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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开明地主

这一年七月,强烈的东北风和大潮汛相遇,上海的浦东地区又一次遭受海灾,外海塘在巨浪的冲击下决口五六十处,强台风、暴雨、大潮袭击沿海各处塘口,高桥海塘决口二十余处,炮台浜缺口宽三十余米;陈公塘老洪洼段冲坍二公里余,钦公塘外及横沙岛全部遭灾。

刘湾镇虽说是在钦公塘内,没有遭受很强烈的破坏,但七月的刘湾镇上还是积满了大水,屋里的家什也都浸在了水中,人们淌着水出门进门,淌着水上街做买卖。晚上根本不敢睡,床底下也都积了水,下床时,一双脚伸出去,便如踏进了河里。

刚上任的上海市市长陈毅,号召上海各界人士全面投入抗灾救灾和抢修海塘。七月底,陈毅市长来到海塘边视察抢险工程,他指着正在急速抢修的海塘现场,用颇具音乐感的四川话对陪同前往的上海市工务局局长赵祖康说:潮汛高峰来临之前,你必须给我筑成新的海塘。

陈毅市长一声令下,修筑新海塘的工程就全面拉开了。全上海的人们都纷纷募捐钱物,宣传队更是走街穿巷赈灾义演。在海潮决堤后的几个月里,抢修海塘成为上至政府下到黎民百姓的头等大事。人们肩挑行李和劳动工具,从家里出发到海塘工地参加抢修。

常冀昌已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家里的男丁全上了海塘工地,他一人留守在家。常明义与刘湾镇上的所有成年男人一样,背着被头铺盖,住到了修筑海塘的工地上去了。并不十分强壮的常明义在众多的修塘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拿着铁锹榔头或者挑着装满石块的担子,一看模样就是外行,简直象刚会吃饭的孩子在学着捏筷子,动作十分笨拙。不是在使铁锹时压了自己的脚,就是使榔头时差一点砸到了别人的手。而一旦弯着腰挑完一担石头,一张脸便变得十分苍白,呼吸也急促得简直象要窒息一般。从小娇生惯养的常家三少爷本就身体孱弱,他是从未做过这么繁重的体力活的。这个三少爷,他到工地上来,非但派不上什么用场,反而拖累了别人。信丰祥伙计阿弟哥始终跟在常明义身后,忠心耿耿的阿弟哥在工地上无时不刻关照着他的三少爷。

那一日,常冀昌凑了几车粮食,请了锣鼓班子,率领着刘湾镇上的商户,一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开往海塘边。大约有七八辆独轮车,车上堆着许多装满大米的麻袋,麻袋堆上插着木牌子,木牌子上用毛笔刷着很大的字,“慰问粮”或者“赈灾粮”。自然,这些慰问粮或者赈灾粮里,大多是常冀昌的份,别的商家只是凑了点数,表示了一下心意。

锣鼓一路敲得震天响,敲得人们纷纷跟随着粮车围观。有人指点着说:那个着长衫的人就是刘湾镇上的信丰祥张老板,这个人是好人,以往过年节时,他家的绸布店门口会摆出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馒头,穷人家可以去排队领馒头,成年人两只,老人和小人一只。

是啊是啊,听说他把田租给佃户种,碰到年成不好,收租的辰光拿不出粮食,他就说:算了,来年再说吧。来年也没有再说起租子的事体。这个张老板可真是刘湾镇上的大善人。

常冀昌呢,虽是已年将六十,却依然身板挺直满脸红光,气色十分好的样子。粮车拉到海塘上,便停了下来。宣传队陈秉根队长带着一帮女人跟随着运粮车也到了海塘边,车一停下,他们就开始又唱又跳地演上了节目。修筑海塘的人们依然热火朝天地劳作着,轮上休息的人们便围在宣传队临时圈起的空地上看节目。

阿弟哥听到了锣鼓声,看到远处的人们围拢起来,隐约看见似乎是自家老板的身影。他和常明义正各自挑着担子上坡,听到有人喊着:镇上的信丰祥老板送粮食来了,还送戏来了呢。阿弟哥便紧赶上前面的常明义几步叫道:三少爷,老爷来了,在南边塘上呢,你看看呀。

