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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新写实小说的领军作家:方方

方方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坛新写实小说作家中的领军人物和杰出代表,是荆楚最优秀的知性女作家。

方方,原名汪芳, 1955年生,原籍江西彭泽县,生于南京, 1957年随父母迁至武汉。曾做过四年装卸工。 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协主席。

方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的身份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瞩目与认可。方方的中篇小说《风景》和池莉的《烦恼人生》都问世于 1987年,被看做是新写实小说的两部开山之作;这两位女作家被大家并称为“武汉双星”。

方方已出版小说、散文集七十余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长篇小说代表作有《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等。方方小说创作题材丰富多样。 2011年她推出两部战争题材作品。一部是中篇小说《民的 1911》,全景式再现百年前辛亥革命第一枪武昌起义波澜壮阔的经过;另一部是长篇小说《武昌城》,以攻城和守城两重不同角度回首 1926年武昌城鲜为人知的一场围城战。

方方也是个获奖大户。 1987年方方创作的成名作小说《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创作的短篇小说《十八岁进行曲》、中篇小说《桃花灿烂》、短篇小说《纸婚年》、中篇小说《埋伏》《过程》《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等分获《小说月报》第二届、第五届、第七届、第八届、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百花奖”;中篇小说《琴断口》获 2010年鲁迅文学奖。方方说:“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奖项都是游戏之一种,当不得真。我写作近三十年,甚至也不需要一个奖项来证明自己。写作靠实力,获奖靠运气。获奖了很高兴,没获奖也挺好。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我对写作的热情和对文学的热爱。继续支持我努力的,仍然是这份热情和热爱。”

方方是为中国当代小说的拓新作出贡献的小说家。方方的小说创作有明显的阶段性,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诗意与温馨相伴的试笔初创期;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清醒与痛苦并生的掘进期;九十年代渐渐形成的机敏与多思同在的成熟期。

方方的小说创作,在逐渐摆脱了早期创作中重视个人感性体验之后而不断加强了理性审视的力量,在小说创作形式上渐渐由早期诗化叙事倾向转变为多样化的叙事风格,由新写实主义到现代主义,由对人外在生存形态的刻画到对内外融合的生存情态的表现,方方的创作经历了一个由个人化、主观化体验向大众化、历史化体验转化的过程,审美触角由生活表层向生存环境的多维生态延伸。虽然她常常以挑剔的目光审视市民生活和知识分子生活,理智地探寻现实和历史背后的内质,但始终不曾背离关注人生、关注人类命运的人文关怀和社会使命感。

一、新写实小说的经典作品:《风景》

被称为新写实小说碑界之作的《风景》叙述了一个城市平民家庭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生活。《风景》写的是武汉底层“棚户区”一个都市贫民家庭在几十年间的遭遇:父亲是个码头工人,性情豪爽粗暴,母亲则风骚粗俗,他们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唯一所有就是十个儿女,除最小一个生下不久夭折外,其余七男二女和父母十一口都蜗居在十三平方米的板壁房子里,从小就捡破烂,干粗活。故事主线是父母与七哥的故事,其中依次串起其他八个孩子的经历,如大哥与邻居的老婆发生恋情,二哥渴望摆脱粗鄙的家庭生活,最终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以及三哥对女性的仇恨,哑巴四哥与一个盲女平淡自足的婚姻,五哥六哥在生意场上的拼命周旋,还有大香小香两姐妹各自或普通或放浪的家庭生活;而七哥的故事写得最为详细:他自幼没有得到过丝毫家庭温暖,被父亲和兄弟姐妹肆意凌辱打骂,像家里床底下的一条臭虫一样屈辱地活着,“文革”中他怀着对家庭的刻骨仇恨离家下乡,出于偶然被推荐到北京上大学,从此他抓住一切机会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与年长八岁的高干女子结婚而顺利踏上仕途,成为这个卑微家庭中出来的最有出息的“大人物”。小说对每个人物故事的叙写,笔墨都集中在对生存景象的刻画,所有人物都为自己的生存境况所紧紧捆绑着,他们生活中任何跌爬滚打和生死忧乐都生成于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欲求与所处境遇之间的摩擦和冲突。这是一副描绘处于边缘状态下的都市贫民的生存风景画。

《风景》深渊般黑暗的苦难和残酷构成了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风景”。方方对这一底层生活领域的开拓对一批新写实小说作家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池莉的《你是一条河》、余华的《活着》等都沿袭了这一思路,苦难人生和残酷生存成为作家们着力表现的内容。

