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之人可吹的内容真不少。首先是吹自己神功盖世。其次是吹自己能治百病。再就是吹自己什么都会，还有就是吹自己“打过哪位名家”。实在没什么可吹的，就吹自己的师父、师爷、师祖、师老祖，越远越好……他练过武功，你没练过，那当然是他说什么是什么。
“十个把式九个吹，剩下一个还胡嘞”，这是先师吴斌楼讲述武林恶习时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告诫弟子不要沾染上这个恶习。当然，这句话有点“打击一大片”，但是先师吴斌楼的本意是要弟子们别吹牛。
吹牛，就是说大话，就是夸大其词，就是不实事求是。一个练把式的“卦子行”，打打拳，练练功，有什么可吹的呢？
原来，这练武术打功夫是在练本领，练一种超越常人的本领。本领练成，常人三九天穿棉袄，练功夫的可能穿小褂；常人跑个几百步便气喘吁吁，练功夫的打个三五趟拳，气不喘脸不红心不跳；常人遇见歹徒恶人不免胆怯心虚，练功夫的说不定就敢奋勇上前与敌搏斗……有了超越常人的本领，自然就有夸耀的资本。这倒可以理解。
我们这里说的吹牛，可不是指的这些人，指的是那些怀着名利目的，靠吹牛捞取名誉骗取钱财的人。
（一）吹牛内容
练武之人可吹的内容真不少。首先是吹自己神功盖世。他练过武功，你没练过，那当然是他说什么是什么。
近日电视台播出的一位太极拳女大师，身负“隔空打人”的神功。在镜头上，她的徒弟还未及近身，就被她的发气打得倒蹦数步，让观众目瞪口呆。可她只发功打她自己的弟子，从不与旁人动手。结果牛吹大发了，引来太极拳界的抨击，集体否认这种功法的存在。
在20世纪80年代，我也遇见过自称会隔空打人的武师。我和钟海明先生去拜访一位武术气功大家，由于“缘分”未到，未能得见。接待我们的是他的嫡传弟子。这位弟子说他的师傅能隔空打人，他自己也已学会，能在一米开外发功将我们推后十数步。我们毫无怀疑，只是要亲身体验一下。我二人前后排列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结果他发功一分钟，我俩毫无感觉，他有些尴尬，我们也并未起疑，只认为可能是他功力未到，他师父一定能。今天看来，他的功夫与那位女师傅的功夫如出一辙，没有“弟子”配合，这功夫“练”不“成”。
有一位遁术大师，号称是姜子牙第123代传人，学得道家护身法、意念断铁法、遁术大法等多种功法。为证明所言不谬，竟要申报非遗。西周姜子牙的遁法不是《封神演义》里描述的吗？世间当真有此神功？笔者孤陋寡闻。
其次是吹自己武功能治百病。
将武术与健身联系在一起，将武术和防病联系在一起，这都是符合客观实际的。而凭着一知半解的中医知识将武术气功和医疗密切联系并打出包治百病的旗号，那就是为了蒙骗那些迷信的人。教几个动作，传几个“秘方”，推荐几种食品或药品，只要吹得合乎逻辑，信誓旦旦，不怕他不信，因为“有病乱投医”嘛。
30年前，本人应邀采访一位武术气功大师。据说这位大师既教人练功治病，还可以给人发功治病。我到他家时是傍晚7点。他一人坐在灯光昏暗的小屋里正对嘴喝着啤酒，桌前一把花生米，衣服脏兮兮，头发乱蓬蓬。见到相约的人到来，微微欠身，毫无礼貌可言。他边聊便继续喝酒吃花生米，不时地大声嘬牙花子，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抠牙上的黏着物。这是大师吗？这时，看病的来了，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个青年女子脖子上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瘤子，隐藏在皮内。大师开始发功治病，继而用“剑指”按住瘤子用力按揉，女子倒无痛苦状。大约十几分钟，治疗完毕。表面上看，那瘤子确实平复了一些，不那么突出了。大师得意于形色，开始大教功法。本人当时即担心用力按揉会殃及瘤体。回来后实在没有勇气写文章介绍他。数月后在什刹海小花园见到他，身穿高档风衣，戴着礼帽。看来钱袋已鼓。而不久就有文章揭露他不过是练过几天鹤翔桩。据说已移居国外，给外国人发功治病去了。
