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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岐沟关曹彬失律陈家谷杨业捐躯

却说贺怀浦父子好谈边事,共守朔方。怀浦曾任指挥使,即太祖元配贺皇后胞兄,子名令图,出知雄州。他因契丹主幼,委政萧氏,似属有机可乘,乃请即出师,北取幽、蓟。(计非不是,但彼有耶律休哥,试问有谁人可制耶?)太宗遂命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为副;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杜彦圭为副,出师雄州。田重进为定州都部署,出师飞狐。潘美为云应朔都部署,杨业为副,出师雁门。诸将陛辞,太宗语曹彬道:“潘美可先趋云州,卿等率十万众,但声言进取幽州。途次宁持重缓行,休得贪利急进!虏闻大兵到来,必悉众救范阳,不暇顾及山后,那时潘美等掩杀前去,可望成功。”曹彬等领命登程,分道并进。

彬遣先锋将李继隆北向攻入,连拔固安、新城二县,进攻涿州。守将贺斯,出城迎敌,李继隆横槊直前,与贺斯战三十多合。贺斯力怯,拍马便走,继隆急追数步,用力一槊,正中贺斯背心,翻身落马,再一槊结果性命,契丹兵遂溃。继隆乘势夺取涿州。未几,契丹兵来攻新城,适与米信相遇,米信麾下只有三百人,契丹兵恰有万余名,彼多此少,相去悬绝,顿被契丹兵围住,重重包裹,如箍铁桶。米信大喝一声,挺着大刀,当先突围,三百骑紧随后面,并力一处,冲破西隅。契丹兵怎肯放松,再上前围绕,巧值崔彦进、杜彦圭等两路杀到,顿将契丹兵赶散。曹彬亦已驰至,会集各军,并趋涿州。(一路叙过。)

时田重进亦出飞狐县南,部将荆嗣率五百骑先行,遥见胡骑漫山塞野而来,差不多有两三万人,就中统兵的大将,乃是契丹西面招安使大鹏翼。荆嗣急报田重进,重进连忙赶到,列阵岭东,命荆嗣山岭西,乘暮薄敌。大鹏翼越崖前来,嗣用短兵接战。彼此拚命相争,互有杀伤,战至夜半,方才收军。契丹兵结营崖上,宋军结营崖下。越宿再战,契丹兵自崖杀下,势似建瓴,荆嗣几抵挡不住,亏得重进遣兵相救,才得杀个平手。嗣因敌势颇张,不便久持,忽想到谭廷美屯兵小沼,可资臂助,急遣使驰书,请他列队平川,另遣二百人执着白帜,驰骋道旁。大鹏翼登崖遥望,见山下旗帜绵亘,疑是援兵继至,竟欲遁去。嗣即率所部,疾驱往斗,一面促重进会师。大鹏翼正与嗣军酣战,不防重进杀到,惊得不知所措,相率奔溃。荆嗣觑定大鹏翼,拈弓搭箭,飕的一声,将他射落马下。宋军一拥上前,把大鹏翼牵了过来。(枉叫做大鹏翼,如何不能飞遁。)大鹏翼成擒,飞狐、灵邱诸守将闻风胆落,次第请降。(一路又叙过。)

还有潘美一路,从西陉入,与契丹兵大战寰州城下。契丹兵败退,寰州刺史赵彦章出降,进围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亦举城降,遂转攻应、云诸州,所至皆克。(此路亦简而不漏。)

捷报迭达汴都,百官皆贺,独武胜军节度使赵普上书进谏道:

