么样他都记不清了,只是他那一脸脏兮兮的胡子给人印象很深,一吃饭酒汁菜汤都挂在那上头,好像不这样就不叫艺术家。大姑父是拉大提琴的,可洪亮看不出他有什么音乐细胞,他那双手已经被麻将磨得没有感觉了。就这样一种人,他居然敢打大姑!

妈妈说,这种男人全世界少有,花着老婆的这种钱,还有脸提这提那。

爸爸说,你轻一点,什么这种钱?

妈妈不吭声了,爸爸又低声说了老半天。那意思就是让妈妈不要嚼舌头,特别不能让奶奶知道,奶奶犯病了就不得了。

洪亮想,你们怎么就不为大姑想想呢?你们怎么这么自私呢?大姑为全家做了多少事?大姑容易吗?大姑表面上笑着,跳着,叫着,可谁知道她心里有多苦?你们知道吗?

这一晚,洪亮很悲哀。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年龄,他承认自己身高不够,体重不够,力气当然也不够。如果足够洪亮就绝不允许有人欺负大姑。他要对那家伙招招手,来来来,然后一个玉环步鸳鸯腿,然后当胸一脚踏住,然后把他的脏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然后叫他离婚,叫他写保证书,滚蛋,休了他!

然而这激动人心的一幕暂时还无法上演,想说爱你真的不容易呀。

八十周年校庆,学校说是放假一天。可是放假还必须到校,还要到路边夹道欢迎,有这么不讲理的吗?本来洪亮是大声表示了抗议的,可大姑来了情况就不同了。洪亮一大早就换了校服,八点没到就站在了校门口,对后面的同学说,你在我们班到的第二早。好像他就是这次活动的主持人。

洪亮洪亮,你不是说你不来的吗?谁说我不来的?我就那么随便一说。我是本党最有组织纪律性的党员了,意见归意见,行动上还要保持一致。把他们班同学搞得一愣一愣,一个个都像被大风刮弯的向日葵。

洪亮大声和每一个同学打招呼,就是不理吴小敏。他听到吴小敏在一边说他二赖子样子,他也不理。今天不是吵架的日子。然后他大声发布北京歌坛的最新秘闻,谁谁跟电视台闹翻了,谁谁准备复出了,谁谁最近又有绯闻。这些消息有的是从小报上看来的,有的是听大姑讲的,有的早就在班上传过,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无疑就是最权威的,他一点都不怀疑。其实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他要的是效果,这是个玩眼球的时代。他说,现在北京歌坛复杂得可不得了,你们哪知道啊?复杂得一塌糊涂,你以为啊?王大孬在他身边深沉地说,就是就是,你们以为啊。于是所有的眼球都拉到了自己一边。梁菲菲几次想拉他到一边问话,他都顾不上理。

老古过来笑着说,洪亮你今天很活跃嘛。

他说,是吗?

老古说,这样就对了,集体活动嘛。

他说,意见归意见,行动归行动。

老古说,好,很好。老古今天也有些特别,脸刮得铁青,新吹了头发,还很难得地打了领带,那两只酒瓶底都显得更亮了。他说,你大姑可惜没回来。然后又把头抬起来去寻找天上的鸽子。今天的鸽子也很特别,老在校门口盘旋,好像也在等待贵宾到来。

梁菲菲在一边说,他大姑没回来他能那么兴吗?兴头瓜脑的样子。

听了这话,洪亮一点都没恼,他对梁菲菲打了个OK的手势,笑了。

同学们噢——地欢呼起来。老古也摇头笑道,你这个小鬼呀。

然后有人就提议去看主席台,看看到底有没有著名歌唱家洪梅。洪亮把嘴撇撇,他不去。他心里有底,时间还早得很呢,大姑这时恐怕才刚刚起床。大姑要来也是坐着市长的轿车来。怎么可能像那些老头老太一样,一大早就赶到学校,在门口登记,领一个校友证套在脖子上?那也太掉价了,那还不如不来。要来就要坐着轿车来,一坐下会议就开始,当然还要穿过这些拿小旗的队伍,耳朵里响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不然这些人练了半天给谁看的?

果然,去看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洪亮,你大姑的名字在第一排呢。洪流又把嘴撇撇,没吭声。大姑不在第一排还能在第几排?

洪亮抽空悄悄跟梁菲菲说了合影的事,他说你千万别透露出去,不然大姑应付不过来你可别怪我。梁菲菲在他膀子上掐了一下,没吱声,眼皮却猛然一抖,慢慢地红了。他嘴上说,别。心里也有种被电了的感觉,酥酥地,从脚麻到头,然后又集中在鼻尖那里。这就叫尖端放电。

这是洪亮最得意的时刻,这得意让洪亮体验到了成功,这成功又让洪亮进一步品尝到了甜蜜。

然而后来的事情却不那么让人太满意。

车队终于来了。车队在欢迎欢迎声中缓缓开进学校,大姑坐在第几辆车见都没见着。然后就整队入场,他们班是排在操场的顶右边,根本看不清大姑的模样,只能见到一个紫红色的披肩,这多少让大家有些失望。大家说,我们班要排在左边就好了。洪亮想,这不是左边右边的问题,关键是把大姑放在了最靠边的位置上。第一排有四五十个座位,为什么把大姑放在最边上?这也太那个了。

