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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遗产

写给迦都勒·孟代斯

虽然上班的点还没到,但从巴黎各个地方的人们急急忙地似海水般潮涌进法国海军部的门口,因为元旦将要来临了,此时是各个职员表现进而晋级的关键时候。咚咚的脚步声充斥在那座又高又大的建筑物,其中道路七拐八绕,人走在里面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各科各司办公室的门分布在道路的两侧,简直无可计数。

各个职员都纷纷钻到各自的办公室里。和那些先到的同事们问候一下,换下身上笔挺的西装穿上办公的旧衣裳,随后坐到自己那张桌子后面,看着堆满桌子的各类需要他处理的文件。之后,人都转到隔壁的办公室去打探消息。首先打探的是科长上司上班没有,他的神色有无不对,当天的到文多不多。

通用物资调配科的收文职员蒂莫西·赛待豪先生,他原本是海军陆战队的一个退伍军人,资历的积累使他现在做到了主任科员。在那天早上,他在一本很大文件上面登记他先前从秘书厅派来的送文员手里接到的所有资料。他对面坐的是发文员肥皂老爹,一个由于夫妇间的不幸事件弄得部里路人皆知的老糊涂虫,他正用笨拙的手录着科长的一封电报,侧着身子,斜着眼睛,边打边看用一种小心谨慎的抄写人的千篇一律的姿势专心致志的工作。

赛特豪先生有点肥胖,在地中海的周围还能发现几缕白发竖在脑壳边,他一面工作一面说道:“三十二封由土伦打过来的电报,几乎和另外四个军港给我们的总数一样多。”之后他又向肥皂老爹问到了那个每天早上必然出现的问候:“喂,肥皂老爹,尊夫人可好?”

那老头子一边继续他手头的工作,一边答道:“您很明白,赛特豪先生,那件事令我难过极了。”

收文员听到了这句从不变更的话便笑了起来,他每天早上都要这样笑一阵子。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查德先生走了进来。他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健美的年轻人,穿着打扮都十分考究,总以为仪表和态度比他的地位高些,觉得自己是降了格的。手上戴着一个大钻戒,镶金的手链和金丝眼镜,那东西是做样子的,因为他工作的时候总是把它取下来,为了能够让袖头上的那些闪闪发亮的大钮扣能够让人很好地注意到,他经常对人指来点去的。

刚推开门就问到:“今天的公事多吗?”赛特豪先生答到:“横竖全是从土伦来的。元旦快来临了;自然地他们都卖力干了,那边。”

此时另外一个科员,幽默而风趣的墨菲先生,也进来了,他笑着问:“我们这样,还不算卖力吗?”

说完他取出表来看了一眼,就高声说:“还不到十点,大家伙都来了!小查德!您说怎样,这件事?而且我十分愿意和你赌一下:那位敬爱的劳雷斯先生,已经在九点钟和我们的大名鼎鼎的科长同时来到了部里。”

收文员停下了他手头工作,把手中的笔夹到了耳朵后面,趴到了桌子上说到:“哼!这一个,好说,他要是出不了头,肯定不会是他没有尽力!”

墨菲先生坐把腿跷在桌子上边晃荡着边说:“不过他以后肯定能够出头,赛特豪老爹,他以后肯定能够出头,请您放心。我愿意出一百个金法郎和您打赌,假使他要到十年之后才做科长,就当是我输了,否则,您只要赔我一个铜子儿,怎么样?”

查德先生在火炉前面烘着两条腿取暖,边卷着烟边说:“够了!换作是我,与其像他那样劳苦终日,还不如一辈子只拿三千六百金法郎一年……”墨菲把腿从桌子上跷下来,随后用一种轻蔑的态度说:“话虽如此,老朋友,但在今天12月20日,您还是没到上班时间就已经坐到办公桌前了。”

可另一位却用一种冷漠的表情耸了耸肩:“当然!我也不愿意大众从我背后跳过去!既然您各位每天到这里来看天明,我虽然可怜各位性急,也只好随大流走了。但是比起劳雷斯喊科长做‘恩师’,每天要到六点半钟才出部而且带着公事到家里去办,却差得远了。而且我本人,是在上流社会交际场里出入的,我有其它别的事情占用了我的时间。”

赛特豪先生此时已经停下手头的工作,他两眼失神地瞪着空气发呆。末了他问:“您是否相信他今年又能够晋级?”

墨菲说:“我相信他肯定能够晋级,而且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那样乖巧不会没有好处的。”

所以他们谈论到晋级和奖金这两件没完没了的问题,最近这段时间,这些问题使这个被官僚们占住的蜂窝,几乎都被他们吵到天上到了。

他们揣测各种机会,计算各种数目,打量各种头衔,斥责各种先前所发生的不公平。他们没完没了地重复着昨日的话题,并且到明天,同样的话题必然毫不变化地又被人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提出来。

这时一个新的科员进来了,身材短小,脸上毫无血色,如大病初愈一般,那是柏得士先生,他的生活就像是在大仲马一部小说里发生的一样。什么事在他眼里都会变成非常意外的冒险,每天刚上班,他就要把他的昨天碰到的希奇古怪的遭遇,讲给他的伙计墨菲听。如说在他家里遐想出来的惊天动地的事件,在半夜里三点多钟,他听到在他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人在喊救命,于是他打开窗子去看。每一天,他总能够劝开打架的人,抓住失惊的马,救出遇险的女人,既使他身体极差,却总是用一种迟缓而自信的语气,不停地讲说着各种各样由他自己解决的麻烦事。

当他听到他们正在谈论劳雷斯先生,他就嚷道:“再过几天,我要找这个混小子算帐;而且,假若他现在我面前,我就要揍他一下,让他死了这份心!”

查德本来在那里吸着烟,此时冷言冷语说道:“你很可以从今天起就揍,因为我得到准确的信息,知道今年因为要把位子留给劳雷斯,所以大名已经是船搁浅滩了。”

柏得士举起手来:“我对天起誓,假若……”还没等他讲完,那张门突然又打开了,一个矮小身材的少年神色匆忙的走了进来了——这少年蓄着一簇海军官长式的或者律师式的长髯,戴着一条很高的硬领,露出一种匆匆说话的神情,好像他永没有时间结束他的议论似的。他用不能浪费时间的忙人的姿势和大家握了手,然后转向收文员说到:“亲爱的赛特豪,您是否愿意拿沙白鲁在1875年为土伦军港采办船缆的卷宗给我?”

赛特豪站起来,从他身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纸盒子,从中拿出一包捆在一只蓝的卷夹子里面的文卷交给他:“就是这些,劳雷斯先生,您可知道科长昨天在这个卷宗里面拿走了三封电报吗?”

“知道。那三封电报也在我这里,谢谢。”

说完他又急急忙忙的走了。

刚关上门,查德就大声说:“哼!神气什么!仿佛自己已经是科长似的。”

墨菲接着说:“等着吧!等着吧!他要是做科长,比我们哪一个都要早些。”

赛特豪先生也没有继续他的工作。似乎有心事在那里出神。之后,他又问:“他的前程比我们都好,那孩子!”

但查德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小声说到:“要是把那些拿部里的事看成一种职业的人而言,他还不错。要是以另外的人而言,他也就是那样……”墨菲接过他的话茬:“那您是否想要做大使呢?”

