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洁直视着夏风，说：
“你这个人太深沉，让人看不透。如果早认识你十年……”她无限惆怅地垂下头，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地问道，“不知道我们以后能不能见面了，你能给我一张照片吗？”
夏风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新印的名片，递给肖洁。名片上印着夏风的一张半身肖像，肖洁觉得照片上的夏风正在微笑着注视自己。应该说，这张照片把夏风沉稳睿智的气质表达得淋漓尽致，让人有一见忘俗的感觉。肖洁心里明白，正是他的这种风度吸引了自己，虽然明知这种苦涩的爱难有回应，却又无法忘却他的音容笑貌。苍天啊，既然无缘和他走到一起，今生何必让我遇到他！
肖洁小心翼翼地把夏风的名片放进钱包。她心里还是有点失望：既然是名片，他自然会送给很多人，这就意味着自己只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
此后8年，肖洁和夏风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期间，肖洁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夏风打一个电话，哪怕仅仅是听听他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执着，究竟要折磨她到哪一天。8年后，当肖洁再次见到夏风时，他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华凯公司成立以后，只存续了四年，终于在客观和主观种种不利因素的交织冲击下，不得不宣告停业并寻求整体转让了。
那时，外贸公司负责出口月见草油和月见草籽项目的业务员，预先在国内注册了一个公司，通过一系列运作，将应该付给华凯公司的近1100万元货款转移到他个人的公司里，然后卷款潜逃到加拿大。为了此事，华凯公司会同化物所，联合向人民法院起诉了这家外贸公司。在案件审理期间，夏风潜心学习和研究了相关法律，在庭审辩论过程中，多次抓住对方的漏洞，提出令律师甚至法官也不得不叹服的论点和论据。经过半年多的审理，终于获得胜诉。经过这件事，夏风和法院的几位法官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而且把这种友谊一直保持下来。
但对方不服提起上诉，偏偏在上级法院刚刚受理、案件尚未开庭的时候，该外贸公司因动用国有资金违规炒作股票，亏损了数十亿元人民币，其账目被冻结，并暂停对该公司的一切诉讼活动。
如果未曾有过亲身经历，人们很难真正理解“忍痛割爱”的切肤之痛。本来夏风对华凯公司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收获了失败和教训。虽说他可以“非战之罪”自慰，可以不承担什么责任，然而失败却是确凿无疑的，最终不得不放弃应有的800多万元利润将整个公司卖掉。华凯公司的出售价格为260万元，盘点下来，公司亏损达到了30多万元。
如果仅从经济结果上评价，这是夏风一生经营企业历程中唯一一次失败。
当初，夏风开发月见草种植基地，最初的出发点是为了解决野生草籽原料不足的问题，本是一件对公司对种植基地农民都有利的好事，然而夏风没有想到的是，发展下来的形势，夏风却完全无法掌控。因为农民种植月见草的收入高于种植粮食作物，自发种植的农户迅速增加，而原料的充足又催生了一批月见草油生产厂，多家外贸公司都做起月见草籽出口业务，致使大家争相压价，恶性竞争趋势愈演愈烈，最终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同时，华凯公司同种植基地是签有合同的，收购价格只能维持在合同规定的范围之内，而那些与农民没有合同的生产厂，却能以更低的价格买到草籽。另一方面，欧洲客商了解到中国月见草籽产量大增，形势很快就从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无论月见草油还是月见草籽，出口价格一路狂跌到前期的50%，而且外商在质量验收上也是百般挑剔，不断提出无理要求。那个时候，除了外贸公司，生产企业没有自营出口权，使企业在维护权益方面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
现实使夏风认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主观上，他可以毫无愧色地说，自己的愿望很美好。然而，当美好的愿望换来令人浩叹的结果之时，那种反思无疑会更加沉重。在人类社会中，愿望和现实永远是一对充满变数的孪生子，倘若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掌控，这对孪生子极易反目成仇。
都说“四十不惑”，夏风却觉得，已届不惑之年的自己，对世界似乎有了更多的不解。登高固然可以望远，然而当你放宽视野，看到的常常是远处更加令人迷茫的模糊景象。这种心灵深处的迷惘，除了文秀，他几乎找不到可以交流解惑的对象。
面对挫折和教训，人们不外乎两种选择：庸者怨天尤人，智者反躬自问；庸者注视伤口从此倒下，智者舔净血迹重新上路。我们的主人公虽然未必称得上智者，却也没有倒下。否则，这个故事也就走到尽头了。
