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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思嘉向最后一人说了声再见,最后一阵车轮声和马蹄声也渐渐远去了。思嘉回到母亲爱伦过去的书房,从秘书的文书格子那些发黄的文件里找出一件发亮的东西,这是她昨晚藏在这里的。听见波克在饭厅里哭着摆晚饭,就叫他过来。他走进来时那张黑脸一副凄惨相,像丧家犬。

“波克,”她严厉地说,“你这样连我——我也要哭了。你一定要止住。”“是的,小姐,我试过了,可是每次我忍不住,总是想起杰拉尔德老爷——”“别想了,别人哭,我受得了,惟独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她突然温和地停顿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呀?你哭,我受不了,由于我知道你很爱老爷,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波克响亮地擤了擤鼻子,眼中流露出颇感兴趣的目光,但其实不是兴趣,而是恭敬。

“那天晚上,你去偷鸡,受了枪伤,没忘吧?”“哎呀,思嘉不!我从来没有——”“好了,怎么没有,现在你也说实话吧,我说过给你一只表,以奖励你的忠诚,你没忘吧?”“是,小姐,我记得。我认为您已经忘了。”“怎么会呢,现在就给你。”思嘉擎出一只沉甸甸的金表。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说,“这是老爷的表!我看见老爷一直带着这只表。”“确实是爸爸的表,波克,现在我送给你了,拿去吧。”“唔,不,”波克吓得倒退回去,“这是有身份的人用的。您怎么说要给俺呢?这只表按理说应该传给小少爷韦德·汉普顿。”“这是应该给你的。韦德·汉普顿对我爸爸有过什么好处?爸爸生病的时候,照顾过他吧?北方佬来的时候,想过跟他不分开身吗?为他偷东西吗?你别这么傻,波克,若有人配得到这只表,只有你了。我知道,爸爸也会同意的。拿去吧。”她抓起波克的一只手,把表放在手心里。波克笑着看着表。

“真的给我吗,思嘉小姐?”

“是的,真的!”

“那么——谢谢您,小姐。”

“能让我拿到亚特兰大,去刻字吗?”“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声音带着疑惑。

“就是在后面用刀刻几个字,比如——比如‘忠心的好仆人波克一奥哈拉家赠’之类。”“谢谢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后退了一步,紧紧握着那只表。

一丝微笑扭变了她的嘴唇。

“你怎么了?波克?你怕我不拿回来吗?”

“小姐,不是——不过,唔,也许您会变心的。”“不会的。”“那您也许会把它卖了,我想它很值钱。”“你想我会把我爸爸的表卖掉吗?”“是呀,要是您需要用钱的话。”“你说这样的话,真想揍你一顿,波克,我都想反悔了。”“不,小姐,您不会的!”波克今天一直丧着脸,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我了解您——不过,思嘉小姐——”“怎么样。”“您要是对待白人,能有对待黑人一半那么好,那么人们对您也许会好一些。”“人们对我本来就不好,”思嘉说,“你去找一下艾希礼先生,说我在这里等他叫,他马上来。”艾希礼坐在爱伦书桌前的小椅子上,思嘉跟他谈经营工厂的事,并提出利润对半分使他局促不安地缩做一团。他坐在那里对思嘉一眼也不看,默默地低着头看自己的两只手,不住地翻动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这双手虽然干重活,却依然细长,一点也不像农夫的手。

他低头不语,思嘉感到有点慌,只好加倍起劲地介绍这个工厂有多么吸引人,同时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魅力也都使出来了,可惜徒劳。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没提威尔告诉她关于艾希礼决定到北方去的消息,假装认为他会立即同意。艾希礼仍不开口,她渐渐地也沉默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给人以坚定正直的感觉,思嘉不禁为之一惊:“他不会拒绝吧!他有什么理由能拒绝?”

“艾希礼,”她话一出口又呆住了,她不想把怀孕也当做理由,她不愿让艾希礼看见自己臃肿的丑样子,可是她用别的理由都不起作用了,使不得不把最后的下策用出来了。

“你非去到亚特兰大不可。因为我现在十分需要你帮忙,我管不了厂里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几个月呢,因为——你看——唔——因为……”“快别说了,我的天!”他粗暴地说,突然站起来,向窗口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思嘉,看着窗外一群鸭子在那里很庄重的行走。

“难道,难道你就因为这不肯看我一眼吗?”思嘉无奈地问,“我知道我的样子……”艾希礼猛地转过身来,他那灰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使思嘉紧张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别说你的样子了,”他狠声狠气地说,“你在我眼中永远是美的。”思嘉一听,感到无限喜悦,以致泪水都冒出来了。

“你真好,来安慰我,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实在难为情……”“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要不是我当初愚蠢,你也不至于这样。你也决不会嫁给弗兰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该让你走了。我愚蠢啊!我应该知道你——知道你当时,实在是没办法,所以你——我应该——我应该——”说着他连脸色都变了。