伏睹今春出师,将以收复关外,屡闻克捷,深快舆情。然晦朔屡更,荐臻炎夏,飞车免日繁,战斗未息,老师费财,诚无益也。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怀徕闽浙,混一诸夏,大振英声,十年之间,遂臻广济。远人不服,自古圣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窃念邪谄之辈,蒙蔽睿聪,致兴无名之师,深蹈不测之地。臣载披典籍,颇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忠言至论,可举而行。伏望万机之暇,一赐观览,其失未远,虽悔可追。臣窃念大发骁雄,动摇百万之众,所得者少,所丧者多。又闻战者危事,难保其必胜。兵者凶器,深戒于不虞,所系甚大,不可不思。臣又闻上古圣人,心无固必,事不凝滞,理贵变通。前书有兵久生变之言,深为可虑,苟或更图稽缓,转失机宜。旬朔之间,时涉秋序,边庭早凉,弓劲马肥,我军久困,切虑此际或误指纵,臣方冒宠以守藩,曷敢兴言而沮众?盖臣已日薄西山,余光无几,酬恩报国,正在斯时。伏望速诏班师,无容玩敌。臣复有全策,愿达圣聪。望陛下精调御膳,保养圣躬,挈彼疲氓,转之富庶,将见边烽不警,外户不扃,率土归仁,殊方异俗,相率向化,契丹独将焉往?陛下计不出此,乃信邪之徒,谓契丹主少事多,可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乐祸求功,以为万全,臣窃以为不可。伏愿陛下审其虚实,究其妄谬,正奸臣误国之罪,罢将士伐燕之师,非特多难兴王,抑亦从谏则圣也。古之人尚闻尸谏,老臣未死,岂敢面谀,为安身而不言哉?冒渎尊严,无任待命!

这奏甫上,又有捷报到来,田重进再破敌兵,攻入蔚州,获住契丹监城使耿绍忠,将进逼幽州了。太宗以三军屡捷,不从普言,仍锐意用兵。忽接曹彬急奏,说是居涿旬日,粮饷不继,暂退雄州就饷。太宗不觉变色道:“从前朕命他缓进,他反欲速,今则大敌在前,反致退师,倘或被袭,岂不要前功尽弃吗!”当下飞使传诏,令曹彬不得骤进,饬引师与米信军相会,籍固兵力。彬奉诏后,遵旨行事。会闻潘美已尽略山后地,偕重进东下,乘势图幽州。崔彦进等均请命曹彬道:“朝旨命三路出师,我军乃是正路,将士最多,今乃逗留不进,转让两路偏师建功立业,岂不可羞?元帅何不统兵前进,急取幽、蓟、免落人后呢?”曹彬道:“皇上有诏,不得轻进。”彦进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元帅能克日成功,难道尚遭主谴么?”曹彬暗暗沉吟,自思彦进所言,亦有至理,乃与米信联络一气,各裹粮怀食,径趋涿州。

契丹大将耶律休哥初因部下兵寡,不敢轻敌,专令轻骑锐卒,截宋粮道,一面报知辽廷,速发援兵。萧太后燕燕本是一个女中丈夫,接得休哥禀报,竟自统雄师,挟着幼主,出都南援。休哥闻援兵将至,便先至涿州,只命轻兵挑战,遇着宋军,一战即退。俟宋军蓐食,复冲杀过去;宋军撤食与斗,他又退了下去,每日约有数次。夜间却四伏崖谷,或吹胡哨,或呜鼓角,待至宋军杀出,却又不见一人。(是即所谓亟肆以敝,多方以误之策。)宋军日夕被扰,累得昼不安食,夜不安眠,只好结着方阵,堑地两边,缓缓前进。偏天公又不做美,时方五月,竟与盛署无二,赤日悬空,纤云无翳,军士汗流遍体,屡患口渴,奈沿途又无井泉,只有浅溪污淖,大众渴不暇择,彼此漉淖而饮,直至四日有奇,方得行进涿州。

