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俊得少有的牧歌之作：《孕妇和牛》
铁凝的小说《孕妇和牛》发表于《中国作家》1992年第 2期，获《小说月报》
第六届百花奖短篇小说奖。小说没什么故事，情节简单，语言淳朴，写了一个俊秀的孕妇牵着一头同样怀了孕的名字叫“黑”的黄牛，从集上回村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为。孕妇因为长得俊而从山里嫁到平原，因为怀孕而被婆婆家娇贵，因为爱赶集而享有“黑”做伴的待遇。孕妇与牛有点儿同病相怜，又有点儿满怀希冀，特别是看到了放学的孩子们，孕妇莫名涌出对文化的尊重。孕妇看见大牌楼旁被推倒的石碑上的字，意识到孩子是与字有关联的，叫住放学的一个本家侄子，要了一张白纸和一杆铅笔，完成了一场劳作，认认真真把碑上她不认识但认为个个都很俊的 17个大字抄了下来：“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孕妇和“黑”自豪地结伴回家，心中涌出一股感动的情绪。
铁凝最初是以《哦，香雪》这种淳朴和明净的小说走上文坛而征服了读者，铁凝早期的小说是对荷花淀派审美视角的承继，表现了小说散文化诗意的风格。铁凝是一位自觉的文学创造者，她不仅采用审美，也使用审丑的艺术视角进行创作。铁凝审美、审丑小说写得都很好。她的《玫瑰门》《对面》等就一扫前期作品的诗情画意，彻底撕开了生活与人性中丑陋与血污、畸变与荒诞的一面。但是铁凝也不会放弃像香雪般纯美的散文化小说，1992年的《孕妇和牛》
就是很好的说明。
汪曾祺用小说中婆婆称赞孕妇媳妇的语言称赞这篇小说“俊得少有”，俊美的孕妇与怀孕的黄牛缓步在安谧幽静的乡间小路上，共同构筑成一幅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妙图景。这篇小说就像一首恬淡的水墨画。铁凝通过对纯美自然与纯真人性的讴歌，表现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和谐合一的审美理想。应该说这是继《哦，香雪》之后又一篇“牧歌”式的短篇杰作。
1990年至 1991年，铁凝到河北涞水山区生活了一年多，这是她当年构思《哦，香雪》时生活过的地方，十几年过去后，这里已经变得喧闹起来。但是铁凝还是从中找到了温暖、自然、质朴的感动。《孕妇和牛》是铁凝本人的个性气质与创作追求融为一体的真挚之作，是她创作思想成熟的一个标志。铁凝确实被收麦子时乡间的孕妇打动过。赞美孕妇，就是在赞美生命和赞美女性，孕妇凸显了女性的伟大，孕妇是新生命的制造者，俊美的孕妇和驯顺的怀孕黄牛的相依相亲，是对天地万物和谐的赞美。孕妇对于文明的向往，对于孩子读书的憧憬，是山村女性理性的觉悟。孕妇出嫁，由山区到平原，视野开阔了，她幸福地孕育着新生命，从蒙昧状态到对文化的虔诚，这是更深层次的精神提升。孕妇与母牛并置，是对生命的尊重；对文化的亲近与触摸，以及对孩子的不敢小视，是对传统女性生命状态改观的寓言。这样的孕妇在文学作品中是少见的。评论家马云说：“孕妇文学地位的缺失，根源于男性叙事话语无孕妇的真实信息，源于妇女话语权的丧失。 ”《孕妇和牛》展现了新的叙述信息，孕妇可以成为文学的话语中心，孕妇可以写得如此俊美，如此酣畅淋漓，如此让人感动。
二、精彩赏析
1. 孕妇牵着牛从集上回来，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
节气已过霜降，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干净又暖和。孕妇信手撒开缰绳，好让牛自在。缰绳一撒，孕妇也自在起来，无牵挂地摆动着两条健壮的胳膊。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把碎花薄棉袄的前襟支起来老高。这使她的行走带出了一种气势，像个雄赳赳的将军。
这里节选的是《孕妇和牛》小说的开头部分。作者以舒缓深情的笔触描画了一幅孕妇与牛自在地晚归的画面。提到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铁凝自己曾说：“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去，都快收麦子了，麦穗已经很饱满，麦田一望无际，在地头上，站着一个怀孕的妇女，挺着大肚子特别自豪。我觉得那个‘景象’特别打动人，就想把它写成小说。 ”（《精神的家园——铁凝访谈》）铁凝又说：“在九十年代初，我也写出了短篇小说《孕妇和牛》，里面很单纯的一个怀着孕的乡村妇女牵着一头同样也怀着孕的母牛，从村子里到城里去赶集，一去一回的路上的景象。我觉得她比八十年代初的香雪还要单纯。 ”（铁凝：我追求穿越了复杂之后的单纯）《孕妇和牛》的单纯正是历经了风雨之后的淡定与平和。
2.孕妇和“黑”在平原上结伴而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黑”身上释放出的气息使孕妇觉得温暖而可靠，她不时地抚摸它，它就拿脸蹭着她的手作为回报。孕妇和“黑”在平原上结伴而行，互相检阅着，又好比两位检阅着平原的将军。天黑下去，牌楼固执地泛着模糊的白光，孕妇和“黑”已将它丢在了身后。她检阅着平原、星空，她检阅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树上黑帽子样的鸟窝，还有嘈杂的集市，怀孕的母牛，陌生而俊秀的大字，她未来的婴儿，那婴儿的未来……她觉得样样都不可缺少，或者，她一生需要的不过是这几样了。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孕妇的心里涌现，弥漫着她的心房。她很想把这突然的热乎乎说给什么人听，她很想对人形容一下她心中这突然的发热，她永远也形容不出，心中的这一股情绪就叫做感动。
“黑——呀！”孕妇只在黑暗中小声儿地嘟囔，声音有点儿颤，宛若幸福的呓语。
这里节选的是《孕妇和牛》小说的结尾部分。孕妇和母牛在平原上结伴而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作者实际上在这里是把孕妇与母牛并置，表达了对一切生命的看重与珍爱。孕妇心中的无以言状的“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是孕妇身心被洗礼和升华出的对于生命的感动之情。俊美的孕妇，对于生命的虔敬之心、感恩之情、幸福之语，与小说中描绘的清晰明丽的农村风光，以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热爱生命、追求文明美好生活的主色调，共同形成和谐统一的、天人合一的圆融而美妙、淡远而凝重、古朴而深邃的诗意境界。
附：相关评论
1. 评论家会捉摸：这篇小说写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写的是向往。或者像小说里面写出来的“希冀”。或者像你们有学问的人所说的“憧憬”。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写的是幸福。
古人说：“愁苦之言易好，欢愉之辞难工。”铁凝能做到“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这是一篇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
汪曾祺：《推荐〈孕妇和牛〉》，载《文学自由谈》，1993年第 2期。
2.《孕妇和牛》极富诗意的场景里情与景相生、人和景相融的和谐美的创设，把人与物进行雅化，铁凝是立足于现实生活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心态进行再现，因此，作品中呈现出的文化意识具有与先哲们不同的基点，作品并不执意表现对尘世的超脱与退隐，而是出于对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和理想人格的赞赏。这种人文情怀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作家用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由此创造了这篇小说美的人与美的自然浑然一体的境界。
张德明：《重读铁凝的〈孕妇和牛〉》，载《名作欣赏》，2006年第 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