然后是校长介绍来宾和老校友。来宾都是这个书记那个市长,这也就算了,可大姑的名字在老校友中间也算靠后的,这就让洪亮愤愤不平,好像受了排挤,受了侮辱。他把脸涨得通红,在同学中来回看,想找个人说说,可谁也没有留心他。他们一个个把嘴张得像癞蛤蟆,听到一个名字就拍一次巴掌。如果有熟悉同学的家人,那更要兴奋一阵,说哇噻,你爸爸也是耶。后来连王大孬的爷爷也念到了,连梁菲菲的爸爸也念到了,大姑的名字还是没念到。洪亮气得差点跳起来,大姑不比他们有名吗?

校长说,八十年里母校为祖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栋梁之材,其中有地市厅级领导干部五十四名,有县团级领导干部一百三十名,有局级领导干部两百多名,还有正教授级的专家学者二十多名,还有著名歌唱家一名……原来校长把大姑放在这介绍了。校长说,现在,我们请著名歌唱家洪梅小姐为全体校友先献一首歌好不好?

不好!不给他们唱。洪亮在心里喊。他们太欺负人了。

然而大姑还是站起来了,大姑抓着披肩,显得很激动,激动得嗓子都有点沙哑。就是因为这沙哑,全场都静了,呼吸都停止了。她唱的是《小草》,人人都熟悉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他不明白大姑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大姑挥动双臂,全场都跟着唱起来,阳光啊,雨露啊,哺育了我……全场都发疯了。

唱完了,校长还哽着,半天都说不了话。校长说,我太激动了。可洪亮觉得校长在撒谎,校长真正得意的就是这些当官的,他把大姑请来就是为这些当官的“献歌”的。洪亮想,大姑真傻,她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还有件事很奇怪:大家都在唱的时候,洪亮发现老古在哭。老古把酒瓶底摘下来一把一把地抹泪水。他也跟着唱两句,可嘴巴咧得不知有多难看。

这个情况好多同学都注意到了,所以散会的时候大家就特别留心老古。看得老古有点不好意思,他尴尬地笑笑,又把脸仰起来去数鸽子。

老古说,我给大家布置一篇作文,不是课堂作文,你们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交,不交也可以。作文题目就叫《二十年后我回母校》。

大家噢了一声,散了。洪亮觉得好笑,这叫什么狗屁作文?二十年后老鬼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二十年后老鬼才回学校来。不过既然不交也可以,那倒也无所谓。这样的作业还是让吴小敏去交吧,这个马屁精就等着表扬呢。

晚饭都盛上桌了,大姑还没来。奶奶说算了不等了,大姑却像一朵彩云飘进来了。大姑说对不起对不起,不喝一杯他们不让走,等急了吧?

奶奶说,来了就好,快吃吧,一家人难得凑齐。奶奶说,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在外面不能露酒,只要一开头你后边就收不住。喝谁的不喝谁的都不好。

爸爸说,场面上应付,一点不喝也难。只要心里有数就行。

奶奶说,她哪有数啊?我养的闺女我还不知道吗?

大姑比小猫都乖,听他们教训一声不吭,只是嘿嘿笑。

小姑突然格格笑起来,说你今天被鬼抓了吧?

大姑夹菜的手就停在空中缩不回去了。她膀子上有几条红红的手印。她解释说,还不是你们许市长拉的,下手这么狠。

小姑说,趁机吃豆腐是真的。这帮人看着人五人六,其实都一个样。

洪亮想笑,可又有点不好意思,只有把汤喝得呼噜呼噜响。

奶奶把脸沉下来,说你这个嘴怎么这么臭?一家人难得聚一回,非得找点不痛快?吓得小姑把舌头吐出来。奶奶摸摸那膀子,心疼了半天,说你也是的,这么大冷的天,穿件长的也不至于招人眼。做女人难啊。说着又要抹眼泪。

大姑瞪着小姑说,这死丫头就是这样的。有本事你自己出去闯闯试试就知道了,别说吃豆腐,你什么都吃过了。

爸爸连连咳嗽,说好了好了,三个女人一台戏。扯这些干吗?

小姑知道犯错误了,推着小姑父敬酒:赔罪,赶快赔罪!小姑父是个腼腆的人,站起来嘟囔了半天,一连喝了好几杯才把这事遮过去。事情是过去了,可气氛好像也凉了。其实小姑父吞吞吐吐是想感谢大姑的,可说出来却是别的意思,这一点连洪亮都看出来了。

大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照顾好家里,你也感谢不着我。上次是洪亮帮的忙。今天我本来是想当面谢谢你们局长的,他也是校友会的,可是他没有来。这样吧,要不咱们请他吃一次饭?

