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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沿河村纪事(8)

后来我们又找到道广等人,还没说上几句,道广跳起来便骂:“这帮小人、愚众!我好心好意为他们着想,倒落了这个下场!这绝对是仇富心理!我可以告诉你们,哪天我一高兴,我千金散尽,我出家做和尚去!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但这事得我自愿,谁要是逼迫我,动我一个子儿,我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冷笑一声,“我明白了,肯定有人在教唆劳资矛盾,好掩饰他的独裁统治!”

我们只是摇头,沿河村要出事啦!一个唾沫星都能引起一场大火!有一天,我们正在跟团长商量对策,几个别动队员闯进来报告:道广正在发动群众搞民主测评,想把团长给搞下去。

团长不介意地笑笑,“叫他们搞好了!群众会听他的?不自量力!还以为这是从前哪!”

别动队员说:“他们正在花钱买选票,一百块一张!”

我们一听“啊”了一声:这招太损了,能成事儿!

团长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好,好!狗娘养的,跟我玩这套!来人哪,去把他们给我铐了!就说聚众闹事,妨碍生产!”

正说着,另一批别动队员又跑进来报告:道广的厂子已经被封了,正待停业整顿!

我们吃了一惊,怎么团长事先不知会我们一声?这等于是,两边同时出手了!

还来不及问什么,突听楼下一阵吵嚷,我们扑到窗前:浩浩荡荡的游行示威已经开始了!领头的举着标语横幅,上写“失业工人大联盟”“我们要吃饭”“打倒独裁”等字样,一路直奔村公所而来。而楼下已是人山人海,有站着,坐着,有喊口号的,有往楼上冲的,有爬上电线杆的,就连军车上都站满了人。

先前的两个别动队员又跑回来了,团长问:“道广呢?铐了没有?”

回答是:“人没了,找不着了。”

团长掉头就往楼下跑,被别动队员一把拉住,“这边走!”

我们也跟着他们跑,楼道里的人越来越多,推推搡搡竟然也下了楼,回身一看,团长没了,周围全是人,挤进挤出都不可能了!再往上看,整个村公所大楼都被占领了:各个楼层都站满了人,或交头接耳,或东张西望,也有人手扶阳台栏杆做领袖状的,挥挥手说:“同志们好!”楼下也一阵狂呼乱叫:“首长好!”有人搭着人梯爬阳台,阳台上的人把他们往下推!顶楼的平台上,有人摇着小红旗在四处奔跑!没有人关心结果会怎样,全民狂欢的场景又开始了。

我们急得团团转,拉住几个人问了问,什么说法都有,有说团长被绑架了,又有说道广、性来被制伏了,又有说三人都在村公所里,被群众给包围了!

后来才知,三个人都不在村公所。最先出现的是性来,也不知怎么就在人群里遇上了,彼此都很惊讶。性来汗渍淋漓,一问三不知,只说:“那个人跑了,找不着了。”那人是谁?团长?

又问:“道广呢?”也不知道,走丢了。

“那你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被挤到这儿来的。

直到这时,性来还不当个事儿,四下里看看,笑道:“乖,瞧他们高兴的!一帮无政府主义!”一边还安慰我们,“没事儿,他们堂兄弟一家人,道广这人也不好,性子太急,太耿!”

又议论团长,“玩得确实过分了点,这几年尤其厉害,整一个暗无天日!但这种事也别太认真,他人不坏的,又没什么私心——”我们很感动于性来如此宽宏、体谅,谁知他话锋一转,“搞搞他也可以的,给他提个醒!”

正说着,人群那边一阵骚动,原来道广出现了。道广不知怎么已经站到了一张桌子上,正鹤立鸡群对着群众喊话,他一手放在腮边作扩音器,一手紧握拳头——隔得远,我们听不见,有人立马给我们传话,喊的是:打倒独裁者!民主村寨回归了!

我们一阵茫然:就这么回归了?

还不及明白怎么回事,那边又是一阵狂欢。

我们急问:又说了什么?

那个传话的人也勾过头去问,总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我们这儿的是:以后自由啦!可以吃喝嫖赌、乱搞男女关系啦!

性来上前把那人踹了一脚,笑骂道:“我叫你胡说!他会说出这种话!”

我们也直笑,怎么也搞不明白,政治运动怎么就变成了一场娱乐!

最精彩的是团长的出现,团长的出现引来了万民欢腾,那是帝王一般的待遇,首先出现的是两列威风凛凛的别动队员,他们手持棍棒,硬生生地从人群里拼出一条御道来,我们都屏住呼吸,在翘首企盼的那一刹那,有人熬不住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开始呼号:“胡道宽,我爱你!”

话音未落,整个广场开始地动山摇,有跺脚的,有尖叫的,有竖起拳头喊口号的:“胡道宽万岁!”“打倒资本家!”……团长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闪亮登场的,他一身旧军装,脚蹬解放鞋,整个人神采奕奕,仿佛刚冲过澡!他一边大踏步,一边向群众挥手致意,妇女们开始掩脸哭泣,广场一片如痴如狂!

很多年后我都在想,团长的情绪也许是从这时飞起来的,他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步伐一纵一纵的,像是在飘,当看见道广还戳在人群中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喝令别动队:“去!把竖着的那个人给我绑了!”说完便沿着御道走向村公所。

我们愣了一下,赶紧挤过去,跟上了他。

团长踏上二楼,此时,整幢大楼没什么人了,别动队员已把人群撵了干净,各楼层正在实行戒严!团长把双手搭在阳台栏杆上,开始了一场即兴演讲,“是的,同志们,民主村寨确实回归了,因为我又回来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兵团,这是臆想的产物!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阴谋推翻村政府,逼着我成立兵团,但是我拒绝了!”

