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前节所述诸德,就趣向言,可分为求超越之德,求应世之德。另从性质言,则有天德、王德、玄德、至德。可知类别涵义,显然各异。然则,诸德之间,是否有一中心观念,统摄沟通,以形成其整点性?揆诸庄子思想,此中心观念非他,原为一“和”字。所有诸德皆从此“和”的中心观念分散而出,全含有和的成分在内。但比较起当时儒家所讲的和,如《论语》之“和无寡”、“体之用,和为贵”、“君子和而不同”以及孟子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柳下惠圣之和者也”,皆指行事表现于外的德行,恰正相反。而庄子则将“和”转变为内心之德性。“和”之散见于《庄子》书中,计有——游心乎德之和。(《德充符》)
德者,成和之修也。(同前)
(按,王闿运曰:修,外饰也。心先和豫、人见为德耳。)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人间世》)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抱德炀和,以顺天下。(《徐无鬼》)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则阳》)调而应之,德也。(《知北游》)德,古与得通。内得诸己者为德。且亦作惪,从直从心,亦表示为心所本有。“和”存诸心而形诸外,从天德的虚无无为中,显出的“和”,当是一种清和气象。从王德的无心而应中,显出的“和”,当是一种雍和气度。从玄德的若愚若昏中,显出的“和”,当是一种和同气味。从至德的心不外扰中,显出的“和”,当是一种和谐气氛。本乎内心之“和”,诸德于虚无无为、无心而应、若愚若昏、心不外扰之外,放出各种不同之清和气象、雍和气度、和同气味、和谐气氛,有如玉之增色,珠之生光。愈见所形成的人格之美。
这里用气象、气度、气味、气氛来作“德之和”的说明,似觉突然。其实道家所讲的“和”,原本从“气”而来。如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也说:“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两物生焉。”列子也说:“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
冲和气者为人。”故“气之和”为人(或万物)所共有之一种天赋。待转化为“德之和”后,形诸外者,为前述之清和气象、雍和气度、和同气味、和谐气氛。存诸内者,更可得与自然之灵气相接,而成为一片天和。如说:
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知北游》)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庚桑楚》)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道》)此天和存于内心,常由外乎神、劳乎精之故,耗散不得发挥。唯有本乎得自大道无为、虚静、自然之初性接引,并经人生应用之撄宁境界及环中运用,相辅配合,天和方能由蕴积中,显露出来。
若谓天和须本道之无为、虚静、自然之初性,其理易喻,兹不赘述。但欲略作补充说明者,则为借助于撄宁境界,在于其“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之心境;借助于环中运用,在于其“随成”之意态。倘能具此两种心境及意态,一切“事之变,命之行”,必然“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如是灵府内未滑之天和,始得流露而出,所谓德充符之说,便是由此过程而产生。
到此,且就本章所论道与德之内容,作一总结。庄子心目中的存在流转之道,偏向于虚理而非实有,为一撄宁境界的完成。至其虚静无为之德,无论为超越或应世,同归于天和观念之强调。虽然如是,庄子游心于德之和,以企大通于道,故不重视此道与德之区别。况人修德成道,充内形外,内外原可合一。今外无可撄宁,内不足滑和,外宁内和,绝待忘形,还淳反朴,便是庄子提供的人生行为之理想。透通达此理想而得道之人,就其心境及人格状态,适足以观出道相之“宁”、“和”。复据此道相之所在,即以为道体之所存。盖道家体认道体之方法不一,庄子所欲阐述之道,不重在纯形而上学之生物成物方面,而为某种人生修养、人格表现之意境。“宁”、“和”之说,因缘于此。
天与人
《荀子 ·解蔽篇》有云:“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是否凭此,便认为漆园之全部思想,真如同篇所谓 “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 ”,暂置勿论。但于《庄子》全书三十三篇中,荀子独以天、人两个观念,特提并举,作为其整体哲学重点,予以批评;则“天”与“人”之于庄子思想中,重要性可以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