洪亮叫:好啊好啊,这样合影的事也解决了,省得我另外安排。

大姑笑,哎哟口气真不小,另外安排!说得大家全乐了。

洪亮说,本来就是嘛。

这顿饭吃了两个钟头,总的来说还不坏,该喝的喝了,该笑的笑了。因为大姑过年也回不来了,所以这顿饭就显得很重要。当然要不是洪亮的插话,可能气氛就差远了。

大姑真的很忙,演出任务一直排到了明年,连大姑父也很难见着她。大姑说,见不着还好一点,省得心烦。一句话把大家又说凉了。奶奶还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但这还不是主要的。

奶奶睡下以后,洪亮偷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情况:

原来大姑这次回来是市政府想请她帮忙的。大姑从前给市里帮了不少忙,妈妈现在的那家裕安公司就是大姑拉来的。可这次不同,这次不是拉项目,也不是拉贷款,而是要把特区一个劳改犯转到白茅湖农场来,这样好就近照顾他。这个劳改犯从前是个局长,给我们市办了不少好事,家乡人民都没有机会感谢他。现在人家倒霉了,家乡能不管吗?这样的事不管,以后谁还为家乡办事呢?大姑说,这个人我也见过,大大的个子,挺讲义气。他们一说我就答应了,这个忙看来是一定要帮的。

爸爸问,他们要你怎么帮?

大姑说,找点关系呗。反正判也判过了,换个地方劳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爸爸哼哼说,到了白茅湖,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大姑说,那又能怎么样?是劳改,是假释,还是保外就医我都不管,我的任务就是把他弄回来。

爸爸叫起来: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大姑说,我一点不糊涂。人家既然开口了,我就不能不仗义。

爸爸说,这可是个原则性问题!

大姑笑起来:谁定的原则?你?

然后爸爸就噎住了,半天不吭气。洪亮闭着眼就能看到爸爸的那副窘样子:瞪着两只小眼,张着大嘴,就像打喷嚏老也打不出来。

停了一会儿,妈妈插话说:他大姑啊,你可要想好啊,这可不是个小事。

大姑说,这么跟你们说吧:如果有一天我倒霉了,你们也跟我讲原则?

妈妈说:那倒也是的。

大姑说: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谁都难保没有倒霉的那一天。

爸爸急了,说,那是两回事!

大姑说,道理是一样的。

洪亮想想,道理确实是一样的。这就好像省队踢了假球,你胳膊向哪拐?自己人当然要帮自己人,1 1=2,1-1=0,不过这个道理跟爸爸这种人是讲不通的,他脑子早就坏了。

果然,大姑说:哥,你现在怎么都迂成这样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让你到机关去。

爸爸说,好好好,我也不劝你了,随便你吧。有句话叫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自己在外头自己要当心,不要上了人家圈套。

大姑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话了?

爸爸说,这还用听吗?像许市长这种搞法是迟早的事。大姑说,不过老许这个人还是挺有魄力。再说人家又不是为自己,还不是为家乡出力?

说得好听!等他退下来试试?爸爸说,我们市这几个人,哪个不是快退休了才开始整的?他的那一天我看也不远了。

……后来,洪亮的眼皮越来越沉,他们的声音却越说越远,好像在遥远的地方,在空中回响。洪亮觉得自己也飘起来了,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慢慢地滑翔。世界离他很近,又好像很远,有些事情他看得很清楚,有些事情却一闪而过。就跟梦境一样,他是努力想记住的,结果却什么也剩不下。

大姑这次回来,给洪亮班上八九个同学签了名,还安排梁菲菲和王大孬跟大姑单独合了影。梁菲菲一个人就拍了五六张,有搂着的,有挎着的,还有一张是在宾馆前面拍的,前面是月季花,后面是宾馆的飞檐、蓝天、湖水,漂亮得一塌糊涂。取照片时梁菲菲尖叫不停快活死了,差点要在大街上亲洪亮一口。

王大孬说,放学去吃麦当劳好不好?我请客。

梁菲菲说,你就知道吃!

王大孬说,那去打游戏机,新到的《南京大屠杀》,好刺激哦。

梁菲菲说,没劲。

然后王大孬也没劲了,就看着洪亮发呆。洪亮也想不出题目来。大姑要走了,该热闹的热闹过了,一切又要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他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方向,就好像一部电影就那一点高潮好看,可高潮来了电影也该结束了。他觉得电视台那帮搞策划的真是无能,应该每天都有新节目才对,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洪亮大叫:怎么还不放假啊?

然后到了学校就更没劲了。足球早就不热了,什么甲A甲B,黑哨球迷,全都是炒作,骗人掏钱才是真的。然后,又是上课下课,听老师训话,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人兴奋呢?

老古又表扬吴小敏了。这次课外作文只有几个人交,所以老古有点失望。吴小敏这个马屁精他肯定是要表扬的。什么二十年后我回母校,百分之百是胡说八道。吴小敏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他一会儿说自己是科学家,发明了纳米材料航天器;一会儿又说自己是乡村教师,在贫困山区为祖国培育花朵。既然二十年后都那么发达了,你到哪去找贫困山区?既然你在贫困山区,你又怎么发明航天器?

老古说:吴小敏同学从小立志,心系祖国,很让我感动。不管他将来做什么,我们都应该有这种精神。同学们说对不对呀?

