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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个圈套叫成功

从演播厅出来,安娴老师有些眩晕,扶着廊柱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这种感觉局外人是无法体验的。就好比第一次上讲台,腿软软的,心揣揣的,太阳穴那儿有一面大锣敲得咣咣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听见回声。不准确,这个比喻不准确。其实讲台她站了十来年了,所有的冲击加一块儿也赶不上这一次来得震撼。应该这么说,导播开始倒计时那一刻,还有那些碘钨灯打开的那一刹那,就像一只只怪兽突然睁开眼睛,一起向她扑过来,记得当时是摇晃了一下的,不过还好,没从吧椅上摔下来。这种刺激如同飞机在空中颠簸,有人告诉你出故障了,有什么话可以写下来了,于是你的心就一直飞出去,你什么话也不想说。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是一种身心的飞升。飞升上去的灵魂像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矫健、优美,而且目光锐利。于是这人世上的一切都被看清楚了,高山和峡谷,沼泽和暗流,鲜花还有毒菌。

当然,也许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这才是第一次,以后还有十次、一百次。而一个个时尚概念,一段段严谨推理,一堆一堆生动形象的比喻,全在胸口憋着,它们排着队,随时都准备冲出来安抚这些可爱的观众。将来她会比小羽做得还要好。小羽是名主持,依仗的是青春,而青春是不可再生资源,一个女人的美丽靠这个是靠不住的。所以为了和小羽坐在一起对话,她特意选了一条花呢长裙,外面加一件看上去随便得不能再随便的球衣外套。甚至导播建议她再补一下妆她都拒绝了,她笑着说,我可不能给人一种摩登印象。事实证明她是对了,她依仗的是气质高贵、谈吐优雅、内涵丰富和机智幽默,这从现场观众的掌声笑声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女人天生是感性的,而这一点最适合大众传媒的胃口。像《经济纵横》这样的栏目早就应该抛弃那些刻板的老学究了,观众需要生动形象、亲和朴素的日常真理,而不需要生硬枯燥的概念。她成功了,第一次试播她就接到了长期聘书。这一点确凿无疑。

小羽告诉安娴,请一个学者做嘉宾主持人,这在本台是绝无仅有的,因为观众不喜欢老面孔,不喜欢老生常谈。小羽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喜欢,好像是跟她交流经验,其实安娴听得出来,小羽的口气已经酸到倒牙。

现场讨论也是这样的刺激:本来是一个关于正确认识民营经济的话题,可是在小羽的引导下,观众却揪住某些敏感问题不放,变成了如何看待“民进国退”,和民营企业家的劣迹审判。小羽问的更尖锐:现在网上有些言论,说中国的经济学家没有良知,说《福布斯》富豪榜几乎成了中国富豪的通缉令,公布一个倒一个,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作为一个研究西方经济的学者,您认为政府应当注意些什么?很显然这是在挑衅,谈话提纲中根本没有这些问题。

当时她好像冷笑了一下(这不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说,我是知识分子,不是良知分子。她笑了笑。观众也笑了。她说:我是研究经济思想的,做道德评判不是我的工作。但我可以跟大家说一件往事。

她说,不管人们对于民营化是怎么看的,但谁都无法否认,自80年代以来,整个世界都卷入了一场民营化的浪潮。掀起这一浪潮的,就是英国当时的首相撒切尔夫人。大家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各国都奉行凯恩斯主义,一律地向左转。但是到了70年代,就是凯恩斯的老家,也是最早奉行凯恩斯主义政策的英国,陷入凯恩斯主义的陷阱:滞胀,政府财政赤字剧增,物价飞涨,经济衰退,失业率居高不下,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在罢工。英国曾经是自由市场最成功的典范,这时又不幸成为国家管制和福利国家最严重的受害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79年5月,撒切尔夫人出任英国首相。她就任后所做的大事之一,就是把经济事务研究所所长拉尔夫·哈里斯推举为上院议员,因为伦敦经济事务研究所为两位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提供了讲台,他们是哈耶克和弗里德曼。这两位如今都是备受尊敬的大师级人物,在50—70年代,却被视为经济学界的异类。因为他们鼓吹市场调节而反对政府干预,反对政府的通货膨胀和充分就业政策,反对价格管制,甚至对工会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些学说在当时都是惊世骇俗的。

她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缓声说:总之撒切尔夫人相信了这种学说,顶住了各种压力,当然还有由此带来的社会痛苦,最终形成了20世纪唯一一个以女性的名字命名的经济政治运动——撒切尔革命。这场革命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将国营的企业和事业民营化。到了1990年撒切尔告别唐宁街时,英国的经济改革已经大功告成。到1992年,已有2/3的国有企业被转移到私人部门,全英国只保留了5家国有企业。曾经大量消耗政府财政开支的国营企业,如今成了重要的税收来源。英国的社会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持有股票的人数是从前的3倍,达到900万,也就是说,每5个人中就有一人持有股票,总人数超过了工会会员。这样的改革使英国的经济从政府主导型、生产者主导型,变成了消费者主导型和市场主导型,此后,英国的经济表现总体上一直好于欧洲大陆各国的平均水平。

她说,当然这是英国的情况,它们本来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在咱们中国,可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说,还有一件事很好玩:当时的哈耶克在德国弗赖堡大学教书,但经常到伦敦来演讲。有一天晚上,撒切尔夫人到经济事务研究所私下会见了哈耶克。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夜深了,撒切尔夫人走了,所里的人都聚集在心事重重的老经济学家身边,询问他的印象和感受。哈耶克考虑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抬起眼皮,轻轻地说:她真美。……

安静了数秒钟之后,掌声像骤然而至的潮水,把她给托了起来。全体现场观众都冲上来请她签字,向她致敬,为她欢呼。而小羽,只能充当一个维持秩序的角色,从中心挤到了边缘。

她确信不疑,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从书斋走向了社会,从讲台走上了舞台,从年轻女学者走向一个著名经济学家。从这一刻开始,她的女性视角,她的娇美形象,她的名字就会像一颗美丽的小钉子一点一点钉进这座城市,甚至全国人民的脑袋瓜里。人们在讨论经济现象社会问题时会很自然地想起一个人,他们会问:安娴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安娴表态了没有?而她,只是在一边儿坐着,微微笑着,并不急于发言,有点像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双目微含拈花微笑。

事实上几乎所有优秀的女人都是这么干的,她们有时也会攻,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守。而攻守之间的关键是蓄势,是这个才真正体现着品位体现着智慧。只有品位才决定着攻或守的质量。

小羽讪讪地过来问,安大姐你没事吧?