再就是吹自己什么都会，是武术“全才”。您想学什么他都能教。来者不拒。我就见过这么一位“全能”。一位记者问他会青龙大刀吗，他不打磕巴地说会。问他练过雁翅大镋吗，他依然说会。据我所知，他师父都不会。因为他练的拳种就没这东西。除非他向别的老师学过，可他又没有。听说近来他给弟子开讲奇经八脉，周身大穴。我却发现他连睛明穴、迎香穴都找不准。看他传出来的双钩，跟双剑的路子差不多。其他不敢说，他一定是个“举一反三”的“高手”。
还有就是吹自己“打过哪位名家”。这似乎是自己武功盖世的最好证明。
有一位武术家有一段战胜另一位武术家的经历，40年前我就听说过，不过是打败了某某的几句话。此后，几乎十年换一个版本，越讲越细，越讲越精彩，技法越高超，甚至“他那拳如何打来，我这腿如何踢去”都讲得活灵活现。我想，他打胜对手一事必是真的，但经过几十年的加工，已然充满了水分。
还有一位“武术高手”，逢人便讲打过某某、打过某某某，十分精彩。可其中一次本人恰巧在场旁观，印象中他二人相隔数尺，转来转去，全是意向性过招，连手都没搭上过，根本提不上精彩。
不管怎么说，上述这些人好歹吹的还是自己。有的人自己实在没什么可吹的，真吹出去又怕惹来麻烦，可又想引人注意，就吹自己的师父、师爷、师祖、师老祖，越远越好，谁也没见过的人最好。那些前辈功夫怎么怎么超人，干过什么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吹上辈，意在自身。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师祖高明，师爷、师父差得了吗？师父高明，徒弟差得了吗？不是“名师出高徒”嘛！
有的连师父师爷师祖都没的可吹，那就吹拳种门派。本门本派有什么独门绝招，有什么独门兵器，专门对付某某门派，专门对付某种兵器。这可不得了，一人吹牛，能引起两个门派或几个门派几代人的不和。旧社会门派间的械斗，就含着这个原因。
而吹“家藏孤本秘籍”，秘不示人，更能令人刮目，令人神往，令人不惜血本地追求。有一位“武术家”，自称得到武当秘传，获《九阴真经》秘本，多年不肯示人。由于金庸在小说中泄露天机，致使秘密不再，才决定向世人展示并传授。您信吗？很多所谓的秘籍，到头来，发现不过是几百字文理不通、错字连篇、不知所云的手抄本，从文风判断，至早不过民国初期。秘籍有没有价值，主要看内容，不是每一个早年间的手抄本都值得吹。吹牛内容不外两种，一是无中生有，一是把蚂蚁说成大象。
（二）吹牛方式
吹牛也得有方式。自吹自擂最简单，最方便，也最明显。
自己到处吹，终究影响有限。那就写书吹。我见过这么一位，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把自己说成是师父的继承人，是本门派的掌门人，著文称：师父临终时，抚其背曰，将来本门本派就靠你了。云云。结果有人揭发，他师父故去一个月后的春节，他去拜年，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师父已去世，此前半年多未露过面，哪来的“抚其背曰”？
自吹自擂的方式很受吹牛高手的鄙视。借他人之嘴替自己吹牛岂不更高明？徒子徒孙到处替师父宣传英雄事迹，只是那些事迹别门别派都闻所未闻。但弟子门生替师父宣传，师父自己没有吹牛的嫌疑。一些武师外出，必有多名弟子相随，阵势不小。给人以师父功夫超人、徒众甚多甚孝的印象，也起到抬高身价的作用。曾有一个笑话，说某某拳师外出，必带徒弟数人，威风不小，令圈内人刮目。其妻嫌其招摇，劝其低调。他对妻子吐露真言：我没甚本事，不带众多弟子，万一遇人挑衅，岂不要挨打。
