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66000000020

第20章 缘分

一次,《人民文学》的李敬泽和我谈起,他编一部当代短篇小说选集,通读了五十年代的大量作品以后,突发感想:“老板——”他总这样称呼我,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同事过几年。“恕我不客气地说,五十年代把你打成右派,好像也不甚冤枉,你们那一辈人的小说,看了以后,就数你这篇《改选》,最为恶毒呢!”

对于这位年轻朋友的论点,我只有啼笑皆非。

如果说《人民文学》的崔道怡,算是京城四大名编的领衔人物,当之无愧;那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话,李敬泽,则是年青一代编辑中的翘楚了。他的评论文字也是写得十分挥洒自如,所以,他对于《改选》的评论,不能不说是颇有识见。

老实讲,“恶毒”一词,并非始自他的褒誉,1957年,当时的大作家周立波先生就用来批过这篇小说的。由此可知,懂得小说之为小说,了解小说创作的其中三昧,第一是写小说的人自己,和也写小说同行,第二是编小说的人,第三,才是评小说的人。因此,我不禁想,对于《改选》的“恶毒”说,这两位可算是“英雄所见略同”,虽然内涵截然相反了。

这样排位,说起来也有些不敬,但不能不看到,时下厕身其间的,所谓评论家那支队伍中的某些爷们,对不起,狗屎者甚众,起哄者不少,无知者更多,真正讲出点道理,哪怕只言片字,像点穴似地命中要害,令写作人和读书人心折者,又有几多?所以,这些年来为文,我宁肯相信编辑的第一感觉。同时,我也屡屡劝过一些年青的同行,少给评论家派红包。

因为编辑发现作品,推出作家,是他们的天职,是一种本能的行为。凡出于敬业之心的编辑,无不要一期一期地编发稿件,那是责无旁贷的事,印刷厂是订好合同的,不能随便拖延。逼得他必须及时地对作品作出判断。他思考的位序,首先是作品,其次是作家,能用不能用,最为关键;而无任何契约关系的评论家,评多与评少,评好与评坏,评谁不评谁,想评不想评,具有很大的自由度。因此,评论家对作家的亲疏、近远、好恶、生熟程度,是决定他评论的重要因素。他的思考位序,自然第一是作家,第二才是作品了。为二十个戈贝克写一篇吹捧文章,别、车、杜也许不干,但不一定会被今人视作楷模。

所以,新时期文学能有二十多年的进展,文学期刊编辑们的筚路蓝缕,薪火相传的努力,倒真是称得上是功德无量的。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们,真识货者,编辑也!我不知道三十年代的作家,是怎样崭露头角的?而从五十年代丁玲还十分当红时,对叶圣陶先生特别恭谨的态度看,很大程度由于她处女作《梦珂》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发现她的编辑,正是这位老先生的缘故。而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像别林斯基推出果戈里的例子,还不曾见过,但愿我只是孤陋寡闻。

但在当代文学史上,编辑把作者推到文坛上来的例子,多不胜数。一炮而红,洛阳纸贵,一奖成名,衣锦荣归,让我这个一文而右,一文而黑,一文而差点把命送掉的倒霉蛋,艳羡不已。于是,我对李敬泽感叹系之:“这篇《改选》,倒是一个初学写作者的我,与初当编辑者的崔道怡一段缘分的开始。要是当年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的他,把《改选》往字纸篓里一扔,又不知如何了?”

“也许从此与文学无缘。”他说。

但我说,无缘是可能的,却未必能不当“右派”。

或许这是题外的话了,照着那时候提倡的阶段路线,进城执政的农村干部,和他们所提拔信赖的基本上文化极低的工农干部,对于知识分子的那种非我族类的排斥心理,是相当严重的。尤其自身无法于短时期之内知识化起来,就更增强一种敌视知识、仇恨知识分子的报复心理,恐怕我甩不掉“右派”这顶桂冠。