常明义正弯腰上坡,颈窝里压着扁担,听到阿弟哥的说话声,便往海塘南边望去,这一扭头,肩上的担子也随着一歪,急忙抢着去捉要滑下肩膀的扁担,身体一别,腰眼里发出“咔哒”一声,人便僵在那里动不得了。担子轰然翻倒,石头骨碌骨碌滚下坡,把阿弟哥吓得扔掉自己的担子跳起脚来躲着。总算是没有伤到阿弟哥,常明义的腰,却扭伤了,整个人就只能那样挺立着,不能转动,不能弯曲。

常冀昌拉粮食的车,回去的时候,便拉上了他的儿子常明义。常明义中途退出修筑海塘的队伍,自然是懊丧不已,又被父亲看到了出洋相的一幕,便满脸不悦地坐在独轮车上,带着置疑的口吻说:爹爹,你怎么想着来送粮食的?这种天气,海塘边又危险,你也真是的,叫人家送来不就可以了,还敲锣打鼓地亲自送来,搞得兴师动众的,你是风光了,我可出了洋相。

常冀昌哈哈笑起来,他一边跟着雇工推着独轮车走,一边说:那些粮食,我是心甘情愿送去的。早在雍正十年时,这里也发生过一次大海灾,海塘被冲毁,刘湾镇周边是一片汪洋啊。朝廷派来钦琏知县,他带领百姓没日没夜地修筑外捍海塘,有一回,他还亲自跳进海水,和修塘的劳工们手挽着手,连起一道人墙,阻挡了海水,才把外捍海塘修成了百年不倒的坚实大堤啊。钦琏知县当年指挥修筑海塘时,就住在我们信丰祥店面的这间房里,那时候是一间客堂。在你出生之前,我买下了老客堂,等到你满月的时候,信丰祥开出来了。自从把店铺搬进老客堂后,我们的生意是一日比一日好,即使是被小日本抢空了,也没有败掉,别的商号接二连三地倒闭,我们信丰祥到如今还好好的,这是钦公大人保佑我们的。我们开商号赚钱买下了地、收下了粮食,那是一定要拿出来供奉给贤明的先祖的。修塘这事体,是为百姓做的头等大好事,送点粮食,那是再应该不过的,也是修缮积德。我看你也出不了什么力,那就出钱出粮食,这钱也是我们辛苦赚来的,一样为修塘效力,一样的。

常明义极其沮丧的心情,因了父亲的话而稍有缓解。想着自家的信丰祥在钦公先祖的庇荫下,经营得红红火火。自己将来一旦接手信丰祥,那是一定不能辱没了先祖的英名的。于是便蠢蠢欲动起来。他腰身趔趄僵直,脑子却很是活跃,他对着正昂首迈步赶路的父亲说:爹爹,我看,光是捐献一些粮食钱物来报答先祖,那也是表面文章,要做就做做大。

常冀昌笑笑说:怎么个做大法呢?

常明义咧嘴一笑,似早已胸有成竹:可以扩大信丰祥的规模,把刘湾镇上的织补业和百货业都归拢起来,做成纺织品百货集团商业,那样,小商号就不会因为资本匮乏受不起商品经济大潮中的风浪而倒闭了,刘湾镇上的商户联合起来,那就厉害了。

常冀昌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肯定认同的建议。常明义这边,却已满怀憧憬起来了。他继续说:钦公先祖会保佑我们的,爹爹也一定会指点辅助我,信丰祥就会越来越兴旺了。爹爹,回家后,我们以商业联合会的名义召集刘湾镇上的各家商户开会,与大家商议搞联合商号的事,您看怎样?