另一个显示出不耐烦的神色:“这问题与我毫不相关,我真不爱理会这些!我只是说说科长的归属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肥皂老爹,那位发文员,还是在重复着他的抄录工作。但有点心不在焉,他不断把笔头一下一下在墨水瓶里蘸墨水,之后他生气地在那块浸在小玻璃盂里的海绵上擦着笔头,却一个字也写不成。黑色的墨水只是顺着笔尖流下来,滴到纸上变成一滴滴的斑点。这个发糊涂又发急的老翁,这些天老是如此,总是盯着本应重写的文章无言地发呆,最后他用一种低而凄凉的声音说:“看吧,这又是掺了假的墨水……”引得同事们哈哈大笑。赛特豪笑得不断拍打着桌子;查德笑得前俯后仰,如同要把身躯退到壁炉里去似的;墨菲笑得左手捂着肚子,咳嗽,右手晃来晃去,仿佛手刚洗过还没干似的;柏得士虽然向来总把可笑的事当作悲哀,却被这老头追得喘不上气来。

但是肥皂老爹还是用自己的衣襟里子擦了擦自己的笔头,说到:“有什么好笑的?我就不信这个邪,我非再多做几次。”

他从他的文件夹里取了另外一张纸出来套在格子纸上,动手按照头衔写着:“部长同寅先生……”那笔头,却不再漏墨水,而且规规正正地写出了每一个字母。所以那老爹又重新歪歪地坐好,接着他的抄录工作。

另外的几个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工作而止住笑声,嗓子都快笑哑了。他们对于这老爹所做的这种同样的恶作剧,迄今为止好长一段时间了,但这老爹却并没有识破他们的伎俩那就是在拭笔的湿海绵上面滴了几点油。笔尖一下蘸上了上面滑润的油,墨水当然会沿着笔尖往下滴了,以至于因此那位发文员竟一连几个小时地发急发糊涂,换了不知多少新的笔头和墨水,一直嚷着那些是假货,却从未想过海绵有问题。

如此这般,恶作剧转到歪缠和胡闹的行动上面了。他们把老爹的烟丝掺上点火药,在老爹的水杯里倒上一点苦涩的东西,他偶尔喝一杯儿,他们就告诉他,让他相信自从有过巴黎公社,大部分的日用物品全部被公社余党掺了假,目的是激起人民对政府的恶感从而再来引起一场革命。

结果他对于那些无政府党怀着一种敌视的心态,认为他们在四处埋伏,四处躲藏,认为有一个射藏在幕后而骇人的隐名者正制造一种神秘的恐怖。

忽然,过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

他们当然清楚,那就是科长房旅加德先生生气揿铃的声音;所以他们都各自连忙走出这屋子的门,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去。

赛特豪继续他的登记工作,之后他又再次搁下了笔,抱着头在那沉思着。

他最近考虑让他烦恼的这件事已经好久了。他原本是海军陆战队的上士,受伤三次——一次在非洲南部,两次在交趾,得到了特别恩典才调部办公,以前,他长期在属员的职务上遭遇过许多艰苦和酸涩;因此他把权威,长官的权威,认为是世上最体面的东西。一个科长,在他眼中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荣耀的人了;反而那些时常被其他人称为“这是一个马上就升官的精明能干”的科员,他认为都是另外一个种族的人,在他心中着实有点看不出来。

因此他对于他的同事劳雷斯,在他眼中几乎同偶像是一个级别的,而且他蓄着秘密的期望,期望能够招他为婿。

他的女儿,将来会非常富有的,特别富有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因为他的阿姐赛特豪小姐,手边管着百万金法郎的家私,整整有一百万,全部都安全地存在银行里,有人说那都是她从前用爱情换来的,但是由于她到晚年加入了宗教,所以这些钱又是纯洁无暇了。

这个以往游乐于情场的老小姐,早就带着五十万金法郎退出了情场,从此过着节俭的生活,甚至节俭得有点过度了,因此五十万金法郎也由原数翻了一番。这些年来,她就住在她这个兄弟家里,他兄弟早年死了妻子,只带着一个名叫爱丽丝的女儿生活;但是她一心聚积钱财,对于家用只拿出一笔小小的数目,而且时常对他的兄弟说:“这算不了什么,这些全是留给你的女儿我的侄女的;不过你快给她找人家吧,因为我想尽快抱侄外孙。怀抱一个出自我们血统的孩子何等快乐,她的快乐也可以传染给我。”

此事在海军部里早已是人人皆知的;而且绝不缺少求婚的人。有人说是查德,那个帅气的查德,本科的那只狮子,怀着一种看得出的企图,在赛特豪老爹身边周旋。不过这位退伍的上士却是一个有丰富的经历的老江湖,他所期待的是一个有好前程的孩子,一个会做科长并会给他,给老年的上士蒂莫斯添光加彩的孩子。劳雷斯很合他的条件,而且他早就想找一个方法把他引到他家里来。

突然他站起来拍了下手掌,他想到好办法了。

他很明白各人的弱点。认为若要利用劳雷斯,只好由虚荣着手,由职业上的虚荣着手。他能够向他要求保护,如同旁人去要求一个国会议员似的。如同要求一个大人物似的。

这几年以来,赛特豪没有晋过级,原以为在今年这个梦想肯定能够成真。因此他能够假装糊涂去请求劳雷斯,随后就能够如同道谢一般邀他吃饭。

有了这种想法,他马上付诸于行动。于是打开柜子,取出放在里面体面的衣服,换下身上旧的办公衣服,之后,带上所有和他这位同事职务相关而业已登记过的文件,走到劳雷斯一人独占的那间屋子里去,——由于工作特殊还有他的精明能干,因此他有单独的办公室。

此时劳雷斯在他的办公室后,围着许多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符号的散乱纸片和打开的卷宗上面写着什么。

当他看到赛特豪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就用一种显出尊敬意味的亲切语调问:“怎样,老朋友,您是否带给我不少的东西?”“是的,很多,而且我还有话和您谈。”“请坐,老朋友,我洗耳恭听。”

赛特豪坐下,喉咙似乎有点不舒服,轻轻地不断地咳嗽着,显现出不自在的神情,最后,才用一种不甚自在的声音说:“我是为一件事来的,劳雷斯先生。我就直接说了。我如同一个老兵一般仍旧是直快的。我来的目的是想得到你的帮助。”

“什么事啊?”

“坦白的说。今年我很想得到晋级的待遇。但是想不到谁能帮助我,所以我来请求你的支持。”

劳雷斯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潮,有点惊讶,却也高兴,心里充满了骄傲。但他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来缓缓回答道:“但是我在这里算不了什么,老朋友。比起快要升做主任科员的您,我又算什么呢。对此我也无能为力,请您相信……”赛特豪用一种充满了敬意的恭敬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你太谦虚了。我们的科长都很听您的话,因此若是您能替我美言几句,我就高枕无忧了。请您想想吧,我在十八个月之后,就到了退休的时候,若是在那之前还没有升职,那末每年就要少得五百金法郎了。我也知道有人这么说:‘赛特豪富裕着呢,他姐有一百万。’的确,我姐有一百万,但是她那一百万却是做本息的,因此她不拿出来。那款子是给我女儿的,这句话也对;但是,我女儿和我,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那末到了我的女儿和女婿闹起阔劲儿时候,我一定差得很远了。您现在肯定了解这种情况是不是?”