思嘉的心狂跳不止。艾希礼后悔当时没有和她一起出逃:“我当时至少也可以抢劫甚至杀人,将税款筹集弄到,你像收留叫花子一样收留了我们。唉,我是全盘都弄糟了。”思嘉的心失望地一阵紧缩,刚才那一阵快乐也逐渐消失,因为她并不希望听他后面的话:“我当时反正是要走的,”她疲倦地说,“我不会让你去做那样的事,而且木已成舟了。”“是的,都已经过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说,“你不肯让我去做这些不体面的事。可是你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还要为他生孩子,为了不让我们一家不至于饿死。你照顾了我,你太好了。”他话里有话,说明他心里新的创痛,这些话使思嘉眼里流露出羞赧来。艾希礼立刻察觉了,脸色很快变得温和了。

“你不当我是在埋怨你罢?天知道,思嘉。我可没有责怪你呀。你是最勇敢的女人,我是在自责。”他又转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已不像刚才那样显得坚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他恢复刚才说她美的那种神情,希望他多说些她喜欢听的话,她很久没有见到他,已使她思念得十分厉害了。她知道他仍旧爱她,这是很明显的,从他身上的每一条线儿,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她渴望再听他亲口表达他对她的爱,很想引出话题使他表白,但是她不敢,她记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园里许诺不再挑拨他,她明白,要想使艾希礼留在她身边,她不能食言,她只要一表白,使出一个祈求拥抱的眼色,那就决裂了,艾希礼必然远离她到纽约去,这是绝对不行的。

“唔,艾希礼,你也不要自责了!又不是你的错?来亚特兰大来帮我个忙吧,好吗?”“不行。”“可是,艾希礼。”她的声音变的痛苦和失望,“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着你呢。我非常需要你。他忙着经营商店没时间,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亚特兰大,有本事的人都有事做,别人呢,又都没能耐,还有——”“这些无用,思嘉。”“你宁可到纽约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来亚特兰大,是不是?”“谁告诉你的?”他回头看着思嘉,一脸的烦恼。

“是的,我去意已决,有个老朋友,战前曾和我一起出去求学,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个位置,这样比较好,思嘉,我对你没用,我不懂木材业务。”“不过银行业务你更不懂,更难学!我还知道,你没有经验,我可以包涵你,总比北方会宽容。”艾希礼一愣,思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艾希礼又转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谁来包涵我,我要靠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为止,一点事没有做过,简直白做人了,只怪自己不长进,我吃你现成饭的时间太长了。”“可是木锯厂赚的钱你我平分,艾希礼!你是在自立呀,因为——因为那是你自己的事业。”“那也一样,平分这不过是你送给我的,我受你的赏赐已经太多了,思嘉——我们全家吃的,住的,穿的,都是你送的,可是我无法回报。”“哎,你是有的。威尔就不可能——”“我现在劈柴劈得很好了。”“艾希礼!”她用绝望的声音叫道。艾希礼那挖苦的语气使她两眼溢满了泪:“我离开这一段时间里,你完全变样了。你现在说话这样刻薄!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

“变样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考虑。停战以后,我觉得我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中,只要有吃的,有床可以睡,就知足了。但是你去亚特兰大肩负一个男人的重任,我觉得自己不像男人,甚至比女人还差。这样的想法一旦存在,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要摆脱这种想法,有些人打仗回来后,情况还比不上我,可是他们现在如何。所以我要去纽约。”“可是,我不懂!你要是想找工作,为什么非去纽约?而且我的锯木厂——”“思嘉,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决定了。我要是给你干活,那我就完蛋。”“完了——完了——完了”它们就像丧钟一样在她心中轰响着。她立刻朝他望去,看见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穿了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命运,而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说——难道你犯罪了,那儿的北方佬要逮你?我是说——放走托尼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礼,你不会参加三K党吧?”他急忙把望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同时现出了一个微笑。

“我忘了你只懂表面意思。我并不是怕北方佬,我是说,我要是到亚特兰大去仍旧接受你的帮助,我就把任何自立更生的希望永远葬送了。”“噢,”她得救了似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是啊,就是为了这个,”他又笑笑,但比较恍惚,“为了我作为男人的傲慢,为了我的自尊心,也为了我不朽的灵魂。”“不过,”她话又折回来,“你可以收购我的工厂,这就是属于你的了,然后——”“思嘉,”他凶狠狠打断她,“我说了不行!我还有别的理由呢。”“什么理由?”“你最清楚。”“噢——那个呀?不过——没关系,”她急忙向他担保,“你知道,去年冬天的诺言,我会履行的,而且——”“那么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但我不能保证像你一样,我本不该提这件事,为的是要求你谅解。思嘉,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已经过去了。威尔和苏伦一完婚,我就到纽约去。”他睁得大大的两眼,满眼的阴云,和思嘉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急忙地朝门口走去,打开了门。思嘉痛苦地望着他,这次谈话结束了,她输了。经过这一天的劳累和悲伤,再加上眼前的打击,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而高声尖叫:“哎,艾希礼!”接着她就倒在破旧的沙发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听见他脚步蹒跚着出房去,听见他一路唤着她的名字。同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厨房响进走廊,媚兰突然来到屋里。一双眼早已吓得铜铃似的了。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满是尘土的软垫上,再次大叫。