她摇头说,没事,一会儿就好,这儿光线太厉害了。

小羽说,就是,就是光太强,跟他们说多少回也不听,效果效果,从来都不替嘉宾着想,我们搞专业的都受不了。小羽大概很想强调一下自己的专业地位,但气势已经很空虚了。她拍拍小羽的手说,没事没事,这就叫机会成本。

她很清楚,小羽已经被《经济纵横》放逐了,无可挽回。这和光线没有关系。没有光怎么会有镜头,没有镜头怎么会有焦点,而没有焦点又怎么可能抓住观众的眼球?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道理。

然后她便笑着告辞,迅速消失在这座宫殿的阴影里。小羽追在后头喊,邬台说要请你吃宵夜呢。

她当然不在意吃什么宵夜,更不在意什么台长。

有人在等她。虽然这个人没有明说,但她知道。这个人一准在等她。这个人把她送到电视台来,那种目光就已经告诉她,他会一直等她的。

果然,转过楼角,树阴底下,一辆橘红色法拉利跑车静静地趴在那儿。车子的一只轮子翘在人行道上,就像一个睡姿很难看的小男孩。这个孩子贪玩、淘气、疯狂、喜欢恶作剧。可他绝顶聪明,谁都得承认,这是个宝贝。

她站住了,突然觉得走不动了,气喘得厉害,心也跳得很急,那种眩晕的感觉又来了。她是很怕发生这种事的,可这种事是迟早会来的,她有预感。其实她并不保守,同事之间也经常开开这种玩笑,可是真的来了,还是怕的。这种事的可怕也许并不在事情的本身,而在于它像毒瘾,越是担心越是纠缠不休挥之不去,让你无法平静地面对。而且到了后来,这念头就好像翻过个儿来了:不是你在害怕,而是你一直在期待,似乎是你等待着要发生点什么。

天理良心,不是这样的!

她靠在一个院子的铁栅栏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定一定心。她相信,如果这时候谁递过一支香烟来,她也一定会吸的。可是就是这一刻,皮包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接着就是那支《祝你平安》,十六和弦音的,响个没完没了。这手机也是他送的。当然,他是以公司的名义。

她没有去接,不用接也知道是谁打的。她想清楚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就这么着,伴着一曲《祝你平安》,她拉开了法拉利的车门。

这个人叫邹俊安,是圈内人公认最具潜质的民营企业家,也是所有企业明星中最为低调的一个老板,总之有点卓尔不群、与众不同就是了。

安娴是在政协礼堂认识邹俊安的。她的一个同学在市政协工作,建议她经常到政协来走走,开点讲座什么的,这样一方面可以扩大影响,一方面也可以结识本市实业界的精英。当时,她刚好出了几本资本运作方面的书,出版社也希望她能有些签名售书一类的动作,就答应了。

那天是个周日,是一个什么企业家的联谊活动,讲座已经快结束了,邹俊安进来了,一进来就引起一阵骚动,招呼的握手的,总之挺热乎。当时安娴是在讲马克思的一段话,她的意思是马克思也有资本运作方面的论述,引经据典而已。这人就开始嘀咕,说马克思也讲资本运作?安娴就笑着答,马克思炒股票炒得很成功呢。她说,马克思认为资本有两个最本质的要求,这两个要求等于是资本的原罪。原罪大家懂吧?这个人就说,原罪就是无商不奸,天生坏蛋一个。

一屋子人全都乐了。

安娴说,也对也不对。马克思说的这两个本质要求,一个是资本增值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一个是资本增值在最大的程度上实现,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可邹俊安后来跟她说,他平常顶讨厌人家跟他谈理论,也顶讨厌假模假式的知识分子,可这两句话他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印象特别深刻,就像烙铁烙进去一样。她相信这是真的。

安娴的课讲得是很好的,这在学校是有公论的。她说话音量不高,慢慢的,一句接一句,但思路清晰,概念准确,逻辑性强,很干净,基本上没有废话。

邹俊安后来告诉她,他觉得这不像是在讲课,倒像是朗诵诗歌,这一点和别的老师很不一样。特别是她的两只眼睛,像欧洲人,深深地眍进去,定定地望出去,目光清澈,悠远专注,估计是什么人也看不见,只看见自己想说的那个道理。他说,当时一缕阳光斜斜地投在她身上,形成一个三角区,使得她的五官更加分明、生动,就是神态特别优雅高贵的那种。

他说,她笑起来也特别有味道,好像完全放松,完全没有顾忌,这一点又很像西洋女人。另外那天她穿得也不错,看得出不是国内的品牌。

他说,让他发呆的原因还不是这些,是什么一下子还说不太清。总之他当时就下决心要结识这个女人了,而他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讲座结束以后,是安娴的签名售书。什么《股票市场ABC》,什么《欧美资本市场的规则与潜规则》,什么《帮你赚钱》,这种捣糨糊的书她自己并没有多少兴趣,但出版社坚持要她写,因为市场需要。当然,她自己也需要钞票,不然她的《西方经济思想史》早该完成了。

当时的情况是,邹俊安掏出了几张票子,对书店的两个小姑娘说,这些书值多少钱?我统统买了。小姑娘赶紧向安娴报告。安娴却一边签字一边答:这怎么可以?连头都不抬一下。在她看来,这种嚣张的举动无非是证明自己有钱,并不是真想买书,甚至可以理解成非常老套的性骚扰。

但这下他的机会来了,他动手就要搬书,还让他的朋友,大丰银行的朱行长过来帮他搬,闹得动静很大。安娴只好过来,说:我写书当然希望有人看,来签名售书也不过是想做做宣传,怎么会不卖给你呢?可这是书啊,又不是金银财宝,你要那么多干吗?

人们哄笑起来。

而他,犟着脖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发给我公司的员工看,不行吗?当时安娴脸都涨红了,轻声骂了一句:暴发户。

他说,暴发户怎么啦?暴发户是自己赚出来的。你卖书不也是赚钞票吗?你刚刚还在讲,赚钞票越快越好,赚得越多越好。

安娴给懵住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他油嘴滑舌道:你说是马克思讲的。可我认识老马,老马又不认识我,我只有认准你了。这个话,就是你刚刚讲的。

安娴想了一下,好看的眉毛拧起来,笑了,说:马克思是这样讲的吗?我也不是这样解释的呀。不过你能够这样理解,我看一点也不奇怪。

朱行长她是认识的,朱行长这时插进来劝道:安老师,安老师,邹总这个人呀,就是喜欢搞搞震,小孩子一样啦。不过依我看,他只是想认识你一下,交个朋友,千万不要误会。其实他对你佩服得来,五体投地呀。

这样,邹俊安不失时机地递上了名片。安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张娃娃脸,没吭声,然后又回到座位上去。这是第一次亲密接触。

第二次握手是开董事会。不久后的一天,一个叫海鸟地产的上市公司改组董事会,辛校长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当这家公司的独立董事。那还能不愿意吗?她一口就答应下来。随后就是公司董秘送来了资料和聘书。她当时并没有仔细研究公司的资料,或许她根本把邹俊安三个字给忘记掉了。总之没想到是他。

当然开会那天,她怔住了。但安娴没给他面子,见他进来别人都站起来了,安娴居然没有站起来。

原来是你。她说。

他说,是我。没想到?

她说,我确实没有想到。对不起,我没对上号。

他笑了一下,故意轻松地说,我收购了这家公司。我非常幸运地请到了你。

安娴想了一下说: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贵公司违规操作的话,我是不会客气的。说完她就站起来,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

当时他很尴尬,当着这么多人,在这样一种场合让他下不来台。毕竟他是个老总,早已不习惯人家这样和他说话了。不过邹俊安还不错,他讲: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不过我想,设立独立董事的目的,就是找个厉害的人来监督我。是这个意思吧,教授?