劳雷斯点头表示已经明白:“对,您说的很对。令婿也许未必完全合您的意。那样也只能靠自己了,也就自在多了。总之,我答应尽力替您做一下,我以后会向科长谈谈,给他说明情况,要是有必要的话,我打算坚持到底。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赛特豪激动地站起来,握着他同事的双手,用一种军人式的握手方法紧紧地握着摇了几下;最后他低声地说:“谢谢,谢谢,请您相信吧,如果我时来运转……只要我能够……”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来结束他的话就离开了,走郎里传来他那种老兵式的拍子响亮的脚步声。

还没等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铃声,于是他开始跑起来,因为那铃声是如此的熟悉。那正是科长房旅加德先生传唤他的收文员。

几天之后的某个早上,赛特豪在他的办事桌上看见了一件封着口的信,打开之后上面写的是:启者:得到可靠消息:部长根据我们的司长和科长的申请,在昨日通过了阁下晋级为主任科员,此事明天即可下达正式命令。现在,阁下应该一无所知,然否?即颂近安。

劳雷斯启

蒂莫西马上跑到帮他大忙的劳雷斯的办公室里,给他道谢和道歉,表示拥护他,不断诉说自己是如何的感谢。

第二天,果然每个人都听说劳雷斯先生和赛特豪先生都晋了级。剩余的职员只能等到下一次机会了,但也并不是一无所得,他们都能得到一笔由一百五十至三百金法郎不等的奖励金。

柏得士先生竟声言要在某一天半夜里,等在劳雷斯居住的地方去守候着,看到他就痛揍他一顿,令他以后嚣张不起来。其余的人员却都一言不发。

下一个星期一那一天,赛特豪刚上班就去找他的保护人,脸上满是严肃的表情,走进那间屋子,而且用绅士的语气说到:“我希望您愿意在新年里头,赏光到舍下吃年夜饭。日期由您来定。”那位略受惊讶的少年抬起头来,而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同事;之后他为着揣摩这个邀请的用意,因此并没有把视线移开多少,口里却回答道:“可是,老朋友,因为……这一向的晚上,我已经和别人约定好的。”

赛特豪用一种好好先生的语调说到:“仔细想一下,您如此地帮助我们,就请您不要拒绝我们让我们受愧。我现用我自己的和我全家的名义请求您。”

优柔寡断的劳雷斯仍旧没下定决心。他虽然理解同事的心情,但是因为没有时间来考虑和权衡自己是否应该答应他的请求,以至于一时间愣在那里。最后,暗自思索到:“我去吃饭的时候绝不多说话不就行了。”所以就非常愉快地告诉他决定在星期六。并且带着微笑加上一句:“如此我第二天不必早早起床。”

赛特豪先生住在戈利希布街的尽头,住在七楼上,并且房子还带有阳台,在那里能够俯瞰全城的风景。家里有三间卧室:他自己,他姐还有他的女儿,每人各住一间,剩余的一间既是客厅也是餐厅。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已经为今天的这顿饭安排好丰盛且美味的饮食,就连菜单也煞费周折。最后才决定下来:一道蛋花原汁肉汤,一道用咸虾和香肠镶的什锦冷盘,一道龙虾,一道烤肥子鸡,一道罐头青豆,一道鹅肝冻,一道生菜,一道冰淇淋以及饭后果品。

鹅肝冰,是它到一家很有各的熏腊店里精心挑选的。只有一点点就花掉了四个金法郎。还有红葡萄酒,赛特豪却只是从他平时买饮料和散酒的一定小店里买来的。他并不想去大酒店买,原因就是:“小酒店很难有机会卖掉他们那些上等酒。如此一来他们把上等酒很久地放在酒窖里,因此他们的上等酒都成了顶陈的。”

星终于到了约定的那天,为了保证一切都已经预备停当,他比平时回家要早了些。他的女佣人给他开门了,她脸色红彤彤的,仿佛是她刚吃完辣一般。因为她恐怕大铁灶不能应时,刚到中午就在灶里生了火,因此她的脸被整整烘了大半天;并且她因为慌张弄得手忙脚乱。

他来到饭厅里去检查所有的摆设。在那间小屋子中间,小圆桌在挂着绿色罩子的灯光照射下竟成了雪白的一大片。

圆桌上放着四只盘子,在上面都放着一方由赛特豪小姐——那位姑母——折叠的方方正正的饭巾,旁边摆放着整齐的白色金属的刀叉,前面并排一大一小两只酒杯。赛特豪认为这个东西看起来不顺眼,便喊了一声:“玛丝洛娃!”

客厅旁边那张门打开了,出来了一个又瘦又矮的老妇人。她比她兄弟整整大了十岁,一副窄窄的脸被包围在那些用纸卷卷好的白色鬈发中央。她的微弱的声音就是和她的狭细的矮小身材相比,也似乎显得有点弱小,她拖着脚步无精打采地走着。

在其青春的年代,任何人见到她都会说:“何等娇小玲珑的尤物!”

如今她只是一个又瘦弱又老的老太婆了,由于往日的习惯,依然清洁好动,性情固执,而且生性多疑,脾气暴躁。但自从她加入宗教之后,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艳史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问:“还需要什么吗?”

他说:“我觉得两种酒杯太不气派了。假若换作葡萄酒……我认为在这也仅仅多花三四个金法郎,但马上就可以拿些长颈杯子摆在桌上,那么这个厅子看上去就显得特别有格调了。”

赛特豪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不出这笔花费的好处。但是花钱的是你,我没有意见。”

他有点迟疑,但总为自己找理由:“我认为那会更好一些。而且那东西对于新年蛋糕,肯定更能够增加光彩。”有了这种想法,他终于有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了。他拿着自己的帽子,走下楼去,几分钟之后,抱着一瓶酒回来了,酒瓶的肚子上面,贴着一张画着许多大型勋徽的白纸宽招牌,招牌上面的字是:“莎兑尔雷伯爵的葡萄园特制上好葡萄酒。”

赛特豪高兴地说:“这仅仅花我三个金法郎,但我认为它简直是极品。”

说完他亲自从放菜具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些长颈酒杯,整齐地摆放在各个座位的前面。

另外的一张门打开了,他的女儿进来了。她是成熟的,丰满且鲜艳的,一个绀发蓝眼而身体健硕的美貌女子。一条连体的长裙,衬托出她那细长的身材;但她的声音几乎丝毫不差于男子了,洪亮得真让人身体发颤。她高声喊道:“上帝!有葡萄酒!多么快活!”而且用一种孩童的姿势拍起掌来。

她父亲嘱咐她:“你要特别注意的事,就是对于那位给我出了大力的客人,摆出温柔体贴的模样要拿出和蔼的样子来。”

她痛快地答应了,爽直地说:“我知道了。”

此时门铃响起来,门打开了,随后又关上了。劳雷斯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套燕尾大礼服,系着一个白领结,套着一双白手套。他造就了一种吸引力。赛特豪又欢喜又惭愧地迎向他:“老朋友,也不是生人了,不需要这么隆重,您瞧,我也只是穿的平时的衣服。”

劳雷斯回答说:“我知道,您也给我说过,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晚上非穿大礼服不出门。”他行礼了,把那顶折得拢的高型大礼帽夹在胁下,一朵鲜花插在钮子孔里。赛特豪给他介绍:“家姐赛特豪小姐;小女爱丽丝,在家里我们叫她丽丝。”

众人都相互间问候过了。赛特豪接着说道:“我们没有客厅只好将就一下了。这有点不方便,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劳雷斯回答道:“没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有人接过那顶被他想放在身边的帽子。他就马上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众人都坐下了;隔着桌子远远地互相打量着,一时有些冷场。还是赛特豪说到:“科长是否很迟才从部里出来?我因为要帮她们两位,所以提前下班了。”

劳雷斯不紧不慢地答道:“不迟,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因为我们应当谈谈布雷斯特军港的帆布解决方法。那是一件很令人头痛且烦琐的事。”