不——对!洪亮脱口叫出来。班上全都愣了,然后哄堂大笑。

老古的酒瓶底都气滑下来:洪亮,你想什么呢?

洪亮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脖子也一点一点粗起来,就像青蛙在鼓气那样。

下课后老古把洪亮叫住,说你这个洪亮啊,你小脑袋瓜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你怎么老是跟吴小敏过不去?

洪亮说,我就是看不惯他,明摆着说鬼话。老古咽着唾沫说,那你想怎么样呢?

洪亮脱口就说,改选!班干部都是老师指定的,不公平。早就该改选了。

老古笑了,说:那好啊,你敢不敢竞选?

洪亮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倒没有考虑过。

老古说:你们要是都敢参加竞选,我倒是高兴的。我们班也是该改选了。然后老古又把眉头皱起来,目光很深刻地投向远方。可远方什么也没有。

放学后,洪亮有点闷闷不乐,他不明白老古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把吴小敏选下去老古会高兴吗?不对,他明摆着是小看人。他的意思是,你洪亮就是来竞选也选不上。想明白了,洪亮就有种被歧视的感觉,就好像乔丹在黑人街打球,想上场可人家却不带他玩。

他跟王大孬梁菲菲说了这件事,然后骂道:什么了不起的?狗屎!

王大孬听了很兴奋,说哇噻,你要能当班长就太棒了,我保证选你!梁菲菲说了一句你选有屁用,王大孬愣了半天才瘪下去:你讲没用就没用啰。

梁菲菲说,当班干部最没劲了。讨厌。

洪亮忽然觉得梁菲菲很自私,你自己是文娱委员,却完全不考虑洪亮的感受,用得着时就甜言蜜语,用不着时看都不看一眼,还明明白白我的心呢。他瞟一眼说:王国栋同学的选票不是一票?为什么他选我就没用?

梁菲菲傻了:你还真想当啊?

洪亮说,你能当我就不能当啊?早就知道你在利用我!梁菲菲看着洪亮,慢慢地眼眶里就有了一汪水。

王大孬说,算了算了,她又不是那个意思。她是以为你瞧不起班干部。

洪亮说,本来我是不想当的,可老古那样讲,我就偏要当。

梁菲菲跺着脚喊:想当你当就是了,人家还不是为你好吗?

王大孬也说,就是。

洪亮这才好过了一点,说,算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又说,不过就你们两个才两张选票,有什么用呢?

梁菲菲说,我可以帮你拉几个女同学。

王大孬想想也说,我也可以拉男同学。

梁菲菲说,你?

王大孬说,一张选票十块钱,我就不信他们不干。

这么一说,全都愣住了。可只一会儿,又全都笑了。洪亮说,就这么定了!洪亮打开书包,数数,也有一百多块,全都塞给了王大孬。梁菲菲也想掏钱,被王大孬挡住了。他说,哪有让小姐掏钱的?

然后他们仔细分析了班上哪些人比较可靠哪些人可以团结,哪些人可以利用哪些人是绝对不能沾的,哪些人白给票都不能要。然后他们又做了分工,算算,过半数绝对没问题。这样他们又重新快活起来,王大孬说:真过瘾啊。梁菲菲说,就跟搞政变似的。

政变这个词,让他们刺激得一塌糊涂,说话嗓音都劈叉了。洪亮觉得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在抽搐,像要从毛孔里弹射出去。而三个人在一起密谋很显然又有点神秘有点庄严有点视死如归。他们把手拍在一起,那种感觉,就好像并肩前进的战友,迎着十二级台风,迎着鞭子一样抽打下来的暴风雨。

洪亮想,要是政变成功了,他首先就要让吴小敏尝尝味道,让他来给自己拍马屁,然后一点一点地修理他,让他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当然,他也要好好策划几个点子,让班上天天都在过节,让老古的酒瓶底天天都挂不住。那样,就真的很卡哇依了。要是搞不成呢?搞不成也没什么了不起。起码狠狠玩了一把,刺激了一把。啪啦啦啪啦啦,啪啦啪啦啪啦啦,过把瘾就死呗。

洪亮就带着这些想头回家去。天已经很黑了,月光不明,星星却很多。洪亮胸脯挺得高,书包抡得圆,呼吸里都带着热浪。他觉得自己高大了很多,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回到家洪亮大吃一惊:老古居然坐在家里!隔着玻璃窗,他看见爸爸正撅着屁股给老古递烟。那种笑,洪亮几百年都见不着一回。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才有家访的事。后来就没有了,后来老师有事一般都是打电话,再不然就让同学带条子,叫你家长来一趟!然后家长就屁颠屁颠地跑来听老师训话。

然而现在老古居然来家访了。老古能告什么状呢?说他调皮捣蛋?还是不注意听课?还是刚刚密谋的政变?难道这么快就被老古嗅出气味了?这些念头,还有由这些念头引起来的其他一些念头,闪电一样在脑子里翻腾跳跃,就如同不小心按动了录像机的“快进”,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觉得汗水刷一下就钻出来,好像他穿的不是衣服,而是湿淋淋的海绵。

不过洪亮还是咬着牙推开门,他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有意思的是,老古见他进来,踩着弹簧一样跳起来,说洪亮回来啦。爸爸见老古站起来,也只好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好像他们在欢迎一个重要人物。爸爸说,古老师你坐。老古这才拉着洪亮一起坐下。

爸爸说,小孩子你跟他客气干什么?

