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在冰冷的海水中浮载浮沉,翻卷的浪潮,汹涌的大海,仿佛没有尽头。
力气渐渐的消耗殆尽,他只能任由自己随波逐流,让水流带向不知名的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从天的尽头,传来一阵奇魅的歌声,扰乱着他渐渐昏沉的意识,仿佛那海潮的轰然的声音,也变成了配曲的乐声。
在这样的天气,浩淼的大海中,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歌声?那声音和先前听到再穿上时听到的“我来了”的诡异叫声,似乎出奇的相似。
莫非,是天国来的使者,来迎接他的魂灵?
莫非天注定了他要葬生在这异国的海域,作为他放弃成为复国英雄的报应?
若是,他无悔,生命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放弃无畏的斗争,正如在看见师妹杜雪燕落水的时候,他下意识的选择了跳入海水中却救她。
体温的降低让他已经渐渐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冷了,不是适应了,而是变得迟钝麻木了。
那一阵仿佛来自天国的歌声却好像离得他越来越近。
就在他以为那声音将要穿越海域,来到他的耳边吟唱的时候,突然又嘎然而止,消失在湿润躁动的空中。海风呼啸着吹过,好像在嘲弄,那不过是他的迷失中的错觉。
“救我!”声音下意识的逸出发紫的薄唇,却无力的像是低吟。
在模糊的意识中,他感到突然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他向一个方向游去。
前方隐约起伏的影子,是地狱还是天堂的使者来迎接他了?
可是周围为何依旧是一片灰色的昏湟?没有变的光明,也不曾变得黑暗?
手腕上包裹的那温暖的气息,和周围冰冷的海水是如此强烈的对比,纵使在变的渐渐消散混乱的意识中,他还是无法错认。
“哗啦!哗啦!”一阵忙乱的声音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终于脱离了那冰冷的海水,暴露在空气中。
“好了,好了,人救上来了!”
“小姐,把人交给我……”
手腕上那丝温暖突然失掉了,让他心中不由得感到一丝遗憾。
意识一松,一阵深沉地黑暗向他袭来,让他坠入了无边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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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阵轻轻地晃动,那韵律仿佛是催人入水的摇篮。
清柔悠远的笛音,缓缓地在渐渐暗去的空中飘荡,随风传出很远,抚慰着游子躁动的心。
李陵突然自昏睡中醒来,周围陌生的一切让他一下子茫然不知身处何地。过了好半响,他才想起那落水的一幕。
这里不是天堂也不会是地狱,微微晃动的床,显示他人还在船上。显然他是被不知名的好心人救了。
他扶着床坐了起来。被单应声滑下,露出精健宽阔的胸膛,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竟赤裸着上身,而他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显然已被烘干处理了。
略显狭隘的船舱里,一应俱全,摆设简洁舒适,从物品的风格可以看出这显然不属于中土的船只,而且主人该是个有身份的人。
舱外的笛音悠悠地传来,仿佛诉说着一个遥远的传说,低柔中却带着一点压抑的激荡之情。
吹笛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在这沧海之中,怎么能够听到来自江南的丝竹之音?
一种忡忡的急切,让他不自觉地披衣起身,迈步向舱外走去。
揭开遮挡视线的珠帘,刚迈出一步,他霎时被眼前的美景夺取了心魂,愣怔在那里。
过去的二十二年岁月,他生长在山清水秀的江南,亲身游历过大江南北,身为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更见识过无数的娇女国花,可此时却像个不霭世事的毛头小伙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出尘美画。
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此时已是风停雨住,日出云开。
西下的斜阳在天边挽出了点点晚霞,雨后的天空似润蓝的宝石,晶莹欲滴,一抹淡淡的彩虹跨过天际,诱惑得让人跳上去,不顾一切去寻找彼岸。
多变的大海,此时像个被驯服的巨兽。粼粼的水波,在彩霞中泛着耀目的光彩,细浪轻轻地拍拥着船舷,诱哄着想让人忘记曾经的凶猛。
然而夺取他的视线,让他霎那间失神的,却不是这自然的美景,而是这些背景中的那位专注拂笛的吹笛人。
曼妙的身姿亭亭玉立,在夕阳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在风中微微鼓动飞扬的衣角,让她仿佛就要御风而去。
卷曲的黑发,长长地披散而下,在风中飘散开,几缕飘起的散发,在空中飞舞着,随着那悠长的笛音,缓缓划开一抹霞光。
“你……是谁?”乍然开口的艰涩让李陵顿了一下。
勉强收摄住随着那身影的转动,突然变得惶然的心,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受惑于一个没有看清真面目的女子。
只怕是让这迷人的黄昏美景,蛊惑了他的心智吧!
吹笛人垂下了握着玉笛的手,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到挺立在舱门口的李陵,不觉怔了一下。
站在那里,充满活力的他,果然比先前苍白地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的他,来的高大,威猛……也英俊!
“你好!”
