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苓植
只有在当了祖父之后，才能充分体会到当孙子的滋味儿。
一九九〇年春节前夕，内蒙古草原仍不见一丝春的踪迹。朔风凛冽，一派天寒地冻中我又患重感冒了。服了几次“感冒通”，已沉沉昏睡一天一夜，朦胧间，只听得妻子和小妹笑语推门而入，又听到小妹对我一声又一声的欢呼：“小哥！生了，生了，你有个小孙孙了！”什么？蓦地只觉得似有一股电流通遍全身，竟使人的病体豁然痊愈。再一睁眼，只感到满室生辉、春意盎然，斯特劳斯那《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似在耳畔徐徐而起。我热泪盈眶，披衣默默而坐，却只觉得田野都在向我欢唱：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应该说，在小家伙降临人世之前，这种感觉是绝难想象的。五十初度，好些哥们弟兄正风度翩翩充当风流才子呢！怎么着？自己这就要去扮演老祖父的角色？早婚害我不浅，使我从此难以潇洒！但当一面对这位赤条条而来的小人儿，就自觉过去的浅薄，就自觉愧对佛祖的保佑。天哪！只用“可爱”这个词儿能形容得了吗？刹那间，便觉得每根神经、每条血管、每块肌肉，以至每种情绪都和他焊接起来。那个舒坦啊，那个酣畅啊，一下子只觉得热血似奔流到二十一世纪，未来似变得指日可待，希望似变得唾手可得。小家伙却对我仿佛颇为厌烦，一脸小老头的模样儿哭了。
但我却像又听到斯特劳斯那旋律仍在回荡：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是的！从此我家算“四季常青”了。上有七十多岁的父母高堂，下有初生不久的小孙孙，春、夏、秋、冬，四世同堂。但大家都很自觉，都在力争成为“护春使者”。为起名字，至今仍争论不休。一派主张学农民办法，为保孩子福寿安康，名字越俗越土越好，建议大名：狗狗！小名：汪汪！另一派则坚否之，力主应为国为民，当起名如：耀国、民锋、泽宇等等。但也议之作罢，锋易折、耀易灭，泽宇似有僭越之意，非寻常百姓家孩子应有。最后经数十位长辈公议，孩子既带来举家欢乐，暂起小名：欢欢！大名另议。
于是欢声雷动！
小家伙也果不负众望。长得又白又胖，虎头虎脑。黑黑的眸子，长长的睫毛，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儿。但这小子似自知在家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竟不爱笑，倒常绷起脸儿作严肃状。无声的命令，全家人只能围着他乱转。能取得为这位小爷的一个服务机会，便算得一份难得的光荣，四十五岁的奶奶终于取得了育儿权威的指挥地位，三十多岁的小姑奶奶也取得了天天为他洗澡的权力。姥爷姥姥也当然不甘于落后，就连小叔叔小姑姑们也情愿天天下学后来当他的侍女侍童。我虽然身为祖父，最后仅分得观察小孙孙的粪便的余酒。每日端起塑料小盆儿察颜观色：气味对否？
奶瓣多否？稠稀匀否？以便对照多种育儿专著，及时提供可靠情报，采取当机立断的调整措施。责任重大，疏忽不得！
当爸爸难，当爷爷更不易！
小欢欢满一周岁了，按习俗，生日蛋糕旁应摆上各类颇具象征意义的小玩意儿。任其小胖手儿抓来以卜前程。如抓小秤，商人也；拈花草，酒色之徒。虽明知这只不过是逗着玩儿，但也摆设是颇战战兢兢。日本带回的微型计算机，美国的镀金自来水笔，仿古青花瓷的文房四宝，日常用的钳子改锥等均摆在重要地位。而代表花草吃喝玩乐的糖啊、果啊、胭脂盒啊、小玩具啊等均流放到边远角落。真令人提心吊胆；生怕他抓出个让姥爷姥姥也感到失望的未来。还好！只见他不屑一顾地瞧了一眼。随之便捧起了那青花瓷的印泥盒。如此者三，毫不反悔，顿时引来一片欢腾，四座喊好，但高兴之余，也稍有遗憾：只不过是空印盒，疏忽！疏忽！干嘛不在上头再放个印呢？可环顾周围，四世同堂竟没有一个当官的。从没那玩意儿，拿什么供那胖小手儿抓前程呢？
还是老老实实当百姓好！
不打算让他成名，更不打算让他成家，尤其是不打算让他成为作家。难道他祖父这一代作家的假话、大话、空话还没说够吗？
我甚至很不愿为他讲故事，而是特意为他从国内外买回了许多动物玩具，诸如长毛狗、棕绒熊、长鼻子小象、大尾巴狐狸，其它尚有小鹿、小马、小兔儿、小骆驼、小耗子、小羊羔，甚至还有一只个儿颇大的憨头巴脑的大猩猩。这绝非是想让他长大后去参加“绿党”，而是只想让他在梦幻中自己去编织自己的童话。和平！
和平！这对孩子未来的幸福有多么重要！
但也有人在搞“军备竞赛”！
小欢欢才两岁，海、陆、空三军就似已装备齐了。飞机、战车且不说，仅各类小手枪就配备了好几把，并正逐步向现代化发展，又多了电子激光机关枪，声光色俱佳，我和老伴儿常需应声而倒。好在小家伙更多的却是“铸剑为犁”的天性，胖乎乎的小手儿只注重某个部件儿，卸个轮子啊，拔个炮筒啊，拆个机翼啊，掰个螺旋桨啊，很爱撅起屁股用以刨土玩儿。不怕脏、不怕累，父母嫌其不讲卫生，戒之要打小屁股。但尚未等我出面，老爷爷已挺身而出当即喝止了：“孩子嘛！金木水火土都得让他玩够了！”
听听！多深刻的人生哲理？
现在，小欢欢已经两岁八个月了，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头，大出一圈儿，尚未显现出丝毫的神童迹象，但我已的的确确感到“有孙万事足”了。过去听说诸如“亲孙子，命根子”、“隔代亲，亲煞人”颇觉俗气，现在却深深理解到这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
生命在延续，人类在发展。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代新的生命，你才能彻底抛开自己去思考未来。一切不公正都会看得淡漠了，你只愿孩子们能有个光辉灿烂的明天！
为了我们的小孙孙，老头们努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