即使我申请作狗,也不行。因为一条有文化的狗,对无文化的人,也会构成一种精神上的威慑。你写了小说,而且不是很屎的小说,他不会写小说,即使写了,也很屎,偏他自我感觉认为应该比你强。可文化、知识这些东西,硬碰硬,纵有革命资本,也帮不了忙,于是,他只有在政治上压倒你。

我想起齐武帝时中书舍人纪僧真的故事,此人“得幸于上,容表有士风”,有一天,他跑去对齐武帝说:“臣出自本县武吏,邀逢圣时,阶荣如此,为儿昏得苟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皇帝已经为他儿子娶了士大夫家的女儿,他还嫌不过瘾,非要自己做士大夫不可。齐武帝说,“此由江斆,谢瀹,我不得措意,可自诣之”。他“承旨诣斆,登榻坐定,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归,告上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

纪僧真怎么出这口恶气,史无记载,但这股憎恶文化和文化人的无名毒火,也是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以后,疯狂灭绝文化和迫害文化人的恶行,得以猖獗的由来。

以前,我每每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义和团,一定要把寺院石窟里许多精美雕刻的脑袋统统干掉?为什么“文革”期间的造反派头头,红卫兵小将,也如出一辙地非要敲掉神像菩萨的头部不可?后来,才恍然大悟,所谓“打砸抢”的“砸”,就因为那雕像上一双双凝固着历史文化积淀的眼睛,使他们那空虚干瘪的灵魂,感到不寒而栗,才动手去敲去砸,还要踏上一脚的。

如果谁有兴致趁着当事人尚未死绝的情况下,将五七年那场政治运动中,整人者与被整者的运动双方,按其文化程度、受教育水平、知识面、智商值,作一个调查的话,准会发现一个惊人的规律。那就是,在一个陷入无理性状态的社会中,必然是无能的人,胜过有能的人;无知的人,压倒有知的人;智商低的人,驾驭智商高的人;学问不大的人,领导学问很大的人。而在作家队伍中间,有些写不出好东西、甚至写不出像样东西的,就要把写得出东西,尤其写得好东西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种知识分子受制于非知识阶层的权杖、惟有俯首听命的规律,也同样适用于《二十五史》和以后的任何一个朝代中的不正常时期。莎士比亚先生在他十四行里哀叹过的境遇,仅仅是发生在十五世纪伊丽莎白女王执政的时期呢?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李敬泽编这部小说选集时,挑来选去,“文革”十年,无可选,前十七年,除了右派写的大毒草外,基本也无可选,不禁感慨嗟叹再三。这一点也不奇怪,政治运动一起,实际是给小人提供了报复的机会,于是,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无聊草包,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的蠢货,得以拿起铁锤,去砸碎他们所嫉恨的一个个雕像的头。

头都掉了,还有小说吗?

按照这种规律,我想,即使我不写《改选》,也在劫难逃。于是,我也就不悔这一次文学的选择。

说到这里,还真得感激道怡君,他没有把无名之辈的我的一篇来稿,不屑一顾地撇在一边。而是收到我的稿后,约我到编辑部去谈谈,现在,那座小院已经荡平,只留下一棵槐树,算是这段文字之交的见证。我不想用伯乐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那实际等于变相地认为自己是千里马的吹嘘。我远非千里马,但也不是一匹驽马,这一点自信,确实来自崔道怡的第一声肯定,他这一声好,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编辑,文学的助产士,这是值得尊敬的行业!

那时我二十七岁,写出被误以为一位老作家化名的作品,写出“隐含的敌意”,写出“恶毒”,这在当时是吓得死人的罪名,今天来看,其实是对我创作能力的褒美。崔道怡的鉴赏力,和他推出作者的不遗余力,加之李清泉老师、秦兆阳老师的器识,敢将一无名作者的作品,放在当年七月份改版革新号的头条位置刊出,所给予我的这份文学信心,是我当了二十二年右派而没有沉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道怡,谢谢啦!

