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苍茫的大地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杂草和去年冬天积留未化的冰雪。
镇上的情景却和这荒凉的郊外大不相同。还在正月里，市集格外热闹。街道两旁搭起的临时铺面上，摆着各色花布、服饰和家常用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坐驴车的，坐马车的，走着的，跑着的，驻足讨价还价的……满眼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满耳是这样那样的叫卖声。
人声嘈杂，人潮涌动，这里是1910年初春时节的河北省任县。
13岁的董文科（即董英杰）紧紧拉着父亲的手，慢慢走着、瞧着。正随意看着，发现前面街口处围了很多人，不时传来喝彩声。
任县属于现在的邢台地区，那时候邢台练武风气很盛，也算是武术之乡。这里每个村都有武术班，传授各派武术。平常这些门派各自修练，但到了农历新年就会聚首一堂庆祝。董文科知道，前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拢的人群，一定是在看武术表演，于是松开了爸爸的手，一个人往前跑去。
董文科钻进了人群中，来到了最里层。空场上，一位身材俊秀，二十多岁的青年上前几步冲着围观的人群行了一个抱拳礼。
“刚才是一套剑术，下面小弟给众位表演一套太极拳术。”说罢礼貌地拱手：“献丑啦。”
董文科目不转睛地观看，这位一身青布长衫的男子迈步起势，时而盘旋蹈步，时而慢推细拿，动作舒缓而圆润流畅，仿若冰河消融，溪流汩汩地滋润着干涸了一整个冬天的大地。
众人屏息看得入了神，直到他缓收了势，才如梦初醒般齐声叫好。
董文科夹在人群中也鼓掌喝彩。
这是第一次，太极拳的影子在少年董文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依照西方心理分析学的理论，少年时期的某个印痕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这个少年后来更名为董英杰，并成为了名扬天下的一代太极英杰。
夜里，董英杰发起了高烧。梦中的他变成了白天市集里打拳的青年，忽然拥有了一身的武艺，身体轻盈得似乎可以飘在空中……
“文科，你说什么？”守在床边的父亲听不清儿子的呓语。
“父亲，看我练拳……”
父亲的世交好友刘瀛洲来到家里做客，二人摆茶闲聊。见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刘瀛洲问道：“董兄为何叹气呀？”
“要说如今的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安然有序、温暖平顺。只是我这儿子，虽说聪颖过人，可是身体太过虚弱。我们董家三代单传，这孩子身子骨又太单薄，前几天带他到集上逛了逛，回来就病了。病刚好，这两天天天缠着我要学武术。我想，让他跟您练一练武术也好，强身健体吧！您是行家，我看硬功外家的也不适合英杰，就教教他太极拳吧。”父亲说完，喊出了在里屋的董英杰。
刘瀛洲拉着董英杰的手，问：“你为什么要学武术呀？学武术练功可是很苦的事呀！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董英杰说：“我愿意学天下最好的武术，健身自卫，等以后我学有所成，一定发扬国术之光。”
阅人无数的刘瀛洲看着眼前的董英杰，竟然被这瘦弱少年双眼中一束坚定的光芒感动了。
刘瀛洲，别号刘老瀛，著名镖师，三皇门少林健者。他自幼随本村孙光义学练洪拳，后从师于束鹿张老殿学习三皇炮捶，并对点穴法、纵身术、刀、枪、剑、棍、棒等样样精通。刘瀛洲的三皇炮捶学自三皇炮捶第四代传人张老殿，张老殿原名张殿华，是清道光二十四年的武状元，算得上大清国著名的武术家之一，与霍元甲、杜心武等齐名，曾与同门弟子宋迈伦在京城创办会友、威远镖局。
刘瀛洲得到张老殿的真传后，先后在北京八大镖局中的会友、威远、永胜镖行当过镖师。他艺高人胆大，曾和师兄弟一块到山东、山西押皇杠，也曾只身一人走汉口、下甘肃、赴贵州、去广西，所押之镖从无失手。
刘瀛洲晚年歇马在家，设场收徒传艺，门下桃李遍及邢台、任县、尧山、隆平、南和等县以及山东、山西等地，其中不乏好手，如李宝玉、崔毅士等。
