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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日月如梭,转眼已过了半年。此时,我已被厂里调进了宣传科,当了报道员。厂长不知在哪儿听说,我曾在省城做过报告,省委书记陪着吃过饭,这还了得,简直是珍珠被埋在土里,于是很快调我进了科室,让我闪闪发光。

这天,我泡了一杯浓茶,扯上张《参考消息》正看,有人推门进来了。来人扯下围巾,摘下口罩,我一下子愣住了,竟是三娃!

我这才细细地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一身军褂军裤,布鞋布袜白手套,显得不大配套,辫子没有了,成了剪发头,很普通的,但眉眼里透出的气质显示着一种成熟。交谈了几句后,我才知道,郑三娃已经是大学生了,就在这个城市农业大学生物系,属工农兵学员。

从她嘴里,我知道了河西评《水浒》报告团的近况。

方大姑结婚了,嫁给村里的一个老光棍,生活得很滋润,村里人说,方大姑年轻了十岁,工作起来风风火火的,可精神了。县里的牛主任还是被免了职。为这事,方大姑专门到县上去找张书记求情,说事从两来,莫怪一人,自己也有责任,请书记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张书记很受感动。尔后,牛主任结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据说,结婚前,方大姑找到了牛主任的情人,两人关上门抱头痛哭,拉了一夜,拉的什么外人不得而知。有说方大姑太贱的,也有说她终于想明白了的。

不幸的是,聋老汉死了。是他有病躺了几天,得知自己批准入党后死的,他微笑着合了眼。两个儿子媳妇哭得死去活来,葬礼十分隆重,县委、县革委、公社党委、大队党支部都送了花圈。三娃说,她弄不明白的是,秦支书事后居然给了聋老汉两个儿媳一笔钱。为什么?哪儿弄的钱?问他也不说,这钱给得蹊跷。

最惨的莫过于小二子了,这孩子的母亲终于改嫁他乡,但只带走了二子的姐姐,也不知哪来的邪劲,这孩子跑到知青点就是不跟他娘改嫁,见了女的就叫知青妈妈,见了男的就叫知青爸爸,长跪不起,坚决不走。这孩子又聪明又勤快,早晨起床最早,又是扫地,又是打洗脸水,感动得众知青热泪涟涟,遂集体决定接纳他为最小的知青。

河西大队闻名全省,来大队参观取经的络绎不绝。虽然没了报告团,但省里地区里县里仍把河西作为典型培养,精神上物质上的支持日渐增加;县农机局送来了五台拖拉机;水利局免费为村里打了几眼机井,水势很旺,使大队所有的土地全变成了旱涝保收的丰产田;省农科院派来了专家组,帮助搞了土壤分析研究……河东村傻了眼,这一回,他们是脱了鞋也追不上河西了!

还有,秦支书已被任命为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但人仍在河西兼职。

“秦支书这人到底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评价。”郑三娃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默然。

“阴谋!全是阴谋!”郑三娃咬牙切齿,“你被招工是阴谋,我被推荐上大学也是阴谋!因为你我都是知情人,所以……”

我笑了,笑三娃的单纯和无知。世上许多事,不是一句话就能包含得了的。如那样,一切都太简单了。

“让我来预测一下好吗?”我对正在气头上的三娃说,“秦支书不是已经成了地委宣传部领导了吗?不久他可能去赴任。”

“瞎说!”三娃直摇头,“不会的!他亲口告诉我,不把河西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他决不走。”

“我还知道,你还深深爱着支书。”我调侃道,“而秦支书也深深爱着你。”

“胡说八道!”三娃有些急。

“但是,他走时,一定会带着他那个傻女人上任,而不是你,这是一定的。”我的话有些残酷。“而且,你已料到了他会这样做。”

“不、不……”三娃语无伦次,牙疼似的捂着腮。脸,白了又黄,黄了又红。

从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童声,清清的,亮亮的,纯纯的。

“春风杨柳多少条?”

“万千条!”像几十眼山泉汇成叮咚的小溪。

“六亿神州怎么摇?”

“尽顺摇!”几十只蝴蝶翻飞,摇成纺车状。

三娃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听见了吗?

紫檀木橱

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

那是午后的一个灿烂的黄昏。快要落山的太阳像个刚出油锅的蛋黄,软软地沾在县城西边的苍茫山尖上,空气里涌动着一种黏稠的金黄。我闲得无聊,在整理着根本不需要整理的一盆盆各式各样的花,挺诗意的。

这时候,他出现了。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蹲在地上,两手不住地搓,偶尔搓一把脸,伴随着一声声无奈的轻轻的叹息,与我诗意的劳作格格不入。当然,我没注意到他,认为又是无事干的邻居在那儿欣赏我的花、太阳和我制造出来的氛围。后来,那一声比一声大的叹息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才漫不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这时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一个行将就木的风烛老人。

“完了,完了……”他嘟囔着。这一刻,我张大嘴巴愣住了:是他!一脸的晦气,一脸的丧气,一脸的……死灰,对,死灰!

“老同学!你……你怎么了?”

我想去扶他,他摆摆手,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有酒吗?”

王寨是个镇。镇子南边有条清清的荆河,通往河边的是年代久远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被时光和鞋底打磨得泛着青光的石板记录着古镇的沧桑。一般说来,用青石作路面的街道两旁准是一家家铺面,这样的镇一定是有说法的古镇。古镇一般都有若干户殷实人家,殷实人家的家中一般有几件传家的古董:或珠宝或玉器或金银饰物,反正不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称不起大户人家。但是,家里有何等值钱的古董是不能随便乱讲的,一般当别人问起,主人或否认或一笑了之,很神秘的样子,制造出一种朦胧。这反倒让人只能认定其有,不能说其无。

“我家里真没有什么传家的宝贝,不信你可去翻!翻出来归你。”王诗鲁急赤白脸地说。

我们当然不信。你王家在王寨是首户,祖上挂过千顷牌,打过响场,还能没有传家宝?