安娴只好点了点头。于是大家又鼓起掌来。在他们看来,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不愉快的事情是不能出现的。

晚宴,他们特意安排邹俊安和她坐在一起,他问安娴:你对我就那么反感?

安娴笑了笑说,那倒没有,只是我多少有些意外。

他带挑衅意味地说:将来让你意外的事还多着呢。

安娴当然也不示弱,说:你这个人是挺出格的。不过小心不要让我逮住。

他哈哈大笑。说:逮吧,猫捉老鼠天经地义。又说:电影里头猫捉老鼠的游戏,表面看热热闹闹,猫也心甘情愿被老鼠捉弄,其实最没劲了。你想啊,猫如果真有心,哪有捉不住老鼠的?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放开了,他又问:你真的觉得我这个人很出格吗?

安娴说,反正看上去不是太那个。

他说,哪个?

安娴说,不是很……文明。说罢她自己也咯咯笑了。

他想了想说,其实文明礼貌我也知道的,你好,请,对不起,谢谢,再见。是吧?就十个字,谁不知道?可是还有三个字,是老传统,你们大家都忘记了。

一桌人都安静下来,问:哪三个字?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讲:妈个×!

众人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安娴也跟着笑了,而且一边笑一边摇头。安娴也是棚户区长大的孩子,这样的语言并不陌生。而且她发现邹俊安其实是想告诉她,他并不粗鲁,他只是希望大家坦诚相见,不要假模假式。

她渴望挑战。这样的挑战很刺激。她觉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刺激的对话了。有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接触得越多她越觉得这个人是个谜。而谜是值得她这样的人来亲手一层一层解开的。当然也有可能最后解开的是一根引信,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可那不是同样很刺激很过瘾吗?

安娴走过去了,腰很直,胸很挺,屁股翘翘的,有一点S味道。安娴的皮鞋质地不错,敲在路面上橐橐脆响。一个人走路的姿态很重要,能看出这个人有没有活力,自信不自信,这不是可以装出来的。在欧洲,一个法国来的小伙子就问过她:密斯安?你脚下是不是有一根弹簧?

安娴拉开法拉利的门:请问,这位先生是在等人吗?

他没有回答,直接点火,摆出一副不屑回答的架势。

安娴又问:是在等我吧?没搞错吧?

他拍拍坐垫:上来讲吧。

安娴只好坐进来,一边系保险带一边说,你不回答我也要问的。还是应该问清楚比较好,不然闹出误会就麻烦了。电视台可是个生产美人的地方啊。

他侧脸瞧着她好一会儿,这一刻他目光忧郁,神情疲惫,还有点憔悴。好像他是想讲点什么来的,可是要讲的实在太多,多到已经无话可说。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所以他才讲不出来。

安娴也闭嘴了,因为她已经接收到了这种表情。

车子滑动了,加速了,一切都悄无声息。只听见粗重的喘息。

上了立交桥,安娴有些沙哑地问,去哪儿?

他这才开口说,想不想吃东西?去宵夜吧。见安娴没吱声,他又问一遍:你不饿吗?

好半天,安娴才笑起来,说:这么一本正经干吗?这可不像是你。

他又沉默一会儿,轻轻说:那就去游车河吧。

安娴的眉梢跳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突然松弛了,叫道:好啊好啊。

于是他把车开飞了,一直冲上山顶,然后调头,然后打开车顶棚,然后放马滑下去。眼前,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主干道,璀璨的灯光像一条长虹直射出去,垂落在遥不可期的黑暗里。人生就是这样的啊,再怎么辉煌也有暗淡的那一天,所以应该抓住眼前,抓住辉煌,抓住身边每一个让你心动的机会。这个发现令她有些感动。高楼,巨厦,全都披着霓虹,还有那些甜蜜的广告牌,还有那些路灯和车灯,全都汇成一条长河。人们在这条长河里游啊游啊,其实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并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傻乎乎地跟在别人后头游,一直游到死。

安娴被这辉煌激动了,她扔掉保险带,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高举,两峰坚挺,嘴巴里喊着什么,兴奋得不得了。进入闹市,车速慢了下来。安娴坐下说:你的车还不够高级,你怎么不买一辆能长翅膀的车?

他也大笑:如果有那样的车,我肯定买!

安娴把脑袋一歪,鼻子拧成了一朵花:有你也买不起!

他说:买不起我就造啊,这样的车一定能造出来。总之它不但能长出翅膀,而且能长出两条长腿,能爬山,能蹚河,还能上树呢。然后把它推向市场,创造一个新的品牌系列,一律以安字打头:安乐,安康,安好,还有安什么什么……

安娴笑得咯咯的,肩头直颤,乳房似乎都要跳出来了。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说:知道为什么叫安字品牌吗?你姓安,我的名字里也有个安,这就叫缘分……

安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不吱声了。

于是他也适时地闭嘴。

女人说到底是被动的动物,她们需要有人来不断进攻。做不做是另一回事。献花啊,恭维啊,越殷勤越好。知识妇女也是同样,希望被人家重视,但又不仅仅是吹捧,喜欢人家恭维,但又不仅仅是嘴上讲讲,她们需要那种发自内心的倾慕,比一般女人更加矜持一些罢了。

穿过闹市区,车流加快了,河已经到了尽头。于是他拐上立交桥,把车又拉回来,不过这次不是返回,而是直接奔了他的天堂花园。天堂花园是邹俊安的杰作,二十八座摩天大楼按照二十八宿的位置精心排列,占了一百多亩地。路边的七幢楼灯火通明,天堂花园小区六个大字被探照灯扫射着,四座塔吊旋转着,相信十公里外都能看见。

安娴想,什么叫事业?这就是。什么叫成功?这就是。她回头看看邹俊安,这个人只是靠在车头上吸烟,什么表情也没有。

安娴转了一圈,回来问,这是你开发的?

他说:是啊?

安娴说,这个小区我怎么没听说过呢?难道还没开始售楼吗?

他哼了一声,说:那么着急干吗?我又不等着这一点小钱。

安娴叫起来,笨死了,哪有你这样做房地产的?

他忧郁地讲,我真是舍不得卖呀,天堂花园,多好的地方。再说还有几幢没有封顶呢,急什么?然后转身替安娴拉开车门。

这回坐在车里,谁也不想说话了。安娴问,现在去哪儿?他没有回答。安娴说,那你送我回学校吧,不早了。他还是没有回答。可是安娴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紧张得变色了。在S大学门口,安娴跳下车道声再见就要走。

他说,等等。

安娴站住了:还有事吗?

他走到她面前,死死地盯住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真美。

安娴迅速摇晃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你看电视了?

他说,我一直在看。

安娴问,在哪儿看的?