二、人性扭曲的风景

七哥是方方《风景》里着力刻画的人物。他是武汉底层河南棚子十一口人家里活得最卑微最屈辱最渺小的男孩,也是后来这家里最风光最有头脸最出息的大人物。七哥的人性是扭曲复杂的。七哥从小就受尽屈辱与折磨。父亲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动辄打骂;哥哥姐姐们虐待他。他一直屈辱地住在父母又肮脏又潮湿的床底下。七哥从来没有笑过,总是脏兮兮地捡破烂,被人欺负。没有人看得起他,于是慢慢地他养成了仇恨一切的冷酷心态。七哥下乡当知青,出于偶然上了北京大学。大学同屋“英雄”传授人生真谛“干那些能改变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七哥茅塞顿开,抛弃了热恋的漂亮女友,攀附上了比他大八岁没有生育能力的高干女儿,如愿以偿成为“团省委”的官员,然后衣锦故里,得到极大虚荣的满足和报复的快感。

七哥的性格具有典型意义。七哥不顾一切地追逐名利,野心勃勃地要挤进上层社会,不择手段地逼近目标。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与人格,不惜放弃自己的真挚爱情,只要能达成所愿,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七哥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的典型,是小人物奋斗发迹的代表。七哥的经历、心态和行径无疑与《红与黑》中的于连极其的相似。他们同样都仅仅关注个性价值、个人权利和个体满足。为了实现目标,他们同样费尽心机攀附名门望族,在灵与肉、卑微与名誉中挣扎冲撞。

七哥是一道人性扭曲的另类风景。“七哥只要一进家门,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毫无节制地乱叫乱嚷,仿佛是对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利而进行的残酷报复”。七哥的人生逻辑就是:“生命如同落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路却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 ?”方方自己曾指出造成七哥人性变异扭曲的根源:“生存环境的恶劣,生活地位的低下,必然会使开过眼界的七哥们不肯安于现状。改变自身的命运差不多是他这样家庭出生的人一生奋斗的目标。……该谴责该痛恨的是生长七哥们的土壤。”变异沦丧的道德亲情,艰苦恶劣的生存环境,就是七哥不择手段、沉沦异化的土壤。

“七哥”是中国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的一个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从这一形象人们可以透视新时期转型中的中国底层社会的某些生态。

三、缺席在场的亡灵视角

《风景》描绘的是一个都市底层边缘贫民的生存风景。小说的叙述者是一名死者,即七哥家那个半个月大就夭折的“小八子”。小说以家中的“我” ——“小八子,是家里的第八个孩子,生下来半个月就夭折了”,一个死者的眼光来观察这个家庭,描绘他所看见的“那些奇异的世界”。这样独特的叙述视角使作家能够从一个全知的角度对七哥家活着的父亲、母亲及他们的七子二女进行客观的描绘:鲁莽粗暴的父亲、风骚美丽的母亲、与邻居老婆有染的大哥,因追求不到唯美爱情而自杀的二哥,仇恨女性的三哥,自足平淡的哑巴四哥,摇摆投机的五哥六哥,猥琐世俗的大香小香,为了权力和金钱抛弃初恋的七哥……尽管生活在同一个贫穷拥挤而缺少温暖的家庭,却演绎出各自不同的生存方式。

作为叙述主体的“我”——被埋在窗下的小八子,“只是冷静而恒久地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我极其感激父亲给我的这块血肉并让我永远和家人待在一起。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的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我听着他们每个人都对着窗下说过还是小八子舒服的话。 ”“我对他们那个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 ”

由死者的视角来讲述生者生存的故事,显然是作者的精心安排,这使得作品中的生存景观看来异常的冷漠和残酷,读起来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痛彻心扉。由死者的观察所得出的结论,就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无比的劳碌奔波与艰辛和凄惶,这里流露了作者对活着的个体的悲悯与怜惜,对无常生命的迷茫和人生困惑的思索。

从叙述学角度来看,亡灵视角是一种自知视角与全知视角的结合。“小八子”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全知人物,“风景”故事中“小八子”的缺席,实际上是无所不在的在场,权威叙述由此而来。“这个问题毋庸置疑,父亲的确是条汉子”“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然风骚无比。但她的确从未背叛过父亲”“父亲怀疑七哥是隔壁白礼全的崽子显然是不讲道理”。叙述的权威似乎无可置疑。叙述者不仅叙述客观事件,而且能够直接进入被叙述人物的心里,“父亲每次这么说都令七哥心如刀绞”“他想他对父亲的感情仅仅是小畜生对老畜生的感情”。由于全知全能,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产生了一种参与性的共鸣。“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刻我甚至想挺身而出,让出我的一切幸福去和他们分享痛苦。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做到这一步”,这种叙述又使得叙述者轻易地获得了一种无涉的逃避性,叙述者无处不在,却又不必介入所述故事之中。“小八子”的这种缺席的在场者的视角,将参与性与逃避性熔为一炉,既使读者有感性的体验,又使读者有陌生的理性思考。

四、精彩赏析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波特莱尔。

七哥说,当你把这个世界的一切连同这个世界本身都看得一钱不值时,你才会觉得自己活到这会儿才活出点滋味来,你才能天马行空般在人生路上洒脱地走个来回。

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路却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 ?