我很幸运,在我文学途程上,碰到的全都是些非常尽职的优秀编辑。一个作者,遇到一位赏识自己的编辑,可算一段缘分。无论是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岁月里的如琢如磨,相互砥砺;还是在或疏或密的文网下的风险共担,相濡以沫,编辑和作者所结成的文字之交,弥足珍贵。我的每一篇由原稿变成铅字的作品中,都融有编辑或多或少的心血,绝不因署的是我名字,而抹煞他(她)们的功劳。

八十年代,一家杂志约我写过《我与编辑》这样的专栏,第一篇我就写了道怡君,因为他在我的文学生活中,实在太重要了。接下来,还打算写其他做过我的责编,和并未编过我稿子的几位我从心里感佩的编辑,谁知写道怡的《之一》刊发以后,杂志不再来催,也就没再接续下来。

我记得,当我提笔写《之一》时,是从那推拭不开的一次大年三十晚上,返回工地深夜摆渡的情景写起。那时,我还未使用电脑,否则我就把原文调过来了。南方地区的冬天,飘洒着那种无声的冷雨,我站在河边,招呼对岸的船家载我过去。打成右派以后,我就被发配到工地劳动,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也吃遍了所有的苦头。有些中国人,别看他文化低,在折腾无反抗能力的人方面,不但表现得有心计,而且歹毒。譬如,准许我回家探亲,却不可以在家过年,于是,大年夜,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我这样一个右派分子,踽踽地在雨中赶路,因为规定必须在大年初一前归队销假。

后来,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也是一个外出的人犯,拼命赶回监狱,不敢有误的故事,斯情斯景,使我想起那次夜渡的细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放映室的座椅里,不禁潸然泪下。横竖谁也不会注意我,便任着那眼泪水流下来,连衣领都湿了。

这一切的痛苦,都是《改选》带来的吗?其实未必,许多没写恶毒小说的人,不也一劫不复了嘛,这是整整一代知识分子,为历史付出的代价,直到今天也不能唤醒那些整人狂们的半点忏悔之心。

有一位同行,他前不久已经故去了,文坛也稍稍安生一些。按说,讲死人的坏话,已无必要,更不道德。但他发明的“娘打儿子”的谬论,流毒甚广,实在是误人不浅的。因为他的论点,实际上给那些手上沾着右派血泪的整人者,提供了一种精神上的援助,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们恶行的鼓励和肯定。而这谬误的论点,在讨好中所宣扬的“臣罪当诛兮”的哲学,所倡导的永远也改造不好的原罪感,所标榜的夹紧尾巴为荣的狗态,也给那些整人者,更加有恃无恐,更加为非作恶,来挫折知识分子了。所以,“娘打儿子”谬论不随他死而死,一遇机会,这些整人者仍会振振有词地,理直气壮地举着棍棒,扑将过来,因为你说了,我是娘!

一个人被打了,还高喊打得好,打得应该,打得我好高兴,好快活,那么此人不是神经病,也是白痴。鲁迅先生说过,一个人甘心作他的奴隶,也许无可指责,但作了奴隶,还宣扬奴隶哲学,还动员别人也俯首贴耳地当奴隶,那就十分地可恶了。

李清泉老师在一篇文章里,谈起过《改选》的事,“刚刚处女作问世,该算一喜吧。可是立即被置于死地了。他是二十才过头不久的稚嫩之年,能想得通吗?能支撑得住吗?”因此,他说:“我每每对他歉疚于怀。”道怡君在去年《时代文学》发表的关于我的长文里,也有这样的表示。其实,不必如此记挂在怀的,不是发表了我的《改选》,使我倒霉,而是我们自身的软弱,不敢抗争,才助长或纵容了那些整人者,得以肆意妄为地糟蹋知识分子整体,我不过没有侥幸例外而已。再加上这班高唱“娘打儿子”者助纣为虐式的示范,把屁股撅得老高,迎接打过来的板子,还要喊打得自己如何心悦诚服,惬意舒服。于是,我要渡过这条夜雨濛濛的河,我要在零点以前到达工地。

叫了好一会,那位在屋里围着炭盆,暖暖和和地吃年夜饭的摆渡人,才疑疑惑惑地提着马灯走出门来。他大概不相信大年夜,在这个人烟稀绝的山区里,还有谁会不在家团圆?