他答:是在街上的商店里。

然后,安娴又讲再见,可那声音她自己觉着已经劈碎了。

那一刻她确实是想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甜蜜、兴奋、冲动和依恋,还有小小的委屈。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沉默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坐在敞篷车里尖叫着往山下冲,一条条美丽的弧光扑面而来,可是还没减速呢,一切又戛然而止。

毕竟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大家都要负责任。也许是这样的吧。反过来,如果他不顾一切,拥抱着你,在你耳边轻轻说,求你了,留下吧,你会怎么办?你肯定也会拒绝的。你会说,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会推开他,或者做一个暂停的手势。肯定是这样的。毕竟这一步是不容易跨出去的。不过,你会安慰他的,你会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而男人就不会,男人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可是没有这个过程,她又有些失落,好像游戏还没有做完。这个人只会说,你真美。而这个话,还是刚刚从自己的节目里学去的……

亚平还没睡,还在看晚间新闻。看见她进来,亚平赶紧替她拿出拖鞋,趁她换鞋的时候还在后面吻了她一下,手上也不老实。

安娴推开他说,累死我了。

亚平说,你先洗把脸,我替你把汤热一下。我买了大毛炖品。

我吃过宵夜了,是他们台长请客。她竟然脱口这样说。然后自己也愣住了。

好在亚平感觉迟钝,只是一个劲地瞎转悠,嘴巴里还唠叨不停:哎呀求求你再吃一点啦,雪蛤很美容的。你要不吃,我不就白等了?

在洗手间,热水让她冷静下来。她抚摸自己,赘肉已经无情地在四肢、在腰腹、在一切不该生长的地方开始出现。瞧着镜子,眼角已经有五线谱隐隐约约唱歌了。这些,都让人发呆。你真美——他可以这样说,可镜子并不认同。难道是一种精神吸引?她和邹俊安好像还不是同一个层面的人。这么一想,立马看出自己是滑稽的,甚至是可耻的。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是个古老的童话,也是个普遍的真理。

大毛炖品正是邹俊安的产业,专门经营各种汤料和滋补食品,在市里很有名气,现在连锁店已经开到校门口来了。从报表上看,邹俊安能从大毛炖品每年获利一千万。她用小汤勺一口一口抿着雪蛤,想象这种东西怎么能创造如此巨大的利润。偶尔瞥一眼亚平,亚平正托着腮盯着自己,她明白这意思。她说,你先去睡吧,我就来。

亚平说,我查过,雪蛤是从冬眠的蛙类身上取出来的卵巢,所以对女性最滋补了。而你,最需要这个。

她说:好啊,你在挖苦我是不是?你觉得我不像女人了是不是?

亚平说,你明白我不是这意思。然后,他就过来了,把她拉起来,然后吻她。他像跳慢三那样在屋里滑动,身上也热起来,还真有点那什么啦。他们一不小心碰响了椅子。她打了他一下,别把蒙蒙吵醒。然而亚平已经把她的嘴封住了,从后面将她托住,于是她再次飞了起来。

亚平是她读硕士时认识的,同乡,后来又一起回到这座城市任教,很自然地就有了某种关系。亚平是朴素的,甚至是平庸的,他如果在一群人中间站着你简直没有办法把他区别出来。那时,她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亚平说,这好办,下回我剃个光头,你看哪儿亮就往哪儿走。后来,这家伙果真剃了光头,你进了图书馆,在一大片人头中一眼就能找着他。她相信,这就是爱了,一个男人肯为你的一句话去做极端的事情,这不是爱是什么?尽管亚平口头上并没有这样表达。后来学校发过一个通知,说是领结婚证的老师就可以参加福利买房,这样他们似乎也没有太多过程就搬进了新房。结婚,有了蒙蒙,这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自然而然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波澜。再后来,她又去读博,出国访问,回校上课,紧张但是有序。一到晚间,蒙蒙睡下以后,就开始各自做自己的事。而白天,即使在走廊上碰见,也就是点个头而已,有时连招呼一声的工夫都没有。他们是以吃食堂为主的,当然也就谈不上买摘淘洗的烦恼。蒙蒙小时候是交给老人带的,大了,想他了,才又把他接回来。亚平在这方面倒是无可挑剔,家务全包,工资就放在公用的抽屉里。总之,生活就像正点运行的列车,每一站都停,但似乎在哪儿都没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甚至连性生活都是刻板的,程式化了的,需要了就招呼一声。有时连招呼都不用,亚平有一些小动作,她一看就能明白。

这究竟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亚平说,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特别是讲哈耶克的那一段。

她伏在亚平胸口说,当时我紧张死了,手心里全是汗。谈话提纲上根本没有,是小羽临时加的。她是故意的。

亚平打个哈欠说,这谁都能看出来,太明显了。不过这样也好,有比较才能看出深浅。辛校长来电话也这么说的。现在这些主持人,以为有一张脸蛋就无所不知了,张狂得不行。其实花瓶就是花瓶。

她说,你可别小看这些人,一月收入两三万,电视台的私家车全是她们的。本来她还想说,其实她们也不用自己开车,出了门就会有人接的。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她想小羽今晚枕头上肯定是湿的。小羽说过,她一伤心就要抱枕头。而此刻,自己睡意全无,仍亢奋在一个接一个的快乐里。她问:你说辛校长来电话了?他是怎么看的?

可是亚平已经睡着了,轻轻的鼾声像是吹口哨。

这一点,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地方。每回都是这样,她这边刚刚兴奋起来,话还没说几句,他那儿就呼呼大睡。可是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你总不能把他推醒,让他陪你说话,好像老不满足似的。女人,总是被动的接受者。其实想说话也就是因为想说,因为需要爱抚,并没有具体的话题。辛校长能说什么,她也完全清楚,不过是想亲耳听一遍罢了。肯定,恭维,赞美,不过如此,但谁都需要。

辛校长是个可爱的老头,新潮、敏锐、野心勃勃,对她一直也挺关照。读博啊出国啊,没有他的支持就不会有自己的今天。可是辛校长也有自己的苦恼,他已经到点了。可是他不想退休,不想就这么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为了S大,把自己的专业都荒废了,院士也评不上,他不甘心。这谁都能理解。所以她被邹俊安聘为独立董事,别人还在摇头叹息,还在攻击她那几本不伦不类的小册子时,是这个老头第一个上门来表示了祝贺。同时也是第一次向她提出了要求。辛校长希望她能说服邹俊安,为S大的图书馆扩建做点贡献。他说,邹俊安是个大老板,拿个三五百万不过是湿湿水,可对学校就不得了啦。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不行校图书馆可以改名,就叫做俊安图书馆。要不然聘他做名誉教授!

这件事她不是不上心,更不是不想为学校做贡献,何况自己的教授职称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问题是,邹俊安毕竟是个商人,商人追逐的是实利,他干吗要当这个冤大头?再说企业挣点钱也不容易,她一直开不了这个口。而现在,她就更没办法开口了,邹俊安显然拿自己不当一般朋友,那种眼神,那种语气,那种若明若暗的困扰。如果她开了口,邹俊安也许会答应的,但那样一来自己成什么了?她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做交易?

