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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昏的掌纹

黄昏,像是一种回忆,更像是一种幻觉,静谧中包蕴着刻骨的感伤——我说的是乡村的黄昏。那时,我大约只有十六岁吧,夏日傍晚,我跟随父母劳动后回家。父母走前面,我走最后,晚风摇曳着我们瘦削的身影,夕阳映红我们古铜色般沧桑的脸庞。在我们周围,一切都隐退了。田野上劳动的人们先后一个个走光,大地一时间变得旷阔而空茫。大概是因为累,我们扛着农具只顾低头走路,谁也不说话,像几只疲劳过度的蚂蚁在山道上慵懒地爬行。走着走着,突然间,我就停下不走了,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父母照旧走他们的路,他们是不会问我停下来的理由的。

我独自坐在土丘上,放下手中的农具,全身累得要散架。我稚嫩的身体承受不了每天那种超负荷的劳动,两只手掌上全是被锄柄磨出的硬趼,脊柱的骨缝间针扎般酸痛。但我不能向我的父母提起我的痛,如果那样,他们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比我每天的劳动量更大,痛也更深。有时夜里躺在床上,我实在忍受不了肩背上被烈焰炙烤后血渍撕裂的皮肉的锐痛,而叫出声或流出泪来,父亲就会喝得醉熏熏地跑来我跟前吼道:“哭卵呢,你娃还嫩,日子长着呢,够你娃熬的!忍着吧,没听那些有文化的人说吗?‘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说完,就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爬到床上去了。片刻之后,一种疲累的呻吟就会在暗夜里回荡,仿佛夜的喘息。

窗外,月色幽朦,暗影如磐。

我的痛是身躯的,也是心灵的。我躺倒在土堆上,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父母已经回家,整个山地只剩下我一人,独对荒野,和自己颤栗的灵魂。我始终感觉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尽管我的家就座落在前方的山凹里。暮色聚合,起风了,鼻息里尽是麦子,玉米,高粱,杂草混合的气息,这种气味在我的记忆里弥漫了许多年,像某种潜藏于我流动的血液里的元素,在我生命的田野里涌来荡去,经久不止。那时,我已经开始对这种气息感到厌恶并诅咒,我不想被这气息所窒息。于是,当我每次躺倒的时候,我的耳朵都会聆听到一种声音,在急急地召唤着我,引领我逃离生活着的村庄,穿山越海,翱翔飞奔。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我的家里,我的父母;更不可能来自我脚下的土地,身后的庄稼……而是来自那许许多多我所看不见的另存的世界。

我不能不说说那些黄昏中的鸟。在我每次劳动回家停下来休息或冥思时,都能看见它们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俯冲,像一群村庄的精灵。这些弱小的生灵曾给过我莫大的精神慰藉。它们永远处在一个高度上生活,而又同时拥有着大地。不像我,在大地上生活,却未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高地,这是我生而为人的遗憾。每当我目睹它们在天空上自由欢快的影子时,都免不了顿生一种舒翅翩飞的欲望。在当时,这欲望是怎样令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悸不安,而又激动异常啊!蓝天是鸟儿的天堂,土地是我父辈的天堂,而我的天堂将在哪里呢?

母亲似乎从我每天的行为和表情里觉察到了什么,只是她没有说。而父亲则对我的古怪举止愤怒致极。他认为,我成天这般胡思乱想,拖沓懒散,丝毫不具备成为一个好庄稼把式所应有的资质。早晚成不了气候,会败了家业。于是,他着意要将我培养成一个他所满意的庄稼把式。每天天不亮,他就迫使我跟他一起出地干活,向他学习耕地,犁田。他教我如何播种施肥,怎样才能使粮食增产,如何从气候的变化中去经营农事。他在教我干这些活的时候,只是将我视作一台用来进行农业实验的机器,而不顾我弱瘦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那样长时间的劳作。有好几次,我都在他的调教中因体力透支而晕阙,但他从未因此减少对我的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只要我每天都按照他的意旨卖命地劳动,他就非常高兴。反之,则会受到他的恶言厉骂,以致于母亲也会经常跟着我受牵连,被他谩骂。他一高兴了,晚上回到家,就会喝许多的酒,直到把自己灌醉为止。然后,睡在梦魇一般的深夜里,幻想又一个土地的儿子即将在他的预想中诞生。多年来,父亲就是这样在对我的幻想中,使自己日趋衰竭的生命重新获得了张力,并延续着自己的寿命。