刘瀛洲不仅是三皇炮捶的重要传承人，对太极拳在邢台地区的弘扬和传播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说起刘瀛洲与太极拳的关系，不能不谈到一个人——杨兆林。杨兆林是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杨露禅之孙，为杨式太极拳第三代传人。因为与杨兆林的结识，已渐年迈的刘瀛洲不仅自己开始对太极拳进行研究和揣摩，还让儿子刘东汉，弟子李宝玉、王其和、曹珂等拜杨兆林为师，改习太极拳。正是由于刘瀛洲对太极拳的极力推崇，在他的影响下，原来随他练习拳术的弟子后来大多拜杨兆林为师改练杨式太极拳，也因此为邢台培养了一批具有扎实武术功底的太极高手。
教过那么多徒弟，刘瀛洲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被眼前的这位文弱少年感动。他说：“好，我今天就教你一个动作。”
说罢，刘瀛洲起身。只见他左手轻拢腰中，右拳横举。他教给董英杰的这第一个动作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而是太极拳里非常重要的一式——“懒扎衣”。
“懒扎衣”是太极拳的基本拳式之一，是明朝军事家、抗倭大将戚继光《拳经》三十二式中的第一式。据说因为明人长服束腰，练拳时为了方便，将长服卷起，塞在腰带里。“懒扎衣”这个动作与左手撩衣别进腰中相似，右拳横举向后，目视左前方，表示临敌不慌、撩衣应战之意。到了明末，陈王廷将这个动作吸收进了他的太极拳中，成为陈式太极拳中非常重要的一式。定式时腿呈侧弓步，重心偏右腿，左腿微屈；左手下置丹田处，右手横向展开。演练这一动作时，劲力由左腿上缠至腰，再下行于右腿，腰、肩、肘、手完整一气。武式太极拳更将“懒扎衣”称为“母势”，有“万法皆出懒扎衣”的说法。在太极拳界还流传有“太极有路懒扎衣，修炼无涯苦作舟”的话。
“你这几天就好好练习这个动作吧，我过两天来检查。”
刘瀛洲走了，这一天过去了。
天亮了，又黑了。下了雨，又晴了。董英杰一言不发，只是在院子里反复地比画着老师教给他的这个动作。他反复演练、反复体悟，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似乎想要找寻到最自然的运动轨迹，最完整的动作定型，然后就长久地停留在那一个定式上，像是一篇工整典丽的文字，又好似某一帧清新的电影画面。初春，泡桐开出紫色硕大的花朵，一朵一朵从空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又在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刘瀛洲再来看时，董英杰已经把“懒扎衣”打出了几分从容的神韵。
“刘老师，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动作有些懒懒的感觉，我看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似乎也是不慌不忙，不像我原先看过的别人的功夫。武术不是应该风风火火的吗？”说到太极拳，董英杰的脸上闪烁出了不同平常的生动。
刘瀛洲暗暗惊叹眼前这个孩子的天分，他对武术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董英杰说的没有错，懒扎衣这个动作重点就是要练出那一份大气，就好像独步千军万马之中却似闲庭信步，缓缓撩起长袍，那一份从容和自信才是王者气度。
古拳谱中有言，“揽擦衣与单鞭皆引进法”，“即引即缠、即进即缠”。
刘瀛洲对董英杰说，太极拳看似绵软，但是每一招每一式都包含技击含义，就拿你练的这一式懒扎衣来说，每个动作、每个过渡、每个起承转合，都蕴含着技击的内涵。他一边比画一边给董英杰讲解：“‘托拳转动’是一种解脱，来，你过来把我的手腕握紧。当双手腕被敌人紧紧抓牢的时候，就可以使用这个动作。”刘瀛洲屈伸走弧，下引上掤，一旋转，手腕就从董英杰的双手中解脱了出来。
“来，你再用双手向我的胸口按。”刘瀛洲用两手右上左下分开了董英杰的双手，然后用肩膀轻轻地靠击董英杰的胸部，对董英杰说：“这是分掌缠绕的作用。”
“你用左拳打我。”董英杰照着老师的话做，刘瀛洲用右臂由里向外掤拦住了董英杰的胳膊，“这样，我左手就可以抓住你的左手腕，再上步近身，右脚管、封、套住了你的左脚，然后就可以用肩靠你的胸，肘顶肋骨，手也可以迎击你的面门。”
董英杰听得入了神，他感觉渺小的自己正站在微微敞开的一扇大门前，门里，是那一方瑰丽而神秘的武学世界。