要命的是,自己也心动了。真的是心动了,不要骗自己。邹俊安确实是个优秀的男人。她可以不怕男人的穷追烂打,事实上她也曾经沧海没少经受考验,可是现在这个男人轻轻一瞥她就受不了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确实是一种精神上的吸引,一种心灵上的穿透。被穿透的心灵有时也会疼的,它不需要理由。也许她和这个人不会有什么,现在没什么,最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她总不能去伤害这样一种感情吧?这实在是太难了。

这只有让时间去检验,时间可以说明一切。然而时间又是无情的,辛校长怕时间,她也怕的。她已经三十五了呀。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经历过的问题,还有没有经历过的问题,还有由此联想到的其他一些更加难办的问题和不敢深想的问题。

早晨,昏昏沉沉爬起来,一看,已经快八点了。桌子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亚平就这点好,一切井井有条,什么都不用你操心,看来蒙蒙也已经送幼儿园了。到底是学理工的,计算精密,只做不说。她记起上午还有两节课,好像还是大课,必须认真对待的。这样匆匆忙忙地出门,她不知为什么还特意找一枝塑料花插在杯子里。总之,很复杂。放下杯子时才发现,桌上还有一张纸头。

纸上写着:昨晚忘记了,妈妈来过电话,让你赶快回去一趟。好像有什么大事,挺着急的。

嗡地一声,头就大了。

《经济纵横》的节目能在校园里产生反响,本来是安娴期望的。她在社会上影响再大,最后也要回到学校中来,最终能落实到高评委的委员们那儿才行。当初她答应去做主持人,目的也就在这儿。可是系里的议论实在让她心寒。

本来她听见人们谈得挺热烈,一路上都有熟人开玩笑,可她一进办公室,立刻鸦雀无声。只有两个女老师和她打了招呼,说大明星来啦,然后什么话都没有了。她明白这是在说自己呢,于是拿上备课笔记准备躲到教室去。

张迎平时和她关系不错,悄悄跟上来说,你这下可好,成焦点人物了。

她问:我得罪谁了?

张迎说,那倒不是,跟你个人关系不大,但也确实触动了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她说:我有那么厉害吗?

在大学里教书,最高奋斗目标就是教授职称了。可是由于岗位的限制,僧多粥少,经济系现有副教授七个,只有一个正教授到了退休年龄,是七匹狼盯着一根骨头。安娴回国后连出了三本书,风头正健,现在又上电视,显然是又增加了一个对手。这都好理解。争论也并不是冲这个去的,他们还不至于那么浅薄。但话题是由安娴引用哈耶克谈起的,有的认为她会煽情,有的认为她是偷换概念,这也都没什么。可谈着谈着就说到了安娴的三本书上,某些人就沉不住气了,指出这正是她学问浮躁的标志,是眼下海归派的共同特征。副教授中海归分子占了一半,自然不答应,结果就争了起来。当然,全是拿安娴说事。有些话还很刻薄,说这叫文化口红,就差没骂文化婊子了。

张迎和她同年,学历也相当,至今仍是讲师,可人家早就不在意身外之物了。她对学校的事看得很清楚,提出过一个“男女价值比较论”,她认为男人和女人天职不同故而评价体系也应不同,这就像体育比赛要分男性项目和女性项目一样。为此她开过系列讲座,在S大还引起过轰动,只可惜让辛校长给毙了。在她看来这年头一流男人做官,二流男人捞钱,只有不入流的男人才缩在学校里头教书做学问。而那些海归派男人在中国学外文,到了外国学中文,在国外混不上饭吃才回国来抢位置,简直只能看作阴阳人。但女人就不同了,女人的天职是延续生命,她们的海归或教书,她们的享乐或消费,都可以提高女性的议价能力,扩大美的覆盖面,保持全社会的高贵品质。所以大学应该是女人的天下,应该把大学建成欢乐的伊甸园。

所以张迎指出:这些年咱们系里的道义派和功利派一直争论不休,现在又多了海龟和土鳖的撕咬,你说你的横空出世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知识分子那点心思其实谁都明白,安娴觉得自己之所以要在社会上活动,也有有意避开小单位里竞争的意思,她不想得罪谁,更不想把谁挤下去。她之所以写那三本小书也不是因为她肤浅,她是有一个大计划的,只是她没办法。说白了,这些年她欠账太多,她需要钱,太需要钱了。而这些,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她想,昨天你还觉得你成功了,你是那么得意,那么张狂!

这堂大课被她讲得一塌糊涂,好在学生听不出来。他们是拍着巴掌欢迎她进去的,然后又拍着巴掌送她出来。

下课以后,安娴找到了亚平。一开口就差点哭了:你有钱没有?

亚平摸摸她的脸,笑了: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我刚刚领了课酬,阔得很呢。

可是安娴笑不出来,说:我真是,对不起你!她觉得自己真想哭一场。

亚平说:别,别呀。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大明星呢。这样他们就约好下午早点把蒙蒙接出来,一起去安娴家里看妈妈。

安娴的爸爸去世早,是妈妈带大了他们兄妹三个。或许是因为过早地透支了生命,妈妈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所以家中的担子实际上是挑在大哥肩上的。

大哥十七岁就顶替妈妈进了机械厂,当电焊工。大哥人老实,肯卖力气,还在学徒期就已经顶老工人当班了。安娴记得,小时候家里洗脸的脸盆、盛饭的饭盆、还有她读大学时用的漱口杯,全都印着湖湾机械厂先进生产者。安娴更不会忘记,每个月的五号,为什么是五号她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哥发工资的日子,大哥就会静静地等在校门口,等着她来拿走捏出汗来的五十元钱。然后那五十元就会平均分配到每一个小时、每一个英文单词、每一张答卷中去。小弟念书不行,所以她就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她是这一片居民的骄傲,是全家人的希望,是大哥心中的明灯。大哥给了她父亲一般的爱,只是大哥不善于表达,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更没有亲近过她,可她是明白的,她不是拎不清的人。

特别让她震动的是,她毕业回校的那年,一家人吃团圆饭庆贺,小弟才讲出来——大哥原来是谈过恋爱的。没有成功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读了硕士,对方不能忍受大哥没完没了的奉献。她当时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大哥却敲敲她脑壳说,哭啥哭啥?没成更好,成了还是个麻烦,这种女人!

而现在,连这种女人也不会有了。大哥得了一种病,起初是在肺上,然后是心脏,然后是四肢,最后才确诊是红斑狼疮,也就是血癌。下岗是肯定了,问题是连医药费也很难报销。邻居中有一家是懂医的,说,你们家族如果没有这种遗传的话,就应该查查是不是受到过辐射污染。这样大哥才想起来,几年以前厂里接到过一批焊工活,是钻进钢管里去做的。当时天热,钢管里有油污,没人愿意做这种垃圾活。厂里就讲,算加班,一个小时十块,这样大哥就带头钻进去。其实没有十块大哥也要进去的,大哥是班长。但是后来就不得了了,浑身起红疙瘩,出麻疹一样。起初也没有重视,大哥身体好,以为是在钢管里热的,抗过去就好了。谁知后来就生病,一年一场大病。邻居一提醒,大哥才想起来去厂里边问一问,能不能算工伤。然而此时的湖湾机械厂,不要说厂长找不到,就连厂房也找不到了。工厂已经合资了,推平了,变成了商住楼。

从那时起,安娴身上始终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始终喘不过气来。为此,她从来不敢乱花一分钱。系里面老师早就个个用上手机了,有的都换过好几个了,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现在的手机还是邹俊安送的。讲起来她还是从国外回来的,其实在英国,每个周末她都去一百公里外的康复中心做护工。回国后,她天天熬夜爬格子,写这种拆烂污的书。为的是啥?她不知道这种东西学术价值低?她不知道评教授需要高水准的著作像砖头一样砸出去?可是她必须这样做,她必须从市场上换回来大哥吃的每一粒药片,还有妈妈菜篮里的每一棵小菜。

凭良心讲,她这样做从来没有奢望得到回报。没有妈妈就没有她,没有大哥也没有她,她是真心实意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的。小弟已经成家了,养了小孩,小弟厂里效益也不好,而且弟媳不太好讲话,所以她也从来不要求小弟做什么。可是,可是……她真的是很累啊。这样的日子哪天才是个头?