赛特豪认为应当使他姐姐明白科里的情况,所以侧转身子对着她说:“我们科里的困难问题,总是劳雷斯先生解决的。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科长的左右手。”

那位老小姐宁静地表示礼貌,一面高声说:“我知道劳雷斯先生很有才干。”

女佣人这时进来了,手里端着做好的饭菜。于是那主人翁喊道:“快点,请坐!请您坐在那边,劳雷斯先生,坐在家姐和小女的中间。我想您不会害怕女宾吧。”这样那顿夜饭就开始了。

劳雷斯用一种谦恭的,摆出让人无可挑剔的礼貌姿度从而显出自己是和蔼的,不断偷偷地瞄向姑娘那边,因为她那种鲜润的丰采和她那种使人惊奇的健康令他吃惊不已。沙尔罗特小姐明白她兄弟的意思,特别留心,因此尽力继续着这种枯燥并且乏味的谈话。赛特豪兴奋之极,他高声谈着话,随口诙谐,斟出那种在不久之前从街角上零沽酒店里买来的葡萄酒:“一杯步尔戈臬的小红酒,劳雷斯先生。我不对您说它是地地道道的名酒,可是它并不比那些差,是从家里的酒窖里取出来的,而且还是原装的;对此,我绝对能够保证。我们从当地的朋友们手里得来的。”

爱丽丝一句话也没说,呆呆地坐在那里,略略地有点脸红,略略地有点害羞,因为这位男客的思想使她动疑,因此她坐在他的旁边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

到了龙虾被人端上来的时候,赛特豪高声说道:“这是我很想认识的一位贵人。”微笑的劳雷斯说起曾经有一位作家称呼龙虾做“海上的红袍主教”,但并不知道这动物在没有煮熟之前原是黑的。赛特豪放声大笑,不停地说道:“唉!唉!唉!他简直太可笑了。”但是沙尔罗特小姐却不乐意了:“我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关系。虽然那位先生不免有点儿牵强附会。我个人,很懂得所有的幽默,所有的;但是我却很是反感旁人当着我嘲笑教士。”

劳雷斯十分想得到老小姐的欢心,就利用时机宣布一种对于天主教的信仰。他厌恶那怀有恶意的人用肤浅的议论诋毁伟大真理。最后他还作出结论:“我敬仰我的祖宗的宗教,我曾经是在宗教里面受过教养,此后,我还要继续在那里接受训诲。”

赛特豪停止了他的大笑。他拿起面包屑儿在那里搓来搓去,一面喃喃地说道:“这不错,这不错。”之后他便更换了这种使人厌烦的话题,根据那些每天做着同样的日常工作者的一种天然癖好,提出了问题:“那个帅气的查德,对于没有晋级肯定非常气恼吧?”

劳雷斯微笑着:“那也容易理解,每个人都需要以自己的行动来衡量,付出能够得到嘛!”于是他们谈到部里了,也是使众人都关心的问题事,因为这两个女人每天晚上都听见谈他们,因此她们对于那些部员,甚至同赛特豪一般熟悉。沙尔罗特小姐很留意柏得士,因为那些被他述起的意外和他那个富于小说意味的头脑,丽丝小姐的心里却想着查德。虽然她们仅仅只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过。

劳雷斯用一种高傲的姿态谈论他们,仿佛自己是部长,他们是自己的下属一般。

大家静听他说:“查德绝不缺少一定的长处;还过想要升官,还需要格外卖力一些才行。他喜欢交际和种种娱乐。那些事弄得他心气浮躁。由于他的这种缺陷,他是永不会有多大前程的。或许由于那些被他所影响的人的恩惠,他可以做个副科长,但是想要再高点就不可能了。至于墨菲,他笔下不错,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他有一手无可指摘的漂亮文体,却毫无内涵。因此也只能够是一些皮毛而已。他是一个不能放在重要职务上去独当一面的孩子,但是倘若有一个精干的首领把公事指点给他,他还是能够胜任的。”

赛特豪小姐问道:“那么柏得士先生呢?”

劳雷斯耸了耸肩道:“一个白痴,太白痴了。他什么事也看不准。他站着做梦。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没有价值的。”

赛特豪开始笑了,而且高声说:“最好的人,就是肥皂老爹。”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之后众人又说起戏园子和本年的戏剧了。劳雷斯也用同样的权威口吻来批判戏剧文学,所有的作者被他分出个三六九等,用永不错误而且无所不能者通常有自信态度,议论每一个作家的长处和短处。

他们吃完了那道烤子鸡了。赛特意打开了那只盛鹅肝冻的坛子。他那份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相信里面的东西绝不平常。他说:“我不知道这一份究竟如何,想来是不会太差的。这是我们一个住在瓦丁堡的亲戚专程送来的。”

因此众人都用一种恭敬的从容态度,品尝那份封在那只灰色坛子里的珍宝。

冰淇淋上来的时候,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那可以说是一种在一只果酱小缸子里荡漾的糖汁,一种浑浊的液体。原来那个小女佣人,因为恐怕自己不熟悉,所以糖果店里小伙计在七点送货来的时候,她就让他亲自从冰桶里取出来放在外面。

赛特豪有点难堪,甚至要她把那端走,之后想起那份新年蛋糕,他才平静下来,他用神秘态度来切那个大蛋糕了,仿佛是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众人的眼光都牢牢盯着那件含有象征意味的点心,然后有人拿着传递起来,一还吩咐大家先闭上眼睛,再伸手去取应得的那一份。

谁会拿到带有蚕豆的那块“象征”?众人不由得都显现出傻笑的神色。劳雷斯先生轻轻地迸出了一个表示惊讶的“呀”,然后就用拇指和食指取出一粒还被面粉裹住的白色蚕豆来。因此赛特豪开始鼓掌了,之后他高声喊道:“请节王赶紧选节后吧!赶紧选节后吧!”

节王的心里有点犹豫不决。倘若选沙尔罗特小姐做节后,那也是一种“政治手腕”?她肯定会受奉承,会受笼络,会受拉拢!但他却想到事实上,原本是因为丽丝小姐才有了今天的这顿饭,那么要是自己选那姑母做节后,岂不像个傻子。所以他把身子转过去对着他身旁的那位青年女子,献出那粒至尊无上的豆子:“小姐,您可愿意让我献给您这个?”此时他们才真正的关注到对方。她说:“谢谢,先生!”然后接受了这个尊严的信物。

他想:“她真美,这个姑娘,她仿佛是从画中走出的仙女。而且她也很开朗,了不得!”

拍的一声响,使得姑侄两个都跳起来。原来赛特豪刚好开了那瓶葡萄酒,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酒香传了出来。之后里面的液体被倒在桌子上的杯子里,于是这位主人高声说:“这酒真好,我们能够闻得到。”正当劳雷斯想要把盛的太满的杯子里的酒喝去一点,赛特豪却喊道:“节王喝酒了!节王喝酒了!节王喝酒了!”因此沙尔罗特小姐也兴奋异常了,用她那种尖锐的声音喊道:“节王喝酒了!节王喝酒了!”

劳雷斯用郑重的态度喝完杯中的酒,把杯子搁在桌上:“您各位看见我是稳稳当当的!”然后转过身来对着丽丝小姐:“该你喝了,小姐!”