挂千顷牌据说是清代的规矩,谁家有良田千顷以上,官家就会申请朝廷批文,为其颁发千顷牌,有表彰的意思。家里富得流油,钱多得无处花,就用木板搭起一座打麦场,木板下面拴着无数铃铛,当牲口拉着碌碡在上边打场时,铃声清脆,悦耳动听,能传出十里之外,响出“夸富”的自豪来。

“真的!我家实在是没有那玩意儿!”王诗鲁说着就带出了哭腔。

作为要好的中学同学,我曾到王寨去过一次,并在王诗鲁家吃过一顿饭。他家的日子十分清苦。他爹没躲过那一灾,1960年饿死了,撇下他娘俩就靠祖上留下的两间门面房子开了个小烟酒店维持生计。王家祖上挂千顷牌时显然风光过几代,据说是古镇街道两边的铺面有一半都是他家的。到了王诗鲁爷爷这一辈出了败家子,吃喝嫖赌抽,不日就倾家荡产。家败得是个时候,土改时才定了“小业主”出身,没有戴上一顶地主帽子,挺英明的。

“要说家传,只有这个破橱子了!”王诗鲁指着墙角里那个衣橱凄然地说。

这是一个老式的衣橱,什么年代的看不出来,粗老笨重,发着幽暗的残光,门上的支柱断了一根,门关不严,从门缝里能看到里边杂乱地堆着破烂衣物之类,破旧得和这个穷家十分协调。

后来,诗鲁的母亲得了肺病,眼看不行了,住院又交不出押金,我和诗鲁用板车拉上衣橱到城里去卖。半天,只有一个问价的,一听要价八十元,扭头就走。诗鲁大叫五十元也卖,那人竟头也不回。三天后,母亲死了。

“那个衣橱,让我卖了。”王诗鲁一连干了三杯酒,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多少钱卖的?”我漫不经心。

“八千元。”

我一激灵,像听到了天文数字。就那个破橱子?我怀疑他脑袋出了毛病。

“我混蛋!我他妈的败家子!连我爷爷也不如!那可是王家的传家宝呀!”他用拳头不停地击打着太阳穴,“还在城里读过书呢,还是前几名呢,让人坑苦喽!”

我一脑子云山雾罩,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王诗鲁家里来了两个操南方口音的人,说是讨水喝。喝了两杯水,仍没有走的意思,一个劲地抽烟——是外国产的那种,烟把上带一串长长的金色的英文。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你家有个旧衣橱?”

“嗯。”王诗鲁随口回答。

“能看看吗?”

到底喝过几天墨水的,这马上引起了王诗鲁的警觉。出于一种本能,他马上说:

“你问这干什么?”

“哦,随便问问。”络腮胡子把烟头按死在地上,招呼了一声。两个外地人就走了。

随便问问,问这个干什么?送走了两个不速之客,王诗鲁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个月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事儿只算是打了个旋儿,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这叫踩路!你明白吗?”王诗鲁叫道,满嘴酒气喷人,“这两个狗杂种!”

我对这事的序幕表示出一点兴趣,忙问:

“什么叫踩路?”

“投石问路呗。虚晃一枪,探听虚实。他们对我家衣橱垂涎已久了!我敢说,这衣橱方圆百里也就我家的这么一个。南蛮子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

“值得吗?”我被他的神情逗笑了。

“绝、对、值!”王诗鲁一字一句。

一个月后,那两个南蛮子又来了,这一次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王诗鲁家。

“你那橱子卖吗?”络腮胡子开门见山。

“卖!”王诗鲁斩钉截铁。这当儿,精明的他似乎有一种要出点什么事的预感。

十年前,他结了婚,妻子打过门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却十分能生,头一胎就是俩千金,三年前又喜得贵子,可谓儿女双全。只因计划生育政策严,被罚了一笔不小的款项。他一直有翻盖老屋的宏图大计,如果单靠口挪肚攒,还不得猴年马月?如果那破衣橱卖几个钱,当然是求之不得。

“给个价吧。”络腮胡子说。

“五百元。”王诗鲁一狠心,来了个狮子大开口。

“是个价钱!”络腮胡子点头赞许道,然后扔下烟屁股,拍拍手就走。

“别急嘛!”王诗鲁有些着急。

“老哥哥,你出的价把我吓住喽!”络腮胡子停住脚,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破橱子拉到街上去卖,谁要?如今的家具时兴捷克式、法国型,市价才多少钱?不瞒你说,家父喜欢古式家具,收集了不少,就缺一架衣橱才能配套。要不是一片孝心,我能大老远来买这个破橱子?五百元,砸杠子呀?”

“你给多少?”

“二百,撑破天了!”

王诗鲁从这个精明的南蛮子身上,嗅到了一种生意人的市侩气。孝心?糊弄洋鬼子去吧!罢了罢了,不就是一架破衣橱吗,再说自己还等钱用呢。

“三百元卖给你!”他一咬牙。

两个南蛮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了,二百五!”

“三百!少一分你拉不走。”

“二百五!”

“三百!”

事情就僵那儿了。

我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南蛮子走了?”我问。

“走了。这是计,这是计啊!这就叫欲擒故纵。我上了他们的圈套了!”王诗鲁像个牙疼病患者,从齿缝里挤出几丝哀鸣。

北京到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我脑子里立即蹦出这句格言。可现在怎么倒过来了呢?

这事过了足足一个星期,好折磨人的一个星期。王诗鲁像丢了什么东西,有些六神无主,坐卧不宁。好没出息,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一架破衣橱的买卖扯上黏下,生生把财神爷吓跑了。听着躺在床上的妻子唉声叹气,他有些心烦意乱。拉硬弓吧,这下子拉断了弦,隐隐地,他有些后悔。但他知道,南蛮子肯定还会再来,这一点他坚信不疑,胸有成竹。

果然,第八天上,那两个南蛮子出现了!