一进家门,妈妈就哭起来,而且是那种没有眼泪的干哭。妈妈拉着亚平的手,一抽一抽地说,妈妈对不起你们啊,拖累你们啊。而大哥,只是在一旁沉默不语。街道居委会曾经允许大哥摆一个香烟摊儿,现在,他把那些香烟全部拆开来,摊在床上,说:抽,抽光拉倒!

原来是家里住的这幢楼被人家骗掉了。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这幢楼的地基原先是五金公司的仓库,安娴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改建成五金公司的职工宿舍,一共住了十二户人家。公司搞房改的时候,让住户出一万多块钱,算是参加了房改。后来这块地皮值钱了,公司就和一个开发商共同开发盖楼,条件是楼盖好以后还回十二户住房,其余的房子作商品房出售。本来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谁知道楼房已经住了五六年了,现在突然法院要来收房子,不然每户就赔六万五千块钱。原因是,当初五金公司欠了开发商的钱,开发商就扣下了十二户的房产证。后来开发商也没钱花了,就拿房产证去银行抵押贷款。现在几年过去了,开发商的鬼影子都找不见了,银行只好把住户告上了法院。住户们去找五金公司,而五金公司已经变成合资企业,当初的老领导已经进了火葬场。他们去找区政府,区政府讲,这是黄金地段啊,花六万五就买一套房,哪里去找这样的便宜事啊。

大哥摇摇手说,安娴你不要管,他们要来拿房就拿去好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妈妈说,还讲不讲理啊?老老小小给他卖命卖了一辈子,还欠他六万五!小弟说,现在有啥道理好讲?拿钱好了,只要有钱,啥都摆平了。

安娴心想,我上哪儿去找这六万五呢?她看看亚平,亚平只好硬着头皮表态说:都不要着急,着急也没用。先看看人家怎么办的,人家拿钱,咱们也只好拿。慢慢想办法,总归想得出来的。其实亚平也是壮着胆子充大头,说着好听,听着好过而已,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

这是一顿沉闷的晚饭,一大家子人动嘴,只听见碗筷响。后来还是蒙蒙忍不住了,说:你们真不懂事,妈妈上电视了你们也不表扬,还是大人呢。

小弟说,你表扬了吗?

蒙蒙说,我表扬了,我说妈妈你真美……大家这才笑出声来。

背景是电子屏幕上打出一幅招贴画,也是时下很流行的幸福模式:蓝天白云,香花芳草,一家三口的背后是别墅豪宅,还有一辆光鉴可人的豪华车。爸爸是成功人士,手持最新款式手机,身穿笔挺名牌西服,英俊潇洒;妈妈则年轻娇柔,美艳如花;他们的孩子正高举双臂飞奔而来。

这是五四“成功与青年”的谈话现场。

这类节目只有一个热点,那就是怎么才能尽快成才?或者叫尽快发财?不少青年人提的问题都惊人地一致:李先生,请问您是如何淘到第一桶金的?王先生,您是怎么当上老板的?听人家说您是靠营销策划才成功的,但产品并不怎么样,真是这样吗?诸如此类的问题老板们回答起来并不困难,包括阐述自己的成功诀窍。有一位还很详细地讲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放弃一份还算稳定体面的工作:当初他分配到单位时,曾拼命工作,一位老前辈鼓励他好好干,争取在50岁以前做到处级干部,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他被这可怕的前景吓了一大跳,从此立志创业,走上了一条充满风险与机遇的成功之路。这话赢得了青年人们发自内心,持久不衰的掌声。一位经常出镜的老板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了,很激动地抓过话筒说:我们现在遇到了五千年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你们创业的机会比我们这一代更多,你们一定会成功,你们这一代一定比我们这一代强。这些话青年们听了真是高兴,巴掌都拍肿了。

系里的古玉圣老师是个行为乖张的老头,离婚了,一个人租了间单身宿舍,日子过得很凄凉,人称古圣人。但他是个研究市场问题的专家,安娴请他来既有同情他的意思,另外也有想争取他一票支持的含义。可这老先生来了不愿发言,被她逼不过就说一句:现在的机会是不是比九十年代多,大家要冷静分析,比如做老板的机会就不见得比以前多。大家应该少一点做老板的心思,多一点打工心态,做一个有技术的劳动者不见得就是不成功。但这样的话肯定不讨好,正陶醉在老板梦中的青年人连掌声都不愿给。安娴只好赶紧把话题岔开。

有一个女孩子似乎还有点思想,她问的是:李先生,你们公司的打工仔中经常有一些传闻,如果你的发展是以牺牲员工利益为条件,这种做法是不是不够道德?得到的答复当然是公司以人为本,老板与员工的利益完全一致,大家一起共谋发展。每个人都可以当太阳,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还有一位嘉宾也是安娴请来的,美国人山瑞,在S大讲心理学。他很活跃,也爱表现,讲了不少话,意思有三个:一是你们中国人很了不起,有五千年的文明,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以与你们相比。比如你们的家庭观念很强,你们对老人很尊重,我们外国人就不如你们做得好。二是这二十年来中国发展很快,全世界都在向你们学习。三是你们中国人在21世纪一定能成为全球的领导者,美国绝对无法与你们相比,你们向世界贡献的东西很多,与你们相比,美国并没有向世界贡献什么。这话使观众们如坐春风,受用无比,赢得了不少掌声。

结束时古玉圣老师气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他妈的美国鬼子,真坏!

《经济纵横》的工作并不好对付,尽管有编导有记者,她顶多参与一些选题策划,幕后工作都是人家做的,可是时间长了也觉得有压力。主要是说教太多,观众真正关心的那些话题并不方便展开。而在国外,这类清谈节目虽然也只有几年时间,可人家发展得很快,往往是最受欢迎的栏目。有一次小羽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了四个字:黔驴技穷。小羽一下就乐了,拍着巴掌说,我服你了安大姐!

她发现小羽的心理优势就在于年轻,表面上挺嚣张,其实人很单纯。这样两个人就近了很多,小羽也告诉她一些私人的事。哪个大款在追她啦,哪个台长是流氓啊,等等。这样有一次她就说到了邹俊安。

小羽说:那个邹俊安在追你吧?大姐。

安娴说:胡扯什么呀,我都老太婆了,怎么跟你们比?

小羽哧哧笑着:你不承认我就不清楚了?我什么都清楚。安娴有点慌乱。其实她每次来都是很注意的,邹俊安来接她时也不张扬,都是远离喧嚣的路口,大家心照不宣。正因为有了默契,她才觉得邹俊安可交。

她问:你都听说什么了?

