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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复仇的麻雀

鸟儿死去的时候

它身上的子弹也在哭泣

那子弹和鸟儿一样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

——(俄)伊·日丹诺夫

父亲张奎在消灭麻雀的同时,就做好了消灭我的准备。

母亲说之所以父亲要消灭我的阴谋未能得逞,那是因为我还躺在母亲的子宫里,所以我没有完蛋。

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想杀掉我?”

母亲说:“那年月的人几乎都找不到饭吃,养不活自己,哪有能力去养孩子。”

我知道了母亲的苦衷,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母亲说:“那年月,麻雀列为‘四害’之一,被全国人民围剿了,麻雀成了盘中餐。你得感谢那些该死的麻雀,要不,你的父亲早就用堕胎草把你堕掉了。”

母亲说完话,我想,我的命还真来之不易,我对母亲说:“那我还真得感谢麻雀了。”

母亲说:“当然,你还得感谢你的父亲。”

我问为什么?

母亲说我的父亲当年就是生产队长,父亲带领全村人民进山捕雀,浩浩荡荡的村民有的扛着飞扬的红旗,有的敲锣打鼓地追赶麻雀,使其入网。那年月,麻雀几乎都被我的父亲赶尽杀绝,父亲理所当然成了全县的捕雀英雄。

母亲说:“没有雀肉,你张晓海早就被消灭了。”

其实,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事实上,我的问世,得感谢那场消灭麻雀的战争。我能活下来,很多成分是来自那个年代给予的力量。尽管那股力量是不堪一击的,但它能给我生命,足够了。

父亲虽是个善良的人,却为了儿女和家庭,开了杀界,杀鸡宰鱼自不必说,特别让人痛心的是网鸟。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去网鸟。网鸟一般都是在月朗星稀之夜,这时,麻雀都栖息在竹林中。父亲用竹竿支起网,罩住竹林的一头,然后从竹林的另一头,一边吆喝,一边用竹竿赶麻雀。那些睡得正香的小鸟从睡梦中惊醒,一时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朝着没有动静的一头飞去,纷纷落入网中,当时小鸟惊恐的叫声和大人们兴奋的喊声充满着双耳。

我目睹了这血腥的场面,我不愿再看这一切。后来,父亲每次出去捕鸟,我都要他带一只活的回来,试图养活它。每当父亲把小鸟带回家给我时,我捧着小鸟给它喂食,小鸟都不肯吃食,它只是哀伤地躺在那儿。

父亲抓到麻雀回到家里,母亲便忙了起来,开始拔毛、清洗内脏、显示烹饪的手艺。单是吃麻雀,一家数口造下无量罪业。尽管当时是苦大仇身,但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想,尽管故事过去了五十多年,但那些恐怖的场面还常常在我的脑袋里叫喊着……

当我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打我的小说的时候,写字台上的电话就叫个不停。我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根本不想知道电话的内容是否与我有关。至少我希望那是一个挂错号的电话。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心理,是因为我害怕有关我父亲张奎的消息。说句实话,我父亲张奎在家乡的那个小村庄里已经瘫痪多年。就是说我父亲张奎在这之前或之后都是十分痛苦的人。从现在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有可能失去痛苦的父亲。

果然,那个电话是乡下的母亲打来的。母亲说我父亲张奎快不行了,叫我携妻儿回乡下一趟,父亲有话要交代与我。

我和妻是在那个电话之后的第二天晚上赶到父亲的床前的。那时的父亲没有断气,父亲听说我回来了,试图舞动他那双笨拙的手,以示他的喜悦心情。我看见父亲的床头柜上一直摆放着三个镜框,每个镜框里压着一张蜡黄的奖状。不用我看我也知道,那是跟随父亲50多年的奖状了,父亲一直把那些奖状视为他一生的辉煌和一生的荣耀。可是,保存那样的奖状对我张晓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耻辱。因为那三张奖状是父亲在1958年那场消灭麻雀的战争中的战利品。他荣获了“灭雀能手”“灭雀标兵”和“灭雀英雄”的光荣称号。那样的称号对现在的人来说真是糟糕透顶,甚至是一泡狗屎。

尽管这样,我对父亲的爱戴和尊重远远超过我对妻子的爱,这毕竟是血缘所至。

我坐在父亲的床前轻轻地抚摸他的手。我说,爸,我回来看你了。然后转身对女儿说快叫爷爷。

女儿甜甜地叫了声爷爷之后,父亲似乎露出了轻微的笑容。父亲舞动那只无力的手,示意我把“灭雀能手”“灭雀标兵”和“灭雀英雄”的奖状告诉他的孙女,我知道了父亲的意图,马上对我五岁的女儿说:“嫒嫒,这是爷爷的奖状。爷爷当年是消灭麻雀的英雄呢。”

女儿说:“什么叫麻雀。麻雀有撒尿的屁股吗?”

躺在床上的父亲喘着粗气忽然回答了他孙女的话,他说:“有。”

女儿说:“我也有撒尿的屁股。爷爷,麻雀是男的还是女的?”

父亲已经无力回答他孙女的话,只见父亲挪动了身子,目光在孙女的脸上扫描了一圈,觉得他的孙女长得很漂亮。父亲抬手在他孙女的脸庞上抚摸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父亲在乎他孙女的脸,这样的脸父亲是没有的。父亲的脸与众不同,父亲的脸很恐怖。

五十年来,人家都叫我父亲张奎做张鬼,因为奎和鬼谐音。

父亲张奎成了张鬼。这是我们一家人都不愿提起的往事……

在我的家乡,那天中午的太阳很毒,那天中午的天气确实与往常不一样。从我父亲张奎被人民群众选举为红旗公社红旗大队红星生产队的队长以来,父亲就对那天的日子特别有感情。之所以父亲对那天的印象很深,是因为那天是劳动节,确切地说是劳动节的中午。父亲刚从集体食堂和全体社员一样饿着肚子敲着碗筷喝完稀如浆糊的玉米粥之后,公社宣传干事王跃平风风火火地找到食堂来。

父亲看见王跃平,迎上前就问:“吃过了吗?”

王跃平说他吃过了,他说他不饿。

父亲当然知道王跃平在撒谎,王跃平在看着炊事员刷锅洗灶的同时,也听到了高会计舔看那口宽大的搪瓷碗在骂娘。高会计骂道:“他娘的,还搞什么吃饭不要钱,刮什么共产风。老婆都浮肿了。”

父亲想,高会计在骂娘的时候他肯定不注意到有公社干部在场。也许像这样的话在我们的家乡是经常发生的,但谁都不敢乱说,至少不能乱弹琴。幸好高会计和王跃平有点拐弯亲戚,父亲的红星生产队才免受灾难。

父亲对王跃平说:“王干事,公社又给我们下达什么任务?”

王干事似乎没有马上回答父亲的问题,王干事走进食堂里来回打了几个转,先是进空荡荡的粮仓看看,然后又走进伙房,他站在灶台前好像想找什么吃的,但又找不到。

王跃平走到食堂的天井里,看见摆在天井里的两萝筐鸟毛,就很感兴趣地走上去,先是躬下身用双手一一抬起箩筐,掂着筐里鸟毛的斤两。然后用双手在那些发出异味的鸟毛里搅动着,好像在分辨筐里都是些什么鸟的毛。

王干事拍了拍手上的鸟毛,然后露出了笑脸,说:“不错,不错啊!我就知道红星生产队在灭四害中成绩显著,仅灭雀这一项,你张奎的功绩就不小。”

父亲站在一边听到公社干部的表扬,当然应该高兴,但父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父亲的灭雀行动灭来的不仅仅是麻雀而是百鸟。

父亲对王干事说:“王干事过奖了。我们红星生产队自认真贯彻执行毛主席灭鼠、灭雀、灭蝇、灭蚊的运动以来,我们队是尽力了的。不过,有一个情况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王跃平说:“你就大胆地向组织说吧。”

于是,父亲就对王干事说:“其实,说到灭四害,可我们只懂得消灭麻雀而无法消灭老鼠和苍蝇。”

“为什么?”王干事问。

父亲说:“那是因为田地里的粮食人都吃不饱,哪里还看见老鼠?我曾经连续数天夜以继日地带领社员到田头地尾去捕鼠,但鼠毛都不见一根。”

王跃平说:“灭蝇呢?”