她正要喝酒;可是大家却喊道:“节后喝酒了!节后喝酒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笑了笑,把那只长颈杯子又放回到桌上。

这顿晚饭的结局,是以欢喜的气氛结束的,节王对于节后表示热衷和殷勤。后来喝过甜味烧酒之后,赛特豪就说:“佣人要收拾桌子了,能够令我们舒展一些。要是不下雨,我们可以到露台上坐一会儿。”即使此时天已黑了。他却很想向来宾指出房子前面的远景。

打开了那两扇玻璃门。一阵带潮气的微风进来了。

外面的气候温和,正是四月里的气候,大家都跨过了那条分隔饭厅和露台的门槛。除了一片罩在这座大城市上的模糊微光,仿佛是画在神像顶上的光圈一样的光,其它的他们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这种光明仿佛间或也有强烈一些的地方,于是赛特豪开始给他说明:“仔细看吧,那边,就是人间的伊甸园在那里发光。这边就是各城基大街连成的路线!看上去清清楚楚。白天。这儿的风景真好极了。您要是去旅行,只算空跑,无论在哪儿,您也不会看到比这儿再好一些的。”

劳雷斯正在那铁栏杆上支起胳膊伴着丽丝,忽然有一种惆怅充斥在心头,在那里愣愣地盯着天空出神。沙尔罗特小姐因为害怕潮气仍然回到了饭厅。赛特豪还在那里高谈阔论着,伸起胳膊指点荣军院在那边,德罗伽兑罗宫在这边,星辰凯旋门又在那边。

劳雷斯低声问:“您,丽丝小姐,您是否喜从高空眺望巴黎?”

她好像被他的话语惊醒了,略略动弹了一下,回答道:“我?……对呀,尤其是在傍晚的时候,我想象所有的在那里的事,在我们眼前经过的人。在那些房屋里面有多少有福气的人和没福气的人!如果我们能够全部看见,那么真可以了解到许许多多事!”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他们的身体紧紧得靠在一起:“在月光下,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她喃喃地说:“我想很对。仿佛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个人可以在屋顶上长久散步,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所以他向她询问那些和她有关的趣味,她的爱好,她的娱乐的事了。她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好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聪慧的有敏锐观察力的女子。他认为她不同凡响,而且想到如果能够把这个丰满且富有弹力的身体抱在怀中,并且能够如同用小口儿喝着上等的烧酒一般,去亲吻这片在灯光下闪出光彩的鲜润面庞儿边的耳颊,那就真的是神仙生活了。他觉得自己受到吸引了,受到诱惑了,那阵如此贴近的女性触觉,那阵对于成熟的闺女肉体的渴想和那个少女的微妙诱惑力,正吸引他,正诱惑他。他很渴望在那里逗留几小时,几天,甚至是永远,永远地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感觉到,他被那种由她的接触而生的美感迷住了。而且心里渐渐滋生出一种如诗画般的感情,这座他面前在黑夜的灯光覆盖下的巴黎大城市划破了他寂静的心灵。巴黎的黑夜生活,巴黎的行乐和放荡的生活,是因灯光而有生气的。他感觉自己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了;而且他觉得那肯定会异常舒心的,如果每晚可以在这露台上与她相约,并且是在这个大城市的顶上,在这个大城市所蕴涵的一切爱情之上,超过一切的庸俗满意和平凡欲望在这些星斗的近边,互相爱慕,互相接吻,互相拥抱。

今天晚上,这个寂静的心灵终于被唤醒了,开始幻想起来。劳雷斯可能已经醉了,现在。

赛特豪回屋去取他的烟斗,点着了又回到阳台上,并且说:“我知道您不抽烟,因此我也不拿纸烟给你了。在这儿美美地抽上一袋烟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个人,要是让我住在楼下,我还真有些不自在。我们本能够那么做,因为这栋房子,还有旁边的那两栋,都是归家姐管业的,在这上面她赚了很多。因为她买的时候并没有花她多少钱。”他说到这里,又转几客厅高声问到:“以前您买这儿的地皮,到底花了多少,沙尔罗特?”

于是那个老姑娘的尖声音传了出来。劳雷斯只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在1863年……三十五个金法郎……之后才盖了……三栋房子……一个房地产商……最低价值五十万金法郎……”随后她得意洋洋的说个不停,谈起自己的家产。她历数她每一次的购买,别人以前替她拿过的主意,涨价的情形之类。

劳雷斯特别感兴趣,因此转过身躯对着里面,斜靠在露台栏杆上面。可这样他也听不太清楚客厅里的谈话声,所以连忙丢开了他那个青年女伴,到厅子里去听个明白;进去后,他坐在沙尔罗特小姐身边,长久地和她谈到那些势在可加的租金,还有购置产业或地皮所能得到的利润。

直到深夜他才离开,还说以后还会再来打扰。

不久之后,部里的人员只谈雅各—西特尔·劳雷斯和西莱思蒂—爱丽丝·赛特豪的婚姻了。

年轻的夫妇住的地方,不但同赛特豪两姐弟所住的房子在同一层楼上,并且款式也相同,原来那里是租给别人的,现在房客走了,自然而然成为了这对新夫妇的住所。

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不民困扰着劳雷斯:那位姑母无论怎么劝说也不肯用确定的字据来保证她日后留给丽丝的遗产。但她说此事不用担心,因为遗嘱早就准备妥当,并且保存在公证人俊人老师的事务所里,另外她还说到她的财产将来全部都留给她的侄女,仅仅只保留了一个条件。至于那个条件是怎样的,她却不肯透露,而且还满脸笑容地承诺,说条件是易于履行的。

在这个老的女教友的坚决态度和这些说明之前,劳雷斯终归认为不太妥当,但是那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已经在他心底扎下了根,他的欲望战胜了他的顾虑,因此他在赛特豪的坚持努力之下投降了。

如今他是幸福的了,虽然始终有一个困扰萦绕在心头。而且他真爱那个丝毫没有让他失望的妻子。他的生活是过得安宁而又单调的了。有家男子的新处境,慢慢地就成为了习惯,之后他继续显出像以前一样的精明能干。

一年过去了,又到了元旦。他竟没有得到那个在他看来是囊中之物的晋级优待,这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查德和墨菲晋了级,而柏得士秘密地告诉赛特豪,说是他决定在某一天傍晚下班的时候,要当着大众在大门对面好好地揍这两个同事一顿。但事实上他过后就忘记了。

因为有了劳绩而没有晋级的苦恼,劳雷斯很久都不能平静。但是他还同往常一样如狗一般地任劳任怨;他无止境地代替那位一年要在恩谷医院呆上好几个月的副科长拉鄱先生;每天八点半他就到部里:直到下午六点半才走出来。人还能再怎么好呢?倘若有人对于一种这样的工作和一副这样的精神还不表示满意,他就会照着其余的人一样做了,那还用多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房旅加德先生一直把他当作晚辈看待,又怎么会不看好他呢?当他想到这里。就打算找那位科长去问个清楚。

之后的某一天早上,在他的同事们都没有到部的时候,他果然去敲这位专制者的门。

一道尖锐的声音喊道:“请进来!”他进去了。

房旅加德先生坐在一张堆满着案卷的大型办公桌后面正写着什么,滚圆的身体上面顶着一个仿佛搁在那张吸墨纸垫上的大脑袋。当他看到是自己得意的下属,就说:“早安,劳雷斯;最近可好?”少年人连忙回答道:“早安,恩师,很好,您自己呢?”

科长放下手中的笔,然后就把自己的椅子旋过来,他的身躯紧束在一件价值不菲的黑色方襟大礼服里,似乎有点不太合体,同他那张宽大的靠背围椅比起来是这样的。一个荣誉军都尉章的鲜红色勋表,体积巨大,颜色鲜艳,佩戴在这个人的身上,显得更加突出,正像一粒燃烧透红的煤在他那个被大脑袋压着的充满肥肉的胸口发光,脑袋特别大,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蘑菇一样。

他的下颏有点尖,颊凹眼凸,那个宽大的额头上覆盖整齐的向后披开的白头发。

房旅加德先生说:“请坐,朋友,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同于其他的科员,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待在船上的舰长,显露出一种军人的粗硬态度,因为他把海军部当作一只大船,法国所有舰队的旗舰。

劳雷斯心中略受感动而面色略变灰白,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恩师,我专意来请教您,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怎么可能呢?朋友,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啊?”