我挥舞着手电筒,那急迫的求渡之心,他肯定看出来了,这才下到河坎,跳上那条渡船,解开缆绳,顺着铁索,扳动搅棍,慢慢地过到河这边来。

那条雨中的船影,渐渐靠近,搅棍的轧轧声,愈来愈响,高兴的心情自是不必说的了。过了河,再走上个把小时,山脚下,也就是工地。所以,见了这位摆渡人,不由得格外感到亲切。

“麻烦你啦!”我一个劲地抱歉,为这年三十晚上也不能使他休息的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快上船吧!”

现在回忆起来,作为知识分子的骨头,那样缺乏钙质,也真是汗颜呀!说实在的,如果就是存心误了归队日期,或者,爽性在家过了年再回工地,会杀头吗?而在那些年里,整人者对你百般凌辱,肆意施虐,活脱一群法西斯,蹂躏挫折到痛不欲生的时候,你甚至有“吾与汝偕亡”的杀人之心,不也由于顾惜妻子儿女,宁可得过且过地苟活着,而强咽下这口气吗?不敢哪,真是一点点也不敢,而且,这个念头还未形成,立刻就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了!

有什么法子,知识分子灵魂中的对于强权软弱屈服的劣根性,才是致命伤啊!我读过一篇谈论外国作家自杀的文章,反过来看一看我自己,也看一看我同行,真是惭愧之极,除去傅雷先生、老舍先生,谁不曾磕头如捣蒜地低头认过罪呢!所以,我对时下一些“右派”的自我表彰,似乎他们从来是不畏强项的人中豪杰,说心里话,不大敢相信的。

别看如今成篇累牍的别人介绍,或毫不脸红的自我吹嘘,他谁谁谁之松柏傲霜,铮铮铁骨,砍头不怕,坚贞不二,比屈原还屈原,留丹心于汗青名垂千古;我某某某之冤深似海,从不低头,抗争到底,英雄本色,比司马迁还司马迁,故而立此存照于二十六或二十七史。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好像那时我们大家眼睛都瞎了一样,老实说,谁不曾像煮熟了虾米一样,腰弯如钩,尾挟似狗。当然,现在从生意经的角度去考量,商业社会,广告意识,牛皮从不上税,炒作增加卖点,努力推销自己,也属正常行为,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船快要到达彼岸,我向这位摆渡人致谢的同时,绝非讨好地打听他的名字,希望记住这位于我困境中伸出援手的朋友。那时,我几乎没有朋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把背对着我。他不了解我的嘤鸣之心,只当作普通渡客那样,说了一句话,“告诉你又如何?你上了岸,走不出五步,保证你就忘了。”

想起这段摆渡的往事,只是想说明在中国文坛上,所有成名的,待成名的,希望成名的作者,面前都横亘着一条河,也许并不宽,但要到达彼岸,却必须依赖文学编辑。但过了河以后,很快忘掉摆渡人的作者,也是大有人在的。

我之所以记住这位驾船渡我过河的第一位艄公,因为是他发表了我的处女作《改选》。由于他没有将来稿扔进字纸篓,使我得到了二十二年“被置之死地”的痛苦,这个太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上岸后走多远,也不会忘记道怡的。近半个世纪来,颠沛流离的我,仍保存着他接到我稿子后,约我到编辑部去谈谈的一纸发黄变脆的短札,就是证明。

现在已经记不起1957年那个春末的一天,去小羊宜宾胡同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的细节了。崔道怡很高的个子,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但背躬绝不像如今这样的明显。看来,划船摆渡是件很吃力的活,四十多年来,他这个艄公当得够辛苦的。他这职业使他读过的稿件字数,当以亿来计了,经他手发出的作品篇数,当以万来计了,矢志不移,为他人作嫁衣,这精神,实在令人感动。我知道,他年青时与许多老作家打过交道,等他不再年青时,又一大把一大把地把比他年青的作家推出来,这其中,有许多足以吓人一跳的名字。