父亲说:“灭蝇也是如此,社员们吃的饭碗舔得比镜子还干净,地上的垃圾更不用说了,人屎一拉出来,不管你在茅坑里拉或是小孩在地上拉,饿狗成群地抢着吃。不信你看,我们村的狗总是嗅着人屁股,在等待食物。所以,苍蝇也无法从人们的生活中找到食物。好像我们村缺少的就是老鼠和苍蝇了。”

王跃平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所以,你们就只好捕麻雀了?”

父亲回答说:“是的。只要鼓锣声一响,灭雀战斗队的红旗一摆动,全村人就踊跃地敲打铜盆敲打竹筒往山岗、往树林、往隘口把网布好。尽管我们的行动过于原始过于简陋,但我们都有一定的收获。因为我们捕到的不仅仅是麻雀,而是山鸡、斑鸠、八哥、画眉、喜鹊,甚至是猫头鹰和乌鸦。真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感叹。我们很不想伤害其它鸟类,可事实上我们已经伤害了。而且这样的伤害往往给村民们带来实惠。”

王跃平说:“上面的任务是捕雀,不是让你们捕百鸟。”

父亲说:“因为村民们几个月都没有吃到肉了,已有不少人开始出现浮肿,救人当然要紧。就这样,我们一网打尽,把不少鸟类都赶进网而使多种鸟类被困而死。你看那两箩筐鸟毛就知道我们的积极性有多高。”

王跃平点上一支烟,顺手递给我父亲一支,说:“你也吃一支吧。”

我父亲接过王干事送来的烟,在烟嘴两头细细地查看了印在烟卷上的牌子。父亲知道那是一支好烟,并立马叼在嘴上。

王干事点火送到父亲的嘴唇上时,他说:“你们村的情况和全公社的情况一样,和全县的情况一样,甚至和全省的情况一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全国形势大好。”

父亲说还有什么任务吗?

王跃平说他这次来有两个内容,第一是叫父亲的红星生产队将灭雀的次数和所捕获麻雀的数量向他翔实汇报。第二,今天是五一节,县彩调团晚上到我们村里来演出,当然,晚饭肯定在我们村吃。

王干事从嘴巴里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然后又说:“公社负责配给彩调团演员每人每餐二两大米,至于今天下午吃的什么菜,就由你张奎去办了。”

父亲开始有点犹豫起来。父亲不知道要用什么菜来慰劳那些县城来的明星。父亲怕他的失误会引来麻烦。父亲将叼在嘴上的那半节烟灭了并放入他的口袋,以便留到下次再抽。父亲把那节烟收好后,几乎有点尴尬地望着王干事。

王干事也许发现我父亲的那个细微的举动,便从衣兜里掏出抽剩的半包烟,递给父亲。他说:“你拿去抽好了,一个生产队长怎么就那么寒酸。”

父亲不好意思地接过那半包“漓江牌”的好烟。记得父亲将那包烟接到手时,就好像接到一斤肥猪肉那样高兴。

王跃平说他知道我父亲有困难,他说今天下午的菜他帮我父亲安排好了,全部开荤吃肉菜。

我父亲说:“你不要吹牛,我们这样的村庄哪有肉吃?”

王跃平说:“你马上号召村民集中到食堂里来,我们得马上开个紧急会议,立刻进山拉网捕雀,这样一来,至少能解决眼前的吃肉问题,如果捕不了麻雀,就把你家的那只黄狗杀了。你是党员你应该带头!”

尽管我父亲对王干事安排的后者十分不满,但父亲还是力争组织村民来到食堂,听由王干事给他们部署工作。

记得那天王跃平干得很漂亮,几分钟的捕雀动员令就把全村人都号召起来。他先是给男人们分发一种叫做“经济”牌的香烟,尽管那种品牌的香烟每包仅仅八分钱,但村民们能叼上那么一支价值仅是四厘钱的香烟已经感到十分高兴了。王跃平将两包烟发完的时候,就基本上知道到会人数了。至少他知道有40个男人的嘴上叼着烟。那天的王干事在烟雾缭绕的会场上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尽管那是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可上面的精神是他必须要宣传的。

王干事读着报纸:“上海有400万人投入灭雀战斗,上海市在4月27至29日,仅三天时间灭杀麻雀88171只,获麻雀卵265968个。若每只麻雀每年糟踏粮食5斤,全市从麻雀肚里夺回粮食440万斤。如果每对麻雀每年繁殖15只,那么,上海今年可救回粮食6600万斤。”

王跃平说完这些人们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数据的时候,他把报纸放到八仙桌上,他的两只眼睛似乎和近百双村民的眼睛相吻着。

王跃平表扬了父亲的生产队。他指着天井里那两箩筐的鸟毛说,红星生产队真不愧为是带头星,仅筐里的麻雀,至少有一万只。

此时,王跃平的话被高会计打断了,高会计说:“王干事,你说乱了,不止一万只麻雀。”

王干事说:“多少只?”

高会计说:“根据县委的要求,我们将捕来的鸟类进行剪爪统计和剪喙统计,那两筐鸟毛实际鸟数是28482只。共有30多个鸟种,我们都把它们的喙剪了下来。其中麻雀鸟的爪我们就剪了17878双。”

高会计说完话,顺手从一口泥陶的大米缸里倒出一大把鸟喙和一大捆麻雀爪来。

王干事并不因为他的话被高会计打断而扫兴。至少,他可以知道红星生产队真正消灭麻雀的数量。他说:“这样很好。17878只麻雀被你们消灭了,你们一年可以从麻雀肚里抢回粮食近10万斤。这样的成绩十分显著,公社要挑出一批灭雀英雄到县里选评。获县优胜者可选送省城表彰并巡回宣讲。我看,我们生产队的成绩已经十分可喜了,为了庆祝五一节,欢迎县彩调团演出队的到来。我想,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拉网捕雀,力争在晚饭时间让各家各户吃上好的肉菜,以此行动报达党对我们贫下中农的关怀。”

父亲记得那天的掌声很响。从掌声中去判断,那才是我们红星村民想干的事。因为只有进山才有鸟肉吃的好事,大家都很乐意去做。

那天的捕雀战斗真和往常不一样。那天父亲他们按照公社宣传干事王跃平的部署,分成四个组。

第一组是鸣放鞭炮的鼓锣赶雀队;第二组是猎枪追捕队;第三组是红旗招展拦雀队;第四组是天罗地网队。

父亲记得他们那天进山的情景。他说尽管村民们有很多人都营养不良,但他们为了能吃到鸟肉而雄赳赳地奔向各组所必须到位的地点。乡亲们的士气很足。

父亲他们捕雀的行动首先是由第一组开始,先从山壑外头敲锣打鼓地把飞禽往山壑里面赶,而且是边赶边烧鞭炮,把鞭炮朝天上甩,坚决不让鸟飞回头。如果有鸟飞回头,在鼓锣队后面的猎枪队员务必朝天鸣枪,甚至是直接朝鸟群开枪。不过,我们村的枪手应该说是一流的,他们很少有空靶现象。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我们村的猎枪手只要枪声一响,就会有收获。

在鼓锣队喧嚣的噪音和猎枪声的追赶下,天上飞的鸟群只有往前飞,根本就无法喘息,甚至有的鸟惊慌而死。至于被吓破了胆而从天上掉下来的鸟,就由妇女和小孩去捡。

父亲负责红旗招展拦雀队的任务,这个任务说来十分滑稽,几十年后的今天,根本就无人想象得到我父亲当年的英姿。那时,我们村后的那道沟壑有五里深,壑壁两边古树参天,杂草丛生,野果树成林,很适宜各种鸟类栖息繁衍。为了配合鼓锣队和猎枪队由壑外朝壑内追赶,并阻止鸟群在参天古树上停歇,父亲的红旗招展拦雀队必须在茂密葱绿的大树顶上摇旗呐喊。事实上,那是捕雀队最辛苦最危险,甚至是一件要命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尽管很糟糕,但必须有人去做。父亲那时刚好26岁,像头公牛一样血气方刚。尽管父亲的枪法很不错,但父亲是队长他必须把最困难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那时候虽然还没出现雷锋,但人们的觉悟已经很高了。由此想起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民的纯朴感情是多么地令人可敬可爱。