常明义伤着腰动弹不得,内心却澎湃激扬,一副美好的蓝图已在他心中构筑起来了,巴不得一回家就开始新事业的开拓。常家三少爷常明义,尽管在体力活上显得十分脆弱和不经风雨,但在生意上,还是具备了十分敏锐的触觉和果敢的魄力的。

常冀昌却犹豫不决,似乎并不十分支持儿子的建议。他并非反对常明义的提议,而是觉得以小儿子的能力和财力,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干这么庞大的事业。若是三个儿子都在身边,那这事,倒是可以考虑的。现在的情形,却让常冀昌没有足够的信心。新中国政府的确没有取缔私营商业,甚至还推出了“扶持私营商业正当经营”的政策,但国营商业也正一家家开出来。这样的形势,私营商业自己搞联合,的确是增强竞争力的,但风险也很大,一旦做不过国营商家,那败落的,就不仅仅是信丰祥一家商号了。

常明义的想法没有得到父亲的支持,便改变了策略,想来,他是早已在心里预备了几个方案了:爹爹,要是觉得搞商业联合风险大,那我们先不要这么兴师动众,我们可以把信丰祥店面扩大,增加百货份额。先把自家生意做好了,再考虑商业联合的事体,这样比较保险一点。

常明义的这一提议,倒是得了老爷子的认可:是啊,只有把自家的生意做得站得住脚,才可考虑发展。但要扩大百货业,是要不少资金的,而且,店面开大,就要重修老客堂。以前信丰祥里赚的钱,都买了田,家里的现钱是不多了。

父子俩有商有量的,便决定为信丰祥的扩业,开一个家庭集资会议。这一晚,常家老老少少团团聚坐在客厅里。八仙桌上刚撤走了夜饭的碗碟筷勺,程美珊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的,闪着亮亮的水光。李厚娣和李月珍被常明义搀到沙发上坐下,宋丽珍斜着身子歪在一张雕花木柽凳上,程美珊呢,甩着一双刚洗好碗的湿手,坐在了八仙桌边上的长条凳上。常冀昌则昂首挺胸地端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里,身姿显得硬朗刚强,脸上的表情,却是慈眉善目的。见儿子媳妇都已安坐下来,他便开始了家庭会议的开场白:明德家的,明义家的,我就实话实说了,今朝叫你们两个一起来,是想叫你们两家和你们姆妈都出点力。信丰祥这些年,亏得一家人帮衬,你们也都辛苦了。如今,生意是不大好做,店小,就竞争不过国营商店,我和明义商量过了,想扩大信丰祥的规模,也是为今后的日脚考虑。所以,要请明德家的和明义家的,还有厚娣和月珍,一起为信丰祥集点资金。

常冀昌刚说到这里,宋丽珍就不满意了:爹爹,我是没得铜钿的,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囡,也不象新娘子那样可以在店里做活签薪,我嫁过来时的那些细软都贴补进去养囡了,我手里可是没什么值钱的货色的。

常冀昌被大儿媳一插嘴,心里是十分的不满,但面上,依旧笑容可掬的,只是话里就有了意思:集资也算份额,到时赚了钞票,按照出资的份额分红。要是没有钞票,不出资也可以,分红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份了。

宋丽珍一听,瘦长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张口反驳道:这叫什么道理?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横竖都是我们孤家寡母的吃亏?

宋丽珍的话头被麻子婆婆喝断:丽珍你瞎七搭八讲什么?啥叫孤儿寡母?明德好好的,就是人不在上海,怎么能叫孤儿寡母?

宋丽珍还想反驳,只见李厚娣从对襟衫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对金耳环和一根金簪子。她从沙发里站起来,把小布包交给常冀昌:耳环算我拿出来的,簪子算明德家的份,往后赚了钱,分红时算给明德家就是了。

宋丽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毕竟是自家婆婆,还是很顾惜她,她便低下头,不再作声。

紧接着,李月珍跟着也拿出了一根金条,那是她嫁到常家后攒了许多年零花钱后换来的。程美珊呢,隔夜里听常明义说起过老爷子要集资的事情,便早已准备好了一个金镯子,足足有三两重,那是她爹爹在她出嫁时给的嫁妆。常冀昌一一收下老婆媳妇们贡献的钱财,叫常明义记录好了每人出资的数目,家庭集资会议也算顺利完成。