楼下传来道广的怒骂声:“我操你八辈子祖宗,胡道宽!我跟你没完!”

我们回过头去,却见道广已被绑架上楼,趔趔趄趄地停在楼梯口。

团长侧身把他看了看,笑道:“我看你还是免了吧,那也是你的祖宗!”

这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已被架往三楼的道广突然挣脱了别动队员的手臂,转身往楼下跑,他踏着跨栏运动员的步伐,三步并作两步,飞身扑向团长,我们一声惊叫,道广已经架住了团长的脖子,手里攥着一匕首,两个人在走廊上扭了几回,十几个别动队员围着他们转,只是不敢近身。

道广架着团长面向群众,一边说:“这些年你翻了天了,无法无天!看整个村子被你弄成什么样,谁还敢说一句话?动不动就封厂,你还让不让人活?”

团长气喘吁吁地说:“你别逼我啊,我当兵出身,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道广笑了笑,“我这身手,从前飞檐走壁,可真叫一个了得!哈,现在权当练练手!”

团长一反手,把道广的匕首给打落了,两人抱成一团,滚到了地上。别动队员这才一窝蜂地跑上来,按住了道广,团长一下子跳将起来,撸了一下头发。

团长围着躺在地上的道广直转圈,他脸红脖粗,我想他这时可能已经晕了,身子踉踉跄跄,步伐也不稳,他弯下腰来,把眼睛睨着道广,瞄了又瞄,突然直起身来,发出了我这一生所能听见的最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把他拉出去给我毙了!”

我们大惊失色,原先狂欢的人群突然安静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路灯还没有亮,一阵微风吹过,我浑身抖了抖,很分明的,感到四周有一股苍凉、肃杀的气氛,那是团长在剥夺一个犯了错误的士兵的生命!不远处能看见几户人家,灰色屋顶,平台上晾着夏天的衣服,一只老猫走在灰色的屋檐上,也有炊烟……这些都是生命,都慢慢隐于夜色里了。

别动队员站着不动,远远看上去就像雕塑。

我慢慢地蹲下身来,把脑门磕在膝盖上,虽然头晕目眩,其实也知道,这是和平年代,我身处的这个边疆小寨正在热火朝天地奔向现代化。

两位师兄走上前去,拿手碰了碰团长。

团长像触了电似的,再次跳起来,挥起手臂,一连串地嚷:“毙了,毙了,把他们拉出去统统给我毙了!”

广场上的人群一下子作鸟兽散,团长扭头看了看他们,静静地笑了,他笑了好长一会儿,只是不出声,然后他把身子前倾,膝盖一软,磕到了地上,他一直跪在那儿,即便在黑暗里,我也能看见他那散淡的目光,有如夜游……

不久,我们便离开了沿河村,而且走得很不体面,等于是不辞而别,于这个村庄而言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件事对我们打击太大,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们后悔当初的选择吗?老实说,不!我说过,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生活,无论选择谁都是错的。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三人都已隐遁于生活中,只做一个看客。偶尔,我们还能听到这个村庄的一点消息,村长、道广、性来也总有电话过来,抱怨各自的苦闷和烦恼,我们听着,也只是笑。

原载《收获》2010年第4期

点评

小说描写了一个边际小村落二十多年间经济社会发展的状况,展示了村落内部不同派别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深刻地揭示了乡村政权、民间秩序、村民意识在转型期内所表现出的真实的存在状态。沿河村是整个中国边际农村的缩影,这里每天上演的故事,具有宽泛的指涉意义。叙述者以客观冷静的语调,以近似写实的方式,全景再现这个边际村落的发展历史及人际纠纷。以村长为首的“骑墙派”、以胡道广为首的“主战派”、以胡性来为代表“主和派”,在二十年间的打打闹闹、分分合合,既带有民间广场上民众自发的狂欢化意味,也显示了中国乡村政治、经济、民众意识整体发展的原始风貌。

小说触及了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乡村民主与组织建设中的混乱现象,乡村经济发展与民众致富的关系,民间存在着的无理智的暴动,知识分子对乡村的隔膜,等等。村民以假冒军车搞蔬菜贩卖的方式走上富裕路,以共同利益的诉求消弭了各派之间的矛盾,然而,斗争、集权作为一种维护基层组织的方式,民主、平等作为文明社会的首要标志,在小村的发展历程中始终犬牙交错地存在着。前者对后者的消解,代表了乡土中国基层政权的发展的整体倾向,既在特定历史时期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沿河村的富裕之路与此密不可分,也在文明社会发展之路上成为新的绊脚石。致富后的沿河村内部各派势力又重新组合,历史的场景似乎又要重演。周而复始的派系纷争,隐喻了中国乡村现实的复杂性和乡村文明发展的艰难性。

汤先生在沿河村的四次调查及提及的那个王寡妇,“我”对胡道广的感情及对小村改制过程一度产生的感动,小村人所表现出的带有“文革”色彩的躁动、狂欢,叙述者带有幽默、反讽色彩的叙述,都给人以深刻的阅读印象,引发我们对历史、现实做深层次的反思。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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