老古笑起来,说现在的小孩子不简单啊,跟我们那时候不能比啊。又扭头对洪亮夹眼,说,你放心,我不是来告状的,我是来会老同学的。

洪亮有些发呆。

这时大姑换衣服出来了,说洪亮你没想到吧?连我也没想到!

原来老古是大姑的同班同学。虚惊一场。

吃饭时,洪亮才搞明白,他两个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而且好像还有点那个,因为奶奶都很清楚。奶奶说,古老师那时候文文静静的,门门功课都好,不像我们家洪梅,一天到晚疯。大姑说,人家是高才生,我们想追追不上。老古慌忙站起来说,不是那样的,真不是那样的!大姑说怎么不是?你能考上我就考不上。老古涨红了脸说,可是那能说明什么呢?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讲了很多陈年旧事,还有从前的老邻居老同学。这些洪亮都不感兴趣,洪亮更想知道他两个从前是什么关系。洪亮猜想大姑说想追他追不上肯定是拿他开心,以老古这副德行给大姑拾鞋他都不够。说老古想追大姑还是可能的,而且十有八九就是这样的。现在回想起来,老古每次问到大姑的那种神态确实有点意思:目光迷离飘忽,远远地投出去,像是追着一群鸽子。而鸽子永远是自由的快乐的可望不可即的,并且一去不再回头。

吃过饭他们要谈事情,就撵洪亮回屋去写作业。老古还特意跟他开玩笑说:洪亮你还欠我一篇作文呢。洪亮说,写就写,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实洪亮哪有心思写作文啊?他耳朵贴在门缝上,恨不能拉成驴子那么长。听了半天他才听明白,老古吭哧吭哧绕了半天弯子,把脸都憋紫了,原来就是让大姑给他帮帮忙。其实也没什么大忙,也就是新来的校长对老古不大友好,什么把他排挤到初中部啊,什么分房子老是不给他分啊这些破烂事。后来大姑也烦了,说,你不要讲过程了,把你想办的事一二三四写清楚,我负责给你办到不就行了吗?大姑说,你们校长求我办的事多了去了,他敢不办。老古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好好好,好好好。

老古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大姑就来敲洪亮的门,说我来看看你写的什么作文。一看大姑笑死了:二十年后我回母校!哎哟喂一晚上你就写这几个字啊?洪亮说,老古在家坐着我头皮都发麻,哪还能写得出来?爸爸在外头吼:我看你是屁股作痒。大姑说,好了好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就放洪亮一晚上假,让他陪我回宾馆吧。爸爸这才不吭声了。

大姑搂着洪亮顺着湖边慢慢走,洪亮偎在大姑怀里好温暖好感动。月亮弯着,白云游着,湖水又把它们分得重重叠叠,聚了又合合了又聚,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在梦中。大姑要走了,一走又是半年一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大姑每次回来都是这个事那个事,辛苦得不得了,这回连老古都掺和进来。洪亮觉得大姑真是活得好累好累。洪亮说,大姑你下次不要回来了。大姑惊讶地停下来,捧着洪亮的脸看了又看,说洪亮你真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洪亮说,要不然你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天天陪着你。然后大姑就笑了,那你不上学啦?洪亮说,那个破学有什么上头?连老古都来找你麻烦。然后大姑就笑得直不起腰来,捶着洪亮的肩膀哎哟哎哟地叫:洪亮啊洪亮啊,你是不是吃醋了啊?洪亮说,才不是呢。

后来大姑说,好吧,我跟你说实话吧。你不要看你们古老师现在窝窝囊囊,从前他可是我们班的白马王子。那时候,他成绩又好人又潇洒,他有个甩头发的动作,还有个扶眼镜的动作,把多少女孩儿魂都勾跑了。

洪亮把嘴张着,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说,这么说他还真的追过你?

大姑说,是我追他!后来……大姑把头仰起来摇着,人啊,很难讲的。洪亮你还不懂啊。不过等你懂了什么也就晚了。

大姑说,洪亮,你要听古老师的话,起码他是个好人,他不会害你。

大姑说,洪亮你回去吧,听话。好好想想,二十年后你怎么回母校的?

这一晚,洪亮真的是在写作文了。他写道:

二十年后我肯定比现在高大,起码要比我爸爸高大。我肌肉很发达,像施瓦辛格那样,说不定还长着胸毛。我不喜欢穿西服,那太一本正经了,我穿的会比较休闲。当然,我非常重视鞋,鞋的品位上去了人的品位也就上去了,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就穿着这样的品牌回母校去。我肯定不是教师,当然也不会是什么专家学者,那太烦人了。我也不是什么歌唱家、艺术家,这一点现在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我肯定是个成功的人,不然我回母校干吗?