小羽说:干吗要听说呀?你第一次来台里做节目,邹俊安就在台长办公室里坐着,一直把节目看完了才走。本来我以为邬台要请你吃宵夜是他买单的,后来才发现他也走了。这我还能看不出来呀?

腾地一下,安娴脸上就烧着了。她看见小羽笑弯了腰,裸露的腰部微微颤动,像一块长了汗毛的肥猪油。

那天邹俊安明明说是在商店里看的电视,当时她还大大地感动了一回,险些造成出轨。谁知竟是一个美丽的气泡。这也太讽刺了。

小羽说:人家都说邹俊安有钱,其实这人忒抠门儿。我说的没错吧?

头脑已经乱哄哄了,可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她说:你肯定和他很熟,要不然怎么说他抠门儿?

小羽说:当然熟了。我们邬台拉他做广告,他说,我的房子又不愁卖,为啥要做广告?邬台就让我去试试,答应给提成,美人计呗。

安娴松了口气:他中计了吗?

小羽说:要不我怎么说他抠门儿?见过几回面,就请我吃过一顿饭。

安娴笑起来,说:肯定是你煽得还不到位。要不就是你穿得太到位。

小羽说:我跟他讲,三流的广告包装产品,二流的广告包装企业,本台有一流的广告,才包装邹总你这样优秀的企业家。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生意是做出来的,不是包出来的。三流的企业才做广告,二流的企业做的是市场,一流的企业做的是什么?自己猜去吧。你别说,这家伙还真有一套!

这天晚上,她没有去搭邹俊安的车。不管怎么讲,小羽的话还是刺伤了她。她挥手招的士的时候,看见邹俊安从路口跑过来,手里还举着一张报纸,喊叫着什么。一片梧桐树叶斜斜地飞过来,画出了一条黑影。这黑影就一直在眼前晃。

她和邹俊安,究竟算是怎么回事?还没怎么着呢,谎言就开始了。有一次在香格里拉,她提出过,让邹俊安晚上别来接送,她说,何必呢,让人看见不好。而邹俊安举着刀叉,瞪着眼说,看见就看见,怎么啦?她没吱声,她无法解释究竟有什么不好。邹俊安是公司的老板,他们是朋友,他举止高雅,说话得体,他们偶尔在一起吃吃饭,偶尔搭他的车回家,怎么啦?是不怎么。那天邹俊安还讥讽她:亏你还喝过洋墨水呢。

可她心里分明还是有点什么的。邹俊安的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所以完全不必顾忌别人怎么看,喝过洋墨水的人更应该见多识广心态开放。二,看见就看见,我就是追你了,怕什么怕?事实上邹俊安每次都来接她,每次和她在一起都说过这样的话,有些话还很露骨,甚至有些色情。当然,自己没有回应,邹俊安也没有行动。可是,可是……用不着骗自己,其实你是很在意邹俊安的呀。你是既害怕又渴望啊。有了这层若明若暗的诱惑,男人可能不当一回事,像邹俊安这样的人即使包养了十个情妇,别人也只能羡慕他。可她是女人,她是妻子,她是母亲,她还是个知识分子,她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忌?

邹俊安来过几次电话,嗓音嘶哑且凶狠,她都借故挂断了。后来又发来短信息,说,求你了!这才心平气和一点。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小样儿,说白了不就是为了一句谎话吗?而且是一句美丽的谎话。他是你的什么人?有什么理由对你负责任?这样想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小了,比小羽还娇气。所以电话再来的时候,她就说:我真的很忙,没有时间陪你玩儿,真的。

那头邹俊安沉默了一会儿,嘶哑地说:我要去一趟香港,你能陪我去吗?

她愣了一下,转而笑起来:你要是去美国,我就陪你去。邹俊安说:只要你愿意去,除了月球,地点任你挑。

安娴说:得了吧,我没时间听你胡扯。有话就说,我忙着呢。

邹俊安似乎噎了一下,说我不明白,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她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知道了一些真相,一时就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去香港,我向你道歉就是了。

邹俊安急了,说我真是去香港,公司里的事情。

她说:那好,祝你旅途愉快。我是不可能去的,这你明明是知道的。

邹俊安又噎了一下,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那个真相?于是她就说了出来。她说她以前听不得谎言,但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忘记你是大老板了。真对不起。

可邹俊安也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为这个呀,吓我一大跳!老实说当初是怕你尴尬,我才胡扯在大街上看的电视。当然也没想到你后来会表现得那么出色。早知道满大街人都承认安娴是个大牌明星,我还有一个功劳你还不清楚呢。那也是真相。小羽肯定没来得及打听。

她问:什么事?

邹俊安说:你是怎么当上主持人的?是电视台发现你的?安娴说:难道……是你?

邹俊安说:当然!

这回,轮到安娴发呆了。

仔细想想,电视台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请一个大学老师来做主持人,他们当时说的是安老师的课如何之好安老师的书如何受欢迎,听着受用也就没往深处想。她糊里糊涂就成了名人。现在,她的照片随便被登在杂志上小报上,她成了“最完整的女人”。在学校,在商场,在大街上,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和她点头打招呼,向她问好。有个学生对她说,安老师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酷吗?他们说是你的笑,其实不对,是你沉思之后的那一甩头发,那一甩把男孩女孩全都甩晕了。还有大量的观众来信,向她请教减肥和美容问题。还有出版社约她写一本心理成长的自传,他们要当畅销书来做。有一次,几个中学生在马路上非缠着她合影留念,弄得她哭笑不得,既喜又忧。她是成功了,信心大增,光芒四射。

而这一切,竟然全是来自他的一个荒唐念头。这种感觉不好,真的非常不好。就像一个演员赢得了掌声和鲜花,以为是自己苦练苦求的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某个后台老板花了钱。

令人发呆的事还没完。几天以后,大约是第三天,傍晚妈妈突然来电话说,安娴你是怎么搞的,把钱付了也不跟家里先说一声?她问什么钱?妈妈说,就是银行的钱啊?银行把房产证都送到家里来了,还放了鞭炮。你要先打个招呼我们也好有个解释,现在弄得老邻居都翻脸了,以为我们是在骗人家。家里从前困难的时候,他们是得到老邻居很多帮助的,所以他们非常看重左邻右舍的脸色。

天上当然不会掉馅饼。她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无法多做解释。居然连这个事都打听到了,还有什么他办不成的?这个人已经越来越多地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而她却没有办法了解到一个真实的邹俊安。这样想想,真怕他的霸道劲头还会闹出什么风波来,那样她会很被动的。

可是另一方面,这种穷追烂打也确实动人。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追求者能像这个人这样疯狂的。说到底她也是个女人啊。一百个女人可以有一百种方式,一百种方式也逃不脱那一个字。

所以坐在出租车上她就主动给邹俊安打一个电话,她说谢谢你了。她说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她说今后我的事情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我不喜欢别人插手。她说你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我不希望闹得惊天动地……

邹俊安人在香港,可现代通讯技术已经让他贴在了身边。他好像耳鬓厮磨般地窃窃私语:你明白就好,我真怕你不开心啊,我真怕失去你啊。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这家伙真鬼,你是怎么打听到我家的情况?