那天的鸟群黑压压地朝父亲飞了过来,父亲双手舞动那面五星红旗,父亲手中的红旗在风中啪啪地响,鸟群看见红旗,立即乱了方向阵容,有的调头直往山壑里飞,有的昏头搭脑地直冲崖壁而死亡。父亲从高高的大树上看到崖壁下的溪水中漂浮着至少有百来只死和想死的鸟。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老人背着背篓在水中把它们捡拾起来。

当县彩调团演出队的队员们背着行囊走在距离红星生产队还有五里之遥时,县彩调团的人就听到了父亲他们在山的另一头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可以想象,父亲他们的那场捕雀战斗多么惊心动魄。

父亲他们是在那天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下收网抓鸟的。那天的战绩不小,回到村食堂时,才发现那些县里来的人已经安排在食堂楼上的阁楼里。父亲看见王跃平干事和那些演员们有说有笑,说实在的,在当时那样的一个环境中,作为男人,没有一个人的眼睛不朝阁楼上望。父亲当然嫉妒王干事。父亲那样的心情也许就来自于男人的本性。现在我想,也许父亲当时就不应该嫉妒王跃平。因为那些演员是他请来的。父亲能饱眼福就很不错了。

父亲他们将捕到的满满一筐鸟雀抬到食堂的天井里,安排村里一群泼辣的女人在天井里拔毛。王跃平看到这一景象,高兴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他看到天井里一地的死鸟,便试图从那些腥味十足的鸟群中选出麻雀鸟来,但王跃平怎么也找不到麻雀鸟的影子。在那一地的鸟中,他几乎找不出百余只数量的麻雀。

我想,也许当时麻雀鸟真的被父亲他们消灭光了,也许麻雀根本就不在南方而早迁徙北方,也许是麻雀哪里都不去,它仍然在山林中建立它的爱巢和孵化它的卵蛋。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错了。之所以我的判断错误是因为我不知道麻雀的习性。

《鸟经》上说,麻雀,亦称“家雀”。鸟纲,文鸟科。体长约14厘米,喙黑色,圆锥状。雌、雄羽色近似,但两性肩羽颜色有别。多栖止于有人类活动的地方。营巢于屋壁、檐边或树洞。主食谷类杂草种子以及捕食昆虫。麻雀虽小但机灵,通人性而随机应变。

仅仅是后面两句话就说明了麻雀的机灵和麻雀的习性。我想,那次父亲他们之所以抓不到麻雀是因为林中的麻雀已经习惯了鼓锣声和鞭炮声,它再也不怕人们的红旗和人们鼓锣的追赶。因为麻雀已经知道,如果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之后,只要它们不往天上飞,它们就不会落入人们的网中,只有那样,麻雀就永远不会被人们消灭光。

距离演出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彩调团的第一号美人王秀菊病了。也就是说那个夜晚的女主角王秀菊宣布不能演出了。如果不立马把王秀菊的病及时医治好,那么,那天晚上的演出活动就不能开展下去。

父亲听到王秀菊不能演出的消息,他的头轰地给炸开了。父亲就像石榴一样裂开脑袋面对村民傻笑。他傻笑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要让村民们平静下来。

父亲问王跃平说:“王秀菊得的什么病?”

王跃平像个漏气的轮胎,泄气地说:“×病。”

父亲知道从王跃平干事说出来的那个“×”字,是有关女人生殖功能的地方。真是羞死人。父亲不知道一个公社干部为何要说那么粗的话。

父亲知道王秀菊住在东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她好像和两个女演员共一间房。我的父亲在乡间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土医,所以,父亲悄悄地来到王秀菊住的房门口,他想亲自去看看王秀菊得的什么病,以便给他医治。

尽管父亲当时的想法很到位,但他的双脚像踩对一泡牛屎一样无法迈进那扇门。因为父亲总觉得他老土,他没有勇气,甚至没有自信。

父亲在门边徘徊的时候,他先是听到王秀菊在屋里哭哭啼啼的声音,然后,父亲从王秀菊的哭声里听到一些她很想死不想活的话。

我父亲当时就想,王秀菊一定很痛苦。父亲从王秀菊那声声痛苦中,听到房内甩玻璃器皿一类的东西。父亲刚想进去,想不到屋里飞出一个人来,那人像一只母鹰一样直向父亲飞来。两人撞个人仰马翻。后来父亲才知道那个飞人不是飞出来的,而是被王秀菊打出来的。他是王秀菊的团长,名字叫什么父亲忘记了。反正,他长得非常英俊,像雄性的山鸡,无论从羽毛或是体态都显得比同类出众。当时父亲想,也许是那个叫做团长的人趁人之危,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而吃了几把掌。

后来父亲发现他的想法完全错了。因为父亲看见王跃平干事进去的时候,几乎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王跃平也像那位团长一样飞了出来,这次王跃平飞出来不像雄鹰而像一只落水狗一样狼狈。父亲想,王跃平至少吃了王秀菊一记耳光。

尽管父亲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但他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任何一个进了王秀菊屋内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父亲很想知道里面的故事,但他必须得找到给他说故事的人。父亲问王跃平:“里面都发生什么了?里面的人恐怕得的是神经病吧?”

王跃平根本就不想搭理父亲,他抬手在我父亲的脸上挥了两下,说:“去去去!烦死人了。”

父亲感到奇怪,父亲说:“我怎么烦你了?我只想知道里面的女人得的什么病。”

王跃平像卵石砸破水面一样,不软不硬地给我父亲丢过来一句话,说:“×病”。

父亲对王跃平这样的粗口一直很反感,父亲不理解王跃平为什么总爱把那个“×”字挂在嘴边。那可是女人最神圣的地方。

父亲说:“谁都不相信王秀菊生病了。”

王跃平说:“你凭什么不相信人家?”

父亲说:“王秀菊和几个女演员吃完丰盛的麻雀宴之后,确切的说是吃饱百鸟宴之后,那时的太阳刚好落山,王秀菊和她的女伴去后村的泉水里洗澡。那时的王秀菊身体健康状况就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兴高采烈地在说在笑,甚至在水中唱着刘三姐的歌。”

父亲记得他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被王跃平起了一腿,似乎是朝父亲踢过来,幸好父亲跳开了。王跃平说:“你张奎是个厚颜无耻的流氓。你为什么去偷看女人们洗澡?”

父亲说:“我没有偷看,我只是在帮她们放哨。”

王跃平说:“张奎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

父亲说:“我根本就不想去放哨,是王秀菊叫我去的。”

“什么?是她叫你去的。你怎么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人家那么漂亮的姑娘叫你去你就跟着去?”王跃平说他不信。

父亲说:“你不信就去问她。”当然父亲说的“她”肯定是王秀菊。

这时,王跃平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他说:“难怪?”

父亲感到蹊跷,父亲觉得王跃平说的“难怪”两字背后好像隐藏着两只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父亲对王跃平说:“‘难怪’是什么意思?”

王跃平说:“难怪王秀菊得的是×病。”

父亲说:“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些。”

王跃平说:“还不清楚吗?”