所幸石油化工厂尚在，夏风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所有阵地。在华凯公司尚存的几年中，由于精力所限，石油化工厂一直处于维持状态，没有大的发展。如今痛定思痛，他决定收缩战线，寻求新的突破。在产品结构中，夏风力避与大的石化公司产生竞争，开始专注于工艺用油的研发和生产，很快就在淬火油方面获得成功，在国内热处理行业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的经济改革大潮已经冲击到全国城乡的每个角落，曾经在石缝中挣扎的乡镇企业，也面临着一场重新洗牌，这些集体企业，一阵风似的变成了厂长的个人资产。夏风置身其中，当然清楚个中奥秘。与转制过程中国有资产流失相比，这些集体资产流失也许只是小巫见大巫。但他对这种明显的不合理现象，即使不是深恶痛绝，也怀有很大的反感。在1997年初的政协会议上，夏风提出警惕企业改制过程中集体资产流失的提案，被评为优秀提案。但夏风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只能停留在纸面上的议论，没人关心也没人能够扭转这个局面。
那年，夏风的儿子就要大学毕业，女儿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经过综合考虑，夏风做出一个决定：离开石油化工厂离开楼房市，到半岛市发展。
夏风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石油化工厂毕竟是他从头组建，一路相伴走来，充满了如同对自己孩子一样的深厚感情。从管理、技术、市场的角度衡量，夏风是唯一适合买断这个厂的对象，然而他不能。在北郊办事处，所有集体企业出售的价格都很低，有的甚至是白白奉送。至于何以会这样，夏风并非完全不知道，但他不屑于进行这种在他看来是“歪门邪道”的交易。夏风没有忘记白老师的教诲：贪私积众怨。问题在于，如果自己坚守“良心”这个底线，按照相对合理的价值来评估付款，不仅将成为其他厂长的公敌，而且他也绝对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何况，儿子和女儿既然已经走出去，夏风也不想让他们再回到楼房市。与其守着石油化工厂，倒不如到半岛市重新建厂寻求更大发展。
夏风跟雪梅谈起自己的这些想法时，雪梅既支持又担心。她对夏风做出的所有重大决策，从未反对过，因为她相信丈夫的才能和人品。唯一使她担心的是，夏风担任石油化工厂厂长整整十年，家里并没有积蓄，两手空空到半岛市重新建厂，投资怎么解决？还有那些跟随夏风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亲属和乡亲该怎么办？
夏风有自己的考虑。重打鼓另开张，难度当然存在，但凭着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管理、技术和人脉等方面的无形资产，无论如何比当年从农村来到楼房市的情况要好得多。路是走出来的，夏风并不惧怕挑战，他不相信前途中会有爬不上的山岗过不去的江河。至于其他人，夏风已经决心一个都不带。
还有妈妈和两个哥哥，都需要征求一下意见。哥哥们虽然也担心他这样会比较累，但总体上还是支持他。那年妈妈86岁，身体倒很硬朗，只是已经熟悉了新的邻居，对现在的居住条件非常满意，另两个儿子又都相距很近，再也不想颠沛流离，说是不想离开这处小楼。
夏风安慰妈妈道：“您放心，既然您舍不得离开这里，我们一定不搬家，我先自己走，让雪梅在家陪着您。”
与雪梅统一思想之后，夏风走出的第一步，是让会计主动联系审计局，对石油化工厂财务状况进行审计。会计不明白厂长何以突然要进行财务审计，但只能执行，马上请来了审计人员。来的两个女审计员以为审计的目的是厂长要买厂，所以开始之前特地问夏风，他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夏风笑了一下，告诉她们：按正常规范审查，包括他本人执行财务制度的情况，而且所出报告必须经得起复查。
审计进行了一周。报告出来之后，会计接到电话，通知会计去取回来。会计告诉夏风时，夏风吩咐道：“让审计局先保管几天，到时会有人去取的。”
说着，他打电话给办事处的姚主任，说是有事要当面向他汇报。因为夏风平日极少找上级领导，姚主任估计是比较大的事情，让夏风在办公室等着，他马上过来。
姚主任来到时，夏风正在收拾凌乱的办公桌面——虽然夏风天性爱整洁，但他的办公桌上少有不堆满各种书籍和稿纸的时候。从1994年开始又摆上一台电脑，使办公桌上显得很拥挤。
今天夏风对姚主任分外客气，这让姚主任感到非同一般，不由笑着说道：“让我猜猜，你有什么大事要跟我谈。是不是涉及石油化工厂转制问题啊？关于企业产权改革，办事处已经召开过三次会，只有你一直无动于衷。现在只剩下两个厂，一个是你这儿，另一个因为亏损严重没人肯买。怎么样，该下决心出手了吧？现在可有几个人惦记着这个厂呢。”
夏风把椅子拖到沙发前，与姚主任对面坐着，认真地说道：“姚主任，我到北郊办事处十一年了，十一年来承蒙你的关照，使我受益匪浅，我真的很感激你。如今的大势已经明朗，我现在正式提出辞去石化厂厂长职务，你不至于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吧？”
“什么？你现在要辞去厂长职务，我没听错吧？”姚主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夏风。这太不可思议了，石油化工厂正处于风生水起的兴旺阶段，夏风怎么可能在最有希望把这个厂变成自己私有财产的时刻，撒手离去呢？