“艾希礼——他真卑鄙!坏透了——可恨极了!”“唉,艾希礼,他怎么得罪你了?”媚兰蹲在沙发旁边,把思嘉搂在怀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孩子也要被你弄坏,亲爱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怎么了?”“艾希礼——他真——真固执,真可恨!”“艾希礼,你把我吓坏了,害得她这样伤心,她有喜了,而且奥哈拉先生刚刚下葬。”“你不要骂她!”思嘉自相矛盾地说。她突然把头从媚兰肩上抬起来,头发也从发网里散落出来,满脸都是眼泪:“他有权想自由!”“媚兰,我来说明一下,”艾希礼白着脸说:“思嘉要在亚特兰大给我安排一个位置,在她的一家木材厂里当经理——”“当经理!”思嘉愤然地说,“我说利益对半,他——”“我告诉她,我已经和别人约好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边说,一边又哭起来,“我多次说,我实在需要他——找不到人来管理这个锯木厂——我又怀孕了——可是他就是不肯!现在——现在我只好卖掉这个工厂,而且我知道卖不上好价钱,我一定要吃亏,可他一概不管,他卑鄙!”她说完了,又把头搭在媚兰瘦小的肩上。心里萌起一线希望,也就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了,她意识到媚兰心肠软,能够帮她一把,无论谁欺侮她,哪怕是自己亲爱的丈夫,只要把思嘉惹生气了,都会使她气愤的。媚兰像一只不听话的小鸽子飞到艾希礼的面前,对着他大叫大喊,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礼,你怎么可以不听思嘉的话呢?她为我们做了多少事,操了那么多的心啊!这样我们显得多么忘恩负义呀!她如今怀着孩子,毫无办法——你怎么这样不通人情。咱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尽力帮忙,现在人家需要帮助了,你却不帮她!”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礼,见他两眼瞪着媚兰愤怒的黑眼睛,脸上带着明显的吃惊和迟疑的神情。同时,思嘉也为媚兰发起攻击的猛烈程度感到惊讶,因为她了解媚兰认为自己的丈夫是用不着妻子来说三道四,认为他的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亲爱的……”他刚一张嘴,又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不再继续。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你知道她为我们——为我,做过多少事吧!我生孩子的时候,若没有她,我已经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为保护我们,还杀了一个北方的人,这件事你知道吗?为了我们,她杀了人。你和威尔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像我们的下人一样,任何事都干呀,就为了我们能吃饱,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那些事,我就——啊,亲爱的!”说到这里,她跑到思嘉身旁,怀着无限感恩的心情,吻了一下思嘉散乱的头发来,“现在她第一回希望我们为她做一点事——”“她为咱们俩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说了。”“亲爱的,你想想!除了帮助她以外,你还该想到,在这里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用不着和北方人生活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那儿有皮蒂姑妈和亨利叔叔,再加上我们那么多朋友,小博可以和那么多小朋友玩,还可以去上学。要到北方去,我们就没办法让他去上学,和北方佬的孩子呆着,和小黑鬼同班上课,那我们就得请家教,可我们又怎么负担得起呢——”“亲爱的,”艾希礼语调平静地说,“你确实这么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商量去纽约那时,你可没反对,你从来没表示——”“噢,我们商量去纽约的时候,因为我认为你在亚特兰大无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丈夫到哪里,做妻子的就该跟着去,现在既然思嘉这么需要我们,这项任务又非你来承担不可,那咱就回家吧!现在就回!”她紧紧地搂着思嘉,用非常兴奋的语调说,“这么做我就又可以看到五点镇和桃树街了,并且——还有——啊,我多么想看看全部这些地方啊!也许我们还能够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多小,多简陋,都没关系,重要的是那是我们自己的家呀!”她眼睛里放射出欢快的光芒,另外那两个人不停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手足无措,思嘉则又惊讶又羞愧。她从来没料到媚兰这样留恋亚特兰大,希望回去,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媚兰在塔拉显得很满意的样子,但是她真的想念亚特兰大,非常想家,的确使思嘉感到吃惊。

“亲爱的,你总为我们想到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了解我真的很想家呀。”媚兰爱赞扬其他人良好的动机,其实有时别人也未必有此动机,思嘉遇到这种情况总觉得不好意思,现在也是如此,所以突然感到无法正眼看他们俩了。

“你想到过没有,我们可以有独立的一所小房子,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但是还没有一个家。”“你们可以和我们共同住在皮蒂姑妈家里。那里也就是你们的住处。”思嘉含含糊糊地说。她在玩弄一个沙发垫子,两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获得开始的胜利的心情,因为她意识到情况正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太感谢了,亲爱的,太麻烦了。那样太拥挤,我们最好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礼,快点同意呀!”“思嘉,”艾希礼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说,“看着我。”思嘉吃了一惊,抬头看他,看见一双灰眼睛充满了痛苦和不知所措的神情。

“思嘉,我去亚特兰大……我无法对付你们俩。”他说完以后,转身走了出去。思嘉心中胜利的喜悦马上被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心理所代替,艾希礼先前那种神情,和刚才他说要是去亚特兰大的样子一模一样,难道他是发自内心的吗?