父亲说:“当然不清楚。”

于是,王跃平说出了一件父亲怎么也联想不到的故事。那就是王秀菊在泉水中洗澡的时候被蚂蟥钻进阴道去了。王秀菊回到房间以后才发现她的两腿间流出腥红的血液。当时王秀菊以为是来月经了,算算时间觉得不对,才开始留意血的流量和颜色,甚至留意到阴道里面的动静。王秀菊似乎觉得阴道里先是痒而后才是痛。最后她感觉到阴道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她先是用手指往那个神秘的洞口里钩,但她什么也钩不到。同房的那两个姐妹也急了起来。她们叫王秀菊躺在床上,一个用双手掰开王秀菊的双腿,一个用手往阴道里钩。那样的架势真好像一位正在分娩的产妇,在产床上发出恐惧的呻吟。这是女人最见不得阳光的事情,难言之隐,只好自己处理。

这样的事对几位女性来说,确实是一件十分头痛的事情。开始她们不敢对任何人说。后来,她们看到那么多的血就心慌了起来。三个女人抱头痛哭不知如何是好。眼看演出就要开始了,她们恐惧起来。先是一个女伴跑出去找那个英俊的团长,而后才是找王跃平。

这件事当然使王秀菊十分恼火。她宁可死也不愿把自己的下身让团长看。当然她更不希望那个王跃平的公社干部看,因为那个王跃平和她是高中同学,王跃平一直在追着她。她十分讨厌王跃平。

所以,团长进去了立马飞出来和王跃平进去了被打出来是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直至后来,女性们也进不了那间房屋了。

父亲觉得那是一件并不很糟糕的事情。因为父亲十分有把握地把阴道里的蚂蟥搞出来。

父亲对屋里的王秀菊说,他说:“我是张奎,我是那个帮你放哨的张队长。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我十分有把握帮你把那东西弄出来。而且我保证不接触你的身体。”

王秀菊似乎听清楚父亲说的话。父亲开始感受到屋内的木板在响动,甚至父亲听到屋里的脚步声由里往外轻轻地挪动。父亲知道王秀菊向他靠近。尽管当时的门是紧锁着的,但父亲相信王秀菊正在和他勾通。也许那是父亲的一种心灵感应罢了。

开始我父亲听到一些琐碎的句子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像耳边飞过的蚊子,细而无力。父亲像长颈鹿一样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贴近木板门,父亲听到那个漂亮的女人悄悄地说:“你真的很有把握?”

父亲说:“当然。”

那个女人又说:“你真的不接触我的身体就能把蚂蟥搞出来?”

父亲说:“真的。”

那个女人说:“你骗人。你和他妈的团长一样不怀好意,你和他妈的王跃平一样马屎表面光。你们男人都想占女人的便宜。”

父亲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认识你,我看你等于没看,明天你一回城,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骗你我是麻雀,我一定被全国人民消灭。”

父亲说完话的时候,父亲看见门板似乎动了一下,然后,那门轻轻地打开一条缝,从缝中父亲看到一张带泪的女人的脸。她说:“进来吧。”

父亲并没有马上进去,父亲犹豫了片刻,回过头来望了望身后的王跃平。父亲听到王跃平给他丢过来一句话,王跃平说:“这是政治任务,进去吧。”

父亲还是犹豫了一下,又望了望那个英俊的彩调团团长。父亲似乎觉得团长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他好像也在支持父亲进去。

于是,父亲像一只柔软的蚂蟥,轻轻地游进了门洞里。父亲看见王秀菊像一只幼鼠一样惧怕他的眼光。尽管这样,父亲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她。

父亲看见王秀菊蓬松的头发已经遮去了她的半边脸,父亲从她的另一半脸上看到羞花闭月的容貌。的确,她很漂亮。当时父亲就想,人家县城到底还是吃白面吃饺子长大的,哪像我们农村,打着火把从鼠洞里找粮食吃。难怪,我们村的女人个个长得像女特务似的,男人们都长得像汉奸一样鼠头鼠脑的令人讨厌。

父亲知道王秀菊一定也在讨厌他。尽管这样,父亲还是很和气地对王秀菊说:“不用怕,我一定不侵略你。”

父亲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就蹦出“侵略”二字来。也许那时候的美帝国主义侵略者这个词语一直萦绕在全国人民的头脑里,所以,父亲觉得他一开口就说错了词。

父亲觉得他没有找出比“侵略”二字更恰当的词语去让王秀菊信任他。所以父亲叫王秀菊不用怕,他说他不会侵略她。当然这是父亲最有说服力的语言了。谁知道,父亲那句硬邦邦的话刚说完,王秀菊破涕为笑了。父亲觉得奇怪,父亲问王秀菊说:“你笑什么?”

王秀菊说:“我笑你说话很幽默。”

父亲心里暗暗高兴,因为父亲从来都没有得到这么漂亮的女人表扬过。尽管那是一句很一般的话,但父亲知道他已经赢得了她的笑脸。

父亲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幽默,我只是想尽快把你肚里的蚂蟥弄出来。但我肯定不会接触你。”

王秀菊说:“我不信。那个东西在肚子里两头吸住了肠子,怎么可能弄得出来?”

父亲说:“我有把握弄出来,你放心就是。”

王秀菊说:“我当然放心,但是,我就想不明白你张队长为什么不用手或是不用别的东西来接触我,就能把东西弄出来。你是不是吹大炮?你张队长既然进门来了,门也闩好了就不怕人家说闲话,你张队长想怎样钩那东西出来都可以,我听你的就是了。”

父亲说他绝对不是吹大炮。父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叫人从楼下的食堂里抬上来一只很大很大的木盆,那是食堂里平时洗菜用的木盆。然后,父亲又叫人抬上三大木桶的泉水倒入木盆中。父亲看到木盆里的水已盛满三分之二,就把人都赶出门外。然后,父亲将房门又严严实实关上。父亲关好房门之后,就回过头来叫坐在床上的王秀菊脱光裤子。开始王秀菊还有点犹豫,不是她不想脱,而是她的手几乎不听她的使唤。她的裤带好像打了死结一样总是解不开。

父亲觉得那是她的羞涩感所致。父亲说:“你递一条毛巾给我。”

王秀菊说:“你要毛巾做什么?”

父亲说:“我要毛巾来蒙住我的眼睛,这样你就不拘谨,就可以脱光裤子坐到木盆里去听我指挥了。”

王秀菊真的给父亲递过来一条带雪花膏香味的枕头巾。父亲面对她递毛巾给他时,父亲看见王秀菊的脸又一次微笑起来。那样的笑很迷人,甚至很动人。那时候,父亲才真正地体会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秘密是那样的神圣,甚至是那样的饥渴。父亲总有一种想吃掉对方的企图,但他什么也不敢想。父亲把那条带有一个女彩调演员清香的枕巾绑在头上,蒙住自己的双眼。之后,父亲似乎听到眼前的女人宽衣解带的声音。

王秀菊说:“非要脱光吗?”

父亲说:“当然。”

父亲似乎感觉到木盆里的水叮咚地响,父亲知道王秀菊已经坐在那只木盆里。父亲叫她用手在肚脐前拍打水面,王秀菊照父亲说的去做了。父亲叫她蹲在水中,打开双腿,尽可能让那个神秘的洞口张开。王秀菊可能全按父亲的指导去做了。但父亲看不见她做的动作和她的姿势是否符合父亲的要求。父亲问王秀菊肚里的反应如何?是否有东西在挪动?王秀菊说她感觉不出来。父亲又叫王秀菊拍打水面,王秀菊还是照我父亲说的做了。父亲又叫王秀菊……

王秀菊说她不能再听我父亲瞎指挥,她叫我父亲把眼前的枕巾取掉,她要父亲亲自给她把那蚂蟥弄出来。

父亲感觉到王秀菊似乎在生气了。但父亲必须得听她的话。父亲把那条清香的带有女人味的枕巾从眼睛上取了下来。当时,父亲的第一印象是看到了王秀菊那身洁白的肉体。尽管父亲不敢正视她,但父亲还是把她露在水上的漂亮的两个乳房看见了。父亲当时就觉得她的乳房很饱满,像两口瓷碗一样挺端正地罩在胸脯上。她的乳房和刘二老婆的不一样,和高会计老婆的也不一样。因为父亲看见刘二老婆和高会计老婆在给她们的孩子喂奶时,那对乳房像猪尿泡一样挂在胸脯上,她们的乳头像颗核桃一样粗粗地嵌入猪尿泡之中。人家王秀菊的乳头就不一样,像颗粉红色的杏仁,嵌在玉碗的底部,清晰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父亲揉了揉他的那双很不适应新环境的眼睛,父亲似乎发现有一朵出水的芙蓉在向他点头微笑。父亲向那朵芙蓉走去,父亲几乎想伸出他那双沾满麻雀血的手去摘取那朵水中的花魁,可父亲什么也不敢。父亲记得他当时连呼吸的声音都极小。真像我张晓海后来说的,我说父亲当时的心情叫做屏心敛气。

