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站起来,从隔壁桌上拿一双干净筷子,把小芽剩下的最后一个汤包小心夹起,送到她的碟子里。"吃吧,别浪费。难得吃到。"
一笼六只汤包,小芽吃了四个,站起来的时候,忽悠一下子,油漫到了嗓子里。
温卫庭说:"带你去消消食吧,到秀园。"
秀园是城里很有名的一个园子,据说两百年前住过一对才子佳人,还流传下来不少书画文章,小芽很早就听林富民说过。一路询问着摸过去,一直走到城边,才发现园子很大,有山有水,三面环河,风景极是秀丽。温卫庭抚着手心说:"还是古人会享受啊。"
买票进园的时候,温卫庭顺便向卖票的女人打听有没有园子主人写的书卖?女人朝他翻翻白眼:"谁呀?谁是园子主人?主人是我们哎!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哎!"温卫庭气得没有话说,拔腿就走。
进门之后一片青苔漫地的天井又让温卫庭的气消了。他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什么都有兴趣。天井当中有一只极大的釉面花盆,直径几达一米,盆中栽一株百年老梅,枝干盘虬,高及檐口,叶片墨翠。温卫庭围着花盆转了又转,自言自语说:"想像一下,两百年前一个美妇人站在梅影里,穿一身月白绣衣,黑头发高高的盘上去,手里再拿一把纸扇或是绢书,该是多雅致的一幅水墨图画!"他转头看看小芽:"小芽你站过去,让我比照比照。"
小芽就站到梅下,身子斜斜地倚住花盆,一只手松松搭上树干,抿着嘴笑。
温卫庭歪头琢磨半天,啧一啧嘴:"不行。小芽你这张脸太嫩,少了一点沧桑味,压不住这株梅树。若是换一盆海棠还差不多。"
小芽眨巴一下眼睛,开心地说:"要是画画,你把我画成一个丫环不就行了吗?手里再提个水壶,给梅树浇水。"
温卫庭点头:"是个好主意。"
两个人同时大笑,把门口卖票的女人弄得莫名其妙,探着头直看。
天井的后面是三间房的敞厅,九架梁,廊柱很高,敞厅里窗明几净。只是三间房空空荡荡,桌椅全无,也不知道是不是文革中被弄到哪儿去了。奇怪的是厅里竟孤另另摆了一架紫檀木书柜,每一扇紧闭的柜门上都贴一指红纸字条:二十四史。温卫庭眼睛一亮,惊叹道:"二十四史啊!"
他扑上去想拉柜门,却是钉死了的,拉不动。他不甘心,腰弯着,屁股撅着,一只眼睛贴紧门缝,使劲往里看,恨不能脑袋变成一只蜜蜂钻进去。看了半天之后,他讪讪退下,失望地叹口气,告诉小芽:"空的。"
小芽只觉得他好玩,不觉得柜子空着有什么遗憾。那时候的小芽根本不知道二十四史是个什么东西。
从后天井的月形门洞出去,便是已经荒凉了的园子。园子里荒草萋萋,铺着碎砖的路径几乎淹没不见,藤蔓类的植物长得芜杂繁茂,随时都可能从里面窜出一只野兔黄狼之类的东西,让你惊出一身汗。半个小拇指大的黄蜂闻到了人的气味,从隐秘的巢中飞出来,在他们头顶上空嗡嗡的盘旋,翅膀在阳光下振动出一小片透明的光影。碧绿的蚂蚱叭地一声跳出草丛,静待片刻,叭地一声又从他们面前横着跳过去,像是寂寞太久了盼着跟人逗点乐子似的。蝴蝶总是那么孤芳自赏,自顾自地落在野花上小憩,一对触须神经质地颤动着,对来人根本不理不睬。
温卫庭走了几步之后站住,长叹一声说:"这园子叫人看了心里太不舒服,一股子没落破败的味道。好端端的东西,怎么就没个人整理整理?"
小芽说:"是不是城里人喜欢这种野趣啊?"
温卫庭"嗤"地一声:"这也叫野趣?这叫颓废!江心洲的芦苇滩才叫有野趣,你往那儿一站,感觉到的是生命,是顽强,是大自然千百年的造化!日出日落那样壮美,潮涨潮落的时候惊心动魄,春来了芦苇发芽一片新绿,秋天芦苇花开白得像雪。还有秋天……还有冬天……"他呛咳起来,面孔胀得通红,额角渗出汗水。
小芽担心地看着他,惊喜地说一句:"你这么喜欢江心洲……"
温卫庭喘息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挺一挺腰板:"傻话!我不喜欢江心洲还能喜欢哪儿?那是我的养老之地嘛。将来我死了,骨灰也是要埋在那儿的,小芽你可要记住。"他一抬头,看见园子边上那个用黄山堆出来的假山,兴致勃勃鼓动小芽:"走!爬山去!"
