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乡村初中教书。和我对桌办公的是一个高个头、白面皮、说话慢条斯理的青年教师,看起来憨憨的。姓赵,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同事们都叫他赵大才子。
赵大才子有两大业余爱好:一样是写小小说,另一样是逗他的宝贝儿子玩。他儿子那时两三岁,胖嘟嘟的,甚是惹人喜爱。赵大秀才曾不止一次说过:宁舍一条命,不舍小说和儿子。可见他对这两件事“中毒”之深。
且不说他对儿子如何喜爱,单说他对小小说写作的钟爱。有一件趣事可见一斑:有一次,赵大秀才陪着老婆散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构思起一篇小说的情节来。边走边构思,走着走着,只听嘭一声,赵大秀才一边捂着脑袋哎呦哎呦直叫唤,一边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只顾构思小说,不小心碰在路旁的电线杆上了。
天道酬勤,两年后,赵大秀才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得到的几百元版税,都让他买了书请了客,给孩子买了玩具。
赵大秀才的稿费单三天两头送上门来,惹得同事们眼睛冒火,我是其中之一。我也暗地里开始了业余文学创作,很快陆续发表了一些诗歌散文一类的小稿子,并且一发而不可收。
共同的爱好让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文学。来了几文稿酬,不是你请我喝一杯就是我请你小酌一顿。
又过了一年,我被调到县委宣传部从事新闻报道。从此,和赵大才子的联系少了。之后又调到市里,和赵大才子渐渐失去了联系。
不久前,我把二十几年来积攒的一些文学作品重新整理后出了一本作品集。我决定送给几个要好的朋友,这才想起十几年不曾谋面的赵大才子。那些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和切磋文学的场景过电影一样一一浮现在眼前,勾起了我对赵大才子的无限思念。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立刻找到他,再叙一下我们的友谊,读一读他这些年的大作。
星期天,天气很好。我驱车专程赶到学校。一路上我恨不能立刻飞到赵大才子的身边,再读一读他写的那些情节曲折的小小说,听一听他的那些逸闻趣事。
到了学校,我问一个留着小平头的青年教师赵大才子在不在学校?没想到,“小平头”先是一愣,说赵大才子?搞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赵大才子。什么?难道他调走了?但当我说起赵大才子的真名时,“小平头”哈哈一笑说,你说他啊,他早就停笔多年了。什么?搁笔多年了?!为——我有心追问下去,可又怕人家嫌我啰嗦,赶紧问了赵大秀才的住址,匆匆忙忙走了。
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赵大才子的家。几间简单的农舍,周围是烂石砌成的矮矮的围墙。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群鸡鸭嘎嘎叫唤着,追逐着。这哪里有一点文人的家的模样?正疑惑着,屋门开了,走出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妇女。这是赵大才子的家吗?莫不是找错了门?
这不是厉老师嘛!正愣着,那位妇女开口了,我这才依稀辨得出是赵大才子的妻子,算起来她才有四十多岁,怎么这么显老?
我赶紧打招呼,说明来意。嫂子很热情,把我让进屋。赵大才子不在家。嫂子摇着一把断了把的大蒲扇,呼呼啦啦地扇着,叹了口气,说起这些年的情况来——
你调走后,刚开始那些年,小孩他爹还写东西,发了不少,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烦恼事也一个接一个来了。为了让孩子上一个好的小学,他爹托然人找关系,花了不少钱,这才把孩子送进县实验小学。孩子学习不好,中考考了个拿钱最多的档。高中复读了两年,勉强上了个美术学院,一年的学费就好几万。好歹毕业了,为了找工作又花费了不少钱……前些日子来信说谈了女朋友,女方提出只有买上楼才结婚……你知道,你大哥就那么点工资,写稿子也赚不了几个钱……为了儿子,我们只好退掉了学校的房子,要回当初交的住房押金,搬到村子里住。这些年,你大哥星期天帮我种地,假期出去忙着打工。我们这么做不就为了儿子将来过上好日子……你大哥的写作的心思一天天淡了、没了……
今天村西头有个种姜大户除草,他去打小工去了,一天30块钱……
也许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抑或是别的,我说不清。我呆不下去了,决定到地里看赵大才子一眼,亲手把我的书送到他手里。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远远地,我看到一片葱绿的姜地里有好多人头戴斗笠,弯着腰辛勤地忙碌着。我辨不清哪个是赵大秀才。真想大喊一声:赵大才子,老朋友看你来了,可不知什么缘故,这话堵在喉咙里,怎样也说不出。
我下意识地拉开提包,抚摸着我那本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新书。抬头看着忙碌的人群,我的眼睛模糊了,轻轻拉上了提包的拉链。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在国外自费留学的女儿,想起那几十万元的留学贷款……脑子里突然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个词语:孩奴。我叹了口气,摇摇头,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