这些名字,我可以写出一串,但考虑到有的认这个账,有的并不认这个账,干脆就免了。但他对认账者,谦谨诚挚,热烈平和,对不认账者,平和热烈,诚挚谦谨,可以说是,“豆腐一碗,一碗豆腐”,从他脸上,到他心里,看不出什么两样。哦!他当这个艄公,可以说进入化境。我很宾服他,因为我修养差,做不到。所以他成名编,我成不了。

但也奇怪,在当代文学史上,不论是哪位明公编写的,都没有记叙文学编辑业绩史实的章节,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我认为,道怡君对于当代小说的贡献甚大,他的赏鉴、品识、辨别、感悟的能力,套用秦兆阳老师的一个惹了大祸的术语,也就是“广阔的现实主义”作品中间,这些他所熟悉的审美领域里,与他同辈编辑相较,绝对是第一流的。如果有人若在当代文学史里设立编辑一章,崔道怡对于小说艺术的成长进展,所起到的作用,似应有专门写他的一节。这自然是痴人说梦的事情,因而我多次动员他自己来写,哪怕是一部文坛掌故也好,老崔总报之以嘿嘿,五岳归来不看岳,黄山去后不看山,大有阅人多焉,夫复何言的意思。

当年7月,作品见刊,毒液四溅,舆论大哗,黑云压城,顷刻间,我被宣布完蛋,帽子一顶,逐出京城,二十二年以后,居然不死,重回文坛。22×365的天数,约相等于我一篇《改选》的字数,呜乎,为每一个字付出一天痛苦的代价,这惩罚也太残酷了。这当然不会“感谢”道怡,或李清泉、秦兆阳两位老师,其实我应该“感谢”的,是那个时代里,无知对于知识的憎恨,愚昧对于文明的幽闭,而施加之于知识分子的人身和精神的磨难,成为潮流与时尚。到了“文革”期间,其甚者,与希特勒的反犹,与中世纪对异教徒的迫害,也相差无几,又有几个不倒霉的呢?

那时候,以泥腿子自豪者,以大老粗为荣者,以外行恬然自居者,以阶级出身高人一等者,以攀龙附凤而沾得革命荣光不可一世者,以作贱知识分子为己任的天赋神权者,以根正苗红而神气活现的狗屁不是者,都曾经凌驾在知识分子头上,作威作福过的。历史之无情,就在于很快地将沐猴而冠的“冠”变成尿壶,那些当年整人整得起劲者,如今忽然都咸与维新起来,题词作画,咏诗唱曲,无不衣冠楚楚地附庸风雅,作风流才子状了。什么“娘打儿子”?笑话,就这股污秽浊流里泛起的一班沉渣?算他妈个屁!

等到再次见到崔道怡,那已是八十年代初在京西宾馆,短篇小说《月食》获奖时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便有了更多的交流和来往。他还是那样谦逊,还是那样坚持他的文学品位。虽然,他有些赞成的小说,我并不喜欢,有些叫好的作品,我也摇过头的;虽然,他对我写的东西,有认可的,也有不那么认可的,这其中,有我同意他说的,也有我不那么苟同他看法的。但我和他,老实说,在别人眼里,在自己看来,都基本属于过气的、俱往矣式的人物,理应淘汰的、半截入土的那一拨了。不那么新潮,也不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地装新潮,因此,在我们认同的艺术观点上,还是谈得来的时候较多。

但我从他身上,作为一名编辑,作为一名文学园地的耕耘者,无论是风雨如晦,还是晴空万里的日子里,一心扑实地想推出好作家,好作品,那种力求无愧于职责的虔诚,追求完美的信念,孜孜不倦的经营,埋头奋斗的牺牲,我看到了作为一名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尽管这半个世纪,对他而言,也是很不平静的,甚至该平静的时候,也难免风波,可他一谈正题,一涉及刊物、稿件什么的,立刻正襟危坐,言归正传。

去年七月,正好是《改选》的四十年祭,他说,你不再在《人民文学》上写一篇?于是,就有了《缘分》那一篇应景之作。后来,《小说选刊》要照片,我就用了那年在香山与道怡的合影,还写了几句话:“站在我身边穿着大红毛衣、头发乌黑的崔道怡,显得很青春的样子,其实,他也并不年轻了。”“第一次投稿,碰上了他,是缘分;像他这样的一位文学摆渡人,不知把多少初学写作者送到文学的彼岸,我凑巧是其中之一,也是缘分;而且在经历了漫长的甚至惨淡的岁月以后,他还在编刊物,我还在写小说,还能有这样的默契和共识,能说这不是更值得珍惜的缘分吗?”