就这样，董英杰在刘瀛洲的指点下全身心地投入了武术的训练。此时的刘瀛洲已是年过七旬，所以更多的时间是给董英杰说拳，董英杰在牢记刘老师讲解的动作要领后，再自己反复练习、亲身感悟，如此也就养成了他对武术悉心体悟的习惯。武术占据了董英杰全部的时间，他和同龄的伙伴们渐行渐远。他喜欢一个人到郊外去练拳，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和淡定的天地，一直练到夜与昼转换交接的时刻。每一天的这时候，他的心中总有莫名的复杂情绪，有练拳收获到的喜悦，有没有伙伴的怅惘，在他心中，始终有一种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
与青春做伴的，只有武术。
年过七旬的刘瀛洲很多动作无法亲自演练，只能耳提口授。几个月后，他将董英杰引荐给了李增魁。在李增魁那里，董英杰学得了十三势全套太极拳架子。
有人说，青春是慌张、匆忙的。但太极拳让董英杰的青春“慢”了下来。太极拳的柔和、缓慢以及其中蕴藏的内涵，养成了董英杰一生从容自若的性情和内敛深悟的思维。
水是任县人最为深切的记忆。任县位于九河下梢，境内诸流汇集，素有“南泊”之称。
“汪洋千顷势何雄，九水同归一泽中；波静天光分上下，浪翻地影失西东；鱼龙吞吐争春雨，鸟雀惊飞向晚风；明月蒹葭杨柳岸，渔舟人唱藕花丛。”——这是古人对任县风光的描写。
而任县名字的起源也是因为古时候的“任”字和“壬”相通，而“壬”在五行中即为“水”，因为这个地方多水，所以早在春秋时期就把这一带叫做“任地”。
时节进入到了雨水最为丰沛的夏天。
午后，虽然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始终还在下，在水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轻盈，如果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细密波纹，便找不到它落下的痕迹。
在细雨中，董英杰打完一套十三势，竟然有了一种忘我的感觉，似乎自己浑然地融合在了这一整个天地的细密雨丝中。从遥远天边倾泻而下的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仿佛一种庇佑，内心霎时温暖平静。
刘瀛洲有一位很出名的徒弟，名叫李宝玉，字香远，邢台会宁村人氏，是清末民初年间邢台武林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身怀绝技，威镇南北，为人忠厚，但性格孤僻，少言寡语，不善交际。幼年丧母、身世可怜的李宝玉在刘瀛洲的教导下，不但练成童子功，掌握了三皇炮捶的真谛，而且还学会了二郎拳、谭腿、合战拳、金刚大力掌、梅花拳、八步迎风掌、八卦拳、九宫拳、形意拳……刀、枪、剑、棍……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点穴法、纵身术、铁砂掌等功夫更是使得出神入化。远近慕名而来找李宝玉切磋功夫的人，最后都败在了他的手下。
在刘瀛洲的鼓励下，李宝玉拜在杨兆林门下专习杨式太极拳。李宝玉本来就拥有深厚的武术功底，很快掌握了杨式太极拳的精髓。杨兆林去世后，李宝玉三下永年拜太极拳名家郝为真为师习武式太极拳。这位郝为真先生虽然一生收徒很多，但入室弟子却极少，除了李宝玉外，只有他的儿子郝月如和永年人李福荫、韩文明，以及河北完县人称“活猴子”的孙禄堂，孙禄堂后来成了名满天下的大武术家。
李宝玉勤勉用功，善于体悟，郝为真对他十分器重，不仅将太极技艺倾囊而授，更将自己所著两部拳谱教给了李宝玉。李宝玉的太极拳独具特色，它糅杨式太极拳的大方和武式太极拳的别致为一体，柔中带刚，炉火纯青，被誉为“太极圣手”。
“明天跟我去趟会宁吧。”刘瀛洲对董英杰说：“我老迈年高，心力不支，真的没能力再教你了，不如跟李宝玉去学。”那是董英杰17岁夏末的一个傍晚。
董英杰侧头望向立在他身侧的师傅，刘瀛洲就那样安静地立在落日温婉的余晖中，越发苍老而沉默。他端凝着慈善如父的他，眉、眼、身廓……心中有一种不舍，这不舍延绵在胸口、哽咽在喉咙，丝丝缕缕地在脑海挥散不去。
董英杰一整夜也没有睡着。
一路上，董英杰和刘瀛洲没有说任何话，师徒二人只是默默地走着。金秋八月，不冷不热，天高云淡，正是出门行路的日子。偏偏这一天天就变了，先是刮风，漠漠秋云将天穹染成一片灰暗。庄稼早就已经割完收尽，空旷寂寥的原野上西风肆虐，黄沙浮土一阵阵扑面而来，竟然噎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会宁为邢台历史上的重镇。相传在宋朝以前，这里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村中的居民大都姓宁。村旁有一个寺庙名叫“会龙”，会龙寺的和尚经常欺负百姓。杨六郎的孙子杨文广北征三关路过此地时曾受到寺僧的无礼阻拦，杨家将碍于军情紧急，只好绕道而行。等到凯旋后又经过此地，杀了和尚，烧了寺院，村中的百姓也真正得到了安宁，于是村名改为“会宁”。