写到这里,洪亮已经写不下去了。是啊,二十年后他回母校干吗呢?这太荒唐了。二十年后,他都三十好几了,差不多就是个小老头,这太滑稽了。

老古说话还算数,元旦放假前,他终于宣布了。他说,班干部也是该改选了。而且他还说,我希望每一个同学都有机会当一次班干部。这话明显是帮洪亮的。起码洪亮是这么分析的。现在他不帮洪亮还能帮谁呢?

然而洪亮的政变还是失败了。而且失败得无声无息,连一点浪花都没有。

是计划不周密吗?不是。事先他们把每个环节都想到了,怎么提名,怎么起哄,怎么推选唱票人。是准备不充分吗?不是。洪亮的口号是天天都像过节,他在演讲的时候就要推出一个新年郊游计划。是经费不到位吗?也不是。他们的竞选经费已经达到了四百多块,而且就在王大孬的书包里揣着,他们随时都可以兑现庄严的承诺。只不过这笔经费在使用上作了一些修改,不是直接发给个人的,发给个人不好,有点贿选的意思。他们是要把它用于新年郊游计划,说是赞助也行说是庆祝也行。这个话都已经透露出去了,总之万事俱备只待东风了。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岔子。

王大孬没来,梁菲菲也没来。上午不来,下午也不来!

眼看班会就开始了,洪亮把脖子都扭酸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们就是不出现!什么叫愤怒?愤怒和气愤有什么差别?这就是。

后来,老古都有点奇怪了。他问:洪亮,你不是要报名竞选的吗?你怎么不发言?勇敢点嘛。你上来说几句,选上选不上都没有关系。

洪亮站起来了,他看见全班都在注意他,好像都在哧哧地发笑。他用力拉出书包,甩到肩上,他说:我才不想当班干部呢,没意思。然后他就出来了。来到外面,冷风一吹,这才觉得鼻子酸了,热泪往外一喷!

晚上,吃过饭,洪亮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打电脑,是新版的《魔戒》。正杀得天昏地暗,妈妈敲门喊:洪亮电话,好像是梁菲菲。洪亮早就和梁菲菲讲过的,不要往家里打电话,有事就发E-mail。所以他说,我不在家。妈妈笑起来,不在家是哪个在说话?梁菲菲的电话你也不接吗?你也学会这一套了?

洪亮想,不在家就是不接,这还不懂吗?梁菲菲的就更加不接了,这个小魔女,她毁了我的一生。

爸爸正在吃饭,随口说,这个梁菲菲的爸爸今天也进去了,还有那个什么王大孬的爷爷,都进去了。他交的朋友,都是这号人。

洪亮一愣,跳了起来。难怪他们今天没来!

妈妈说,是这样啊?这样就更应该接了。妈妈砰砰地拍门。

洪亮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拉开门去听电话。可电话里只剩下嗡嗡的电流声。他撂下电话又一声不吭往回走。

妈妈在一边说,洪亮,你主动给人家打一个嘛,随便说两句也好。

爸爸说,不打也好,小孩子掺和这些事干吗?

妈妈说,小孩子才要打呢,人家小孩子有什么错?不管怎么讲人家都帮过我们,这时候可别让人看扁了,说你狗眼。

妈妈不讲这话还好,一讲这话洪亮突然就火了:狗眼怎么啦?我就是狗眼!她爸进去了,她就没用了,没用的人我还交她干吗?她有本事叫小姑父下岗啊?说完洪亮把门砰一下摔上了。

妈妈在外头傻掉了,说,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这么可怕?

十一

一直到放假,梁菲菲都没来上学,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王大孬倒是来了,可他来不来,也就是那样,他反正是要挂红灯的。他跟洪亮说,他不想念书了,后来他又说他要转学了。洪亮说,你没事吧?王大孬说,他能把老子怎么样?洪亮说,那我就放心了。

其实让洪亮放心不下的是梁菲菲。那天不接电话是因为在火头上,洪亮事后想想,也觉得不大妥当,毕竟竞选是个小事。所以他也给梁菲菲回过电话,可电话总是占线。后来他又发过E-mail, E-mail也发不出去。他这才有点懊悔了。毕竟,他跟梁菲菲好过一场,也那个过,就是分手,也要有个说拜拜的机会啊。每天放学,身边总是空的,再也没有欢蹦乱跳,再也没有莺歌燕语,于是洪亮心里也就空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你的空虚,总是因为失去;你的失去,总是因为空虚。

北风紧了,下过一点小雪,学校大操场那一圈老梧桐就秃完了,就像一只只伸出水面呼救的手掌。连最后的枯叶都扫进垃圾箱的时候,学校也就放假了。放假了也没见到梁菲菲。

从洪亮家到学校,要经过一个地方,高高的围墙只有一个小门,小门还是铁的,围墙上拉着铁丝网。这是市看守所。洪亮想,梁菲菲的爸爸是不是就关在这里头呢?她爸爸没有判刑,就应该关在这里头。所以放假以后他天天都到这一带来转悠。每天十点,都有一些人在看守所门口排队,手里拿着篚子,胳膊上夹着包裹。他想,梁菲菲也应该在这些人中间,她不会不来看她爸爸。