王诗鲁镇定自若,坐在破沙发上喝茶、抽烟,头也没抬。但他听得见自己心跳加快。

“嘿嘿……”络腮胡子自我解嘲地干笑声像摔破了的竹筒。“天下孝心最值钱,我哥俩合计了一下,就依了老哥哥你吧。三百就三百,我认了!”

“一千!”王诗鲁眼皮没翻。

“什么?见风就长哇!”络腮胡子夸张地大叫起来。

“就这个价!这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你!”络腮胡子把巴掌拍得山响,“这不是往绝路上推嘛!”

“放肆!”王诗鲁勃然大怒,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一没杀你二没抢你,是你到我家要买,不是我到你家强卖!不买就拍拍屁股走人。那好,你给一万我也不卖了!”

两个南蛮子面面相觑,好一会才缓过劲来,然后各找个小板凳坐下来,默默地掏烟、点火,吐圆圆的烟圈儿,大有一种镇定自若、守株待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之势。

“后来呢?”我听出了滋味,渐入佳境,“你小子不也是欲擒故纵吗?”

“狗屁!还不是让南蛮子涮了!”

他无奈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终于,揭宝的时候到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天蓝得高远神奇,一丝云彩也没有。在这种天气里谈生意,人心也坦荡明朗。

几经拉锯,衣橱的价格已升到四千元。头天已将价格谈妥,讲定了今天南蛮子雇车提货,正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王诗鲁一夜未曾合眼。四千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到手,他有些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该不是做梦吧?他实在躺不住,一会儿起来抽烟,一会儿拉亮电灯反复看那宝贝衣橱。衣橱静静地立在那儿,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光彩。真能值四千元?有这些钱,账也还上了。无债一身轻,从这以后,似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那南蛮子出高价买衣橱,真是一片孝心吗?哎,想远了,咱管人家用途干啥?破衣橱还是破衣橱,放在家里不多,无它不少,留着它又不能生钱。话说回来,这橱子要不是南蛮子来买,拉到街上也许一分钱也换不来,砸了当柴烧也烧不开几壶水。理是这个理,但这件事的后边却仿佛有一团雾状的东西,撕不破,走不进,看不清。

发财也不是一件痛快事。

最后的时刻就在阳光灿烂的上午惴惴不安地如期来到了。

四十张百元大票递到王诗鲁手上,他掂了掂,不沉也不轻。他一张张不厌其烦地冲着门外的阳光辨认着钞票的真伪。就是上个月,镇上饭店里就发现了一张假票子,多年当记账员的老会计愣是没看出来,直到送银行存款时才识破。可已经晚了,这件事的结果是老会计损失了一个季度的奖金。

他严肃地进行这项工作,琐碎而且缓慢,这当然不耽误他用眼角的余光不时地关注一下南蛮子的表情。两个南蛮子镇定自信,稳如泰山。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偶尔,络腮胡子也装着漫不经心地向屋角的衣橱扫上一眼,王诗鲁马上发觉到这是恶毒的目光——这是饿狼盯着善良的羔羊那样的贪婪的目光。呸!

“四千整。不错。”终于,他验完了所有的钞票。

“那我们就提货了。”络腮胡子松了一口气,急忙招呼门口他雇来的机动三轮装货,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和老子打交道,你还毛嫩着哪!王诗鲁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伸手一按,就按住了南蛮子的激动,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

“心急吃不了热甜黏粥嘛!慌什么?喝茶!”

这刻儿,王诗鲁坐在板凳上纹丝不动,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慢呷了一口,放在桌上,又摸出一盒早准备好的外国烟,拆封抽出几支,一一散发,点火,悠悠品尝起来。他平静如水,只是散发香烟时,自己的手有些不易发觉地抖动。

“这烟劲足。”他评论道。

“是、是有劲,外国烟嘛!”络腮胡子发现了自己的慌乱,马上镇定下来。

“你小子真有两下子,价格是怎么长上去的?”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诗鲁对此不感兴趣,对我打断他的长篇叙述有些不满:“你钻钱眼里去了?怎么光问价钱!”

我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回击道:“应该说你和络腮胡子钻进钱眼里去了!你们的‘智斗’还不是斗得一个‘钱’字?”

“钱!钱是王八孙子!”王诗鲁有些急眼。

王诗鲁一个劲地涨价当然是找了不少过硬的借口。一开始说是家属不同意;后来又说是王家的长辈嫌价低……这次呢?钱都交给你了,再找个什么借口呢?显然对方还有潜力可挖。

他感到脑子不太好用了。

“二位是消息灵通人士,不会不知道拍卖这个词吧?”王诗鲁似又抓住了救命稻草。

“拍卖?”络腮胡子心里又一紧。

“不懂可以看看报纸嘛!”王诗鲁嘲弄似的说:“我们这儿叫竞价。昨儿晚上,县城里来了个人,也来买我的橱子,人家那才叫大方,一出价就是六千元呢!”

鬼才信正巧来了个城里人。络腮胡子轻蔑地看着他的卖主,有些恼怒,但不便发作,只好拼命抽烟,弄得满屋里乌烟瘴气。

这刻儿,王诗鲁心里有些发毛。说什么自己不占在理上,老是反悔,且反复多次,说到底自己是个堂堂男子汉,老出尔反尔,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这事也难,说多了,不巧就会拉断了弓弦。拉断了弓,你上哪拢这个冤大头去!说少了,自己又吃亏了。当然,吃亏的事没哪个傻瓜愿干。他觉得自己的心弦都快断了。

都不说话,空气就有些沉闷,和门外的灿烂阳光有着巨大的反差。

当络腮胡子扔掉最后一个烟把儿,已近中午。他咬咬牙,拎过提包,拉开拉链,不动声色地翻过来往桌上倒,两捆纸币,几张零票,还有几个硬币,在桌上堆起一座小山。

“这是干什么?”王诗鲁不解。

“竞价呀!”络腮胡子不屑地说:“这是四千多元,加上那四千,八

千露头了。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老哥哥,我竞的价不低吧?”