就在常明义协助父亲准备着手大兴土木改造扩展信丰祥时,常冀昌收到了来自北京的一封信。封信上的字迹,常冀昌是再熟悉不过了,难道真的是失去联络好多年的二儿子常明诚的来信?常冀昌捏着牛皮纸信封的一双手,便有些颤抖。他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沉沉了哽在喉头的一缕忧伤和激动,抖哗哗地拆开信封。还像过去每次看信一样,他越过内容,直接看落款,果然,常明诚的大名赫然清晰地写在信尾。常冀昌顿时百感交集,他默默念叨着:讨债老二啊,自打抗战胜利后就一直没消息,我只当他不是丢了小命,就是把老爹给忘了,没想到倒来信了。

常冀昌一边感慨,一边静静地读起信来。

爹爹:

多年没有给家里去信,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请不要怪罪儿子的不孝。我始终认为,对祖国的忠诚,为新中国的建立而效力,这是对爹爹姆妈的最大孝敬。没有和平和自由,就没有安定的生活,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生活自然会越来越好。

虽然这些年我没有给家里写信,但对家里的情况,我还是十分清楚。据说最近爹爹和明义阿弟要扩展信丰祥,这本没什么不好,但是,新中国刚成立,有许多整顿旧社会工商业的条规要出台,我的意思是,爹爹暂缓扩展信丰祥,静候一段时日。我在北京,比爹爹和阿弟了解政策多一些,请爹爹考虑儿子的意见,也请爹爹不必声扬,这仅是我的个人见解而已。不管发生什么,要相信党,相信人民,党是为普天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说话的。

姆妈身体好吗?月珍姆妈也好吗?希望爹爹姆妈照顾好自己,儿子没有机会在你们膝下服侍,请爹爹姆妈担待,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探望。

常冀昌读完二儿子的信,眼眶里已沉甸甸地包了两汪老泪。他仰首看了看自己一手营造的信丰祥店堂,思潮万千:老二啊老二,你是怎么晓得我和明义要扩展店铺的?你既是对家里了如指掌,又怎么音训杳无,让老爹担忧至今呢?就这样一封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信,你也只三言两语,不说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不说有没有成家生子,你究竟要让老爹揪心到什么时候呢?

常冀昌捏着常明诚的信,就这样坐了半晌。一旁店堂里忙碌着的程美珊,不时侧目看一眼呆怔怔默坐的公爹,猜测不到公爹是收到了谁的信而这番神态。片刻后,常冀昌收起信,站起来,撂起长衫下摆,回了店堂后的客厅。当晚,常冀昌把常明义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宣布:明义,扩展信丰祥的事体,暂时不要急于办。

常明义正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番事业,被爹爹如此一说,就有些不乐意了:爹爹,已经说好的,我都已经着手操办了,怎么又改主意?

常明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明义,爹爹晓得你有抱负,想干一番事业,但这一回,听爹爹的没错。家里集资的那些细软,我暂时保管着,日后有机会,还是要用的。

常明义虽是有自己想法,但向来乖巧孝顺,便只是沉着一张白净的脸,心里的不悦明显,嘴上却不再驳斥父亲的话。

那夜里,吹灭了灯火,躺在床上的常明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把睡在同一张枕头上的程美珊搅得也不得安生。程美珊想起白天里看到公爹捏着一封信眼眶潮红的情景,现在又看到丈夫心绪不宁的样子,便在被窝里探手搂住常明义,在他耳根边轻声说:啥事体困不着?