俄有侦骑来报,耶律休哥已统兵前来了,曹彬忙饬令各军,列阵应敌。嗣又有探马报道:“契丹太后萧氏及少主隆绪尽发国中精锐,前来接仗了。”(迭用探语,笔亦惊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顿令宋营将士无不失色。曹彬与米信商议道:“我看全营兵士已疲乏极了,粮又将尽,如何当得起大敌?不如见机回军罢!”米信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这是行军要诀,将军何必多疑?”彬乃下令退师。为这一退,顿使全营兵马,不复成列,一哄儿向南飞奔。(曹彬称为良将,乃忽进忽退,并无主宰,我殊不解。)耶律休哥闻宋军已退,出兵追来,至岐沟关,追着宋军,宋军已无心恋战,勉勉强强的返旆交锋。无如用兵全仗作气,气已疲馁,万万振作不起。况耶律休哥部下本是强壮得很,兼且养精蓄锐,盛气杀来。看官!试想这困顿劳饿的宋军,那里支撑得住?战不数合,仍旧返奔。曹彬、米信不能禁遏,也只好随势退却,沿途弃甲抛戈,不可胜数。好容易奔至沙河,才觉追兵已远,大众濒河休息,埋锅造饭,准备夜餐,忽又听得战炮连天,契丹兵从后追到。彬与信不敢再战,弃食忍饥,渡河南走。宋军渡未及半,敌兵已经杀至,把宋军乱劈乱斫,差不多似削瓜切菜,可怜这班宋军,一半儿杀死,一半儿溺死,河中尸首填满,水俱为之不流。所有抛弃战仗,积同邱壑,均被契丹兵搬去。萧太后母子两人统兵到了沙河,与休哥会着,见休哥已经大捷,很是喜慰。休哥请乘胜南追,杀至黄河以北,方才回军。萧太后道:“盛暑不便行军,宋师正犯此忌,所以败绩,我军何可蹈他覆辙?不如得胜回朝,俟至秋高马肥,再行进兵便了。”言已,即命班师还燕,封休哥为宋国王,改遣耶律斜轸调集生力军,再行南下不题。

且说曹彬等逃至易州,计点兵士,伤亡大半,只好拜本上奏,自行请罪。太宗览奏,懊丧得很,乃下诏召曹彬、米信及崔彦进等还京,令田重进屯定州,潘美还代州,徙云、应、朔、寰四州吏民,分置河东京西。各种布置,尚未妥帖,契丹将耶律斜轸已率兵十万,至定安西。知雄州贺令图自恃骁勇,选兵出战,那禁得敌兵势盛,徒落得一败涂地,拚命逃回。斜轸进攻蔚州,令图急乞师潘美,美率军往援,与令图再行进兵。到了飞狐,正遇斜轸兵,与战又败,于是浑源、应州诸守将统弃城南走。斜轸乘胜入寰州,杀守城吏卒千余人。潘美既败绩飞狐,退至代州,再议出兵保护云、朔诸州。副将杨业入谏道:“今虏兵益盛,不应与战,战亦难胜。朝廷止令徙数州吏民入居内地,我军但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时,云州吏民即可先出。我师进次应州,虏兵必来拒战,那时朔州吏民,也可乘间出城。我军直入石竭谷,遣强弩千人,陈列谷口,再用骑师援应,那时三州吏民,可保万全,强虏亦无从杀掠了。潘美闻言,不免沉吟。旁边闪出护军王亻先,阻挠业议,大声道:我军多至数万,乃畏懦如此,岂非令人耻笑?为今日计,竟趋雁门北川中,鼓行前进,堂堂正正的与他交战一场,未必定他胜我败。”

业摇首道:“胜败虽难逆料,但他已两胜,我已两败,倘或再至挫衄,后事更不堪设想了。”(这是知己知彼之言。)亻先冷笑道:“君侯素号无敌,今逗挠不进,莫非有他志不成?”(小人之口,真是可畏。)业愤然道:“业何敢避死,不过因时尚未利,徒令杀伤士卒,有损无益。护军乃疑我有贰,业当为诸公先驱,须知业非怕死哩。”遂号召部兵,准备出发。临行时,向潘美涕泣道:“业本太原降将,应当早死,蒙皇上不杀,擢置连帅,交付兵柄,业并非纵敌不击,实欲伺便立功,藉报恩遇,今诸君责业避敌,业尚敢自爱么?业此去,恐不能再见主帅了。”美闻言,哼了一声,复装着笑脸道:“君家父子,均负盛名,今乃未战先馁,无怪令人不解。汝尽管放胆前去,我当前来救应。”业复道:“虏兵机变莫测,须要预防,此去有陈家谷,地势险峻,可以驻守,请主帅遣兵往驻,俟业转战到此,即出兵夹击,方可援应,否则恐无遗类了。”潘美复淡淡地答道:“我知道了。”(只此四字,已见妒功害能口吻。)