王诗鲁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像块红布。

“嗬!你没退路了。”我打趣道。

王诗鲁无奈地点点头:“当局者迷呵!孙悟空的本事大,也没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泪水从王诗鲁的眼里打转,越聚越多,一眨眼,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当看到王诗鲁满脸狐疑、犹豫不决又要反悔时,络腮胡子哭了,哭得还十分伤心。哭声中他断断续续地讲着另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某年某月某日,离此地不远的某镇,一家富户正办喜事,砰的一声枪响,来了一队山匪,砸了花轿,掠走了正准备拜天地的新娘。山匪们在新娘的嫁妆之一——一架衣橱上捆了两根木棍,装上新娘抬起就走。那木橱密不透风,新娘在里边拳打脚踢无用,只觉天昏地暗,无可奈何。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橱门打开,见天地大亮,已是次日清晨,这才得知已来到鲁南名山——抱犊崮。抱犊崮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历代皆是土匪黑窝。此时三声炮响,通往崮顶的山路彩旗招展,一土匪头子披红戴花、长袍马褂迎下山来。新娘眼睛一亮,认出迎娶的匪首竟是娘家同村青梅竹马以身相许的情人。原来他家太穷,新娘父亲才死活不依这门亲事,并把这穷汉撵走,另攀高门。谁知几年过去,他竟成了抱犊崮主!山大王笑嘻嘻地要挽新娘下来,谁知新娘泪如雨下,只叹命苦云:此非明媒正娶,今后有何脸面见人?山大王见他至今不掉富家小姐架子,不禁仰天大笑,曰:天为媒,地为证,衣橱是花轿,亦是娘家陪嫁,如何不是明媒正娶?一句话云开雾散,二人遂结为百年之好。那橱子作为媒证当然就摆在新房里。

“新娘就是我祖奶奶。”络腮胡子说。

络腮胡子又说,祖爷爷当土匪是事出无奈,如今说就是为了爱情。不久祖爷爷祖奶奶借了个机会,双双逃到江南安身立户更名换姓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上小康生活。临走收拾细软时,祖奶奶曾对衣橱依依不舍,但带走是绝不可能,只能空抛清泪。实际上,这衣橱不仅是她老人家的爱情见证亦是我家世传家宝。没有这橱子也许就没有了我们这支人烟,因此这橱子对于我家意义重大。祖爷爷祖奶奶临死之前均嘱咐我爷爷务必想法到鲁南找着这架衣橱,放进我家祠堂供奉起来。我父亲是个孝子,为了见到这传家之物死不瞑目。因此,我弟兄两个不远千里,来到鲁南,四处打听,已有数日,终于……

王诗鲁一字一句听完,久久沉默不语。

“那么,你怎么能肯定我家这衣橱就是你祖奶奶那架?”王诗鲁提出了问题。

“老哥哥,不瞒你说,我弟兄这几个月明察暗访,已踏破了铁鞋。问遍了方圆几十里的祖上富家大户,只打听到老哥哥您这儿祖上有德,家中藏有这个宝贝。当然我也说不清这橱子是如何辗转到府上的。话说回来,我父亲也未见过这宝贝衣橱,我买了这么个古色古香的老橱,糊弄一时,让他老人家闭眼前没有遗憾,这亦是大孝了!”

王诗鲁被这个不着边际的故事拨弄得晕晕乎乎,心潮大起大落。真正没有想到,一个破衣橱后边,竟还藏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很残酷的故事,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橱子本身并不值钱,值钱的是围着这架衣橱的那个花钱买不来的故事。

“这是真的?”王诗鲁喃喃地说。

络腮胡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拉开了哭腔:

“老哥哥,你就成全了我这孝心吧!”

王诗鲁觉得一阵热浪袭来,眼睛就湿了。他忙一把拉起络腮胡子。

谁知络腮胡子一拉不起,再拉还是不起:

“老哥哥,您不答应,我就不起。”

王诗鲁浑身发热,一时间来了英雄气概:

“起来吧!老哥哥成全你。不就是一架衣橱嘛!拉走就是,奉送了!”

刚起来的络腮胡子一听这话,慌忙又跪下了:“老哥哥不收钱我不起来!”

“收!收!还是四千吧!”

“不!八千!”

“四千!多一毛我也不要。”

“八千!少一分我就不起。”

“拉走了?”我小心翼翼问他。

“可不拉走了!”王诗鲁叫道。

“你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事嘛!况且,你又不吃亏。”

“不吃亏?吃亏大了!”王诗鲁有些气急败坏。

他说,橱子被拉走以后,他越想越不对劲,此事太离奇,离奇得让人疑团重重。你想,为了一架衣橱,辗转千里,耗时费力用尽心机,仅买橱子就花去近万元。加上路费呢?加上吃住呢?无疑这不是太小的开支。事后,自己才打听到那两个南蛮子没在镇上住,竟住在城里的宾馆里,是屋里铺地毯带卫生间的那种。就算一个单间每天50元,两个月得用去多少钱!况且,他们从城里来每次都打的,这又得花多少?这些钱是花谁的?还不是花我的!

我有些大惑不解。花你的?怎么能花你的?你老兄是不是喝多了?

“他们是走私犯!”王诗鲁吼一嗓子,我被吓了一跳。

王诗鲁平空得了八千元,且又成全了别人一桩美事,便觉得财大气粗、腰直背阔,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似乎难平心潮,于是突然决定,全家人到城里饭店吃上一顿,以示庆贺。

老婆孩子自然觉得顺理成章,十分雀跃。到城里饭店里吃饭,这在他家还是第一次。

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前一坐,王诗鲁豪气大发,很“大款”地把一张五十元大票往桌上一拍,吩咐:“就这一锤子买卖,拣好菜上!”

