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 1936— 2000),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 1950年到 1953年间参加志愿军赴朝鲜作战, 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 1955年后响应开发大西北的号召来到青海, 1957年因两首仅有 16行的小诗《林中试笛》被划为“右派”,被判 20年服刑,诗人度过 22年的流放生活,一直到 1979年。在此期间昌耀一直没有中断诗歌写作,但已经远离主流的诗歌话语中心,属于一个人独自在高原行吟。他的第一部诗集《昌耀抒情诗集》直到 1986年才公开出版,这些诗以情感深沉、充满西北地域色彩的诗作渐渐引起人们关注。
昌耀在流放期间的诗歌写作也很少触及自己落难生活的描写,诗歌中多呈现高原雄奇险峻的风光、高原上的各种生灵的形象以及高原人的生活民俗。诗人在高原的廓大的天工造物中荡涤自己内心的不平和私我,个人的不幸和遭遇在诗中只留下这些高原意象的壮美和悲凉,带给人的是受难般的崇高和雄浑。一个在俗世受尽委屈的人,只要面对西部空阔的奇景,还有什么不能消解呢?
范仲淹登岳阳楼,悟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认为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心胸豁然开阔。康德也认为崇高的美关键要有大比例的尺寸,而这首先就是自然造化宇宙空间。可见,自然原始生活的环境、阔大高远的地貌山川,他们的壮美对人的心灵和境界都有莫大的提升。昌耀长期居处的高原也培养出他高原的人格和高原的气魄,使他能忘记尘世的屈辱,潜心自然造化之美,并且用诗句传递这美,给人以震撼。
自然造化如果没有进入诗人的视野和心灵,它们也只是冷冰冰的外物,一旦为诗人的诗语点化,外物也就具有了人的精神和气息。如昌耀的一首短诗《鹰。雪。牧人》:“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 /品尝了 /初雪滋味。”这首诗中的三个意象“鹰”“雪”“牧人”,就带有诗人强烈的主体印记。他用视听画面般的简洁切换,完成了对这三个意象的刻画,一切自然的艰辛和恶劣在他笔下都化为潇洒和从容,并且带有俯视这些无法克服的自然之恶劣的英雄气概,这种强烈的个人印象和体验贯穿于他的西部描写中,这些主体性的一贯风格就是昂扬、激越和雄浑。
对于自己诗歌内在的这种人文气质,昌耀认为是和自己的生活分不开的,生活的艰难造就了人精神上的尊严感,他在《诗的礼赞》中说:“诗是崇高的追求,因之艰难的人生历程也得而显其壮美、神圣、典雅、宏阔的夺目光彩。就此意义说,诗,可为殉道者的宗教。”这可以看出,诗人是用自己的生活作诗的祭品,来提纯诗歌的精神品味;另一方面说明人生越恢宏、越崇高,诗也就会越壮美,诗和生活是紧密关联的,和人对生活的感受和超越是紧密相关的。艰难的生活对于诗人的意义在于它反过来督促和激起诗人崇高的精神,在艰难的处境和粗犷的大自然中保持“诗”的气节。而外在的高原环境、人文风貌又进一步从外部强化了诗人的崇高感。
对于昌耀来说,生存的艰苦和艰难简直就是对好诗的神赐,而他自己独特的青藏高原的生活,恰恰成就了他“蚌病成珠”的诗歌创作,正如韩愈所说:
“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音易好。”一个苦难的人生,可能是诗神有意成就一个崇高的诗人。在昌耀的诗中就镕铸了这苦难和由此激发的崇高,使他的诗成为与他的人生一样不能复制的作品。
高原总是遗世而独立的,远离尘嚣也是成就昌耀诗歌独特风貌的重要条件。正因为远离主流的诗歌权利话语中心,诗人才能够忠实于内心,听从来自诗神的召唤,创作出天籁之诗。在诗歌的艺术追求上,昌耀曾经说:
“我总是基于美的直觉以定取舍,而不盲从举荐或服从胁迫。我总是乐于保持一种自由的向度,一种可选择的余地。其实一切事理都是以一种被选择的动态过程呈示,所谓‘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唯时间一以贯之……一切宜在一定的时间截面去量取、把握,凡是得以发生、存在、或延续者必有其这一切的缘由。反之亦然。我对于艺术方法、风格、个性的态度仅是:暂且各行其是,衰荣听任天择。取极端说,世间并无诗名的不朽者。 ”(昌耀:《命运之书》第 305页)
诗人在艺术上一方面不尊崇权威(或者说无权威可尊崇),另一方面又因其实际进行合宜的审美处理,总的原则是顺其自然,犹如高原之生物、景物,各依其形态来构造,而无固定之法,这或许也是师法自然吧,自然不也是“听任天择”吗?听任天择也是一种粗犷的高原精神,这种精神不仅给诗人带来意象营构的灵感,也给诗人诗艺感觉带来深层的积淀。
诗人是高原的遗世独行者,也是被诗歌追求苦苦煎熬的渴望者,在昌耀心目中,诗人更是“苦行僧”,“是苏联小说中曾结识的那个在雪地上赤脚行走而不改其乐的、孩子般纯情的、善良而超脱的斯多噶派老哲人。是那个‘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多愁善感之士。是永远的被蒸馏者。 ”(昌耀:《艰难之思》)被蒸馏,就是一个苦修的过程,被蒸馏的总是被极端耗费而提取的精华,这就是诗!诗是可爱的,蒸馏的过程却至为痛苦!
诗人周涛用另一番语言描述了诗人的这种痛苦,他说:“所谓昌耀,就是当今中国行吟在青海高原上的屈原!这位命运的逐臣,艺术的孤立者同样不为人理解,区别在于屈原的忠心孤愤不为楚王解,昌耀的绝世诗篇不与国人通。 ”(周涛:《羞涩与庄严——昌耀百日祭》)二十多年后,诗作才得以结集出版,诗作才引起人的关注,高原走来的诗延续着诗人的命运——它在高原上,识见无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