常明义被女人柔滑温暖的身体贴紧着,便有了一丝快慰,他舒了一口气,嗡声嗡气地说:爹爹今朝夜里相和我说不要扩店了,不晓得又有哪里不对头,我都准备妥当了,该花的钞票也已花了出去,就这么半途而废,不甘心。

程美珊想了想,说:今朝日里相我看见爹爹收着了一封信,他就坐在店堂里读信的,我看他读完后,眼睛都发红了,我从来没见过爹爹掉过眼泪,不晓得是谁的信惹得他这样子。

常明义心里一跳,却想象不出爹爹究竟会收到谁的信才这般弄得紧张不安,但阻止扩店的决定,肯定与来信有关。常明义便用双手紧了紧怀里的女人,说:爹爹今夜和我说话时没有提起信的事啊,这老爷子,神秘兮兮的,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这一夜,常明义如往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搂抱着程美珊年轻的身子,终于于后半夜渐渐入眠。睡梦中亦是多了一些忧虑,故而多梦。睡得不好,便熬红了眼。直至第二日起来坐在早餐桌上,常冀昌竟也是血红着眼睛,父子俩红眼看红眼,心下里,怀着一样或者不一样的想头,相互猜测着弄成红眼的缘由,却亦心照不宣。这段日子,便是如此,信丰祥看似平静地经营着,内里,却似酝酿着一场大雨一般,已是满楼灌风了。

果然如常明诚信上所言,不久以后,土改开始了。常冀昌的一百二十多亩地,全部分给了没有田产的贫农,自己,还划上了一个工商地主的成分。那段日子,常冀昌一张四方脸很是突兀地显瘦了,本是昂首挺胸的身躯,现在变得有些佝偻。可他什么也没说,只继续谦和地做着最本份的生意。内心里千千万万疼痛的感受,都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常冀昌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不算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向来能自我开导,可这一回,他是百思不得其解了。一百多亩地啊,都是起早贪黑做生意赚来的辛苦铜钿,因为怕遭劫而换成田产,想想钱财变成土地总不至于被抢走,可现在,居然连田带地一并没收了,怎能叫他不心痛?而且,这一回瓜分他的土地的人,不是日本鬼子,而是赤贫的百姓。分地主的田产那是人民的呼声,享用地主的土地,是人民的权利。因此,这一回,就不似日本鬼子抢的那一回,那是人人站在他的立场同情他安慰他的,这一回,他是与大多数人对立的。常冀昌强忍着内心百般的疼痛,接受了这一次看起来是无法扭转的局势,他还要在一家人面前表现出镇定的样子,他对李月珍和常明义说:好在,信丰祥还开着,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做小生意维持生计。你们去看看外面,人人都被划成了三六九等,我们这个等级的,都是这样的结果,大家都一样。

还未在土改中缓过气来的常冀昌一家,忽然又被卷入了新的运动。常冀昌和常明义父子被请到工作组,让他们交代在经商期间,有没有行贿、偷税漏税、盗骗国家财产、偷工减料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连程美珊也被请去工作组,要她揭发她的公公和丈夫有没有“五毒”行为。后来,据刘湾镇上的群众反应,常冀昌在解放后上交过很多“胜利粮”,抗美援朝的时候,常冀昌是赚了一些钱,但那也是国家向他购买的军用棉,除了卖,他还捐献了不少军用棉,绝没有做过“黑心棉”生意,修筑人民塘的时候,常冀昌还给修塘的人们送去过“慰问粮”和“赈灾粮”,常冀昌算是个“开明地主”,所以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信丰祥绸布庄被定性为“基本守法户”。

正是因为常明诚的一封信,信丰祥幸而未有扩业,否则,事态也许会更加严重。虽然未出大事故,但隐隐不详的气氛,始终笼罩在中市街上的信丰祥上空。尽管刘湾镇上开了几家国营商店,但信丰祥依然是护塘下的集镇里最大的商号。那几年,常冀昌已开始显出些许老态,上海江浦路上的分号,只能由常明义来往管理,乡下的店面,由六十岁的常冀昌应付着。九斤姑娘善娟长到七岁的这一年,常冀昌终于发现,百货铺是决然开不起来的了,他便再一次聚集了全家人开起了家庭会议。

常冀昌拿出一大包细软家什,说:原以为赚钱买地是不会遭劫的,可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土地了。你们凑的这些份子,现在我还给你们。厚娣,这是你的耳环,这根簪子,你说是给明德家的,现在生意没做成,我看你也不要收回簪子了,就给了明德家吧。