一点都不假。那天父亲真的屏心敛气地走到木盆边,父亲看了看王秀菊一眼,想动手往盆里弄,但父亲又怕。父亲当时不知道他是怕还是傻?反正,王秀菊抬起头对父亲说:“你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我弄。”

父亲克制住他心中的欲望蹲了下去,与王秀菊面对面地对峙着。父亲几乎感觉到王秀菊那轻轻的呼吸声,父亲闻到了一种从王秀菊体内发出的腥味。父亲将衣袖挽到胳膊处,然后,将双手伸进木盆的水里。此时,父亲发现了那盆水已是血红的颜色,深暗而腥红。

父亲叫王秀菊尽可能张开双腿地蹲在水中,父亲用双手拍打水面,父亲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不去碰王秀菊。可王秀菊却很不在乎起来,王秀菊说:“你这样没完没了地打水,蚂蟥怎么能出来呢?你还是用手钩钩吧,也许男人的手指长一些,可以钩得深一点。”

我父亲说:“没那个必要,只要蚂蟥听到水响的声音,它就会朝着响声游出来。”

父亲叫王秀菊忍耐一下。王秀菊似乎听懂了我父亲讲的道理,王秀菊说:“我任凭你弄就是。”

瞬间,父亲几乎变得麻木起来。

王秀菊说:“你愣什么?”

父亲说:“没什么。”说时,父亲又投入了他的击水动作。也许那样循环的击水显得过于无聊。王秀菊心烦到了极致,便抓住我父亲的手朝水下放,父亲的手跟着王秀菊的手在水下游动。王秀菊的手就像火车头,我父亲的手就好像火车厢跟着车头走。父亲觉得他随车头开到了那个神秘的洞口。父亲似乎想脱离车头而在洞口休息一会,哪怕就几秒钟他就心安理得。王秀菊似乎意识到父亲的举动,便将她的手从父亲的手游离出来。父亲并没有因为王秀菊的手而离开去放弃他对洞口的触摸。

果然,不出父亲的预料,父亲在洞口摸到一条软乎乎的东西。父亲立刻意识到那是一条极大的蚂蟥。凭着直觉,父亲知道蚂蟥还在阴皮外吸着血而没有游离王秀菊的肉体。

父亲果断地叫王秀菊站起来。王秀菊似乎配合得很默契,她立刻站立水面。父亲看见那东西约有三寸长粘在阴壁处,父亲用嘴巴瞄准那东西,并从口中吐出一泡热乎乎的口水,口水直吐在蚂蟥身上。蚂蟥遇到热乎乎的口水,立马掉到地上,肥肥地缩成一团,圆乎乎的。

我父亲叫王秀菊马上用清水洗净身子而穿好衣裤。当时,父亲好像听到王秀菊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她这辈子都无脸嫁人了,除非她嫁给我父亲。我父亲说为什么你这样说?王秀菊只是很细声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一个女人的身体只能交给她最爱的人看。尽管她当时和我父亲什么也没有发生,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了解,但我父亲和她所经历的事情着实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必须用一年,甚至是用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的故事。可他们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就把那张透明而神秘的纸给刺破了。作为王秀菊当时的想法恐怕不用我父亲去说,大家都会理解她。

我父亲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如今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为了能让王秀菊上台给乡亲们演出,父亲觉得那是尽他一个生产队长的义务了。

父亲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爽神,尽管天气有些闷热,但王秀菊的出场总算给人带来一丝清凉的喜悦。那晚上的演出尽管晚了一个多小时,但王秀菊的表演着实让人鼓肿了手掌。她演的毛姑妹是彩调剧《王三打鸟》里的女主角。那位英俊的团长演王三,王三和毛姑妹在戏中是一对恋人。我想,也许当年的《王三打鸟》的创编人员就是捕雀队的老艺人。至少那是一场有生活原型的戏。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父亲还记得那些有节奏的锣鼓声和那晚开幕的剧情。戏里的课子(课子是彩调剧的专用词,和快板的调子一样,可说可唱)很好听:

……

三个姑娘来舂米,

三个麻雀来捡吃。

三个头三把嘴,

六只翅膀六条腿。

六只眼睛红鸠鸠,

回头看见三抓尾。

麻雀多来麻雀鬼,

看也不清头数也不清尾。

三个姑娘这边赶,

它往那边飞。

姑娘赶得手也困来脚也累,

急得姑娘流下泪。

王三正巧打这过,

端起鸟枪打又追。

打得麻雀满地死,

串起麻雀一大堆……

父亲想,台上的唱词和我们村当时捕杀麻雀的生活很吻合,这样的戏当然是村民们十分喜欢看的。虽然有一些人看戏的时候不是看戏而是在看人,在看王秀菊那样漂亮的女人。就像马老五那号男人,只要看见漂亮的女人,他就胡思乱想,甚至做出一些越轨的事情。为了能保证那天晚上的正常演出,保证彩调团的女演员不受侵害和被调戏。父亲这个生产队长主动站出来,和民兵队长吴胜利一起为保卫彩调团的女人不被调戏,吴胜利负责看管台前观众,我父亲负责台后保卫。父亲看见王跃平在谢幕时串到后台去和王秀菊说话,都被她撵走了。后来,父亲才从王秀菊的口中得知,父亲得罪了王跃平,但父亲赢得了王秀菊的好感。

直至后来王秀菊成为我父亲的妻子。

至于王秀菊怎样成为我父亲的妻子,那当然是以后的事情。

后来我听母亲说她之所以嫁给我父亲,那都是因为生活在那样年代的人的思想十分封建。她说那时的女人就是保守,特别是一个没有接触过任何男人的女人。只要她的身体被异性侵犯了。母亲当时指的“侵犯”有两种意思,一是被男人强奸,二是被男人偷窥。女人只有两条路选择:一是轻生,二就是嫁人。母亲走的当然是后者。

每当母亲提起往事,她一直说她很傻,她说我父亲捡了便宜。

我想,也许母亲说的是真话。因为当时的母亲生在柳城,长在柳城。柳城可是一个大地方,况且母亲还是县文工团的一朵花呢。论嫁人,怎么排队也没排到我父亲张奎。

可我的想法完全错了。母亲之所以在第二年嫁给我父亲,那是因为我父亲由于捕雀有功而成为劳动模范,他被县政府安排到柳城的一个叫做粮所的部门去当了所长。

母亲说她和我父亲分手之后,她并没有见过我父亲,而且她已经把别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父亲的粮所里发现了父亲。她发现了一双曾经窥视过她肉体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就在她眼前火辣辣地盯着她。于是,他们像孩子玩积木一样地将积木组合起来,然后又拆散又组合。直至最后生了我。

我的母亲王秀菊生下我张晓海的那天,那是一个黄灿灿的南瓜花盛开的季节,我张晓海来到一个拥有麻雀鸟叫的世界。因为那年的麻雀鸟得平反了。人们都说是毛主席把麻雀重新解剖之后,发现麻雀的肚子里吃的大多数是蝗虫和害虫。所以,麻雀从我张晓海出生的那时起被列为益鸟。于是,一种叫做臭虫的动物被列入四害而被人们打倒,甚至被人们消灭。

那样的生活似乎过了两年,我的家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样的变化是很多家庭都难以承受的。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那年全国人民都处在非常非常困难的时期,国家粮食短缺,我外公外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被下放到了郊区农场而吃不饱穿不暖。父亲在粮所里拿了一些为数不多的粮食给我的外公外婆吃。后来,外婆很得意地在农场里炫耀着我父亲如何能干的同时,无意中把我父亲送给他们粮食的事说了出来。于是我父亲被人家检举揭发了。准确地说是外婆的那张嘴,把我父亲给出卖了。

我父亲当时的罪名是“以权谋私,多吃多占”。就这样,父亲进城吃国家粮不到三年的光景就被解甲归田了。我的母亲王秀菊当然也随我的父亲张奎回到乡下。

从那时起,我似乎听到我家那根顶梁柱倒塌下来的声音,我从那些恐怖的声音里看见我的母亲被那根顶梁柱压得喘不过气来。事实上,被那根顶梁柱压倒的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当然还有我和我那刚刚出世的妹妹。