夏风斟酌着说：“不要怀疑，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理由嘛，既简单又复杂，你就不要问了。我当然不会一拍屁股就走的，已经自作主张请审计局对石油化工厂进行了审计，审计报告还在审计局，办事处派人取回来即可，我希望自己来时清楚去时明白。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我无不从命，只要同意我辞职就行。”
姚主任考虑许久，最后说：“这事太突然，你得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没有权利不让你走，但无论如何，你起码要坚持三个月，总得容我选定继任者啊。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估计没人能让你回头，这也谈不上是背叛。可惜我的身份不容我买断，不然我就买下来，再高薪聘你当厂长。”
夏风回避了他最后的话题，只是说：“好，就以三个月为限，三个月后我将离开楼房市。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站好最后一班岗。”
随后，夏风和雪梅选了一个星期天，把从老家带到市内的十几个人都请到自己家里，算是提前举行一次告别宴会。因为这些人经常到夏风家吃饭，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次吃饭有什么特殊意义。席间，夏风怀着歉疚的心情对大家说：“我们从老家出来到现在，整整十一年了，我很感谢大家这些年对我的支持。如果说我们小有成就，也与大家的摸爬滚打共同努力密不可分。”说着，夏风和雪梅一起举起酒杯，“十一年中的欠妥之处在所难免，我夏风在这里向各位赔罪了。”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嚷起来，怎么这样讲话，你是我们的带头人，谁不知道我们是借了你的光啊，如果没有你，我们怎么可能有今天呢？人不能不讲良心。
夏风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道：“现在，所有的乡镇企业都在改制，石油化工厂当然不会例外。我们俩商量好了，决定不买这个厂，准备重打鼓另开张，到半岛市去发展。”
这个让人意外的决定，令大家面面相觑。静默许久，时任供销科长的老顾首先问道：“怎么会这样？这个厂交给谁？”
“当然交给办事处。这又不是我的私有财产，下一步怎么办，由办事处决定。我已经和领导谈过了，恐怕出售是必然的，至于要什么条件、卖给谁，我都不清楚，也不打算参与。”
雪梅接着说：“等办事处定出条件，你们可以看一下，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能够买下来，那就更好了。”
夏风曾经想过这个办法，果真如此，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了。但实际上却不可能实现。首先是石油化工厂的出售价格会比较高，身边这些人都无力支付；其次，即使能够凑钱买下，夏风很清楚，这些人中也没有哪一个能够支撑起来──假如有，夏风早就把他提到副厂长的位子上了。他太了解他们，尽管可以各管一摊，但综合素质有限，若要统领全局，实在是勉为其难。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没人敢于做此尝试，只是有点不甘心，自己参与打下的江山，就这样拱手送人了？
这时大家才发现，夏风作为主心骨，对他们太重要了。
有人提出，别人把厂子买去，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你不管我们啦？要不，我们都跟你去半岛算了。
夏风今天要跟大家重点谈的就是这件事。这里有他的难处，也有他对他们的希望和叮嘱。
“我把大家带出来，自然希望把每个人都安排好，这件事我会尽全力的。正常情况下，不管将来谁买下这个厂，对在座的人都需要留用，除非他不想再生产这些产品了。请各位注意，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必须干好。以前大家可以互相迁就，换了领导就不要有这样的期待了。可以这样说，以后每个人的前途如何，全在于自己把握。大家要团结，一定不要闹内讧，工作中要把对企业有利作为出发点——这不是讲大道理，而是每个人为了生存和发展，必须牢记的道理。这里不同于在老家，我们都没有退路，不行春风难得秋雨，希望各位自勉。我呢，只要你们有需要，也一定会尽力相帮。”
说到这里，夏风有点伤感。虽然他从不以自己的年龄为念，然而一旦想到年届知天命，又要抛亲舍友开始第三次创业，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这次单枪匹马闯半岛，形势不如十一年前来楼房时那么乐观，成功与失败尚在两可之间。十年前，我可以把各位的全家户口都办进来并且解决住房，到了半岛要做到这一点，我绝对没有这个能力，所以这次我不能带任何人走，希望大家理解我的难处。”
石油化工厂改制工作的进展很迅速，仅一个月时间就有了眉目。办事处经过筛选，在几个竞争者里选出了一位年仅32岁的商人。虽然夏风不想参与，但到了实质性谈判时还是绕不开他。对方要求，夏风需在两年以内继续在石油化工厂当厂长，等他完全熟悉工厂以后夏风才能离开，而且把这作为买断石油化工厂的条件之一。
夏风不禁愕然。他询问地看看姚主任：有这样的条件？
姚主任也感到意外，一着急说话又口吃起来，说了几句才顺畅起来：“你什么意思？我们签订的合同里没有这一条，今天来的目的是准备交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