山实在不像个山,也就是三层楼高的一个土堆,当年园子的主人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雅兴,花钱雇人堆出这么一个馒头样的东西。也许因为这一带的土地实在太过平坦,人们太渴望见到大自然雄起的奇迹吧,居然远远近近都承认这是一座"山",还起个很好听的名字:"匿峰"。
温卫庭劲头很大,拱着腰,撅着屁股,胳膊甩开来,蹭蹭蹭一口气冲到山顶。小芽没爬过山,手脚不灵,上一步要滑下去半步,不得不拽着山路边的小树,模样挺狼狈。温卫庭站在山顶叉腰看着小芽一步一滑地折腾,哈哈地笑,说:"小芽你不灵,你胆子太小。爬山这玩意儿,就是要放大胆子往上冲,脚步越慢越不行。"
他伸出最后拉了小芽一把,把小芽拉上去。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山顶上,吹着凉风,四面八方地看着,眼界很开阔,秀园的全部建筑看得清清楚楚,再远好像连县政府的钟楼都见到了。小芽第一次体会到"高瞻远瞩"这句话的含义。她想,一个人能站到什么样的高度真是很重要啊,高度的不同,人生的整个格局都不一样了呢。
下山的时候温卫庭就不那么有劲了,他的膝盖不住地发软,脚底打绊,时不时地要伸手拽住小芽,手也是软软的没有力气。下山之后勉强穿过荒园,进到月形门洞,一步一挪地过了天井。他一只脚跨过尺多高的大门槛之后,另一只脚怎么也抬不上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再不肯动。他仰着头,满脸虚汗,轻声地对小芽说:"走不回去了。你去帮我找部车吧。"
小芽沿河边一直奔到大街,好不容易才求到了一辆拉货的板车,那小伙子答应五角钱把人拉到招待所。等小芽带着板车匆匆回到秀园大门口时,她听见卖票的女人正在没命的尖叫,像是附近出了杀人命案。小芽再看地上的温卫庭,他倚着门框,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经毫无知觉地昏死过去。
四
小芽拎着刚买来的脸盆茶缸之类日常用物,跟着苏立人走进住院部走廊时,听见了叶飘零愤怒的叫声:"你们这算什么医院?不能给病人解除痛苦算什么医院?病人患的是肠癌,懂吗?是癌啊!"
一个男性医生的声音作出解释:"我们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病人是几个月前在我们这儿得到确诊的……"
"确诊了你们还这样对他!他都疼成了那个样子,你们不给他用药,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叶老师,你听我说,不是你所理解的这样,是必须控制用药,这是医院规定,杜冷丁用多了会上瘾……"
"上瘾怕什么?你以为他还能用多少?人的生命状态第一重要,我只想让他舒服。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要在舒服的状态中过一天!"
那人显然说不过叶飘零,采取了矛盾上交的办法:"这样吧,叶老师,我带你去见院长,院长要是破例批准,我没有任何意见。"
杂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轻一重。轻的那个步子细碎,透着一种讨好一样的小心慎微。重的那个显然带着很大的火气,对医院做法的极大的愤慨,以及心里说不出来的绝望和颓丧。
小芽和苏立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叶飘零挟着一股风从走廊深处拐弯过来,她身边疾步跟着那个小心的医生。叶飘零的脸板得像一面利刀,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凌厉,薄薄的皮肤紧绷着颧骨和鼻尖,欧式的轮廓越发分明。她从小芽身边匆匆而过的时候,小芽没有闻到平时熟悉的花香,却感觉她通身上下浸透了药水和酒精的气味,那气味带着冰冷的敌意,令小芽忍不住打一个冷战。
"别担心。"苏立人同情地望着叶飘零的背影,"她会赢的,她总是会赢,没人能够拒绝她。"
"可是她赢不了癌症。温医生不可能活很久了。"小芽猛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憋住呼吸,不敢哭出声来。
苏立人低头看着小芽的眼睛,仿佛一瞬间里明白了小芽心里想着的东西。他扶住小芽的肩,把她薄薄的肩膀往自己身边靠了靠,又轻轻地拍了拍,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们不等叶飘零回来,先去了病房。仅仅才半天时间,叶飘零已经在医院里建立起了她的个人魅力的王国,给温卫庭争取到了一个县委干部才能住到的单间。小芽进房间的时候正是温卫庭癌痛发作的时候,他抱着一个枕头,向床的里侧弯着身子,面孔埋在床单里,一只手痉挛地握住床栏杆,整张铁床随着他的身体簌簌地发抖,床头柜上的药瓶也因为摇晃而叮当作响。小芽从来没有想到人的痛苦会有这样清醒而深重,她无法把床上的温卫庭跟早晨那个兔子一样窜上山顶的身影重合起来,她绝望得想要大哭,想用劲去撞墙壁,把额头撞出最深最长的伤口,来分担温卫庭的疼痛。但是苏立人使劲抓住了小芽的双手,不让她动。小芽看到苏立人的眼睛也是红的,男子汉一样不能够正视人类的苦难啊。
叶飘零旋风一样地转回房间,她后面除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医生,还跟着头发微秃的医院院长。叶飘零进房间之后猛一下转过身来,咄咄逼人地看着那个院长:"看到没有?你们能不能正视他的痛苦?既然现代科学发明了药物可以使他瞬间舒服起来,能够像平常人一样地生活,能够安安静静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为什么还要规定那些见鬼的剂量!"