“借碑说事”也是吹牛者“高明”的一招。给武术家立碑是近年的风气，不能一概而论，但借立碑抬高自己的辈分，吹自己与师父的亲密关系还是有的。某门派有一位入门不久的弟子，还没学到什么东西师父就病故了。这影响到他在门里的地位。于是，他力主为师父立碑。无奈师兄弟手头都不宽裕，他便决定一人独资，落款也就署了他一人的名字。从此他乃“嫡系传人”、“侍师甚孝”的名声大振。还有一位，当年被其师逐出师门，立碑时他死活参加。大家碍于情面，将其姓名列在最后。谁知从此他便自称是其师父最喜爱的关门弟子了。
更高的是故作深沉，不苟言笑，在众人面前处处留下高深莫测的印象。尤其善用细微表情传达思想和态度，或撇嘴，或眯眼，或微摇头，或微颔首，或做沉思状，令人产生无限敬畏。这牛不用嘴吹，已经很大了……
诸般吹牛方式还要靠三大素质支持：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能把无说成有，把小说成大，甚至把黑说成白；二要有高超的表现力，才能吹得逼真，让听者不能不信；三要有厚脸皮，遇到质疑质问，脸不变色心不跳，还能百般辩解，信誓旦旦。
不一而足，多说无益。
（三）吹牛市场
吹牛之所以有市场，不外乎二：
一是利益驱使。不论是自己吹还是别人替他吹，目的是抬高声望。声望有了，被人看做有本事，有功力，有人脉，有绝技，有传承，还有秘籍，练武之人谁不追求这个？于是趋之若鹜。但是，总不能白教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师父怎样不饿死？徒弟需要拿钱来。您看报载，一位传授养生的道长的总裁研修班，每人学费36000元。道医调理班，每人学费9000元。便宜的道家养生五日班，每人3800元。据亲访记者报道，一进会场，有1000多人。这是多高的收入啊！当然，正常拜师学艺交学费，那是应该的，不在此列。
二是甘愿上当的愚人太多。就像小品《卖拐》、《卖车》里的范伟，上了当还要说“谢谢啊”，“缘分啊”。一些没有文化的高龄乡村老太太，上当受骗也就罢了。有时连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也上当，就不可思议了。仍说这个传功的道长，据说追随他的人包括歌星影星、大学教授、公司老板、政府官员。是他能“辟谷三个月不进食”的宣传太迷惑人了？还是我们这些精英们太肤浅了？
（四）高人实在
真正有本事的高人是不吹牛的。我年轻时冒傻气，羡慕武侠小说中的轻功，梦想自己也能“旱地拔葱”，“燕子抄水”，“陆地行舟”，便问师父吴斌楼您会轻功吗？先师说：不会，那种一跺脚飞上房的轻功我不会，扒墙头蹿上房，捏着椽子头来回走，在房脊上跑，这我行。我又问您见过那种轻功吗？先师说：没见过。当初去见“醉鬼张三”，见他的院子里一棵树上竖着块门板，说是练轻功用的，没见过练。您看，老武术家多么实事求是。
20世纪80年代我去访问老武术家韩其昌，问到坊间盛传他在1929年杭州擂台赛上打败高守武的事。他哈哈一笑说：没有的事。我俩水平差不多，打得难解难分，还都受了伤，最后算平局。要说精彩不假，可没分胜负。我打赢了的是另一次比赛，我记得是在上海，对手也不是高守武。韩其昌的话实在，真实在！
早年间还有关于“醉鬼张三”的传说，说他的轻功登峰造极，能够水上飞行、一鹤冲天，还能剑气杀人。近日翻阅资料，发现有武史学家王庆宜曾披露，“醉鬼张三”在20世纪30年代就在《世界日报》上撰文表示：“练武术，我不客气地说话，也练过几天，定要说我的本领怎么特别，也不见得。有些人说我会飞，说我会吐剑光，斩人脑袋，这些话全是谣言。我是一个凡人，得吃饭，得喝酒，再不要瞎说了。”这才是武林高人的风范！
今日之武林人士，多对吹牛习气嗤之以鼻，这是个实事求是的好现象。武人都不吹牛，中华武术的发展就会更加实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