母亲说父亲出事的时候就是妹妹满月的那天。

母亲提起那天的时候,已记不清头顶上的天空是否有太阳。她说父亲扛着鸟枪抬腿跨出门槛时,父亲好像犹豫了一下,他的一条腿在门槛外悬在空中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之后,父亲没有再跨过门槛而将腿收了回来。然后从肩上卸下那支由于被过多的汗腻摸擦而发出光亮的猎(鸟)枪。父亲把枪靠立在门板边,轻轻地转身对着床上的母亲微微一笑。他说锅里还有一碗红薯汤,你就和晓海分着吃吧。他说他这次进山,至少要到晚上才能回家。

母亲从床上轻轻地翻了身,怕惊醒沉睡的妹妹。母亲翻身之后就下床了。母亲在床头边捡了一件红色的秋衣递给父亲。我好像听到母亲说晚上山里风大,冷。这秋衣带去吧。父亲说不用啦,你的秋衣你穿,你怎么能给我穿呢?我又穿不合身。母亲说这衣服是针织衫,有弹性。母亲还说男女都可以穿。

其实,那件秋衣是母亲在文工团的时候,上面发给的练功服,至少已有四五年了,那衣服哪里还有弹性?简直就像一堆抹布。

父亲没有接母亲递给他的衣服。父亲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对我母亲又是一笑。然后就调头拾起那支猎枪,背上背篓,抬腿出门去了。

高会计已经是队长了。高会计当上队长是我父亲当上劳模然后进城做国家干部以后的事情。尽管高会计当上了队长,但他的威信永远不及我父亲。

父亲扛着鸟枪出村的时候,高队长远远地就给我父亲打招呼,他说:“张大哥你进山呐。”

父亲说:“丫头今天满月,不进山老婆孩子吃什么?”

高队长又说:“打鸟还是打猎?”

父亲说:“白天怎么打猎,当然是打鸟,打麻雀鸟。麻雀煮粥能滋阴补肾,适应于妇女产后虚弱,有助于精神萎靡、体倦乏力的人恢复健康。”

高队长说:“那是当然的,但是,上面有规定要保护麻雀,不准打了。”

父亲说:“我知道。”

高队长说:“既然知道你还要打,你打了一辈子麻雀你就不怕老天报应。”

父亲说:“哪来的×话,救老婆孩子要紧。”说着父亲抬腿就朝村外走去。

高队长在后面叫:“喂!急什么?抽口烟再走嘛。”

我想,父亲肯定听到高队长的声音,甚至,父亲也肯定想抽一支烟再走。因为我父亲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叫父亲随身带火柴的事。父亲说他口袋里的烟已经没有了,带火柴也没用。

所以我想,高队长叫父亲抽支烟再走肯定有话要对我父亲说。然而,我父亲不回头抽烟肯定也有他的原因。

父亲像头犟牛一样离开了高队长,高队长几乎看见那头牛的身影渐渐小了下来,直至消失在树林中。

父亲进山后不久,天气忽然变得阴凉起来,这是猎人最希望得到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最有利那些野兔、山鸡出来觅食了。父亲想,今天的运气肯定不错。说是打麻雀,其实是见什么就打什么。于是,父亲在一棵大树下的石板上坐了下来,然后,抬手从屁股墩的腰带上解下一节五寸长的竹筒和一个牛卵泡一样的皮袋子。大凡看过打猎的人都知道,那竹筒是装火药用的,那个牛皮袋子是装铁砂用的。铁砂像绿豆那样粒粒饱满。父亲将竹筒和牛皮口袋放在石板上。然后端起猎枪,用那张厚如薯片的嘴唇对准枪管呼呼地吹了几口风,而后又将枪口朝天上试了一个打鸟的动作。父亲眯起一只左眼,用右眼对准枪管,先看看管筒内是否通畅,然后又对准准星做了个瞄靶的动作。父亲似乎觉得他的枪没有不正常的因素,他觉得他每次出猎前对枪的检查是必要的。

父亲将竹筒里的火药硝倒进了枪管里,父亲倒火药硝的时候相当细心,他往枪管里倒了一勺之后,再从那个牛皮袋里舀了二三十粒铁砂倒入枪管中。父亲用枪把轻轻地敲打石板,有意让枪管内的火药和铁砂混在一起,混得实在。之后,父亲在枪管尾部塞上一粒响炮。事实上,那个响炮是夹在一张红色的双层纸中间,也叫响纸。其实,那张黄豆大的响纸作用很大,只要你抠动扳机,扳机上的弹簧会直撞响纸,响纸爆炸而引动枪管内的火药爆炸,这样才算打响一枪。如果响纸潮湿了,你有再好的枪和再好的火药,都不能把枪打响。所以,作为一个猎人,保护好响纸是至关紧要的。

父亲背着上膛的猎枪上路了。父亲的脚步如猫步一样轻盈,生怕走出响声来影响猎物的出现。父亲的眼睛四处搜巡,时而往左看时而往右看,时而往上看时而往下看。父亲常说,往往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才是有猎物的地方。

父亲那样毫无收获地在林中转了一个钟头,觉得地上跑的猎物似乎都结婚进洞房了,鬼影都不见一个。想想,他放弃寻找地上猎物而开始寻找天上飞的鸟类。

此时,天空一声惊雷,吓得父亲打了一个喷嚏。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那锅底般的黑云低低地扣下来。父亲立刻闻到了一股潮湿、窒闷的气息。冷风一阵阵掠过,滚雷就在脑门上压过来。这时,又一声惊雷,把头顶上的厚云裂开了一道缝隙,雨水就从那缝隙中泼洒下来。闪电一道接一道,狂风裹着暴雨,席卷了整个山壑。

父亲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吓懵了。猎枪湿了,响纸湿了,火药在竹筒里成了芝麻糊。此时的猎枪已成一杆废铁。

父亲站在雨中仰头看着天空,任凭雨点向他砸来。开始父亲觉得那雨点砸对脸的时候真的有点痛,后来就感觉不出来了。这也许是父亲被冻坏了身子的缘故,要不,怎么能没有感觉呢?父亲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便用手捏住鼻孔朝地上喷出一泡鼻涕,然后又打了一声喷嚏。他觉得他打喷嚏的时候很轻松,他抽了抽鼻子的肌肉,试图多打几下喷嚏,好让自己舒服一些,但父亲的喷嚏似乎也打不出来了。于是,他发现他的手脚没有了力气,他感觉到他发烧了。

尽管如此,父亲并没有被那场雨所击败,他并没想退出山林打马回朝。他只是想在林中寻找一些我母亲能吃到的东西。

雨似乎渐渐小了,甚至小得远远地离开了那片山林。天空好像没有露脸的太阳。大地还是一片阴森。父亲在一棵大树的背面脱下衣裤,然后用双手使劲地将那些衣裤拧出多余的水分。

父亲似乎发现了新的秘密,父亲听到大树上吱吱唧唧的麻雀鸟叫的声音。父亲抬眼朝树上望去,他看见树上有好多个鸟巢。这棵树有那棵树也有,看着看着,父亲似乎高兴起来,几乎每棵树上都有七八个麻雀的鸟巢。

麻雀吱吱喳喳站满大树上,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有些鸟时而在高空旋转时而向其它鸟群俯冲,有的用喙在叼啄自已的羽毛挠痒。父亲抬头仰视那些嬉戏的鸟群,似乎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张网,统统把它们捕杀掉,他要把它们的肉变成自己的肌肉。

后来我想,父亲之所以有那样的勇气来消灭麻雀而给家人填饱肚子,那是因为人们在动物界有着一致的口碑。他们能吃的肯定吃,决不嘴软。如果说人们的原始捕猎过程存在危险,那么,我们的先辈们征服禽兽的力量和吃掉老虎吃掉毒蛇的勇气和智慧统统是饕餮之徒。后来我知道,我的想法几乎是正确的。