这样,洪亮就能看见梁菲菲了。他要对她说,对不起啊,那天真的是个误会,我真的不知道啊。一开始梁菲菲肯定不理他,泪光一闪就把头扭过去。可是不要紧的,只要他肯坚持,梁菲菲就肯定会回心转意。洪亮觉得,那一刻肯定会十分动人。他说,请你听我解释!她说,我不听我不听!然后洪亮就去拉她,只轻轻一拉,她就哇地一声扑在他怀里,捶他,咬他,骂他。而洪亮呢?只能坚强地挺住,面孔岩石一样坚硬,顶多流一点点泪。他会说:啪啦啦,啪啦啦,有我呢,放心吧。

然而,这一刻并没有出现。梁菲菲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就像美丽的小人鱼变成了一个气泡。这个气泡再也不会回到人间。

然后,春节的前两天,家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一下子就让洪亮理解了梁菲菲,让他明白梁菲菲再也不会回心转意。

这个电话把全家都击倒了,奶奶当天就住进了医院。

十二

大姑真的倒霉了。

其实大姑过完元旦就回到了省城,是从电视台的晚会现场直接带回来的,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尽管她早就离开了省歌舞团,可是整她还是要从省里整起。因为一直支持大姑的那个人已经退休了,也倒霉了。

大姑住在郊区的一个宾馆里,比梁菲菲她爸待遇好多了,取的名字也好听,叫“双规”。电话就是从那里打出来的。打电话的人说,洪梅想见她的侄子,经过研究,同意了。冷得像块冰。

然后这块冰就像掉进油锅里,把家里炸翻了。爸爸在屋里打着圈子说,早讲过嘛,不听嘛,我讲的都等于放屁!奶奶只叫了一句梅啊——,身子就矮下去,眼睛也翻白了。小姑从单位里跑回来,还没等发牢骚,一见这架势就傻了。比较起来,还是妈妈冷静一些,她说,现在什么都不要讲了,讲了也没用。然后就打了120,把奶奶送进医院。

他们是坐火车去的。一路上妈妈就在叮嘱:见了大姑不要乱打听,不要乱叫乱喊,也不要哭。洪亮说,知道,知道,烦不烦啊?他们是去慰问大姑的,当然不能让大姑伤心。可是洪亮注意到,一路上妈妈的眼角都是湿的。

大姑进来了,他们都站起来。大姑一把抱住洪亮就亲,眼睛、鼻子、耳朵、脖子,一点一点亲过去,亲得洪亮身上全是泪水,亲得洪亮心都碎了。洪亮答应过不哭的,可是这样一来再坚强的洪亮也忍不住了,他把哭声憋成一根游丝,一圈一圈地把大姑缠绕起来。

哭够了,大姑说,不哭了,洪亮你还好吧。

洪亮说,我还好,我好得很。可是话一出口,他立刻想到这学期的许多不够好的地方,许多的不顺利许多的不愉快。就是和大姑,前不久才说再见,还以为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谁知这么快就见到了,而且是在这种鬼地方。

大姑说,你们古老师还好吧?

洪亮说,还好。

大姑眯起眼睛说,他会对你好的。又问:他现在还养不养鸽子?

洪亮说,不养。可是洪亮立马明白了,难怪老古的目光总是追着鸽子。

大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养鸽子,我们两个一起养,偷偷地养,那时候奶奶不让,可我们还是偷偷地养。那时候,在他家的阁楼上,看着鸽子飞得那么自由,心里不知道有多美,总想着也能像鸽子一样飞出去,飞得比鸽子还要高。

洪亮心想,你是飞出去了,可老古没有。

大姑说得很慢,一句一句的,好像每一句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句都是一首歌。后来大姑就笑了起来,眼角上堆满了皱纹,这让洪亮吃了一惊,大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洪亮摸着那些皱纹说,大姑,你有鱼尾纹了。

大姑笑着说,像不像五线谱?又说,大姑都三十六了,老了,飞不动了,也该歇歇了。

洪亮想,大姑从前不是这样的啊?在洪亮的印象里大姑好像永远是青春的活泼的,只有二十几岁样子。他又想,大姑三十六了,是本命年,难怪背时倒霉。要是早知道,他就会让大姑扎一条红腰带,可惜早不知道。

大姑对妈妈说,好了,你们回吧,能见上一面,我就满足了。

洪亮说,不,他抱紧大姑说,我不。可他的声音是破碎的软弱的。

大姑说,听话。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听好,这可能是最后一支歌了。

十三

大姑唱的是什么歌,洪亮完全没听见。他听不进去,他也不想听。他的心已经完全被抓破了,歌声就像一把刀子,慢慢地割慢慢地绞,心里的血也就像紫葡萄那样一颗一颗地一嘟噜一嘟噜地流出来。

洪亮想,大姑这次倒霉肯定是有原因的,大姑是被冤枉的,大姑今年背时。洪亮脸色铁青,心潮起伏。他仔细回想大姑说的每一句话,他觉得这里总会有一点什么线索。可是大姑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问到了老古,还有,就是养鸽子。她说了她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就想飞。老古也想飞,可是老古飞来飞去又飞回来了。这时,他好像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

如果让洪亮来选择,洪亮是选择做大姑呢?还是要做老古?答案是再明显不过了。哪怕大姑最后就是坐牢了,死了,也是值得的。

于是,洪亮的头脑开了天窗,大脑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有许多许多话要讲。他觉得他是可以完成老古布置的作文的——《二十年后我回母校》。二十年后洪亮是什么样子呢?二十年后他还没有大姑年纪大,他该怎么回母校呢?