妻子有些心疼。五十元,一家人一个月的油盐钱,一顿就光了。对于这个穷家来说,的确太奢侈。她张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她不想破坏大人孩子的兴致。

服务员懒懒地走过来,一脸的阶级斗争,且居高临下,眉眼上挂着不屑的冷笑,极不情愿地收起钱,又慢腾腾地端来极简单的四菜一汤,不冷不淡地说:

“菜齐了。”

齐了?就这四碟小菜?这是什么汤?只是一碗清水上面浮着几片黄瓜,顿时吃兴大减。

那边,几个服务员在指指戳戳,叽叽咕咕,声音越来越放肆,直往人耳朵里钻:

“拿五十元来撮一顿,还显摆什么,整个儿一个土包子!刚走的那两个南方人才叫气派,一桌子菜就花五百元!”

“那才是大款哪!听说刚买了一架紫檀木橱,运到香港一转手就能赚十万元……”

王诗鲁傻了。

我终于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介绍古文物的资料书。翻到古家具的栏目,紫檀木的词条十分醒目:

紫檀,原产于南洋群岛及广东地区,是举世公认的名贵木材。质地如锻似玉,纹理细腻致密,色泽沉穆怡静,是做珍贵家具首选材料。明时,紫檀被皇家看中,很快就将国内仅有的紫檀伐尽。随后挥戈南下,把南洋群岛一带的紫檀悉数高价买尽。入清以后更甚,连未成材的紫檀也不放过,导致这一珍贵树种的灭绝。光绪帝亲政和大婚时,才提出一批用于制作家具。最后所剩终于在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时全数用尽……

王诗鲁看罢,先是对天一声长啸,尔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发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一会儿开始颤抖,是那种快节奏的大幅度震颤。

我不知如何是好,已是十二分后悔。查什么资料呢?真是雪上加霜。我想,自己是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了!

王诗鲁生生被我提供的资料击倒了。不断有信息从王寨传来:王诗鲁中邪了,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再不就是拼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王诗鲁住进了镇医院,不允许别人看他,谁去就把谁的礼物隔窗扔出去,且大叫大骂;王诗鲁已经好多天不进水米,弱不禁风,只靠输葡萄糖支撑着,怕是不行了……

这该遭天火烧、急雷劈、挨千刀的紫檀木橱!

我踱步在王寨青石板的街道上,徘徊复徘徊。

我仔细观察着街道两旁挨挨排排的铺面,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尽管不少铺面都用现代化的材料装饰一新,但仍然掩盖不了豪华门头后面的破败和沧桑,房顶上黑褐色的鱼鳞瓦缝里,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倔强地生长着暗黄色的蒿草,使劲地证明着自己的生命力。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古怪的发现:这些古色古香的铺面就像一座座拥挤在一起的小庙,这小庙里发生的故事自然就该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陈腐味儿。

不知从哪儿传来叮当作响的似有似无的风铃声,我怎么听也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的王诗鲁家祖传的打响场的声音。打场的汉子轻摇长鞭,把那段炫耀的辉煌和历史一鞭子赶到了我的耳边。

我又发现,街道两旁的铺面是均衡而又对称的:一边的铺面是大开间的,对面的门头一定不是小门面;一边的建筑是两层楼,另一边的小楼绝对不会是三层。世间万事万物一理:上对下、男对女、生对死……均是一个“衡”字当头。这条古街也不例外,王诗鲁自然也不能脱俗。

假如,我想,假如没有这个紫檀木橱就好了;假如……假如这紫檀木橱是假的就好了!蓦地,我被自己假设的“假如”震惊了!一时间心跳加速、张口结舌,后背黏糊糊地难受,说不清是出了一身热汗还是冷汗。

见到王诗鲁,我还是大吃一惊:人瘦得皮包骨头,眼大而无神,像一段木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紫檀木橱可把人害苦了!

我装作慌张而又神秘的样子。贴近王诗鲁耳边。我告诉他:“那络腮胡子确是走私犯,多次倒腾紫檀家具,发了横财。但这一次马失前蹄,你那木橱根本就不是紫檀木的!”

王诗鲁抬抬眼皮,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我说,那南蛮子弄到木橱后,在火车站想发快件运走,形迹可疑,被派出所查获。到博物馆一鉴定,原来是假货。南蛮子当场晕了!是公安局的哥们告诉我的,绝对可靠。

王诗鲁从病床上坐起来,想了想,又躺下了:“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别骗我了!”

“不信就算了!反正络腮胡子临走留下话,早晚还得来一趟,找你算账。”

一个鲤鱼打挺,王诗鲁竟能蹦下床来,可着嗓门吼起来:“他敢!我没有说是紫檀木橱!要是真的,我会几千元卖了?做梦去吧!”

临走,我告诉诗鲁的女人:

“放心,王诗鲁就会好的。”

山 妹 子

我说不出自己接受这个可怕任务的复杂心情:震惊?悲哀?惶惑?或许还有些激动?我想我有五分钟被这个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个任务是我晚上到大队部去拿新工人报到通知书时接受的。老支书把那张我梦寐以求的纸片抖了几抖,只让我隐隐约约看清那几行充满诱惑的字,然后又麻利地塞进抽屉。这就是说,这通知书现在具有抵押的性质。抵押的结果如何,视我的态度而定。

“山妹子你总该认识吧?”老支书简单明了地说,“今晚你到她那儿住,放一个。就多住几天,厂里那边大队出面给你请假。”

像吩咐我到葫芦山去割一捆山草来一样随便。

“放一个”,是这一带山区的专用名词。谁家女人不生养就找别的男人“放一个”,以便繁衍后代延续香火,子孙不绝。

我感到呼吸发生了困难,头部胀若柳斗,语无伦次;

“这……老支书,恐怕……”