苏伦和威尔结了婚,卡琳去了查尔斯顿修道院,随后艾希礼和媚兰带着小博到亚特兰大来了。迪尔茜也和这些人一起来了,给他们做饭,看孩子,百里茜和波克现在还留在塔拉,等将来威尔另外找到佣人帮他干农活儿的时候,他们也要到这里来的。

他在艾维街找到一所小砖房,就在这里住下。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妈房子附近,两家的后院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不整齐的,显得很乱的水蜡树篱笆。媚兰看中这个地方,就是因为靠得近。回到这里的第一天早晨,她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然后又搂着思嘉和皮蒂姑妈不放。她说,没见到亲人的时间太长了,现如今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本来是两层的,城市被围攻那会,炮弹把上面一层打坏了,战争结束,房主回来,因无钱修复,只能够给残存的这一层加了个平顶,这样一来,看起来就显得又矮又宽,毫无比例,好像是孩子们拿鞋盒子垒的玩具一样,不过他离开地面还是很高的,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有一长溜台阶拐着通到上面。这里虽然显得很简陋,也不好看,但还是有它的好处,有两棵秀丽的大橡树为它挡阳光,台阶旁还有一棵落满灰尘,开着不计其数白花的玉兰;大片的草地上长满了各种植物,边上是杂七杂八的水蜡树篱笆,上面并且缠绕着散发着芳香的忍冬的藤蔓;草地上,有很多的玫瑰,经过一番折磨之后,主干上重新发出了新枝,还有粉色的紫薇格外美丽,仿佛它们头顶上从没发生过战乱,北方佬的战马也没啃过它们的枝叶。

在思嘉来看,没有比这再难看的房子了。可是媚兰认为就连“十二橡树”村那样的大厦也不如这所房子好看,这是他们的住处。她和艾希礼和小博终于在自己的家里团聚了。

1864年以来,英迪亚·威尔克斯跟着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现在也搬到她兄长这里来住了,房子小,显得很挤。但是艾希礼和媚兰还是欢迎她的,时代不同了,虽不很富裕,可是什么也无法改变南方的老规矩:对于亲属中生活不确定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热烈招待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据英迪亚说,丈夫是一个各方面都不如她的人。此人是个没文化的人,原来住在西边的密西西比州,然后在梅肯落了户。他红脸膛儿,大嗓门,一天到晚很高兴的。英迪亚并不赞成这门婚事,住在一起就闹别扭。她听说艾希礼有了自己的家,特别高兴,这样她就可以搬出来,也免得看到妹妹和一个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还觉得幸福,这样让她感到难受。

家中除了英迪亚以外,别的人私下里都认为霍妮头脑简单,只是傻笑,但是却找到了一个男人,真令人吃惊,因为比人们原来预料的好多了,她丈夫同样是正经人,也还有些财产,不过英迪亚出生于佐治亚州,又是在弗吉尼亚州受的教育,因此她总认为东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全部是蛮种。她搬出来,感到高兴,也许霍妮的丈夫也同样感到高兴,原因是近来英迪亚的脾气很难对付。

英迪亚已完全是老女人的样子了。她25岁,看上去也真的是这个年纪,因此也就无需再追求美貌了,看她既没有睫毛又暗淡无光的眼睛不妥协地观察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一直是闭得紧紧的,显得很傲慢。她现在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气,这种神气,令人吃惊的是,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树”村时整天想表现的少女的天真妩媚更为合适她。大家对她毫无办法,几乎拿她当寡妇看待。每个人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如果没有战死在葛底斯堡,一定会和她结婚,所以都把她看作未结婚却早已有主的女人,对待她也很尊重。

媚兰表面上很幸福,身体却很差,生小博时就把身体搞垮了,生完后在塔拉又过于劳累,使得她更加不健康,非常消瘦,好像身上的小骨头都要扎透那些白皙的皮肤似的。她带着孩子在后院里玩耍,从远处看,她就像个小女孩子,腰细得令人无法相信,更谈不上有什么身段。前胸不丰满,臀部和小腹一样平,而且她既不爱好也不知道(思嘉这样认为)在衣服前襟上要有褶边,或在后腰上用点衬裙,所以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身上是这样,脸上也同样如此,又瘦又苍白,两道柔软的眉毛,很弯曲,细细的,像蝴蝶的触须似的,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黑。在她那张小脸里面,两只眼睛太大,下面两片黑眼影,很明显眼睛大得过分,因而很差劲,不过那眼神还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没什么不同,没有丝毫改变。