这本是写道怡的一篇文字,由于说到了这段缘分,就不能不提到处女作《改选》,提到那篇“恶毒”得致我死命的小说,就不能不提到“始作俑者”的崔道怡,也就无法回避1957年的那“右派”一劫。拿毛主席诗序中的说过的话,来形容此时此地我的心绪,真是“浮想连翩”,不能自己。人是一种感情动物,抚今追昔,就不免东拉西扯,道出许多离题的话,请道怡原谅,也请读者原谅,要是你也试一试二十二年炼狱之劫的话。

不过,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可文学,它生命力是常青不衰的,谁也扼杀不了。

同类推荐
  • 孟浩然集

    孟浩然集

    说起孟浩然(689—740),许多人首先想起的是他著名的五言绝句《春晓》(按,题应作《春晚绝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确,这首描绘了一幅春意盎然、落英缤纷的图画的小诗,几乎我们呀呀学语时便牢牢地定格在了记忆中,成为我们许多人启蒙教育中接受的第一首诗。因而,对于这位写出了伴随我们许多人成长的诗歌的诗人,我们没有理由不进入他的诗世界,在对他作进一步了解的同时,继续从他的诗中汲取更多的精神营养——这其实也是我们评解孟浩然诗的目的所在。既然如此,还请先允许我们对孟浩然其人其诗作一概括的介绍,作为前言,弁于其首,权当是我们立足自己的理解为读者所描绘的孟浩然的画像吧!
  • 纳兰性德全集

    纳兰性德全集

    《纳兰性德全集》汇集了纳兰成德全部著述,囊括了其诗、词、赋、杂文、渌水亭杂识、书简和经解诸序及书后七部分,共分为四册,是第一套简体横版纳兰容若全集。内含史学大师张荫麟撰写的《纳兰成德传》,助你了解纳兰多情而短暂的一生;还有闵泽平老师的独家纳兰词赏析,带你走进纳兰容若的内心世界,轻松读懂纳兰词。他是人间惆怅客,匆匆三十载便一去永不回,但他留下的刹那光华足以照亮世间的污浊与阴暗,穿越时空,温暖你我。翻开此书,让我们在缕缕凄美与缱绻中邂逅最美的纳兰容若。
  • 前世

    前世

    百花洲杂志社编著的《前世(身穿尘埃的字符)》精选近几年《百花洲》杂志纪实文学作品,汇编成册,总结了近几年中国各类文体的文学创作成就与风貌。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创作中,编者们从作品的价值上反复斟酌,碰撞,判断,从而披沙炼金,把或感人肺腑或引人深思的,现实中受到普遍好评、具有广泛影响的,具有经得住时间考验、富有艺术魅力特质的好作品,评选编辑出来,以不负时代和读者的重托与期望,恪尽对中国当代文学事业的责任。本书将充分展示编选者视野的宽广、包容、博大,体现当下文学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一部水准较高的集锦之作。
  • 伪自由书:鲁迅作品精选(感悟文学大师经典)

    伪自由书:鲁迅作品精选(感悟文学大师经典)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 你若坚强,岁月无恙

    你若坚强,岁月无恙

    刚毕业的女生杨时敏,毅然选择去厦门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闯荡。在那里,有一群相濡以沫的好友——阿平、妮妮、Joe、大头、阿毛……当然,还有那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大雄,他们共同在厦门创造属于自己的动人故事。而当爱情并没有按照自己预期的轨迹前行,眼看着一段美好的感情渐行渐远时,她如何在莫大的伤感中重新站起来?面对厦门这个街头巷尾都充斥着自己回忆的城市,她是选择留下还是离开?一个充满治愈色彩的青春故事,在厦门这个舞台上,精彩地演绎着。
热门推荐
  • 清溪林森