“我因为今年我没有像往年一样晋级,觉得难以理解。恩师,我请求您原谅我的冒昧,一面还请您允许我说完我的理由。我知道自己凭借您的青睐,得过许多特殊的待遇和许多额外的收获。我也知道按照常规需要好几年才能晋级:可是却有一点还请您注意,我给科里做的工作,几乎是四倍于一个普通人员,办公的时间至少是两倍。如果有人把我种种努力的结果当作勤劳,却把今日的结果当作酬劳,相互比对之下,那么就肯定能够发现酬劳远不足于勤劳哪!”

这是他提前用心预备的他认为十分得体的话语。

惊讶不已的房旅加德先生寻思考着该如何回答他。他终于用一种略带冷落的语气说:虽然在规定,科长和科员之间是不许议论这些事的,但是因为我对您的辛勤努力表示敬重,我很乐意答复您这一回。

“我原本也同往年一样呈请给您晋级。可司长却认为您的婚姻给您保证了一个美好的前程,这前程远比晋级要好得多了,是您那些清寒同事们今生今世都得不到的一种幸福,因此划掉了您的名字。从各人的生活条件分别一下,这也是公平的。您将来要变成富人,大富人。每年多加三百金法郎,对您只是小菜一碟,但在其余的人的眼里,这个小小的增加就不算少了。朋友,这就是您今年没有晋级的理由。”

劳雷斯羞愤交集地离开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对他妻子很表不快。她一向都是高兴的,而且脾气也很好,但是有一点小脾气,有时候她真的想要一件东西那是绝不罢休的。在他眼中,她已经没有新婚初期的肉感趣味了,虽然他的欲望依旧是受着刺激并没有衰退;因为她仍旧如以前那般鲜润的和美貌,但是间或他会生出那种因为两性同居而生的近乎厌弃的幻灭。因为手头不富裕,所以生活中千千万万平凡的或者可笑的琐屑事情,平时没有留意的老旧装饰,已以过时的粗呢便袍,褪了色的旧浴衣,以及所有的在一个贫穷家庭里摆在面前的必要的日常工作,在他眼里都使得婚姻褪去了颜色,使那朵远远地引诱未婚夫妇的诗意之花逐渐调零。

沙尔罗特姑母也使他愁闷异常,因为她整天呆在家里;做什么她都要过问,都要干预,无论什么在她眼里都不好,因为大家都很怕得罪她,所以无论什么总极力忍耐,但是日积月累的怨怒却渐渐积累在心中。

她用她那种老婆子的拖沓步儿在他们家里进进出出;而且用她那种尖锐的声音厌烦地说:“你们要这样做;你们要那样做。”

到了他两夫妇独自相处的时候,劳雷斯气鼓鼓地说道:“你的姑母简直不像话,我,我不愿意再忍受。你可听见?我不愿意再忍受。”但丽丝平静地说到:“那我该如何做你才满意呢?”

他终于失去理智:“有这样一个家庭真令人厌烦!”

但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回答:“不错,这个家庭虽然厌烦,但是那份遗产却不坏,是不是?一定不要鲁莽行事,敷衍沙尔罗特姑母,那样我们就能得到高额的回报。”

这句话让他止住了牢骚,不言语了。

现在那姑母抱着非有一个孩子的定见不断地来麻烦他们了。她推着劳雷斯走到墙角边,对低声说道:“侄儿,我要您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做父亲。我要亲眼看见我的遗产承袭者。你肯定不会说丽丝没有做母亲的能力。人为什么要结婚?侄儿,不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嘛,我们的圣母教会严禁不能生育的婚姻。我很知道您家境不宽裕,多个人要增加支出。但是在我死了以后,您是什么也不会短少的。我要一个小劳雷斯,我要他,您要明白!”

但是结婚已经一年多了,她的期望始终也没有实现。所以她起了疑心,而且渐渐急躁起来;最后她用昔时经验丰富而今日在必要时依旧记得正确的妇人地位,私下对丽丝做了一些合乎实用的指导。

几天之后某个早上,她觉得自己不太舒服,没有能够起床。她是从来没有生过病的,因此赛特豪觉得很慌张,就走来敲他女婿的门了:“赶紧去找巴尔贝忒医生吧,之后再去告诉科长,说我今天因为这情形不能到科。”

劳雷斯心不在焉地过了一天,不能安心工作,对于公事既不能办稿也不能研究。房旅加德先生惊诧不已,因此问他:“您是否不舒服啊,劳雷斯先生?”可是焦躁的劳雷斯回答道:“恩师,我很疲倦。昨天晚上,我守候在我姑母身边整整一夜,她老人家病得很严重。”

但是科长冷静地说到:“既然赛特豪先生在她身边,已经足够了。我不允许因为我的科员们的私事,就随便耽误了公事。”

劳雷斯不停地看向自己的表,而且带着一种发热的焦躁姿态等着最后的五分钟。等到下班的铃声一响他就溜走了,这是他第一次按照规定时间下班。

因为他太心急了,所以坐了一辆马车回去,一路小跑地走向家里。

到家他低声的问女佣:“她老人家怎样呢?”

“医生说她老人家糟糕透了。”

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表情,高声叫道:“哎呀!真的。”

莫非她真的就会死?

此时他不敢到病人的卧房里去了,让佣人去请那个守着病人的赛特豪出来。

他丈人马上赶了过来,小心地推开了房门。他身着便袍,头戴希腊式便帽,同他平时的穿着一样还是那么随意;他悄悄地说:“事情不好,很不好。她失去知觉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就在刚才,已经给她领过了圣餐。”

于是劳雷斯顿然觉得自己浑身发软,瘫倒在地下:“我的妻子呢?”

“她在她身边。”

“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一种突发症。也许能够康复的,但是也可能今晚就死。”

“还有什么是我能够做的?如果没有事,我宁愿不到那间屋子里去。因为看见她老人家那种情形,真使我难受。”

“没有。您可以先去休息。要是有新的情况,我马上派人来找您。”

于是劳雷斯便回到自己卧室去了。

家里的房子在他眼中似乎都变了,比以前大一些又亮一些。可他还是坐不住,就到露台上去了。

现在正是七月底光景,骄阳正在德罗伽兑罗宫的双塔后面落下,对着各处密密麻麻的屋顶洒出一阵火雨。

靠着地平线也是最下面的一屋是绯红的,再上面一层转成了淡金色,再上去,是黄的,再上去,又是碧色,一种被光辉渲染出来的浅碧色,再上去到了天空,又是那种清洁而鲜明的蓝色了。

飞箭般的燕子在空中矫捷地飞来舞去,它们在天空的银红色里闪现出它们翅膀的钩子样的飘忽侧影。一层蔷薇色的薄霭,一层火般的蒸气,在那无边无际的房屋上面,在远方旷野里游动着,房屋的尖端,所有东西的尖端在蒸气中忽隐忽现,仿佛是在仙境里一样。凯旋门在这着了火一般的地平线上,显得又大又黑,荣军院的圆圆的屋顶,好像另一个从天空坠下来的太阳压着建筑物的背脊。