没想到母亲会与我进行一次彻底的交谈。有一天,劳动收工后,我仍旧一个人坐在土堆上,抬头仰望天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鸟儿,在寂静中聆听自己心跳的声音,脑中胡乱地想着一些事。突然地,我感觉身后有人在向我靠近,我回转身,发现是母亲。她空着两手,一头蓬乱的白发在晚风中扬起,神态苍老而虚弱。平常,我总觉得与父母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灵上的屏蔽,我们是缺乏理解和沟通的两代人,彼此的认识,见解,思想都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尽管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这种情感上的隔膜,使我对母亲突然向我的靠近感到些许不适。母亲或许已经看出了我的紧张,她紧靠我身旁坐下来,并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像锯齿一样锉得我的肌肤生疼。但在这粗糙里又同时具有一种温厚的力量,这力量给我的生命传递过来一种久违的温暖。而在这温暖里面,跃动着的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慈悲与善良。我慌乱的心在她手掌的抚摩下逐渐平静下来。“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每天都那么痛苦地活着,这会让我受不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心事,希望你能将心底的秘密给我讲一讲,那样会好受些。”母亲平和地说。她的话让我不知所措,却又感动万分。曾经,我总认为母亲跟我父亲一样,是不会理解和关心我的,在他们心里,只有土地和粮食。直到母亲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才发现自己在对亲情问题的判断上,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啊!其实,母亲一直都在关心我,爱着我,只是她把这种爱藏了起来,没有表露。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在生活中,母亲也是活得很苦恼的——承受着肉体上,精神上的双重之苦。只是,她像对我的爱一样,把对来自生活中的压抑,苦痛也隐蔽了起来,而表现出一个顽强者的角色——一个深藏大爱而又兼怀痛楚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也最累的母亲。

我不敢告诉母亲心中的真实想法,我担心她会受不了。我不敢设想,一个生在封闭,落后,贫穷的普通农民的儿子,如果对他的父母说:我不想做农民,我要远走,我要高飞,离开这个连鬼都不下蛋的破村庄,去重新改变和寻找自己的命运。结果会怎样。

但在那天,我也许是被母亲的真诚所打动,终于还是将心里贮藏已久的想法,告诉了她。母亲听完我的倾诉后,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后,她将自己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松开,抬头长时间盯着天空上那些盘旋,俯冲的鸟雀看,像一个守望幸福的岁月之神。“人这一辈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想法不同,选择的路也就不同。走的路不同,活法也就不同。我们选择做一棵树,而你却选择做一只鸟,这都是命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谁,也由不得谁。但最终不论你选择那种方式求活,都是在从泥淖里往外爬,从石头缝里找出口啊!哪一根田坎不是三节烂呢?孩子,你可要当心啊!”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第一次为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所感动。没想到,母亲朴实的语言里,竟包孕着如此深刻的思想。我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开明的母亲而倍感自豪。

我终于在一个黄昏离开了村庄。走的时候,我没有向父母辞行,我不想看到更多的悲戚。母亲是知道我要走的,她早就在那个帆布袋里偷偷地给我装了几个馒头,和一双她亲手为我缝制的新棉鞋。我走的时候,母亲在地里干活,我背着行囊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土坎上坐了许久,企望最后再看一眼我的母亲。但一直到天快黑尽了,我都没看见母亲收工回来。她似乎是故意要在那一刻不回家的。就这样,我在等待母亲的失望中,沿着自己命运的纹路,离开了家——那块生我养我十多年,破败而又多情的土地,那个承载了我童年无限遐思和梦想,忧伤和彷徨的村庄。踏上了远去的长途,开始了更为艰辛的流浪。

从此,那记忆里的乡村的黄昏,以及黄昏里的人与事,也跟随我匆忙的背影坠落了——在我生命的某一个端点上。

从此,那记忆里的黄昏的“掌纹”,变成了一道道沧桑的皱纹,爬满了母亲的额头。母亲额头的皱纹越深,我流浪的命运就越坎坷;命运越坎坷,心就越疼痛;心越疼痛,我就越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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