四目相交,仿佛半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是一刹那。她弯弯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阿曼说你只是在水泡得太长时间了,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你果然恢复得很快。”
虽然有一点点异国的味道,她说的却是不知不扣的京腔。
李陵觉得头有点昏,先前强压下的不适好像都有回来了。
夕阳灿烂的光芒,在她突然展开的笑颜下,顿时变得暗淡无光。那张美丽娇好的面容中带着一股神秘的魅惑。
“你……你到底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叫雅兰。你不幸落在了海里,神灵保佑让我救了你。”
雅兰缓步走到李陵的跟前,仰头注视着他。低柔的语调仿佛在诉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终于看到一个和她同一种族的年轻男子。好奇的感觉到时盖过其他的感觉。
中国的年轻男子都是这样的相貌吗?比女子还要白的肌肤,却还是有这男人粗狂的纹理,高大的身子,虽不像是阿曼那样的壮硕,却有着不同的刚硬。
五官有着刀雕斧刻般的线条,却又带着不该属于男人的俊秀。
此时他那仿佛能探人心底的黝黑眸光中,为何燃烧着点点的火焰?难道只是因为夕阳在那里留下的印迹吗?
“来自远方的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她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魔障,一抹困惑扫过了她的心头。
“李陵。”
李陵依旧没有掉转目光,心中却暗暗奇怪:为何他对这个女子大胆的注视没有丝毫的反感?
在中原,没有一个好女孩会如此地盯着看一个陌生人的。她的目光真诚而坦然,让人不觉得轻率或冒犯,却有着鼓鼓的欢愉。
“我叫李陵,从杭州来。”她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让他下意识的想让她知道得更多。
“经商?”雅兰挑高了眉头。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对于那片未曾谋面的大陆,有着翔实的认识,以前也曾遇上过来自大明南方,出海经商的商人。
“不,避难!”李陵的声音不觉变得有千斤之重。那男性特有的低沉浑厚的嗓音,随着海风飘荡空中,轻轻撼动着宁静的黄昏。
“避难?”雅兰不觉一鄂。不觉讶然地看着他。
难道说,十八年前的故事又重演了吗?他是又一个被皇帝逼得逃到海外的人吗?
“皇帝上吊了,大明朝倒了。北方的清军已经入了关,只怕现在天下已经变了天!”
以清军势如破竹的架式,离开的几个月里,只怕大半个中国都已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吧!
他选择离开,是他清醒地认识到:大势已去,大明的根基已经被掏空了,一切的抗争都已经太晚了,也太无力了。与其留下来做个尴尬的亡国奴,不如远避海外。
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雅兰…如她的名字,就像是一朵开在世外桃源中空谷幽兰,无论是大明,还是清军,这一切都她来说都太过陌生了吧。
她转过脸去,极目望向天海相接的远处。
也许是夕阳的光芒太过耀眼了,刹那间,李陵在她的脸上似乎看到闪过一抹错综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幸喜,有失落,有不解,甚至还有让人窒息的空茫。
五彩的霞光披散在她的身上,此时的她,脸上除了对海的眷念,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让李陵开始怀疑适才是自己看错了。
“是吗?一切都结束了……”喃喃的自言自语飘逝在空中,仿佛一声无解的叹息。
海风挽起她一缕长长的秀发,拂动到李陵的胸前,缠绕在他曲起的手指上。一抹馨香,随着海的气息,只浸入他的肺腑。
雅兰……这神秘的女子,她到底是谁?与中原,与大明朝,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雅兰小姐!”两名肤色黝黑的男子走过来,向回过头来雅兰躬身行礼,目光却不断地瞟向赫然挺立在她身后的李陵。
“天色晚了,我们要拔锚起航吗?”问话的正是精壮的阿曼。
“好吧。阿曼,告诉大家,准备回航吧。回去晚了,只怕要赶不上吃你的春姬妹妹准备的晚饭了。”雅兰笑着调侃他。清脆的嗓音已不见了刚才的沉重,船后面探头张望的水手们也都轰然笑了起来。
“哈,雅兰小姐,你最爱说笑了!”阿曼自嘲的拍拍头,丝毫不介意自己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
雅兰的侍女春姬,正是他热恋中的女伴,虽然泼辣,却有娇柔的可爱。
在船上的雅兰总是开朗的,平易而爽朗,少了平日的威仪与尊贵,更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兰族的水手们心底里都愿意随她出海。
李陵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是默默打量着阿曼异与自己的长相和肤色,心里有种被隔绝于外的不快和躁动。
雅兰看看他,改用京腔问道:“如果你暂时没有去的方向,可以和我一起回兰族。”
“兰族?”好奇特的名字!
她的邀约让他有点惊喜,心中的躁动也顿时平息下来。
“对,我的种族。”
“可是……你不也是中原人吗?”
“不再是了!我不再是,你只怕也不再是了!”
不再是了!
是了,从他选择离开,他就不再是了!从此,过去的一切都画上了句号,一个崭新的人生就将展开了!
随着哗哗的水声,船划开了水波,向前驶去。北方的大陆更加的遥远了。
李陵立在船头,静静地看着船后留下的白色的浪花痕迹。
既然大海没能夺去他的生命,通过了第一道选择的他,就该在这片异族的土地上好好的活下去,有所作为。
不管未来如何,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让他不后悔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