战争与无休止的痛苦和劳累都未能改变她那温柔的眼神,这是一个乐观女人的眼睛,无论何种狂风暴雨都不能破坏她内心的平静。

几个老年人来看她,这些人曾和她父亲一起在墨西哥战斗,他们带着别的客人来拜访“当年汉密尔顿上校这位可爱的小姐”。她妈妈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这里来,因为她对老人非常尊敬,眼下年轻人又都不知道规矩,随心所欲,所以长辈们可以从她这里得到满足。她的同辈人,那些年轻的妻子、母亲还有寡妇喜欢她,因为她和她们一样有过一样的遭遇,一样吃过苦,受过罪,然而并不怨恨,还能怀着同情心听她们述说愁肠。年轻人也爱上她这里来,因为在她家里能够痛快地玩儿,可以见到想见的一些人。

媚兰待人和蔼可亲,又不喜欢出风头,在她周围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他们代表着剩余的战前亚特兰大社会的精华,他们没有钱,但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维护旧制度最坚定。亚特兰大经过战乱已经不完整,许多人已经死去,整个社会对目前的变化觉得不知所措,这样一个社会好像看到媚兰是一个坚强的核心,亚特兰大能够因此而得到重生。

媚兰虽然年轻,但她具有大难之后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却因此而觉得骄傲,有勇气,不抱怨,开朗,待人和善,慈爱,最为重要的是,忠于一切旧的传统。媚兰没有改变,甚至不承认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存在改变的必要。在她家里,昔日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大家都心情舒畅,非常高兴,以更加鄙视的眼光看着那些北方来的人们和那些共和党暴发户过着浪费的生活。

人们从媚兰那年轻的脸上能够看出,她对过去的一切是很怀念的,这使人们会暂时忘记自己一伙人中有些使人愤怒、害怕、心碎的败类。这样的人数量较多,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错,但由于没钱,走投无路,投靠了敌人,加入了那些人,接受了胜利者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否则他们全家就要依靠救济过活了。一些年轻人当过兵,现在又不敢面对现实,花费很多时间去积累自己的财产。这些年轻人学习瑞德·巴特勒的样子,和北方来的那些人勾结起来,以极不光彩的方法赚钱。

比起城里那帮年轻人,他们可很有钱了,城里那些人穿得差,态度又古板,做事情又认真,他们就没时间玩了。

因此发生过好多起和北方军军官私奔的事,被涉及的家庭感到非常痛心。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没有反应,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儿的名字。一些以“不屈服”为座右铭的人想起这些不幸的事就吓出一身冷汗,但他们发现媚兰温柔而又刚毅的面孔,这种恐惧心理马上消释。老年妇女都说,她为这些姑娘们树立了榜样,是她们的楷模,原因是她并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轻姑娘们也对她没有意见。

媚兰万没有料到自己竟慢慢成了新社会里的重要人物。她只认为大家对她很好,到家里来看她,让她加入到她们的缝纫组、舞蹈俱乐部、音乐社团里。这些人向来爱好音乐,喜欢好的乐曲,南方有的城市嘲讽它,说它没有文化,它不计较。现在日子越来越艰苦,气氛越来越不安,人们反倒对音乐又产生了兴趣,并且兴趣越来越大,因为一听音乐,他们就很容易忘记街上那些肆无忌惮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蓝军装的驻军。

媚兰成了新成立的周末乐团的领导,这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她是如何荣任这一职务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会弹钢琴,给谁都能伴奏,就连五音不全又特别爱唱二重唱的麦克卢尔,她也能为她们轻松地伴奏。

事实是这样:媚兰巧妙地把妇女竖琴乐队、男声合唱团、女青年曼陀铃还有吉他乐队一概合并到周末乐团里。这样一来,这里的人就能听到很像样的音乐了。而且,很多人认为乐团演出的《波希米亚女郎》比起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还要好得多。她想办法把妇女竖琴乐队合并之后,梅里韦瑟太太马上对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说一定要让媚兰管理乐团。梅里韦瑟太太说,媚兰如果能和竖琴乐队合得来,就能和别的不管是谁合得来。这位太太是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风琴演奏,作为一个演奏风琴的人,她对竖琴还有演奏竖琴的人是很不正视的。

媚兰还是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的负责人和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的负责人。这两个组织开了一次联谊会,会上争辩激烈,有人扬言要武力解决,并断绝曾保持长时间的友谊。这次会议之后,媚兰就幸运地得到了这个新的职务。会上引起争论的问题是要不要为联盟战士墓的墓碑清除杂草。北方军人墓在这个地方很不和谐,使得妇女们为美化自己亲人的坟墓的想法前功尽弃。压在胸中的怒火立刻爆发出来,两个组织互相反对对方,每个人都怒目而视,缝纫组是赞成清除杂草的,但是美化协会的女士们却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代表后一种意见。她说:“为北方那些人的坟拔草?如果给我两分钱,我立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来,扔到别的地方去。”