洪亮那时不仅强壮有力,英俊潇洒,最主要的,他必须是一个大官,起码是省一级的。至少他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这个钱多到了足以让省长点头哈腰。这时候洪亮回母校就值得一回了。他会说,我们学校怎么还这么破烂啊?给你一个亿够不够啊?校长出来了,校长就是老古,老古说,多了用不了。他会说,把教师宿舍也改善一下嘛。这时一个教师出来表示感谢,仔细一看这个教师就是吴小敏,带着一副望远镜那么厚的眼镜,他就笑起来。笑得吴小敏的腰一点一点弯下去。他就问老古:你看我和吴小敏比,哪个更有远见呢?老古的脸立马黄了,皱得像核桃仁,说这个这个这个……当然他还会问到他的铁哥们儿王大孬、梁菲菲。王大孬那时是个的士司机,连校友会都参加不上,只能远远看着,不提也罢。而梁菲菲却也成了一个铅华退尽的老妓女,谁都不好意思让她来。后来他就发火:她是我的老朋友旧情人,你们谁敢小看她?这时谁都不敢跟他顶嘴,只见满操场尘土飞扬,底下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原来是一地的人都在磕头,求他放弃这个念头。他叫道,尔等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啊?而他们却说:天子圣明,臣罪当诛,天子圣明啊……

他们坐的是长途汽车,这种颠簸摇晃很适合于想象。现在这种车招手就停,他们就懒得赶火车了。洪亮正在文如泉涌想得带劲的时候,猛然看见了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正好把手伸到前面一个旅客胳肢窝里,洪亮伸手一指:小偷!

一车人都在打瞌睡,听洪亮一叫,都醒过来。那个被偷的人摸摸口袋,掏出一个手机放进手提包里,没吱声。洪亮说,偷的就是你。妈妈拉住洪亮,叫他不要乱讲,说小孩子搞不清楚。那个小偷扭过头看了洪亮一眼,那种目光让洪亮打了个冷战,洪亮就不吭声了。

车到了一个小镇,那小偷起身下车,又回头看了洪亮一眼。洪亮也瞪着他,心想你凶什么凶。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车快开的时候,那个小偷又上来了。等车再次发动上了路,那小偷从怀里抽出一把西瓜刀,在护栏上一拍,啪!吓得售票员一声尖叫,钱掉了一地。

小偷说,妈的,这条线老子三年没跑了阿是啊?都不认得老子了阿是啊?

一车人都不吭声,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空气于是开始稀薄起来。

小偷看看地上的散钱,古怪地笑一下,然后把售票员扒拉开,踩着那些钱晃晃悠悠就过来了。小偷对洪亮说,你看见老子偷的?

洪亮站起来:我……我确实看见的。不信你问他们!小偷问那个被偷的人:我偷你了?偷了没有?

那个人抖抖地站起来说,没有,没有。

小偷说,那我偷谁了?说!西瓜刀啪一下剁在椅子背上,声音就像老树劈开那样。然后小偷把刀咬在嘴里,封住洪亮的衣领,甩起来一个大嘴巴。紧跟着又一个,又是一个……

洪亮颤抖着,眼前金星乱跳还想说他确实看见的,可是妈妈已经扑上来了。妈妈一把护住洪亮的脑袋。妈妈说,大爷大爷,小孩子不懂事,你饶了他吧。

小偷松了手,说我饶了他,谁饶我呢?

妈妈说,我包里有钱,你都拿去吧。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洪亮想说不,不。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渺小,在妈妈怀里是那么的无能。

小偷把妈妈的提包翻了翻,又扔下了,手却伸到妈妈的裤腰里,在妈妈身上乱摸起来。妈妈浑身颤抖放声大哭,两手却死死搂住洪亮脑袋不放。

洪亮想,拼了,我跟你拼了。可不管洪亮怎么挣扎妈妈都不放。妈妈边哭边喊: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小偷已经下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进了市区。人们开始说话了,妈妈却一直在哭。有人唉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被偷的人,掏出一张钞票,对妈妈说,对不起呀。又有人说,是啊,是啊,让你们受罪了!

连售票员都过来说,对不起啊,我刚才,真的是……吓傻了!

这时,洪亮却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声哭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不哭,刚才他还显得像个男子汉,而这会儿却是这么没用。他一把打掉了那个人的钱,眼泪不争气地喷了一脸一身,他想说,谁要你的臭钱啊?

大家都在摇头叹气,这孩子,这孩子……

那个人拣起钞票,把两手一摊说,好人做不得啊。

洪亮哭着,愤怒前所未有地从脑门上炸裂开来:你们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好人请你把手举起来!

没有人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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