父亲将出门时背在身上的背篓轻巧地背起来,像只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了树丫上。父亲开始伸手进第一个鸟巢的时候,忽然从巢中噗噗地飞出两只麻雀,父亲惊恐了起来,全身立马竖起鸡皮疙瘩。父亲一只手紧紧抱住树丫,另一只手从巢中摸下去。父亲开始觉得他的手触及到一团肉坨坨的东西,父亲知道那是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父亲把雏鸟抓在手心的时候,鸟儿唧唧地叫。此时,那对曾经被惊恐而逃的麻雀迅速地飞了回来,站在父亲的周围吱喳地哀鸣。时而跳到父亲的眼前,时而飞扑向父亲。那对麻雀爸妈为了想从我父亲手中夺回它们的儿女,它们表现了令人惊恐的攻袭能力。

尽管麻雀妈妈和麻雀爸爸跟我父亲拼命地争夺,但终夺不走我父亲手中的生命。

父亲贪婪地把那两只幼鸟放入身后的背篓,接着又沿着另一枝树丫攀爬而去,那里有一个更大的鸟巢。父亲用同样的方法将手伸进巢中去的时候,两只黑油油的麻雀噗地飞出洞口,这次父亲似乎被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树来。父亲立即稳定情绪,迅速将手伸进了巢中。此时,那对凶恶的麻雀妈妈和麻雀爸爸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回来,啾啾地狂叫着直冲父亲手中的鸟蛋。父亲被那两只老辣的麻雀爸妈叮得手背流出血。父亲手中的鸟蛋瞬时掉到树下。

父亲坐在树丫上看着流血的手背,然后抬眼望着树干顶端那两只怒视着父亲的麻雀爸妈。父亲从来都没有看见麻雀妈妈这样正义地攻袭过人类。此时,散落在各树之中的麻雀渐渐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在父亲的头顶,数百只红色的眼睛发出火一样的愤怒。黑压压的雀群好像洒在天空的墨水,向我父亲泼洒下来。

父亲把头埋入腹中,挥动那血淋淋的双手,在抗击那群凶猛的麻雀妈妈。麻雀妈妈为保护它们的儿女不惜一切代价将生死置之度外。麻雀妈妈的精神让我父亲惧怕。于是,父亲开始犹豫起来,他觉得他为了他的儿女而去吃掉麻雀妈妈的儿女,这未免太残忍了,甚至他觉得他很不人道。他很想放弃这次捣巢取卵的行动,但他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觉得他的老婆孩子必须活下去,老婆孩子要活下去就必须吃掉麻雀蛋吃掉麻雀的儿女,甚至吃掉麻雀妈妈。这也许就是广播里经常说的“大鱼吃小鱼”的道理。他不能放弃,他怎么能放弃呢?

父亲没有顾及麻雀的狂叫和咒骂,他发誓一定要捕杀它们而拿去滋补我的母亲。

父亲爬了十来棵大树,捣了三十来个鸟巢。这样算起来,似乎父亲的收获不小。当父亲准备收拾东西回村时,他才发现背篓里得到的鸟蛋不过三十来个,雏鸟十来只。想起来真是少得可怜。

父亲觉得不过瘾,父亲重新爬上第十三棵树去掏第三十九个麻雀鸟巢的时候,那个鸟巢似乎是父亲一生中见过最大的一个。鸟巢架在树的顶端,有三枝树丫护着鸟巢四周,远远望去,犹如一口鼎锅架在三角灶上。父亲使尽全身力气飞快地爬到距离鸟巢不远的地方,他站稳脚根歇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准备掏巢的时候,黑压压的麻雀妈妈像蜂群一样吱喳地朝着父亲扑了过来。父亲一时反应不过来,父亲当时只认为麻雀的扑人行动只是为了背篓里的麻雀蛋和那十来只毛茸茸的雏鸟。父亲没把那数百只麻雀妈妈的行动当成一种对他的复仇而提高警惕。父亲的左手紧抱大树主干,右手逐渐地朝着那个鼎锅般的鸟巢掏去。当父亲的手在距离巢口不到一米的时候,忽然从巢中飞出两只怪物来,父亲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还没有反应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父亲的左眼被那只凶猛的怪物啄了一下,紧接着又被第二只怪物啄了一下。父亲开始觉得他的左眼空荡荡地一片疼痛,他觉得他的左眼似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同时,又被那只怪物啄了脸颊,那只怪物飞离他脸颊的时候发出“你好,你好”的声音。那时父亲慌了手脚,火速地将脸紧紧地贴着树干,双手死死地抱住大树,任凭那些麻雀鸟群的叮啄。父亲曾试图开口呼救,但无法抬头。父亲的脸上被那两只怪物来回地攻袭,那两只怪物的声音绝对不一样,一只鸟朝父亲的脸庞袭来,啄上父亲的眼睛时,那鸟叫道:“你好,你好”。

另一只鸟又从高处扑来,双爪抓住父亲的脸,也叫了声:“妈的,不好。”

于是,那两只鸟轮流攻击父亲的同时,父亲耳边响起鸟叫的声音:

一只粗声音:“你好。”

另一只细声音:“妈的,不好。”

一只粗声音:“你好。”

另一只细声音:“妈的,不好。”

父亲在自救的同时,也在嚎啕地呼喊着。

父亲呼喊的时候,嘴里无意识地叫了声:“鹦鹉,你他妈的走开!”。

父亲忽然想起了鹦鹉,是因为只有鹦鹉才能说出人话,也只有鹦鹉,才会骂人。

其实,父亲知道,那个年代的人饭都吃不饱,哪里有米养鹦鹉?都放生了。父亲试图睁开眼睛,看看那一对被人遗弃的鹦鹉。可父亲四肢已经没有力气,他的身体瞬时像块带血的抹布,从树上滑到了树根底下。

父亲往树下滑动的那一瞬间,树上的几百只麻雀蜂拥般地随父亲扑了下去。

父亲在麻雀的欢呼声中昏昏噩噩地听到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声,他从歌声中看到了我张晓海的笑脸,他说,晓海,你给我唱《东方红》吧,爸喜欢听。

其实,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幻觉,父亲在大树下早就昏迷了过去,没有什么人的歌声,只有复仇的麻雀在歌唱。

在那个困难时期的年月里,到山里采野磨菇是家乡人填饱肚子的惟一途径。特别是雨后的山菇更加吸引人。刘二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山拾磨菇的。

刘二发现我父亲的时候。他看见我父亲像一只刚生下的牛犊,全身血淋淋的在大树下呻吟,非常恐怖。刘二以为撞着鬼了,转头就往林子外跑。父亲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便朝着响声拼命地呼叫救命。刘二听到救命二字,便悄悄地走回头,在距离父亲有七八米的地方偷窥着父亲的举动。父亲抬头挥动着那双无力的手,就昏了过去。

这个时候,刘二才慢慢地走近那坨血肉不清的肉团。刘二用脚尖撩动父亲的屁股,先是看看有没有反应。然后,刘二又把父亲的脸朝他转过来,试图辨别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是谁。当刘二看见父亲满脸的碎肉和一只空荡荡的左眼时,刘二惊恐得大叫一声,几乎想呕吐起来。

刘二认不出父亲的样子,刘二开始犯愁起来。刘二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刘二首先考虑的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到底是被人砍了或是被别的兽爪抓破了脸?刘二知道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搏斗,甚至是一场战争。刘二试图从那张肉饼般的脸上辨认出伤者的身份,但他还是认不出来。好在树根下的那只背篓里有吱吱唧唧的叫声传入刘二的耳朵,刘二开始注意背篓里的动静来。于是,一杆十分眼熟的猎枪映入刘二的眼帘。刘二端起猎枪看了看,知道这枪是老村长张奎的无疑,便丢了枪又去翻了张奎的裤腰,因为刘二知道,张奎的裤腰上有两样东西是刘二知道的。第一件是张奎的裤腰带是用一枚乾隆年间的铜钱系牢的,那乾隆年间的铜钱金黄金黄地系在张奎的肚脐上,真令人羡慕。张奎裤腰带上的第二样东西就是牛皮烟袋,像张奎那样的牛皮烟袋在村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刘二翻开父亲的裤带时,果然发现了那枚金黄金黄的铜钱。尽管那天刘二找不到父亲的烟袋,但刘二相信那个满脸肉浆的人肯定是张奎之后,刘二立马解开自己的裤扣,掏出自己身上的水枪朝着我父亲脸上的伤口射洒下去。我家乡有一个消毒伤口的最佳土方,那就是用人体的热尿去消毒,也就是刚射出来的尿对伤口的消毒是最有效的。刘二用他自已的尿在给父亲洗伤口。也许是尿的作用,或是尿的刺激,我父亲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喊着我母亲王秀菊的名字。