七哥说,号称清廉的人们大多为了自己的名声活着,虽未害人却也未为社会及人类作出什么贡献。而遭人贬斥的靠不义之财发富的人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修座医院抑或学校,让众多的人尽享其好处。这两种人你能说谁更好一些谁更坏一些么 ?

七哥只要一进家门,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毫无节制地乱叫乱嚷,仿佛是对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利而进行的残酷报复。

父亲和母亲听不得七哥这一套,总是叫着“牙酸”然后跑到门外。京广铁路几乎是从屋檐边擦过。火车平均七分钟一趟,轰隆隆驶来时,夹带着呼啸而过的风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在这里,父亲和母亲能听到七哥的每一个音节都被庞大的车轮碾得粉碎。

依照父亲往日的脾气,七哥第一次这么干时,父亲就会拿出刀割下他的舌头。而现在父亲不敢了。七哥现在是个人物。父亲得忍住自己全部的骄傲去适应这个人物。

这是小说《风景》的开头部分,作者引用了法国作家波特莱尔的话,把读者直接引入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一个在武汉最底层的“河南棚子”十一口人蜗居的十三平方米的小屋的粗糙劣俗的生存之中,让我们清楚地看见那里的奇异世界。七哥就是这个奇异世界都市贫民窟家庭里的一员,就是在这个文化粗劣,人性扭曲的恶劣环境中长成的一位“大人物”。七哥的人生哲学就是在这样的人性丑恶自私,环境庸俗的深渊里滋生并发展而来的。所谓“生命如同树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途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 ? ”就是他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改变卑微屈辱的命运跻身上流社会的人生价值观。七哥的生存风景让我们不寒而栗。面对由肮脏、粗俗、市侩、丑陋的生活细节所展现的都市人生与人性风景,方方心中绝不可能再有绚丽的玫瑰色的感觉。方方以还原生活的笔触,在《风景》中为我们展露了社会底层深渊最黑暗处的丑陋、龌龊、粗鄙、残酷的都市生活和人性风景:什么亲情伦理、道德良知,都市人生本应有的一切和谐温爱、优雅文明,全部被残酷的生存竞争、血淋淋的人性撕咬践踏、掩埋、替代。都市的世俗小人物在物欲与情欲受挫受阻之后,必然产生人性的变异,“恶之花”便有了生长盛开的土壤;梦魇般的压抑,无休无止的烦恼,使高雅圣洁的都市文明坍塌、崩溃。作家以一种“零度感情”的原生创作姿态,为读者描绘了七哥一家“深渊最黑暗”的人性风俗画。

附:相关评论

1.方方的《风景》和池莉的《烦恼人生》对普通工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悲悯,就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强烈思想光华,那种接近原生态的社会生活描写,不但有着高度的细节真实,而那种创作主题零度感情的严酷现实再现,与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客观真实主义正异曲而同工。

张炯:《湖北作家与现实主义传统》,载新华网湖北频道, 2006年 11月 26日。

2.姜:如果说《风景》是在完成一个世俗底层的温情抚摸,现在,你是否更重于形而上的探究。

你不喜欢哲学,但完成了一种哲学思考。

方:作为作家,在写作时,我从来都没有评论家所想象的思考得那么多。他多半只想把手上这篇作品写好。人物命运如何,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实际上又怎么样了,结果他又将面临着什么。所有的思考其实都围绕着人物和人物命运,所有的哲学都在人物的人生历程之中。

我不喜欢哲学,实际上是不喜欢一些语言很为拗口的哲学书。我喜欢读文字漂亮的东西。而大多的哲学书,文字都有些干巴,并且有些绕来绕去,所以,我就懒得读它。但是,我平常还是很喜欢形而上地想些问题,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也是一些哲学问题,想得多了,也会有自己的哲学思想,有时候也会把这些思想灌到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毕竟哲学思想并不只是属于哲学家。

方方、姜广平:《我在写作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2010年第 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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