一听这话,双方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家各抒己见。这次会议是在梅里韦瑟太太家的房子里举行的,当时她的爷爷被她们轰到厨房里去了,据他后来说,她们吵得好比富兰克林战场上的炮声一样。他说,据他观察,参加富兰克林的战争要比参加这些女士们的会议还好一些。

谁也没料到,媚兰却站到了这伙人的中心,并且还以她那温柔的声音压住了她们的声音,她壮着胆子在这群愤怒的人中间说话,内心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说话时也发颤,但是她还是不停地喊:“亲爱的,请听我说!”后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我想要说——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我们不但应该把杂草除掉,还必须把鲜花种在——我——我不管你们是如何想的,反正每次往亲爱的查理斯的坟墓放鲜花的时候,总要在旁边一个北方的人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凄凉了!”人们一听她这么说,又骚动起来,比刚才叫嚷得更凶了,但是这次两个组织合在一起了,她们的意见最后取得了一致。

“向北方佬的墓上放鲜花!媚兰,你怎么做起这样的事!”“他们杀死了查理!”“他们还快要把你也杀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连刚出生的小博也不会放过的。他们几乎还想把塔拉的房子烧掉,让你无处容身!”媚兰靠在椅背上,勉强支撑着,她从未受过这样严厉的指责,这压力几乎要把她消灭了。

“朋友们!”她用祈求的口吻说,“让我把话说完!我明白我不可以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亲人之中只是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他埋在哪里我还清楚。而今天诸位,你们的儿子、丈夫、兄弟都不在,埋在什么地方你们都不清楚,而且——”她激动得小脸儿红红的不能继续往下说了,屋里一片寂静。

米德太太愤怒的目光慢慢变得忧郁了。葛底斯堡战斗打完了,她曾长途跋涉赶到那里,想把达西的骨灰运回来,但是没人能够告诉她达西埋在什么地方了,只知道是在敌人的地区里,埋在一条不细致挖的沟里了,阿伦太太的嘴唇不停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着倒霉的摩根进攻俄亥俄,她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北方的骑兵冲过来,他们就倒在河边了,埋在什么地方,她毫不知情。艾利森的儿子死在北方的战俘营里,她是个最穷的穷人,没办法把自己儿子的尸体运回家来,还有的人从伤亡名单上看到这样的字样,“不见了——据信已阵亡”,这就是他们送别亲人后知道的最后一点情况,今后也不会再有任何新的消息了。

所有人都转向媚兰,她们的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又触动这些创伤呢?不知道亲人埋在什么地方——这样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治好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兰的声音重新振作起来。

“这些人的坟墓可能在北方地区的某个地方,犹如有些北方人的坟墓在我们这里,要是有个北方女人说要把坟挖开,那是不是太无耻了——”米德太太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但是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北方妇女——我总认为会有些北方妇女是善良的。不管人们说什么,北方女人肯定也不全是坏人。如果她们为我们的人清除墓上的杂草,放置好鲜花,虽然是敌人,也这么做,我们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我应该能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们各位对我有何看法,”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颤抖了,“我要退出你们这两个俱乐部,我想要——北方人的坟墓,只要我能找到的,我一定会把杂草拔除干净,还要种上花,看谁敢阻止我!”媚兰怀着毫无畏惧的神情说完这些话,就哭着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出去。

梅里韦瑟爷爷在时代少女酒馆划定的男子生活区里对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说,所有人听了媚兰的话,都哭起来,和她拥抱,最后形成了这一次充满友好情谊的盛会。就这样,媚兰成为了这两个部门的秘书。

夏末的夜晚,她那灯光昏暗的房子里总是坐满了人,椅子不够的,有些人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男人们倚靠在栏杆上,要不他们就坐在纸箱子上或下面的草地上。有时客人们坐在草地上品茶,媚兰往往只能够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这些,心里不禁想不明白,媚兰让人家看这样的穷酸相,也不嫌寒碜。思嘉如果不把房子布置得和战前一样,而且能给客人喝好的东西,吃火腿、野味,她就没心思在家里招侍客人,更不会招待媚兰那些如此有名气的客人。

这里的著名英雄戈登将军常常伴着家里人一起来。瑞安神父是联盟的著名诗人,他只要路过亚特兰大,也一定会到这里来,加入到聚会的人津津有味地听他那风趣的谈论,不用怎么催促,他就朗诵他的著作《李将军的战刀》,或朗诵他那不朽的诗歌《被征服的战旗》,他每次朗诵这首诗都把那些人感动得落泪。前南部联盟领导人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来到亚特兰大都要来到这,人们一听说他到了媚兰那去了,也都赶来看他,把屋子挤得满满的,坐上几个小时,高兴地倾听这位体弱的人大胆的声音。经常有十几个儿童在场,在双亲的怀里打瞌睡,他们本来早就该上床休息了,但是谁家也不想让孩子错过这些。这样,若干年后他们就可以说接受高尚的副总统的亲吻,握过他那曾参与指挥这些战斗的手。每一位要人来到这里,都要到威尔克斯家做客,并且常常在这里呆着。