劳雷斯无力地趴在栏杆上,如同饮酒一般狂吸着这种空气,似乎有一种深沉而胜利的喜悦钻到了身上,他是如此的激动,想高声欢呼来表现自己此时的心情。在他看来人生是如此的美好的,前程是充满幸福的!他就可以做些什么?之后他就陷到幻想里面了。

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把他拉回了现实。原来他的妻子来了。她眼睛痛红,脸色苍白,神情疲倦。她伸起额头给他吻,然后向他说:“我们预备在爸爸那边吃晚饭为的是能够随时照料她老人家。我们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女佣接手替我们看护她老人家。”

于是他们就到爸爸那边去了。

赛特豪已经坐在饭桌边,等待着他的女儿和女婿一同吃饭,一份冷的烤鸭,一份凉拌的番茄和一份草莓,都在桌子旁边的小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桌子上盆子里的热汤不断吐出蒸腾的热气。

等到他们都坐下了。赛特豪高声说:“这是我不愿意常过的日子。不快乐。”他说话的时候,虽然表现出漠不相关的神态,但脸上却充满了得意的神色,之后他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的胃口很好,觉得烤鸭很嫩,凉拌番茄很可口。

可是劳雷斯觉得自己的胃囊如同锁住了似的,而且精神不太好,他仅仅浅尝了一下,两耳静听着隔壁那间沉寂得如同空了一般的屋子。丽丝也没有胃口,她感到难过,伤心极了,不停用餐巾的角儿擦着眼泪。

赛特豪问:“科长说了些什么?”

于是劳雷斯说了详细的情形,那都是他丈人教他细述的,教他重述的,他如同一年没有到部一般,盘查得仔仔细细。

“他们知道她生病了,应该会有一种感慨吧?”他想到自己在她死后如何得意洋洋地回到部里,同事们会如何的羡慕:但是表面上却带着良心不安的表情低声说道:“并不是对于我这位亲爱的姐姐有什么恶意的想法。上帝知道我是要多留她一些时候的,但是这却一样可以造成一点印象。肥皂老爹能够因此忘掉巴黎公社了。”

他们正准备开始吃着草莓,病人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震动力竟大得令那几个吃晚饭的人都整齐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出来的是那个神气始终木讷呆板的矮小女佣人。她平静地说:“她停止呼吸了。”

客特豪立刻扔下手中的东西,像一个疯子似地急忙奔向屋里;丽丝跟在他的后面,心房突突地跳;但是劳雷斯却只走到屋子门口,远远瞧着那张病床隐约地在薄暮微光里显出灰白的影子。他看见了他丈人朝床边弯下身子,静静地仔细观察;之后突然地,他听见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摇远的地方,从世界的尽头来的,正是一种在梦境里经过再向我们高喊一些惊人事件的声音。它正报告着:“完了!我们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看见他妻子跪下来,趴在床头高声哭了起来。所以他决计走进屋子里了,此时赛特豪刚好直起腰来,他看到了沙尔罗特姑母那双紧闭的双眼,躺在枕头的白布套子上面的脸,那么地干,那么地平静,那么地灰白,似乎是一个用蜡做的假人一般。

他小声地问到:“完了吗?”

赛特豪正望着他的姐细看,听到他的话转过身来,与他女婿互相瞪视着。他嘴里回答了一个“完了”,心下却想极力装出一种戚容;但是这两个汉子在一对方眼中都没有看到一丝悲伤,而且由于本能作用,不知不觉间竟然彼此互相握起手来,似乎是彼此帮了忙而互相致谢似的。

这时候,他们立马上始处理后事了,一刻都不停留。

劳雷斯自告奋勇去找医生,而且尽力赶快为了那些最紧急的事情跑腿。

他取过外套,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因为他急于要上街,要离开他们,要呼吸,要思虑,要清静地细思他的幸运。

当他完成他那些使命的时候,他却急于想去看看繁华的闹市,去加入热闹的人堆里,去加入傍晚的舒服生活里,所以并不回家而走上城基大街了。他极力忍住而没有喊出来:“我现在有五万金法郎的常年利息了。”他双手插进衣袋悠闲地走着,在那些店铺的橱窗跟前停住脚步,去仔细看那些豪华的衣料,珠宝,精美的家具,一边在睹目兴奋地想着:“现在我也能够买这些东西了。”

他忽然在一家供给丧事用品的店前经过,于忽然之间一个想法闪过心际:“倘若她并没有死。他们会不会都看错了?”

有了这种可怕的念头,他马上加快脚步跑向家里。

刚到家还没坐稳就问到:“医生来过没?”

赛特豪答道:“来过了。他确定她已经死亡,连报告书都已写好了。”

他们又走到亡人屋子里了。丽丝守在她姑姑旁边不断哭泣。她用妇女们的那种易于流泪的习惯,从从容容地在那低泣,因为她已经没有丝毫的悲伤了。

三个人一起围坐在桌子旁边,赛特豪就低声说:“现在,女佣人已经睡下了,我们可以仔细检查在这间屋子里有没有是藏着什么东西。”

说完这两个男子马上行动起来。他们倒空了所有的抽斗,翻开了所有的衣袋,摊开了所有的零星纸头。所有的角落都翻遍了,却没有找到任何贵重东西。丽丝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并且很匀静地微微地打呼。赛特豪问:“我们是否要在这儿守到天亮?”游移的劳雷斯,认为如此会更显得真诚一些。所以赞同他丈人的提议,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搬些舒服的靠椅过来。”他们走到少年夫妇的家里,把那些带有软靠垫背椅搬了两张过来。

没过多久,这三个亲属都在那个永远僵卧而冰凉的尸首前面,带着那些不等的打呼声音睡着了。

天刚亮,矮小的女佣人进来了,他们三个也就醒了。赛特豪揉了下惺松的眼睛,立刻就说了一句真心话:“我差不多直到半小时以前才打了一阵瞌睡。”

但是劳雷斯的精神却立刻恢复了,他说:“我看得真真切切。我整夜都守在这里;只是让疲劳的眼睛休息了一下。”

丽丝回却没说什么就回到自己家去了。

于是劳雷斯带着一种明显的平淡态度问:“您想我们在什么时候到公证人那里去看看遗嘱?”

“可以的话……不如就在今天早晨,如果您愿意。”“但是一定要丽丝陪着我们去?”“这样比较好一些,因为她毕竟是有关承袭遗产的人。”“既然如此,我去让她准备准备。”

于是劳雷斯快步出来了。

赛特豪和劳雷斯夫妇二人,当身披重孝面带戚容走到俊人老师的事务所,的时候,所里才刚刚上班。

公证人马上接见了他们,请他们坐下。赛特豪发言了。他说:“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我是沙罗尔特·赛特豪小姐的兄弟。他们二人是小女和女婿。家姐昨日不幸与世长辞了;我们打算明天安葬她。因为走得太突然了,来不及告诉我们些什么。您既然是给她保管遗嘱的人,我们专程来向您请教,看她生前对于自己的葬仪,有没有需要特别准备的,她是否有其它的遗愿。”

公证人从面前抽屉里,取出来一个密封的信封,然后拆开了它,从中取出了一张纸,接着说道:“在这里,先生,遗嘱一式两份,我马上就能够把内容告诉您。另外那一份,还需要留在我这儿备查。”然后他读起来:

立遗嘱人,威克多林-沙尔罗特·赛特豪,在此立下我身后的遗愿:我把我之全部价值一百二十万金法郎左右的财产,留给我侄女莱思蒂-爱丽丝·赛特豪在结婚后将生的子女们,不过在这些子女们还没有独立之前,其父母有享用全部子金之权利。