“这是支部的决定——也就是我的决定。”老支书有些不耐烦了。

山妹子我不仅认识,而且自认为与她有一种比别人更深一层的东西。说起来,她是和我们知青一起来到葫芦坳的。

那天,我们几个知青来到村头,正好一队娶亲的人马吹着喇叭抬着嫁妆(嫁妆里竟还有一辆纺车!)从我们身边招摇而过。新娘子就是山妹子。她骑着一匹枣红马,一身的红衣红裤,满帮子花鞋,脑袋后头挺可笑的窝着一个髻儿。脸很俊俏,细眉大眼,尖下巴,满脸被阳光一染魅力无穷乡土味十足。弄得几个知青引经据典很是评论了一番。

晚上我们去看闹房。闹房是鲁南山区最热闹最有地方色彩最浓厚最能体现乡风民俗的一项传统活动,不闹个星换斗移天翻地覆翻出千般花样使出万种手段绝不罢休,而且娶亲的主家还要备糖备烟备各色点心让闹房人尽兴去闹,闹得越厉害越好。如果无人闹,那就十二分的不吉利了。

这个晚上闹房最不同寻常的是有一个新节目:按电铃。就是让新郎把手伸进新娘子怀里去按奶子。新郎每按一下,新娘嘴里必须学一声电铃响。有人解释,这法儿是他在城里干临时工学来的,属最新潮流。

这太富有刺激性了!满屋子人一阵欢呼雀跃,呈半疯狂状态。

山妹子低头坐在床沿上,头发披散开来,乱乱的遮住了脸。肩头在剧烈地抖动,像一只将被宰割的羔羊。

七手八脚,有人就拽新郎,有人把新娘拉起。万般无奈,新郎伸出了手。

野蛮!下流!惨无人道!一系列字眼涌来,卡在我的喉咙眼里,拥挤着,碰撞着,终于挤出两个字:

“住手!”

一屋人全愣了。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正气激荡着我,竟大声宣布:

“有人说这法儿是从城里学来的,胡说八道!我就是从城里来的,根本没听说过!你们不觉得太下流了吗?”

我想我是放了一颗原子弹,具有十足的威慑力,一屋人都低下了头,只有山妹子猛地抬起泪眼,深深地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英雄得志。

闹房的人不欢而散。我刚出门,就碰上了山妹子的婆婆,她用一双阴森森的死鱼眼狠狠剜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风:

“丧门星!”

这以后,听说山妹子天天在家纺线,她纺的线又细又匀,织出布来赛过供销社里的细洋布。逗得几位女知青去观摩了一次,说她纺线简直是一种艺术创作:右手将纺车摇成一个圆,左手轻松自如地一扯,就是一根银线;右手再一摇,纺车轻轻倒转,线儿就缠在了线柱儿上,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那节奏,那韵味,绝了!

再见到她,是半年以后的秋天。我下工回来,看见她拾了一篓山柴,背在肩上,正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夕阳正处在她背篓的位置上,把她的形象衬成一个剪影,零乱的发丝和草屑都被染红、放大,脸部侧影棱角分明,线条柔和,像18世纪欧洲的暖色调的油画。

“是你……你是好人。”她发现了我,招呼里充满了感激,大概她又想到了闹房时我为她解围的事。

蓦地,我看清了一张令人吃惊的脸:眼窝深深陷了进去,眼睛显得更大了,下巴更尖了,整张脸呈灰白色。这哪儿还是那个丰满俊俏的新媳妇!人的变化真是莫名其妙。我为这种变化叹了一口气。

像受了传染,山妹子也深深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带着莫名的酸楚味儿。

“你也常叹气吗?”她问我。又深有体会地说,“叹口气心里好受,对不对?”

我无言以对。

她背起背篓下山了,脚步趔趄,像移动一座小山。

等我回到知青组,宣布了这一重大发现后,大家都做吃惊状,问我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原来山妹子结婚不久就发痴发呆有时望着葫芦山一望就是半天,要不就狠命地纺线,月亮纺进去了太阳也纺进去了。后来有次走娘家一去不归叫也不来接也不来,后来终于来了,是和娘家嫂子一起来的,来后就和山妹子婆婆谈判摊牌讲价钱,说是你儿子不行阳气不发你知也不知?说是只有一个办法,找人放一个生了孩子好过日子两下里都好看。山妹子婆婆一听火了,死也不依,说是这样岂不乱了伦错了种有辱门楣?谁说我儿子不行!于是就吵就骂就把山妹子嫂子轰出家门再也不让山妹子回娘家。打那以后,全村沸沸扬扬,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山妹子主贱主浪,世上有嫌饭的,哪有嫌男人不管的?还要自己找相好,可见其不正经……

我的脑子成了一盆糨糊。心想山妹子做事确有不当,你不能离婚吗?何必弄得满城风雨?

这个问题终于有机会当面问山妹子。

那天知青们都胡乱找个理由回家休息,只有我去侍弄葫芦山的二亩山地。山妹子来了。我说你来干什么?她说我来找你。我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离婚?”她迅速地摇头,摇下一滴滴泪水砸在青石板上啪啪作响,“俺娘家使了他家的钱……砸锅卖铁也还不上啊!”

我就抽烟。她哭。我抽了三支烟,她还是哭。我心烦意乱。她使劲低头,低到实在不能再低的程度,好一会儿,又猛一抬头:

“我……我想要个孩子。”

“要孩子干什么?”我假装没听懂。

“有个事干,也有个依靠,心里也不空落了,要不女人活着千啥?”

我有些激动,按着肩头让她坐在对面,悲哀地看着她,声音发颤,喉头发咽:

“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好严肃。她在认真思考,抬起眼顺着葫芦山口望去,好半天才问我山那边是什么?我说是山。再那边呢?是海。海那边呢?我说我不知道。她很惊奇。她问我梦里常梦见的人是不是就是喜欢?我说大概是。她说我常梦见一个知青。我心里一潭死水,不起波纹。我想那时我可能在想招工的事。等她捂着脸跑了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笨熊。

以后大概不曾见过她。也可能她有意躲我。我怀疑我有健忘症,就是见过也不记得了。我的全部心思是招工。

工终于招上了,却又碰上这件尴尬事。她婆婆同意放一个了?是不是看着儿子没指望了?大队管公粮管户口管计划生育,还管“放一个”?滑天下之大稽!是不是看我快走了,才更有利于保密?