在董英杰的想象里，会宁村应该有着繁华过后的宁静，洗尽铅华的质朴。村头大石头上闲坐老人手中的蒲扇一定可以摇曳出经年累月的芬芳，脸上荡漾着一种独特的自信，那是历史的沉淀。
“到了。”董英杰和刘瀛洲站在李香远家高耸的石屋前。天空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些微的小雨，细雨绵绵中更显出一份远隔闹市的清幽。
李香远走出大门，准备迎接老师刘瀛洲，一边走一边心里还在思忖着这几天来反复琢磨的问题：这个董英杰究竟拥有怎样的武术天分，让师傅反复夸奖？让师傅如此喜爱？
李香远冷眼打量师傅身边的这个少年。此时的董英杰已经从一个男孩儿成长为少年，精致的面容里开始透露出一种俊逸之姿。不过十几岁的身躯，竟生出一种磊落桀骜的气质来。董英杰彬彬有礼地向李香远行礼，李香远注意到，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好比是深暗井底落入的一道光，温柔也犀利。他惊叹于眼前少年不卑不亢、清丽脱俗的气质，就像顽石入水，只一点的波纹荡开，却成了达岸的涟漪，止不住的。
小雨下得一咏三叹。有风吹过，细密的雨丝立时改变了原本的路向，或转头返回苍穹，或斜身攀上树枝，或义无反顾地竖直撒落，无论怎样，依旧轻盈。
三人走进屋，坐下来聊天。
董英杰见老师刘瀛洲口中身怀绝技的李宝玉竟是一个又矮又瘦、一点儿也不起眼的人，有些失望。刘瀛洲在一旁看穿了董英杰的心思，笑道：“文科，切莫以貌取人，我这徒弟可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大师呀，不信，你可上前一试。”
董英杰当即脱去外衣说道：“好，就请大师指点。”
李宝玉摆手道：“我的手重，若要交手，担心万一不慎你吃不消，咱们换个法子比画比画吧。”
李宝玉在场院中画了一个圆圈，让董英杰站在里边，自己站在对面，说：“你若能跑出这个圈，就算我输了。”
董英杰暗暗一笑，心想：“这么个小圈子，抬腿就迈出去了，有什么难的？”
董英杰飞身向左，没想到李宝玉早在他立定之前便站在了左边。董英杰又急忙纵身向右，李宝玉又神速地站定了右边。无论董英杰转向哪个方向，李宝玉始终像个影子一样贴着他，总能先他一步挡在面前。董英杰像个完全没了方向的陀螺，在圈子里慌忙地转着圈儿，却始终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李宝玉。前后左右，似乎整个圈子里都是李宝玉的身影。大汗淋漓的董英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旧没有离开圆圈半步，只得认输。
李宝玉说：“只是个游戏罢了，给我打趟拳吧。”
董英杰微微休息了一会儿，开始打拳。
“停——”李宝玉说。董英杰像个木偶一样，动作凝在了半空。李宝玉走近董英杰，问：“你知道这个动作是干什么用的吗？”他只用中指轻轻按在董英杰的胳膊上，一股剧痛立刻深入骨髓，董英杰暗自惊叹李宝玉的功夫。
就这样，董英杰心悦诚服地拜在了李宝玉门下，留在了会宁，跟李宝玉一心学习太极拳。
转眼到了深秋。
董英杰跟师傅李香远像往常一样在村外的小树林练功。
阵阵秋风将树上的叶子刮掉，落在董英杰身上。董英杰问：“师傅，能不能让叶子落不到自己身上？”
李宝玉笑着说：“功到了就可以了。太极拳虚领顶劲，忽隐忽现，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杳；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进之则愈长，退之则愈促；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你若要达到这般境地，需勤学苦练，只有勤学苦练这一个途径，才可以悟透太极的奥妙。”
看了董英杰练拳，李宝玉说：“不能太僵直，无论是身法还是架势都要用意不用力，要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
李宝玉从怀里掏出了一根棉丝绳，轻轻扯开，说：“你能这根棉线拽断吗？”
“再粗的绳子我也能拽断。”
“那你来试试看。”李宝玉将棉线的一头交给董英杰，自己捏着另一头。
董英杰抓紧线头向怀中猛拉，李宝玉伸臂紧随，董英杰向上拽线，李宝玉那边也跟着向上；董英杰向下探手，李宝玉的胳膊也随之下沉。无论向哪个方向使劲拽线，李宝玉都捏着棉线的另一头做同样的动作。