院长嗫嚅着:"这个……这个……我们是对病人负责……"
叶飘零斩钉截铁:"我不需要你负责,我可以签保证书。如果你不能做主,我马上去找卫生局长,找县长,谁能做主找谁。"
院长无奈地摊摊手:"用不着,我破个例吧。"
"你要保证他随时使用止痛药剂。"
"我可以。"
"要关照病房所有的医生护士知道。"
"你放心。"他扭头对身后的医生:"你去领药吧,处方单写上'必要时'。"
几分钟之后,医生匆匆地领着护士进来,当着院长的面,往温卫庭痉挛的肌肉里打进一针。院长在门口静静地站着,一直到温卫庭呼吸松驰,沉沉入睡,才对叶飘零点一点头,礼貌地退出。
那一天下午,小芽在忽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东西,她知道世界上有无数种夫妻间的感情,有的如山峰耸然兀立;有的如沟壑深埋海底;有的像冰山半浮,山尖露在水面,山体隐藏水中;更有的是山海对峙,互相形成威胁,却浑然而成一片峥嵘的风景……
九月份,开学以后,天渐渐地凉了,苏立人吩咐林富民进城一趟,给医院里的叶飘零和温卫庭送点秋衣。小芽要请假跟着去,林富民点点头说:"行,去吧。"
父女俩一大早搭头班渡轮过江,走十多里红泥路,在二案镇上车,到医院时才不过十点多钟。小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包,包里是李秀兰半夜爬起来煮好的十来穗紫色粘玉米。李秀兰说温医生最喜欢吃蔬菜队的这种玉米,年年都要找她买的。小芽走进病房时包里的玉米还有一点温热。
那一天天气很好,叶飘零开着窗户让病房通风,淡蓝色的府绸布窗帘拉在一边,被微风吹得时鼓时落,让人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动着。温卫庭倚坐在床上,背后靠着好几个拍得松松的枕头,脸色跟枕头白得相似,镜片后的眼睛鼓突得更加厉害,连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都觉得大了许多,跟皮包骨头的一张脸很不配衬。他拿起一根微温的玉米,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着,对小芽眨眨眼睛说:"藏一根在我枕头下,别让你叶老师看见。"
叶飘零安置好林富民带来的衣物后,果然走过来,不客气地把一包玉米收走了,对温卫庭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吃这个。"
温卫庭半闭着眼睛,脸上一派坦然,肩膀颤颤地动着,在笑。
林富民对于这样一种生死之间的见面比较有经验,他架着二郎腿坐着,闲闲地聊着农场里这样那样的事情,绝口不问病人的情况,好像温卫庭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他需要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向温卫庭作一个说明,免得温卫庭到家后接不上这段时间差。
温卫庭问:"贝贝是谁在养着?"
林富民回答:"李医生。她两个儿子拿贝贝真当宝贝啊,有一块糖都要分半块给贝贝含着。等你病好了回家,那两个孩子还未必舍得把贝贝还你呢。"
温卫庭笑笑,把头转向窗外,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就是没有能看到江猪。等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没有看到。运气太差。"
林富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迟疑半天,嗫嚅道:"机会大把,慢慢等吧。"
又坐了一会儿,林富民在叶飘零的示意下起身告辞。走到病房门口时,温卫庭忽然说:"能够请你们出去一下,让我跟小芽单独说一句话吗?"
林富民和叶飘零都愣了一愣。林富民马上反应过来,爽快地答应:"好好,你们说。"他示意叶飘零先走出去,而后自己也出去,顺手把门轻轻带上。
小芽站在门口,不出声地望着温卫庭。整个探视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说话。好像越是在关键的时候,她越是说不出话来。
温卫庭朝她点点头:"小芽你过来。"
小芽忍住哭,紧盯他的眼睛走过去。
温卫庭微笑着说:"我能够吻一吻你的手吗?"
小芽的身体在一瞬间抖动起来,飘飘地摇荡,像一片风中芦苇。她摇荡着伸出自己的手。温卫庭轻轻握住,翻过来,举到唇边,嘴唇靠上去,碰了一碰。他的眼镜片跟着在小芽手腕上一滑,冰凉,干涩。
温卫庭满足地叹一口气,身子在床上放平,说一声:"谢谢。"
小芽和林富民走后不到十天,温卫庭在医院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