刘二把父亲抱在怀里,随声应道:“秀菊在你身边,秀菊在你身边。”说着,刘二蹲了下来,把我父亲背在他身上。

刘二把父亲背到我母亲的床上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父亲张奎出门前的原貌和父亲张奎被刘二背回家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走前是张奎,回来却已经是张鬼。

从那天起到今天,几十年了,我父亲张奎有张卡西莫多的丑陋的脸。除那张恐怖的脸外,父亲不会走路,他走起路来都像麻雀一样跳着前进。父亲每跳一步,那张鬼脸就往地下点一次头。父亲每次上街的时候,鸡见鸡飞,狗见狗逃,孩子见了哭的不敢再哭,不哭的反而被吓得哭起来。记得有一年春节,村巷里的鞭炮刚刚烧响,每家每户的砧板在咚咚砍鸡切肉的时候,父亲跳了出来,父亲跳进街巷的时候,全村的鞭炮不响了,原先听到那咚咚的砧板砍肉声也停止了。父亲的出现,弄得全村变得恐怖起来。

从那时起,父亲像个幽灵一样搅得村里鸡犬不宁。听老人们说,村里的鸡已经有好多年没啼鸣了,村里的狗也有好多年没吠了。我想,也许几十年前的鸡狗也像今天一样根本就不知道鸣啼,怎么能怪罪于我父亲呢?简直是无稽之谈。

其实,父亲是个十分本分的人,他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

也许我现在说这些,恐怕没有人相信,但父亲着着实实如此生活了几十年。后来我读了大学,问了不少专家。有的专家说不可思议,有些专家说那是我在放屁。但有几位专家用神经学理论给我解释了父亲的病因。

专家说父亲得的病是一种叫做神经毒的病,就像有的人被毒蛇咬伤医好后中了蛇毒而不会走路,只会爬行。就像有的人被狗咬伤后中了狂犬病一样学狗走路。其实,狂犬病也是狗的神经毒,它可在人体内潜伏几十年。还有猫爪病和鼠疫,这些都是神经毒的病因所在。我父亲张奎中的也许是鸟的神经毒,尽管我们目前还没发现鸟的神经毒对人体有害,但我父亲张奎的这一现象足以说明那是鸟神经毒的病兆。

专家们当时听了我对我父亲的叙述,很是同情。他们把我父亲列为一种有可能是中鸟神经毒的病人而准备进行研究。可遗憾的是,父亲在即将得到科学家们进行研究的时候,离开了人世。父亲死的那天,北京城的气温高达42摄氏度。

父亲断气的时候,他枕头下的收音机一直在对着父亲广播。我知道那台收音机一直跟随父亲几十年了,父亲是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做伴的。父亲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收音机里正好说:

当人们在听不到麻雀鸣叫的今天,北京出现百年不遇的沙尘暴肆无忌惮地把千年古都的朱门绣户及皇家琉璃瓦涂抹得黄沙遍地。那场令人恐惧的沙尘暴刚吹拂京城不久,更令人担心的高温天气又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可谁也想不到,就在那个初夏的日子里,北京的气温一夜间从平常的30℃上升到了高达42℃。人们似乎看到了笼罩在他们上空的不是蔚蓝的天宇而是即将堕落的太阳。

我想,虽然父亲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但我相信父亲的大脑并没有死,父亲一定会听到收音机里那一个个沉重的话题。

母亲把父亲的那台收音机和那三张与麻雀有关的奖状收拾起来,用红布包好之后,一同放入父亲的棺材里。然后母亲叫我在父亲的灵位上写上“灭雀英雄张奎之灵位”。我没有写,我怎么能写呢?我把为什么不写那几个“灭雀英雄”的道理说给母亲听,可母亲很不高兴,母亲说我如果不给她写上去,她就随我父亲一起走。听了母亲的话,我当时真的恐惧起来,生怕母亲随父亲一起飞入天堂。我犹豫了一下,便对母亲说我写,我立即就写。于是,我在父亲的灵位上摆好笔墨,我把“灭雀英雄”的“灭”字写成“天”字。这样,“灭雀英雄张奎”变成了“天雀英雄张奎”。母亲晃眼一看,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紧接着,我在灵位旁写着:“音容笑貌永在,张奎仙逝长存”的挽联的时候,刘二来了。这位父亲的救命恩人后来成为我的二叔的老人走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几十年前那个高会计。高伯伯给父亲烧了一炷香,抬头看了灵位上那句“张奎仙逝长存”的挽联之后,他说在我们家乡里,凡是四十岁以下的人都不知道张奎的真正名字了,而只有那些四十以上的人偶尔提到张奎这个人。

那天来的人不多,是因为父亲生前被人们当成怪物一样被蔑视了。

我和妻儿守在父亲的灵柩前,女儿看到灵位上那几个字,便好奇地问我。女儿说:“爸爸,那是爷爷的名字吗?”

我说:“是的。”

女儿摇头起来,女儿说:“爷爷的名字怎么那么长?”

妻在一边说:“傻孩子,那是爷爷的灵位,爷爷的名字叫张奎。灵位上写的是天雀英雄张奎之灵位。”

女儿似乎觉得“天雀”二字不可理解,便对我说:“爸爸,什么叫天雀?”

我说:“天雀就是麻雀。”

女儿又说:“什么叫麻雀?”

我说:“麻雀是一种很美丽的鸟。”

女儿狐疑起来,女儿说:“麻雀会结婚吗?”

妻在一边笑了起来,觉得我们的孩子已经知道提出问题了,便答道:“麻雀当然会结婚,它像人一样也会生孩子。”

女儿说:“我能够看到麻雀吗?麻雀都在什么地方?”

妻说:“只有在公园里才能看得见。”

女儿将头轻轻地向她母亲转过去,说:“为什么?”

妻说:“因为麻雀太美丽了,所以人们才把它放到公园里养起来,让孩子们观看,在其它地方是很难看到麻雀的。”

妻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妻把我们的女儿揽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背,并对女儿说:“睡吧,天快亮了。”

我看到女儿乖乖地躺在妻的怀中睡觉,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夜没有合眼,我觉得很累,我的眼睛几乎打起架来,我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妻似乎觉得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就起身到灵位前舀了一碗姜糖水。妻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递给我,妻说:“喝吧,姜糖水一来可以提神,二来可以驱寒。”

我接过妻递过来的糖水,一口气把它喝完。顿时,一股甜甜的暖流传遍我的细胞,甚至直冲我的神经。我伸了一个懒腰,我从父亲的灵柩前站起来,我忽然听到父亲的棺材里有声音传出来,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感到好像不是父亲的声音,我低头把耳朵贴到棺材上,才细声细气地听到那是棺材内的收音机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父亲入棺时,母亲放进去的是父亲一生钟爱的收音机。收音机里的话开头我记不清了,我只听到:

十八世纪的1774年,欧洲就有过类似中国的灭雀战争,普鲁士国王下令消灭麻雀,并宣布杀死麻雀有奖赏。百姓争相捕雀。不久,麻雀被捉光了,各地果园却布满了害虫,连树叶也没有了。国王不得不急忙收回成命,并去外地运回雀种,加以繁殖保护。

我想,父亲躺在棺材里听到的声音远远比我在外面听到的多得多。我没有必要去为父亲担心什么,我只觉得他老人家在瞑目之后还能接受收音机里播音员的教育,这就够我放心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台,才忽然听到屋外吱吱喳喳的麻雀的欢叫声。我们村多年来没有听到麻雀鸟叫了,我推窗往外看去,才发现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我们村里的鸡终于叫得很有规律,村里的狗也吠得像唱歌一样有旋律了,这些现象几乎是几十年来村里没有的。

人们看到这些现象,都说张鬼死了,这是鸡欢狗乐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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