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不尽苍凉的末世哀歌：《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写于 1943年 9月，收入《传奇》。这是一部关于沪港双城的“传奇”故事，故事讲述的是家道中落的白公馆六小姐白流苏，离婚后回到娘家，在娘家冷酷的现实面前，倍感压抑和对未来命运的恐惧与不安，不得已下以自己仅存的青春和淑女名誉赌注在第二次婚姻的冒险上。徐太太为白家七小姐和华侨富商之子范柳原做媒，并为白流苏物色到做五个孩子的继母的出处。在白家倾巢为七小姐相亲时，会跳舞的流苏于众目睽睽之下抢了七小姐的风头。徐太太为巴结范柳原，邀请流苏一起去香港，浪荡公子范柳原已在那恭候多时。在与范柳原费尽心机、真真假假、若即若离的爱情把戏中，流苏无奈地成为这位“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的公子哥的情妇。但出人意料的是，香港的沦陷成全了流苏的婚姻正果，“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两个无根的人终于达成共识，结成一对平凡的夫妻。
《倾城之恋》是《传奇》中唯一以团圆结局的作品，当然这并不是喜剧的团圆，而是带有浓重悲剧色彩的团圆。故事讲述的并不单纯是俗世男女的婚恋，而是女性生存的困惑与挣扎，是战争与爱情交织之中的偶然与必然，是张爱玲一以贯之表达人生的苍凉与悲哀。
《倾城之恋》表面上是一个因“倾城”（香港的沦陷）而成就了一对有情人“之恋”的爱情传奇，实际上是一个关于女性生存困惑与危机的故事，是充满末世情调的荒凉悲剧。这种因战事而实现的圆满结局实际上并不圆满。白流苏以自己最后的青春资本为保护已有的淑女身份和舒适的物质生活，把爱情和婚姻当做一项事业而处心积虑地经营，这本身就是女性生存的悲哀，是无力把握自身命运无奈的选择，其追求的过程和结果只能是“说不尽的荒凉”。范柳原这个洋场阔少，外表是富有的、西方化的，而内在骨子里却是顽固的、中国化的，他被文雅的有教养的没落淑女白流苏所吸引，一面在玩着精刮的欲擒故纵、虚虚实实的爱情演戏，一面在权衡利弊，衡量自己所付出的是否“物有所值”，他的恋爱内容与为了求生的白流苏不同，带有暧昧的求欢色彩，他是借白流苏调剂自己空虚的心灵、慰藉无所归依的精神。范柳原在战争劫难将临时曾对白流苏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正印证了这是一个仰仗着战争而假戏成真的所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传奇。
在动荡的世界里，当一切全都靠不住时，人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理想爱情境界。如果没有一个城市偶然的陷落，就不能有这般真挚的爱情。然而在现实中这种“倾城”的可能性几乎千载难逢，这样的爱情圆满真可谓空中楼阁。这本来就是一个彻底的悲剧。
《倾城之恋》带有张爱玲式的浓重的末世情调。她从小生活在一个衰败腐朽的封建家庭。她的父亲是典型的封建遗少，吸鸦片、娶姨太，旧习气深重，性情极坏；她的母亲则受西方文化熏染，毅然协议离婚，远走英国。张爱玲经历了从繁华到萧索的贵族文明的没落，她深切地体会到古老中国社会的世态炎凉、生活的冷酷。在充满威胁和诱惑的现代都市文明之中，已经被人情的悲凉、生存的无奈与哀伤深深浸润了心灵的张爱玲，既失去了身后贵族文化背景的支撑，又在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中找不到美好的心理依托，相反，她对《红楼梦》浮华之后的衰亡委顿有了更彻骨的理解，对西方小说的“人世挑剔者”
的眼光有了更清醒的认同。这种时代弃者的惆怅、孤独与失落，加上战争年代个体生存的危机意识，特别是香港沦陷时，对人生无定、生命脆弱的体验，都使张爱玲的作品打上了深深的悲剧烙印，于是在她的笔下演绎出一个个悲凉的“传奇”，营造了一个个人性恶的荒凉世界。
《倾城之恋》不仅是对虚假的情爱、自私的婚姻的悲剧抒写，更是对人生的残酷与生命脆弱的真实展示，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充满幻灭感的末世哀歌。
二、女性叙述视角的美丽苍凉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采用女性的叙述视角，描写了两个“精刮的人”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恋故事。故事中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的关系是不对等的，范柳原拥有社会的、物质的、地位的、个人的种种优势，而白流苏拥有的仅仅是个人的淑女的教养和残余的青春。两人之间的爱情游戏于白流苏是生存的需要，是绝望的冒险，于范柳原则是精神的调剂、情感的补偿。如果不是香港沦陷的偶然因素，逃脱家族排挤的白流苏可能仅仅会成为范柳原囚笼中的金丝雀。幸好有一场“倾城的战争”降临，在“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的情形下，在人的生存降低到最后的底线时，在战争的炮火炸断了范柳原“多少故事的尾巴”时，白流苏似乎换来了与范柳原真正的平等。小说中所说：“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颠覆了”，是站在作为女性的白流苏的立场而言的。白流苏苦心追求的婚姻是在偶然背景下的事与愿同的侥幸成功。她在庆幸做了“名正言顺的妻”的同时“还是有点惆怅”。这里流露出身为女性的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悲悯，结局的安排既别致诙谐又苦涩辛酸。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情感小说中最优美、精彩的一篇，是唯一的一个女性逃脱家庭传统束缚之后，追求婚姻而终成正果的爱情传奇。不过这个富于戏剧性的传奇故事，美丽而忧伤，更多蕴含的是苦涩和无奈，团圆的结局并不让人感到喜悦，而是蓦然慨叹。小说传奇的特点更多体现在故事的本身和作家独特的叙述视点。在一个貌似男欢女爱的传统喜剧下，蕴藏着的是一个充满生存绝望、末世情怀的女性悲剧。这是一部中国现代爱情小说史上罕见的构思精巧、语言圆润、描写华丽的经典之作。