李宝玉意味深长地说：“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动之则分，静之则合。无过不及，随屈就伸。人刚我柔谓之走，我顺人背谓之粘。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虽变化万端，而理为一贯。”
就这样，在李宝玉的口传身授之下，董英杰不仅拳术水平大增，更是渐渐洞晓了太极拳的哲理内涵。
董英杰更喜欢独自练拳了，边练习边体会老师对他说过的话。他感觉练拳是和喧嚣无关的事情，是专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天地。
在会宁整整三年，董英杰不仅学会了太极拳，而且还跟李宝玉学会了点穴法、纵身术、八步迎风掌、三皇炮捶等多种功夫。
“你走吧，所谓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练拳也是一个道理。去云游江湖吧，遍访名家高手，博采众家之长，我能够教你的你都已经掌握了。”董英杰脑海里依然回荡着李宝玉对自己说的话。
走出李宝玉的家，董英杰忍不住回头张望，他想起了初来时的那个午后，似乎也是这种烟雨蒙蒙的潮湿。此时的会宁烟雾迷离，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而空气始终清凉，让人异常清醒。才看到右边便是水道，临近岸边的青青芦苇轻轻摆动，引出绵绵堤岸。河水静止不动，不见一丝波纹。水面明镜似的，云雾蒙蒙的天倒映在水里，天与地无语相向，默默凝望。顺着蜿蜒的水道向远看去，只觉得前途很远，迷迷茫茫看不分明。
告别了师傅李宝玉，董英杰回到家乡。
三代单传的董英杰原本背负着太多期许，如今，他竟然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不知是天性还是几年来太极拳的修炼，父亲发现，董英杰成熟了许多，竟然拥有了一种和他这个年龄不相衬的成熟，圆融宽和，外表看似柔和的他依然拥有着自己的理念。
回到家乡后，董英杰文武兼修，广纳豪杰。没过多久，他的好学、慷慨便不胫而走，很多身怀绝技的人都从远道而来拜访。每当有访客来切磋探讨武功，董英杰都会留客人居住，而且都是好酒好饭地伺候。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董英杰便听从李宝玉老师嘱咐，独自上路，想要遍寻大江南北的隐士高手，博采众长。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九万里长尘与土。踏上路途的那一天，脚下是万水千山的秀丽。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想象，这一路上一定可以欣赏到南拳北腿的恢弘。
董英杰游河南、走山西、转山东，每到一地，就打听高手名流，并与他们切磋功夫，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走过很多地方，遇过很多人，见到很多拳种：动迅静定、势正招圆的二郎拳，朴实工整、腿法回环转折的谭腿，硬打硬进、如电闪雷鸣的形意拳；出自少林门的大力金刚掌，属于昆仑派的梅花拳……在接触了多种武术拳种后，董英杰发现，他还是最爱太极拳。
太极拳符合阴阳的对立统一，它刚柔相济、内外相合、上下相通、快慢相间。它不仅包含了充满智慧的东方技击哲理，还拥有和谐阴阳的健身理念；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带给董英杰一份与世无争、怡然自得的满足。练习太极拳的时候，时间便似乎拥有了不一样的速度，而这种速度差是无法用快与慢来形容比较的。董英杰喜欢沉浸其中，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更容易享受自己的那方宁静的太极世界。常常在躺下去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发白。很多次在床上侧躺着，看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渐渐地明亮起来。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带着露水和树叶的清香。然后，新的一天开始了。
董英杰走出门，站在院子里，看绿色的大片叶子在晨光中晃动，透明得能看得清分明的脉络。恍惚中，他仿佛成为了传说中的张真人，在那一瞬间，属于两个时代的人似乎穿越古今合二为一，他，或者他，正在此刻这一点交汇，变成了同一个人，看着树上的那只喜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