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译/韩耀成
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上去休息了三天,今天一清早回到维也纳。仆人交给他几封积攒的信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引起了他的兴趣。信封和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也没有签名。“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信的开头这样写道。他的好奇心大发,开始念了起来:
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他得了流感。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同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我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一生是从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像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
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所房子里,正好在你对门。你一定记不得我们了,记不得那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和那个尚未发育完全的瘦小的孩子了。在你搬来之前,听说你是一位作家,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种超凡脱俗的敬畏之情,把你想像成一个善良慈祥的老人。你来的那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梯的时候总是以那种无比轻快的、孩子般的姿态,老是一步跨两级。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只有二十五岁,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潇洒。
这第一秒钟里,我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你非常独特。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这个最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着了魔似地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
我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你的那一刻,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在大门口玩耍,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一停,你就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态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要进门去。一种下意识逼着我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们俩差点撞个满怀。你以那种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着我,这眼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我微微一笑,并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啦,小姐!”
从此刻起,我就属于你了。不久我就知道,对每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你一概投以你那拥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对此毫无所感:我心里像团烈火在燃烧,我以为你的柔情只是给我的。在这瞬间,我就爱上了你。
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个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的。我以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了,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你喜欢。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哪一间屋子亮着灯。这样虽然看不见你,但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在那里。我时刻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你连我的面貌都不认识,因为每当在楼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开的时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头打你身边跑走。
然而,最最可怕的时刻很快就来了。母亲告诉我,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因为她又要嫁人了。动身的前一天,我怀着一种突然的果断心情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是不能活的。我往对门你的寓所走去,不,我不是走去的,我两腿发直,全身哆嗦着,被一种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你的门口。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跪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女仆,做个奴隶,我怕你会对一个十五岁姑娘的这种纯真无邪的狂热感到好笑。我用手指去按你的门铃,这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你是不是来开门。但是,你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出去了。第二天早晨,我被拖往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反抗了。
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岁月里,我像个被摈弃的人似的生活着。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对他们一概加以拒绝。我只是想着你,一次次地、反反复复地重温对你的数百件细小的回忆。你写的书我全都买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书里的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都说我怕羞,但是在我心里却滋长了钢铁般的意志:回到维也纳去,回到你的身边去。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日,我终于来到了维也纳!我一下火车,就直奔那座楼房。你的窗户亮着灯,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声音。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后,才去寻找我的住处。此后,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见你一次——这就是我惟一的心愿。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遇见了你:我正抬头朝你窗户张望的时候,你横穿马路过来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面颊,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从你身边一溜烟儿似地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式的胆怯的逃遁感到羞愧,因为现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来,希望你能爱上我。
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你紧挨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可是你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我们再次相遇,你依旧没有认出我就是曾经爱过你的那个姑娘,只认出我是那个漂亮的、十八岁的姑娘,两天以前曾在同一地点同你迎面相遇。你亲切而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去吃饭。我说:“行。”我怎敢拒绝你呢?
那个晚上,我在你身边整整呆了一夜。你睡着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感到自己挨你那么近,在黑暗中我流出了幸福的泪水。接着,你又赐给了我两个美妙的夜晚。但是后来你对我说,你要出门了,你答应我,一回来就立即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把我的姓名告诉你。可是,你没有通知我。你早就回来了,从你亮着灯的窗户我断定你回来了,你没有给我写信。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一行字。
我的孩子昨天死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呀。亲爱的,这是那如胶似漆的三夜所凝结的孩子,是我那专一不二的爱情和你那漫不经心、几乎是无意识的柔情蜜意所凝成的孩子。那么你一定要问,问我在这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告诉你。因为你永远不会相信我这个跟你短暂地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会对你这个不忠诚的男人忠贞不渝,你会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这样,在你和我之间就会产生一片阴影。我不愿意。再说,我了解你,你这个人只喜欢在爱情中无忧无虑、游戏玩耍,要是突然间成了父亲,你一定会觉得好像我把你拴住了,因此而恨我。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也不愿意让你背上包袱,我要让你永远怀着爱情和感激来思念我。当然,你从来也没有思念过我。为了这个孩子,我付出了多少昂贵的代价啊!恐惧、羞辱、贫穷、痛苦,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他就是你,但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无法驾驭的你了,而是那个永远连着我生命的你。
尽管后来有很好的人向我求婚,我却不愿自己为婚姻所羁绊。为了你,我任何时候都要使自己是自由的。我一直还在做着那个陈旧的孩子梦:也许你会再次把我召唤到你的身边。我把一切都推开了,只是为你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听召唤,就扑到你的怀里。
这个时刻果真来了。差不多正好是一年前,那时外表上我已经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漂亮妇人。我在塔巴林舞厅喝酒唱歌,你和几个朋友坐在邻桌,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十年来,你第一次以气质中所具有的全部沸腾的激情盯着我。我不知道,你是到底认出我了呢,还是把我当做一个陌生女人,想把我弄到手?你脑袋一甩,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浑身直哆嗦,像是发冷,又像是发烧,我跟着你出来了。一见到我,你的目光就亮了起来,我马上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你又一次把我当成一个新欢。
我们把车开到了你的寓所,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感到你情意绵绵地就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如此陶醉,如此孩子气的幸福,和当年完全一样。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而且在你的心目中,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陌生。因为你小心翼翼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去。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起来,给你一个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塔巴林的妓女——你付钱给我!被你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凌辱!我迅速离开了你的寓所,因为我感到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可不能让你看见。
我们的孩子死去了,现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你之外再没有一个好爱的人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又是谁?你,你从来都没有认出我。只有这一次我必须得跟你说——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把一切全对你讲了,现在你就知道,不,你只会感觉到,我曾经多么爱你,而你在这爱情上却没有一丝累赘。我写不下去了……我四肢疼痛……我想,我得马上躺下。我并不拿我的死来做任何有损于你的事,这使我感到安慰……我感谢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从颤抖着的手里把信放下,然后久久地沉思。他想起了一个邻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舞厅的一个女人,但是这些回忆朦胧不清,飘忽无形。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