宋丽珍立即站起来,快手快脚地接过簪子,忙不迭地往自己那一头浓密的硬发上插去。满脸欣喜,就象忽然拣到了一笔意外之材一样。李厚娣的麻脸顿时黑了下来,她没有说话,既然男人说了把簪子给儿媳妇,她也不会跳起来反对,但看看这个大儿媳的样子,却不由地心生寒意。

常冀昌又拿出一根金条交还给李月珍:这是你的,也还给你,好生收起来,啥辰光说不定派得上用场的。

李月珍笑笑说:老爷子,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你收着吧。

常冀昌叹息着说:这些年你也辛苦了,这是你攒了几十年的零花钱才换来的,还是收起来吧。

常冀昌居然并不避讳在场的儿子媳妇和大太太,公然对二太太李月珍表现出珍爱有加的心意,大儿媳宋丽珍便是做出了一个挤眉弄眼的怪异表情,似是十分嫌恶和不屑的样子。李厚娣只是低垂着头,并不搭腔,麻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李月珍却说:厚娣阿姐好好较要比我做得多呢,只不过我做的是前面的事体,她做的是后院的事体。自然是我要比她更有机会出头露面,你是只见面上不见夹里呢。

常冀昌便笑笑说:是,厚娣也辛苦了,家里的事体一手操办着,任劳任怨,从不还价。我常冀昌是有福之人,才讨着了这样的屋里相人呢。

接着,又对着程美珊说:明义家的,你那对镯子,因为要准备买木料进新货,所以让我给典成现钱了。镯子是无法还给你了,只好用别的抵了,这里是十七只戒指,原本我是打算留给三个儿子媳妇的,但现在只能作罢,明城是不是娶了老婆我们也不晓得,所以就充数给你了,能抵上那对镯子的价。

程美珊接过一只红色的缎子小布袋,布袋里沉甸甸地包裹着一串叮当发响的戒指。镯子是爹爹给的嫁妆,现在变成了十七只戒指。在她眼里,一对镯子和十七只戒指并无多大区别,便也高高兴兴地接了下来。

宋丽珍的眼睛几乎翻得只剩下了眼白,表情里有着一百个不服气,好似程美珊抢去了原本属于她的财物。

常冀昌分完了集款,拍了拍空空的手掌,笑笑说:大家伙好生干吧,往后,明德家的也到店铺里相帮干活,给你签二十八元薪,和明义家的一样。明义呢,江浦路上的店面由他管着,过去他签的一直是四十元的薪,往后,我就更要少管事了,信丰祥全数交给明义,明义的薪增加到七十二块。只要是在店里干的,都签薪,我也一样,我给自己签四十元。信丰祥是我们全家的,不是明义一个人的,是明德、明城和明义三个的。这笔帐,我算得很清楚,不会亏待了谁,也不会便宜了谁的。

宋丽珍这才露出笑脸,说:爹爹,那我一不识字,二不识数,可怎么在店铺里相帮做活啊?

李厚娣在一边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了:你总有力气吧,你可以搬搬坯布,也可以扫扫店堂的地板,擦擦柜台上的灰,你不能和新娘子比,你还可以和我比的。

一家人便再次沉浸于一种奇怪的悲切气氛中,静默了声息。

这期间,常明义没有说过一句话。父亲的安排让他颇为失望,原本想大干一场的决心和信心已陨灭消失。这个对生意经一向津津乐道的男子,忽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一切都变得毫无生气起来。

程美珊亦是无话,其时,新娘子程美珊已不是新娘子了,她的大女儿善娟已开始上学,儿子尧仁也能张着小嘴学说很多大人的话了。程美珊又怀孕了,这几年里,她的肚子不断地隆起又瘪下,瘪下又隆起。这个在十里洋场度过少女时代的上海小女子,如今越发变得象一个十足的刘湾镇女人了。只是偶尔,街上走过宣传队的人群,她便会一次次地跌入幻想。一忽是多年前百乐门里的萨克斯管子吹出的美国爵士乐;一忽又是电影里的周璇唱着“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的歌声;一忽,又是被拖去挤在人群中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嘈杂而热烈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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