去?不去?不去看样子不行。

我头疼欲裂。我找着了半瓶荆泉白干,三十六度,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喝凉水似的。我想骂自己,骂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骂龟儿子王八羔子混蛋加一级。

反正是晕晕乎乎地去了。推开大门,撞开屋门,一步就跨了进去。我怕一会儿就没了这股英雄气概。

屋里亮着灯,山妹子正在纺线。听见动静,哗地就站起来,看见是我,大概和我一样晕眩,手里的剪子啪地就掉在了地上。可能挺锋利的。

“是你?你来干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让我如何回答?

她扑在床上,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好惨:

“我是人啊!我是人!不是畜生呵……”

我始料不及,我呆了!

幸亏只哭了几声。她站起身,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小包,抖颤颤地解开,放在桌上,是一把角票、硬币。

“这都是,都是俺攒的……”她用袖子狠狠擦了把泪,哽咽着,“俺娘家兄弟摘酸枣,扒蝎子,腿都摔得不能走了呀……换来这几个钱,偷三摸四地送来……十二块整了!不就是一百五十块么?俺还!俺还呀……”

一百五十元——一个女子的身价,包括青春、人格……我想我有些醒酒了。我想如果我有钱,我会豪爽地扔上一叠的。可惜我也是穷光蛋。年底分红,我摊了三元钱,让我一顿羊肉泡馍吃进肚了。

她像我那次按她一样,按着我的肩头,让我坐在她对面,声音发颤,喉头发咽:

“你,你喜欢俺吗?做过俺的梦吗?”

比打我几耳光还厉害。我无地自容,无脸遮羞。我,我他妈的才不是人!

大约过了一世纪,她幽幽地说:

“你做俺的哥吧?行吗?”

不行,我他妈的不配。我跑了,是嚎啕着跑的。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不敢回葫芦坳,甚至不敢打听山妹子的消息。我承认,我是有罪的人,我是弱者。

抓 阄

他当支书有年头了。无论是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乃至现在的大队,无论是土改社教四清乃至“文化大革命”,支书这顶乌纱就像在他头上生了根扎了营,风吹不倒雷打不动,谁见他必称之为“老支书”,本村这样叫外村这样叫连公社书记也这样叫。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据说他那条一瘸一拐的腿就是让美国鬼子的飞机炸的。他到过外国打仗,好生了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走过南下过北,爬过火车挨过摔,鸭绿江里尿过尿。因此,他当支书,顺理成章,天经地义。所以在葫芦坳他就一手遮天,吐个唾沫砸个坑,咳嗽一声,葫芦山晃荡三天。

我们下乡来到葫芦坳,头一次过年,正赶上响应县里哪个混蛋提出的知青一律在点上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号召。大年下的,总得给老支书送个礼什么的。这事儿属地下活动,自然私下里八仙过海,各显其手段。送得好了,老支书满嘴流油吃得兴起,等来了招工指标上大学名额弄不巧恩赐给一个也未可知。总之送比不送好。本人父母均是小学教书匠,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张嘴干啃那每月七十三大毛,哪有闲钱作非分之想?没钱送礼也罢,倒可以弄出鄙夷的神态不屑一顾地清高起来:人不求人一般高,老子凭本事吃饭,不做溜沟子舔腚拍马屁的无耻小人。

大年初一,老支书忽来大慈大悲之心,传下令来:全体知青一律到他家做客。知青们顿时受宠若惊,大念阿弥陀佛。这无疑增加了和领导培养感情的机会,谁不识抬举等于掉了钱没拾。就围着一张脱了漆的一晃就呻吟不止吓人一跳的八仙桌子坐定。老支书正亲自下厨房做菜,只听一阵叮当作响,便有一阵浓香袭来,令人鼻子着忙心跳加速肠胃咕咕辘辘。但不知穷乡僻壤,能弄出什么山珍海味?

顷刻间上来八菜一汤,十分丰盛,全用黑瓷海碗颤巍巍地盛着。凉拌有海蜇粉丝石花菜,热炒有海参鱿鱼大对虾,酒有五粮液,烟有大中华。众知青眼睛一亮灿若群星,齐声喝彩。味道却着实不敢恭维。像山里人过年酥山药炸丸子,所有的菜一律过了油,浇上酱油,拌以辣椒面,嚼在嘴里,既涩又辣,且麻且咸且苦,五味俱全,唯独缺香。可一桌子吃客却赞不绝口,齐声盛赞主人手艺堪称一流,并手舞足蹈,做吃得有滋有味状。夸得老支书飘飘然悠悠然不知其所以然。

酒过三巡,老支书站起来,双手抱拳,满面红光地开了金口:

“今儿个爷们在一起喝酒,本应我请大家,实际上呢?是大家请我呢!”

众知青愕然,以为老支书不胜酒力,一派胡言。

老支书眯起跟,用一根手指头往桌上某菜一指,再指向某一知青,形成两点一线:

“这海参,嘿嘿!是大李前晚上送来的;这烟这酒是小王孝敬我的;还有这松花蛋……”

他的手指像魔棍,指着谁,谁就被定了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偷似的极不自然。但等魔棍一个个对号入座似的统统点过,便都解除了魔法如释重负,大家都彼此彼此心照不宣了。于是,复喝酒吃菜,谈笑风生。

“所以我说,是大家请我过年,这么多好东西只听说过没见过呢!嘿……”老支书使劲咽了块鸡骨头,魔棍又指向我,“这儿我要表扬晓明这小子!只有他没送礼来,这样才够意思嘛!”

我被他的魔棍点定,心里翻动千般滋味。他是赞扬我,还是奚落我?是抬举我,还是弄我难看?顿觉众知青的目光辣辣地射来:哼,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你算个啥玩意儿?大子儿没破费一个,有脸在这儿大吃二喝?