这样就使这所平顶的小屋显得更加拥挤,到最后英迪亚不得不在小博活动的小屋里睡在地上,迪尔茜穿过后院的篱笆,跑到皮蒂姑妈家里借鸡蛋来准备早餐。尽管这样,媚兰同样热心款待客人,像在酒店没什么不同。

事实上是艾希礼把她吸引来的,原因是她对人们谈话的内容感到厌烦和不高兴。老是那一套——首先,不容易的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总要谈到内战,妇女们抱怨所有东西都涨价,问男人们好日子会不会回来。无所不知的男人们就总是说会回来的,不过需要时间。生活不容易只是暂时的,妇女们知道这些男人全在撒谎,男人们也知道妇女们认为他们在撒谎,可是他们还是照样兴致勃勃的撒谎,妇女们同样都假装相信他们的话。人人都知道不容易的日子是不会很容易过去的。

这些人谈完了艰苦的生活,妇女们就要谈黑人如何越来越无礼,北方来的冒险家如何令人发怒,北方士兵在街上游荡多么令人无法接受。他们问男人们,北方佬改造佐治亚,何时结束?男人们就给她们吃保证药,说改造很快就会结束,总之,一旦民主党人再一次获得选举权,改造就结束了。她们很能明白男人们的难处,也就不再追问到底什么时候结束了。他们谈完了政治形势,就该谈内战了。

“他们怎么不谈点别的呢?”思嘉内心思忖,“光是谈内战,老是谈这些,除了内战,别的什么都不谈。也许一直到死,他们也不会谈别的了。”她四处张望,发现小孩子躺在父亲的怀里,睁着大眼睛,大口喘气,聚精会神地听大人讲述如何夜间发动攻击,骑兵勇猛前冲,把战旗插在敌人的阵地上。他们能听到战鼓的声音、号角声、南方起义者呼叫声,他们能看见脚上起泡的士兵扛着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军。

“他们将来长大了也只会谈论内战,不会谈论其他的的。他们会认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原来是光荣的事,哪怕是瞎着回来,瘸着回来,可能干脆回不来,他们都愿意记住它,谈论这场战争。我可不想这样,这场战争,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要是能忘,我真想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要是能把它忘得干干净净该多好啊!”媚兰说起在塔拉发生的一切,把思嘉描述成一个英雄,说她如何对付侵略者,怎样保住查理的武器,怎样勇敢地扑灭了大火。思嘉一面听,一面起发抖。对于这些过去的事情,她不但不感兴趣,也不感到自豪,她一直就不愿意想这些事,让它们被遗忘吧!

“唉,他们为什么总提这些事呢?为何不能不往后看,而是往前看呢?我们打那场战争是不明智的,最好赶快把它忘掉的好。”不过似乎除了她,谁也不想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兴能如实向媚兰说,即使是在黑夜里,她也不想见别人,怕难为情。媚兰对这样的解释是非常理解的,和生育有关的任何做法她都非常体谅。媚兰很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米德大夫还有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再生孩子,她就得死了。但她又不肯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所以就大部分时间和思嘉待在一起,以此体验怀孕的乐趣。而思嘉本来就没有想要这个孩子,嫌他来得不是时候,所以就觉得媚兰这种态度极其无聊。但她暗自高兴,原因是大夫发了话,艾希礼和他的爱人就不可能再过那种性生活了。

思嘉常常见到艾希札,但是从来没有单独的机会见过他。

他从工厂下班回家,总是先到思嘉这里报告所有的工作情况,但常常弗兰克和皮蒂都在,更糟糕的是,连媚兰和英迪亚也在那里,她只能问几个与生意有关的问题,出一些主意,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明天见。”思嘉心里想,要是没有怀孩子该多么好啊!有这天赐良机,她就可以每天早上和他共同赶车到锯木厂去,路上经过那清静的丛林,没有人盯着他们,他们就可以想像又一次回到战前那悠闲的日子了。

但是,她决不会要求他说什么表白爱情的话,不会提有关爱情的事,她已经暗地里起过誓,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了。但是,如果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说不定他会摘下他原有的假面具——自从来到亚特兰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定他还会回到原样,重新成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礼,变成他们彼此表露爱情之前的艾希礼,就算他们不能成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凭着他的友谊之光来温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如果能赶快生下孩子就好了,”她焦急地计划着,“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天天一起乘车去上班,可以一路上闲聊——”她希望赶快把孩子生下来,不光是因为她很想和他在一起,工厂也需要她的照料。她由于不直接管理,交给休和艾希礼来管理,从那时起,两个厂子就一直是赔钱。