张爱玲的小说世界的整体氛围是苍凉的，这苍凉不仅是指一种颜色，一种感觉，更是一种基调，一种创作的风格。当然这种苍凉或荒凉感也是作者一种悲观的感叹，一种对现代人生悲剧意识敏锐的体察，一种对时代特征的女性化的总体领悟，也是一个孤独的女性对生存困惑和艰难岁月的深刻理解。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倾城之恋》的苍凉其实并不完全，但是唯其不完全，才更让人有一种完全沉醉的震撼。小说的叙述风格是双重的，正如张爱玲对生命的解释：“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小说外在是“笑吟吟”的华美，是大段的男挑女逗的恋爱的描写，内里是女性苦涩的挣扎，是必然的“苍凉”。这种苍凉是“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之后的空落落的创楚，是战栗在一片废墟上沉寂下去仍不乏新的希冀的苍凉；是一切喧嚣纷扰过后，冷酷坚硬如墙的荒凉；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人生磨难和琐碎永无止境的往复循环的苍凉。而这一切正像真实而安稳的人生，其实每一个人都活在永恒的苍凉里——说不尽的苍凉，不说也罢。
三、精彩赏析
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在《倾城之恋》里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意象是“墙”的意象。小说里有多处对于“墙”的描写，比较重要的有两处。
一处是：如上这一段落里的“墙”，它是中国古老历史的象征，是冷酷的没有生命的已经衰败的苍老文明的象征。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白流苏的脸，是活的现实的存在，是逃脱了坚固的传统文明桎梏和冷酷寡情的白公馆后追求自主和美好未来的生命的写照。活的脸与死的墙互为反衬，构成了张爱玲笔下历史、文明与女人独特的小说视角。接着范柳原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范柳原口中的墙具有多重寓意，既是当下两人婚姻的现实阻隔，是时间与空间的停顿，又是暗示未来传奇姻缘的凝固载体。依傍着废墟文明的女人未来只有一条幸运的出路，何其悲哀与不幸。
另一处是：香港被轰炸后，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而后是白流苏“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这里的墙是白流苏的梦想与现实侥幸吻合的历史的见证。
张爱玲对于墙的描写，表达了她在古老历史文明的框架下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思考。对于“倾城”的叙述，曲折地传达了她对地老天荒的真爱的憧憬之情以及对人类重生的沉痛而委婉的执著之意。
附：相关评论
1.《
倾城之恋》之所以魅力长存，张爱玲之所以不同于“制造”爱情故事的女作家们，正在于《倾城之恋》这部爱情传奇是一次没有爱情的爱情。它是无数古老的谎言、虚构于话语之下的女人辛酸的命运。这是一次成功的出售。历史的灾难成全了这段故事。在这部文本中，女人并没有拯救人类于浩劫，倒是战祸救了一个女人于疯狂于毁灭之中。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第 14章“张爱玲：苍凉的莞尔一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年版。
2.《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最好的小说之一。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对现实的男女，被命运掷骰子般地掷到了一起，做成了夫妻。这是张爱玲故事里，少有的圆满结局。如文中所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可那也是不可捉摸的，凑巧了的，世界依然，甚至更加不可理喻。人生，还是苍茫的。在此，张爱玲也为这苍茫作了合情合理的注脚。白流苏和范柳原在各自的利欲推动下，迂回着，探试着，欲擒故纵着，却不料世事大变，生存之计为上，忽才珍惜起眼面前的一点慰藉，它给人一种盲目的安全感。在这里，张爱玲是与她的人物走得最近的一次，这故事还是包含她人生观最全部的一个，这含有着对虚无的人生略作妥协的姿态，是贴合张爱玲的思想的。就因走得太近，露了真身，人物略有些跑题，就像前边说过的，在月夜里，范柳原的喟叹。多亏白流苏说了句“我不懂这些”，才将事情又拉回了情景。
王安忆：《世俗的张爱玲》，载《解放日报》2000年 11月 29日。
3.我们常说，要想真正读懂一个作家，特别是要想真正读懂一个作家的小说，最好能够与他的散文随笔结合起来读。读鲁迅如此，读沈从文如此，读张爱玲也同样如此。《倾城之恋》既然写的是张爱玲在香港沦陷前后的感受，那么我们就应该看看，她在完成《倾城之恋》之后的 1944年 2月写的《烬余录》一文中是怎么写自己当时的感受的。在这篇散文中，作者对三个关键时间的描写特别值得注意。
李平：《“倾城之恋”与“倾情之恋”——重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及傅雷的相关评论》，载《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 年第 1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