老支书怕是真喝多了,手一挥,像在社员会上做报告:

“俗话说,官不打送礼的,多多益善,自古一理。我是个粗人,说话像葫芦山的石头一样实在。你们呢,以后别送这成吃不成用的小玩意儿,要送就锅底下扒芋头——拣大个的!老子走过南下过北……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这样的礼老实说我还看不上眼来!有本事给我弄台拖拉机来!化肥也行,农药也行!葫芦山缺什么我要什么。老子有言在先:谁给我弄来了,来了招工指标回城名额,我第一个送他走!政策,我懂。没有我这一级政府的推荐章,你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葫芦山!在这一亩八分地里,老子说了算!”

谁也没想到这个土包子还有这么大的胃口,众知青先是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气来,继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条件太诱人了,也说到家心里了!

一个月后,大李把一辆崭新的十二马力拖拉机开进了葫芦坳。他爹是县农机局长,从无代价支援山区的物资中弄一台拖拉机,跟闹着玩似的。

老支书瘸着腿转着圈儿围着拖拉机转,摸摸方向盘,按按电喇叭,眼睛竟有些湿润。他狠狠砸了大李一拳:

“好小子!有种!你为葫芦坳立了头功!招工的事,老子包了!”

大李顿时趾高气扬,当即卷起背包回城了,老支书批准他休息仨月,就等着那个指标了!

没过几天,小王弄来了一拖拉机化肥,这可是紧俏货,有钱也买不来。小王的姨夫是县化肥厂的厂长,他软磨硬缠了一个星期,终于成功。自然老支书也许了他一个招工指标。

不断爆出冷门。有人弄来了柴油,有人弄来了农药,女知青孟红急了眼,拉来在县机井队当队长的哥哥,干脆给葫芦坳打了三眼机井!

混账王八蛋缺德带冒烟儿!我骂,我恨。要是有杆枪说不定我会杀人。我父母都是教书匠,总不能听我要求来葫芦坳办小学吧?这他娘的还有什么天理?这是什么世道!看来只有我要在葫芦山滚一身泥巴,扎根一辈子了!

别人都劳苦功高,可以不出工,我没有什么贡献,腰杆子不硬,只好每天扛着镢头去修大寨田。我把委屈、不平、愤怒全部通过镢头发泄出来,手一天到晚血糊糊的,没出一个月,就弄断了三个镢把。

有一天老支书蹲在我身后吸烟,看着我干活,带着欣赏的意味。临走,说:

“小子,明天我叫人给公社广播站发篇表扬稿。不过,我劝你,别使横劲!没本事,再不出苦力,你指望什么?”

说完,丢了个烟头走了。气得我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终于来了招工指标,只有一个名额。就是有十个,恐怕也轮不到我。

知青们都胸有成竹,觉得这指标非自己莫属了。我倒等着看一场好戏:僧多粥少,看你老支书能有什么高招儿?狗咬狗去吧!

于是,都找老支书,谁找他他都拍胸脯,给粒定心丸吃。

晚上,老支书到知青点开会,一进门就骂上了:

“狗日的知青办!看不起我葫芦坳,只给人一个指标,不够点眼的!我日他祖宗八百代!”

骂了一阵子,可能有些嘴干舌燥,抓起不知谁的茶杯就灌了一口,然后又说:

“大李弄来拖拉机,大队里光跑运输就挣了两千块!按说这指标得先给他。小王的那五吨化肥也是及时雨,你看葫芦坳今年的庄稼,泼了油似的,好得出奇!别的村里都眼红得滴血呢!这也亏了孟红的那几眼机井,别的村旱葫芦坳不旱嘛,庄稼还能不好?按说这次招工指标……别说了,他娘的只有一个指标,我在知青办缠巴了一天,狗日的就是不帮忙。老子想了个办法:抓阄!这回谁抓着谁走,谁的贡献大,葫芦山神就保佑他,准能抓着!”

出过力的知青顿时脸拉了三尺长。这个老狐狸,把人玩了!可是不抓阄,又怎么办?

老支书戴上花镜,坐在桌子边裁纸条,又认真地往纸条上写字。他写得很费劲,满脸都是汗珠子,嘴里还骂骂咧咧。

写完,又将每个纸条儿团成纸蛋儿,用手晃晃,撒在桌子上。接着命令:

“都过来!都过来!大李先抓,小王第二……晓明这小子没给葫芦山出巧力,最后抓!你呢,不准动手,别人抓完,最后一个是你的,谁让你没有本事?”

一个个极不情愿地又满怀希望地到桌子边站好。大李贡献了辆拖拉机,第一个抓,也算照顾了。他把满桌子的纸蛋儿挨个儿审视了三分钟,拿不准先抓哪个好。

“慢点不要紧,看准了再拿!你小子有主动权,只有一个是‘有’字,其他都是‘没有’,你小子要抓准了,别人就干瞪眼了!”老支书点上一支烟,不停地交代着。

大李一咬牙,拿了一个。放在心口窝那部位好半天,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才猛地展开,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呆呆地不认识似的翻来覆去地看那纸条,接着一跺脚,哭着跑了。

老支书惋惜地大叫:

“看你那手气!糟透了!今早上你们出门碰上草鸡了吧?”

别人都松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鱼贯排定,一个个依次抓阄。巧得很,一个个都败走麦城,运气不佳!这真他妈的怪了!也许是我的汗水感动了葫芦山神了吧?老天有眼,两年来七百二十个日日夜夜,我没缺过一天工,阿弥陀佛!一时间我悲喜交集,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支书缓缓站起来,瞪着我:

“歪打正着,你小子倒拣了个便宜!真是该抓着的没抓着,不该抓着的反抓着了!算你小子有福。”他又喝了一口水,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傻小子,记住,葫芦坳没有亏了你!”

他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瞅着桌子上那孤单单决定我命运的纸团,不知道是应哭一阵还是笑一阵。我捧过来,轻轻展开,上边赫然写着两个字:没有。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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