他说:这有什么困难的?一个人喜欢你,就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而且他立刻神通广大,什么都拦他不住。

耳朵里诤的一声,像琴弦断了那样,又像电线接通了那样,这些天来的奇怪感受全都消失了。她听见心中的堤坝轰然倒塌,然后满身都是哗哗的水响。她愣着,鼻子一点一点酸上去,然后就有一滴泪慢慢爬下来。

她明白,她完了。

回到家,妈妈尽管把话说得很难听,不打招呼,不跟家里商量,破坏了老邻居们的统一战线,但毕竟房产证是真实的。那个红皮的小本子抓在手上,什么问题都好解释。大哥倒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瞧着她不停地叹气,她明白这是大哥心里难受,又想到了自己的不中用。

吃晚饭时小弟也赶回来了,年轻人看问题就比较实际,他认为没钱才讲统一,有钱谁愿意和他们统一?现在哪个不想搬到高档住宅区去?所以有劲骂就由他们骂好了,那些话比放屁还不如。他说,只要姐姐能爬上去,他们回过头来拍马屁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妈妈说,你还有一句人话没有?什么爬上去?

小弟说:这个话一点都不错,就是爬上去。姐姐现在是大名人了,将来弄个政协委员当当还不是一句话。

安娴赶紧说:我只是个教书的,你可别指望我能替你解决什么问题。

小弟横了她一眼,不吭了。可眼见着脖子就肿起来,变得和脸一样粗。

大哥也说,安娴已经不容易了,她和亚平也欠了一屁股债。你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去解决,日子还长着呢,说这些没用的干吗?

可小弟火了,说:这一套我从小就听够了!安娴行,安娴有出息,安娴是重点。可我落下什么了?从小到大我穿过一件新衣服吗?现在她爬上去了,我想沾点光,过分吗?眼看就要下岗了,你们谁看过我一眼?拉过我一把?这公平吗?

安娴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都是一家人,谁还能不关心你?

大哥说,算我说错了,行了吧?

可妈妈已经哭起来,泪流了一脸。妈妈说:从前一家人日子虽说苦点,可没这么多烦心事,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件接着一件!

安娴想了想,说:过日子总会有困难的,哪家没有烦人的事?关键是一家人要互相体谅。小时候大哥穿过的衣服我穿,我穿过的衣服小弟穿,谁也没有怨言,为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妈妈不容易,谁也不认为妈妈不公平。后来日子好起来,穿件新衣服还是个问题吗?我现在想起小时候,觉得那个日子真是很快活。

这么一说,大家才又平静下来。小弟也承认,理是这么个理,他说,我也觉得小时候过得很快活。

回来时她一路上都在想,快乐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只能有回忆的快乐,幻想的快乐,而不能有现实的快乐吗?

张迎说,安娴你搞上小情人了吧,这么失魂落魄的?她答:你添乱呀,你还嫌我不够烦啊,我都快烦死了。

同样的意思亚平也表达过,说你这一阵是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她说:没有啊?出什么事了?其实真的没出什么事。可她也真的是很烦。

张迎搂着她说:你和我说老实话,你和李亚平有过高潮吗?

她一愣,打了她一巴掌:你要死啦?这么恶心的话。

张迎一本正经说:这有什么呀?你要对得起自己的生命,就这么简单。

安娴瞧瞧张迎,这张修饰过度的面孔却是坦诚的。张迎越来越时尚了,用她的话说,女人应当与时俱进,充分享受生命。

安娴嘻嘻笑着问:你是不是又想讲故事了?

张迎说,我的故事早就讲完了,我是劝你别总忧心忡忡的,特容易老。一个女人,应当听从生命的指引。你现在条件这么好,不可能没有追求者。

安娴问:你说的生命,究竟是指什么?

张迎睁大眼睛说: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完了。这么跟你说吧,我跟我那位最热烈的阶段,只要一想到他,底下就湿了,这就是生命。如果你跟谁有过这种潮水涌动的感觉,你就不要犹豫。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男人一般也不过是玩玩,也不愿破坏家庭的。你听我的没错。

张迎的这番话弄得她心惊肉跳好一阵子。她确实有过这种感觉的,只不过不是与亚平。而现在,与亚平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许多微妙的变化。比如,亚平的某些动作会令她没来由地反感。比如,她僵硬的反应也常常让亚平不快。她居然不知道,也没有深想过,这就是生命。

邹俊安从香港回来以后,比以前忙了许多,尽管他有时还来接送,却明显变得匆匆忙忙,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赶下一个场子。邹俊安一再表示等忙过这一阵,要好好安排一次休息。可是这一阵又接上了下一阵,而下一阵又是关键的一阵。公司在迅速地扩张,收购,上市,融资,再收购。他像一只大鸟,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又喝一口水再飞回来。忙成这样,她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对于公司的高速扩张,安娴也是有功劳的。那是一次“三师一商”会议,海鸟地产要收购一家证券公司,本来没她什么事,可邹俊安非让她听听,听了以后她就不能不说话。她认为公司的利润构成不合理,房地产的利润率还不到2%,这样的业绩不要说炒作,就连增资扩股都不够条件。她的一番话把“三师”们都弄哑巴了,邹俊安问,那怎么办?她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个字,现金流。只有巨大的现金流才能让人看见企业的活力,才能最终让海鸟飞起来。

事实上正是这三个字,造就了海鸟的神话。

这年年底,公司召开董事会,有人告诉她,现在股市上已经有了一个新概念。她问是什么。那人说是海鸟系,只要海鸟系介入的股票就没有不翻番的。而邹俊安说得更玄乎,他说海鸟要长出十只翅膀来飞,因为海鸟现在不但有资信,而且有业绩,不但有靠山,而且有理论。股市上有句话说得好:听党的话,跟海鸟走。

会议结束时邹俊安站起来:说我这个人从来说话算话,谁有贡献我就重奖谁。说完邹俊安当众让人拿来一张支票,奖给安娴教授,整整一百万。

安娴一下就晕了,真正的热血沸腾。她磕磕巴巴说:我没那么大贡献吧?

邹俊安说:你有。你的理论远远超过这个价值。

吃饭时,她问邹俊安:你这么干,别人不会有意见吧?

他笑了笑,饭后又把安娴拉到天堂花园,指着灯光璀璨的楼房说,你知道为什么要盖成这样吗?当初他们拿来好几张规划图纸,我一眼就相中了二十八幢楼的方案。当时并没想那么多,二十八,图个吉利。可后来就不得了了,上上下下都在传,说邹总是按二十八宿的位置在盖天堂花园。我也懵了,二十八宿是什么人?后来我悄悄去查了资料。不就是河南省南阳县的二十八个农民吗?他们跟着汉光武帝刘秀打天下,成了将领,结果就被一帮酸文人编成了天上的星座。再后来,星座又变成了文化,文化又变成了观念,变成了人们想问题的习惯,现在谁要不知道天上有二十八宿,那他简直就不是中国人。这太奇妙了!安娴,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神话。这样的神话,只有你安娴能创造出来。

安娴说:我可没你说得那么神。如果是别人,你也这么重奖?

邹俊安说:那当然。谁能干我就给谁舞台,他能翻多大的跟头,我就给他铺多大的垫子。又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给自己买辆车,或者买点别的,总之你放心大胆地花钱好了。钱算什么?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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