杨业乃率兵自石跌口出发,延玉、延昭随父同行,途遇契丹兵,当即杀上。耶律斜轸稍战即走,业挥兵赶去,沿途多是平原,料无伏兵,只管尽力穷追。斜轸且战且行,诱至中途,放起号跑,四面伏兵,如蜂而至。斜轸又还兵前战,把业兵困住垓心,业带领二子,舍命冲突,硬杀出一条血路,退趋狼牙村,兵士已丧亡过半。那敌兵尚不肯舍,一齐追来,业只得驱兵南奔,自已断后。战一程,退一程,好容易到陈家谷口,眼巴巴的望着援军,那知谷中并无一人,忍不住恸哭道:“这遭死了!”延玉、延昭亦涕泣不止。业复道:“父子俱死,也是无益,我上受国恩,下遭时忌,舍死以外,更无他法,你两人可自寻生路,返报天子,须知我忠信见疑,为人所卖,若蒙皇恩昭雪,我死亦瞑目了。”延玉道:“儿愿随父亲同死,不愿逃生。”业摇头不答。延昭语延玉道:“潘帅已应允来援,就是不到陈家谷,也总可以出师,兄弟且保护父亲,据住谷口,我前去乞援,若得请兵到来,尚可父子俱全呢。”计议已定,契丹兵已经杀到,万弩齐发,箭如雨点。

延昭慌忙走脱,已是流矢贯臂,鲜血淋漓,他也不遑裹创,飞马乞援去了。业与延玉,尚率麾下血战,延玉身中数十矢,忍痛不住,哭对乃父道:“儿去了,不能保护父亲。”说到“亲”字,口吐狂血,晕绝身亡。业见延玉已死,好似万箭攒胸,回顾手下,已不过数百人,便流泪与语道:“汝等都有父母妻孥,与我俱死,有何益处?快各自逃生,回报天子罢!”(可悲可痛,阅至此处,怪不得坊间小说唾骂潘美。)各将士也流涕道:“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我等怎忍舍割将军?”业乃拚死再战,尚手刃胡兵数十百人,身上也受数十创,反觉得麻木不仁,不知痛痒,可奈马亦负伤,不能再进,没奈何暂避林中。契丹将耶律希达望见袍影,用强弩射来,正中马腹,马仆地上,业亦随堕。契丹副部署萧挞览纵马抢入,把业捉去。业部下均战死,无一生还。契丹兵拥业至胡原,见道旁有一石碑,上书李陵碑三字,业不禁长叹道:“主上待我甚厚,我本思讨贼扦边,上报主恩,今为奸臣所迫,兵败成擒,尚有何面目求活呢?”又大呼道:“宁为杨业死,毋为李陵生。”(两语不见史传,系作者借杨业口中,警醒后世。)呼毕,遂向碑上撞将过去,头破脑裂,霎时毕命。后人有诗咏杨业道:

矢尽兵亡战力摧,陈家谷口马难回。

李陵碑下成忠节,千载行人为感哀。

业已撞死,究竟潘美是否出援,待小子下回叙明。

宋初健将,首为曹彬,其次莫如潘美。然彬谦仁有余,智勇不足,岐沟之败,误在不智,又误在不勇。勇者非浪战之谓也,遇事有断,是谓之勇。宋太宗既戒彬轻进矣,彬应持重以待,毋惑歧谋,乃遽信诸将之言,引兵深入,裹粮三日,行军五月,以为行险徼幸之计,及闻敌军大至,遽尔骇退,谓非不勇得乎?若潘美则更不足道矣!杨业,骁将也,久历行阵,匪惟勇号无敌,即料事度势,亦有先见之明,美乃不信其言,反误信一忮刻之王亻先,卒至孤军应敌,力竭身亡,亻先之罪固不容诛,美之罪亦岂可逭?后人悯业嫉美,至生出种种讹传,目潘美为大奸,虽属言之过甚,然究非尽出无稽,以视曹彬之不伐不矜,相去尤远甚焉。故有识者尝为之叹曰:“北宋无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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