休虽然非常努力,却极不称职。他不明白做生意,更不会对付工人,谁都能压他的价。要是有个狡猾的顾客硬说木材质量不高,不值要的那个价,休就会感到,自己是一个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价出售。休卖了1000英尺的地板料,思嘉听说售价后,气得大哭了一场,那是厂里生产的质量最好的地板料,休简直是免费的了!另外,他也不善于对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发工资,领了工钱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旷工。遇到这种情况,休就只好另找别的工人,造成误工。因为有了这些麻烦事,休一连数日无法出外推销木材。

利润从休的手上不见了,他这么愚蠢,思嘉自己又没办法,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解雇,另找一个人,谁都会比他强,她不会找自由黑人给自己添麻烦了。他们说走就走,靠他们怎么工作呢?

这个主意,至少在弗兰克和他知道的思想保守的人看来,是不行的。这种雇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现,原因是战后佐治亚州很穷,政府养不起犯人,就给了需要大批劳力的人把他们雇去,修铁路,去松树林和锯伐木场干活。虽然弗兰克不象他交往的那些文质彬彬的教徒认为应当实行这种制度,他们仍旧横加批评。其中有些人原来就不相信奴隶制度,现在他们却想这种制度比过去的奴隶制度还要糟糕。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干活!弗兰克明白,如果思嘉真这么做,他就永远无法抬头来了。这比拥有锯木厂而且亲自经营要糟得多,比她做过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以前他表示反对,还总是要问:“别人会如何说呢?”不过这次——这次就不仅仅是害怕舆论界的议论了,他觉得这与倒卖人口和卖淫一样糟糕。如果他答应思嘉做这件事,这就是他灵魂中的一项错误。

弗兰克深信此事不妥,就拿出勇气制止思嘉,不允许她干,言词的激动使思嘉大为吃惊,一声不吭了。在后来,为了平息他的愤怒,思嘉陪笑脸说她并不真想去做,还说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没办法,因此发脾气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盘算这件事,而且真有点想干。雇用犯人干活,这样会解决她最大的一个难题,不过如果弗兰克如此强烈地反对——她叹了一口气,哪怕这些木材厂有一个是赚钱的,她也能顶得住,但是艾希礼经营的锯木厂没有比休高明多少。

刚开始,艾希礼没有尽快把厂子管好,也没有比思嘉自己经营时多赚一分钱,弄得思嘉感到很是惊讶,失望。他非常精明,又读过那么多书,完全没有道理经营不好。但是他并不比休经营得好。他毫无经验,有许多事情处理不当,不具备商业头脑,不愿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这么看来,他和休是一样的。

爱情使得思嘉很快为艾希礼找到借口,她认为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休就是笨,笨得没办法,而艾希礼的确不熟悉业务。不过她也感到艾希礼不可能像她那样在脑子里迅速作出判断,拿出一个过得去的价码。有时她甚至怀疑他何时才能学会辨认地板和窗台板。原因是他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认为和他打交道的那些无耻小人也都是可以信任的。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进行阻挠,他就赔钱了。另外,他要是对谁有好感——看来他有好感的人还很多——他就把木材赊给他们,从来不会查一查,看这些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者别的财产,在这一方面,他和弗兰克一样笨。

但是思嘉仍然觉得,他会适应的,在他学的过程中,思嘉以母亲一般的慈爱容许他处理不当,并且耐心希望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这里来无精打采的时候,她总是孜孜不倦地给他想办法,既不伤他的自尊心,又对他有帮助。虽然她这样鼓励他,安慰他,但他眼睛里一直存在一种难以猜测的呆滞眼神,她难以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想,只要她能单独见一见他,可能就能找出其中的玄机。

这种情况害得她一连好多天无法入睡。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方面是由于她发现艾希礼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知道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使他不能成为真正好的木材商人。看来,让休和艾希礼这两个没有商业头脑的人来经营她的生意,简直是受罪,完全不能获利。为了度过这最艰难的几个月,她曾想尽办法,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如今眼看着竞争对手把原有的顾客都吸引去了,实在痛心。天啊,她要是能马上开始重新工作就好了!由她本人来指导艾希礼,他就肯定能弄好。约翰尼·加勒格尔管另外那个生意,她来主持销售,这样情况就会好了。至于休,他如果还想干,就让他赶车送货,他也只能做这些。

所有思嘉认识的能干的年轻人,其中有大夫、律师、店主,情况都没什么不同。内战刚结束时候的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都不见了,大家都忙着为自己赚钱,谁也无法帮她赚钱,清闲的只有像休这样的人,像艾希礼这样的人。

如今,又要做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死了:“我决不再要孩子了,”她下了决心,“我可不能像其他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无法去工厂,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工厂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当告诉我丈夫,我不再要孩子了。”弗兰克是希望再来几个孩子的,但是思嘉有办法去应对他。

她已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了。锯木厂比生孩子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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