    清溪林森

    李木琳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比李木森晚出生了两分二十七秒,注定她无法在李木森的面前,摆起她清镇一姐的派头。96年的冬天,清镇上仅有的两户李姓人家同时报来喜讯。镇小学数学教师李进喜得一女取名李木琳。外来户李建国家喜得一子取名李木森。这李木森仅比李木琳早出生两分二十七秒。要不是两家的男人拦着,两家的媳妇差点给这俩宝贝订了娃娃亲。
  • 大唐神龙

    大唐神龙

    一个奇遇不断的青年,穿越成一条神龙,来至大唐贞观年间……
  • 楚楚动辰心

    楚楚动辰心

    “楚楚,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姜辰一脸小心的望向怀里的人。“相信啊”正如我遇见你那天,温暖的阳光,恰好的风,你俊朗的脸庞,深邃的眼眸,卷翘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正如我梦中情人那般向我伸出手的你,一切都是刚刚好,刚好让我爱上了你。
  • 敌人变成爱人

    敌人变成爱人

    苏年天和欧阳菲在婚前互不认识,在婚后甚至一天都没有安宁的时候。但最后终成眷属
  • 独家蜜爱:全球追妻一百天

    独家蜜爱:全球追妻一百天

    叶心源叶心源叶心源叶心源叶心源……一整晚,隋瑾辰脑子里都是这个名字。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了他的心!第一次见面,因为误会,她大吼一声对不起而逃。第二次见面,她为她挡了迎面而来的篮球,自己的胳膊却扭伤了。第三次见面,他们如冤家死对头般对骂起来……一次次见面,一次次吵闹,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她的心……
  • 浅巷

    浅巷

    不一样的我们,不一样的世界却碰撞在一起……
  • 东南西北风世界

    东南西北风世界

    东来一剑裂苍天,南海缚龙若等闲。西风凌冽吹机甲,北国仙豆赠红颜。我想写一个好故事,一个可以让不同喜好的人,都喜欢的好故事。
  • 颠覆世界废物七小姐

    颠覆世界废物七小姐

    ?她是23世纪最顶尖的杀手之王,也是23世纪最红的明星”Pourrealtalent”又是世界最伟大的科学家,机械家“韩霜”,和顶尖医学家冷興“却因组织的背板者而不幸身亡。墨懿孀,岚郭国的废材郡主,墨府的七小姐。天生废材,花痴成性,其丑无比,硬是仗着太后和墨丞相的宠爱嚣张无比,胸无点墨,应追四皇子不幸坠马而死。当她变成她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岚郭国六皇子岚奕沧成,6岁成为斗师,14岁成为斗圣。史上最年轻的斗圣,大陆第一天才无疑,当她遇上他,是死敌,还是朋友或者跟加亲密的恋人?
  • 饿狼前夫:娇妻再来一次

    饿狼前夫:娇妻再来一次

    原以为,三年之约足够赢得你的心,可是现实却给了沈慕薇一巴掌。“既然不爱,那就放手吧,三年一见误终生,就当我从未爱过你!”“不要~三年只是观察期,现在才是正式恋爱呢!”“放手啊!你摸哪里呢?我们已经离婚了!”“是哦!我们离婚了!那你告我强暴吧!”某总裁直接化身饿狼,狠狠的扑了上来。“不要~”“我知道你说的是不要停,如你所愿咯!”
  • 彼岸之恋之冥王霸道爱

    彼岸之恋之冥王霸道爱

    她,是21世纪的顶级杀手“魅妖”,一朝穿越,成为凤夕大陆最不受宠的废材嫡女,看废材怎样逆袭成天才。废材?他,青龙国的国师。一次相遇,他缠上了她,在她终于决定敞开心扉接受他时,却知道了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一个替代品,她该何去何从?当他也明白了,自己早已经爱上了她时,她却早已离开了他,再次寻到她她身边已有他人。她的穿越到底是巧合还是注定亦或者是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