“附在本遗嘱后的规则,把我的遗产平均分做两部分:一部分将由每一个子女分别自行管理,另一部分则由其父母管理至死亡之时为止。”

“假如我在去世之前没有看到孩子的出生,那么我的全部财产将由我之公证人管理三年,在这三年内如有子女生出,则我在上文所列举的最后愿望依旧会有效。”

“但是,如果爱丽丝在我去世三年以后还不能倚赖天赐得一个孩子,那么我的全部财产,将由我的公证人经手捐赠分配于本遗嘱后面记载的慈善机关及贫寒者。”

然后,公证人就读出遗嘱上记载的所有需要捐赠的机关,分配的数目,规则和嘱托。

之后,公证人彬彬有礼地把这张字据交给了那个气得几乎晕倒的赛特豪。

他认为自己应当讲得再详细些,所以就说:“赛特豪小姐头一次赏光到我这儿来,谈起她这样立遗嘱的目的,她说她热切盼望得一个属于自己血统上的遗产承袭人。我的劝说毫无作用,她用一种越说越能具体表示意志的话答复了我,而且这种意志是由她的宗教思想所影响的,她认为任何不生育的婚姻,是因为得到了上帝的惩罚。我当时对她的固执没有任何办法。请您相信我对于这件事情很觉得抱歉。”最后他还面带微笑对丽丝说到:“我也相信亡人的期望,迟早都能够成为现实的。”

随后这三个亲属都走了,由于太惊讶了,以甚至大脑全都一片空白。

他们神色黯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彼此默然无语,差愧交加,仿佛他们彼此互相窃盗了一番似的。丽丝的全部悲伤忽然都烟消云散了,她姑母如此刻薄寡恩,她也不再为她哭泣了。还有,那个因为气恼而脸色发青的劳雷斯向他丈人说:“我想再仔细看一下文件。”赛特豪把那张字据交给了他,少年人打开读了起来。他不断被路过的人撞动,索性在人行道上停住脚步站着不走,用他那聪明而有经历的头脑思考上面每一个字的含义。父女二人在前两步等着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那份遗嘱交还他丈人。并且懊恼地说到:“什么办法也没有。她老人家把我们都欺骗了!”

赛特豪因为失望而忿怒了,他回答道:“她想要的是孩子,若是你们早有孩子又怎么算是欺骗呢?”

劳雷斯耸着他的双肩,没有回答他。

刚回到家,他们就看到有许多人在等着他们,那些人的职业一向就是围绕一些死人做事的。劳雷斯连话也懒得说了,就回到了自己的那一边去,相反赛特豪却有点热衷于此,不断地说他们该做这该做那,要求把一切的事赶快办好,而且说他们太懒惰了,到现在还没有把尸首搬开。

丽丝躲在自己屋子里,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可赛特豪没一会儿就来敲他们的门了他说:“亲爱的西特尔,我想与你商量一下,我们还要把这件事办得妥当一些。我的意思就是丧事一样要办得像样,免得部里的人动疑。至于费用呢,以后我们再来磋商。另外,现在也不是没有机会的。你们结婚还没有多久,不要灰心,肯定会有孩子的。您将来好好儿留心就得了。赶快留心吧。一会你可不可以先到部里去?我还要写讣闻上的投送地点。”

劳雷斯忍着痛苦承认他丈人说得有理,于是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张长桌子的两头,拿着那些黑色框边的帖子在封面上写字。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丽丝出来了,神情淡漠,似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不关她的事,而且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因此她吃得很多。

刚吃完饭,她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劳雷斯出门到海军部去了,赛特豪却在露台上懒散地吸他的烟斗。夏季的骄阳垂直地射在每一个屋顶上,有些上面嵌着玻璃,仿佛是炽热的火焰射出好些使人不能正视的炫目反光。

赛特豪穿着一件背心,呆呆地坐在骄阳之下,无神地望向那些远而又远竖在都城之外的,竖在尘土扑人的近郊镇市之外的小小的青山。他想到了在那树木满坡的山脚下缓缓流淌的塞纳河平静且清凉的河水,若是在那些树荫底下仆着睡在河边的草上向水里唾唾口沫,肯定远比在这露台的烫人铅板上好。想到这里心头更加堵得难受了,那些使人懊恼的念头,由于他们的灾殃而起的,由于他们的无能而起的痛心的感触,往日的期望多么热烈和多么长久,同样这种感触就多么苛刻和多么粗暴;于是他竟像那些人在神志慌乱、心事重重时所做的那样,高声喊道:“真该死!”

在他的背后,在那间屋子里,他听见了殡仪馆的人往来动作和那阵钉棺材的不断的榔头声音。自从访问过公证人以后,他甚至一眼也没再看过他的姐姐。

可慢慢地,清风和愉快的心情随着夏季天气的明净意味,都钻入他的心灵和肉体了。因此他想到事情还不是彻底地无救了。他女儿为什么不会有孩子?她结婚还不到两年!他女婿像是强壮的,虽然有点瘦弱,但是先天和后天都注定他们将来肯定会有一个孩子,不用多说。同样,是非有不可!

劳雷斯不声不响地来到部里,而且遮遮藏藏地溜到自己的办公室,仿佛做贼一般。他在书桌上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科长找您”几个字。起初一些烦躁的情绪诵上心头,产生出对于那种将要压在他身上的专制手段而发的反抗;但是一种升官的急进而强烈的渴望重新让他鼓起精神。他自己也会做科长了,而且会很快;他还能够爬到更高一些的位置。

来不及换去那件上街穿的漂亮的衣服,他就去找房旅加德先生。满脸悲伤仿佛天都快压塌下来了,而且不但如此,另有一种现实的和深沉的悲痛痕迹,那种被强烈的不如意事情所打击的自然表露出来的颓废。

科长的那个一直埋在文件后面的大头抬起来了,他用一种焦躁的态度问:“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您为什么现在才来?”劳雷斯答道:“恩师,我们不幸,姑母赛特豪小姐与世长辞了,我想要邀请您明天参加葬礼。”

房旅加德先生的脸上显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之后他用一种深沉的语调回答道:“既然如此,那就另当别论。我谢谢您,而且我准您的假,因为您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做。”

可劳雷斯却极力想要表示自己是卖力的:“谢谢您,恩师,一切都妥当了。我不想在上班的时间去办自己的私事。”

然后他回他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消息终于还是传开了,于是各科的人员都来安慰他,但是与其说是为了致唁,却还不如说是为了祝贺,同时也想要看看他的反应。他用毫无破绽的平静神态和使人吃惊的机敏,回应了他们的种种提问。“他真谨慎。”一些人说到。可还有人是别的想法:“这没有关系,他心里肯定是高兴不已的。”

查德比任何人都更加直接,刚一进门就急急忙忙地问他:“您是否知道财产的准确数目?”

劳雷斯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表情回答:“不知道准确的数目。遗嘱上说有一百二十万金法郎左右。因为公证人已经遵守职务马上把某些和丧礼有关的条款通知了我们,因此我知道这些。”

依照众人的想法,劳雷斯是不会再待在这里了。已经拥有高达数万金法郞的常年利息,一定不会再过着这种呆板无趣的生活。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富翁了;能够随自己的欢喜去做什么了。有人说他想运动做平政院评事;还有人说他想参加众议员的选举。科长已经在等待他的辞职报告去转呈司长。

部里所有人都去送葬了,但是都认为这场葬礼与她的身份不符。这时传来一些语气:“那是赛特豪小姐曾经吩咐过要如此办理的。那是在遗嘱上载明了的。”

葬礼过后,赛特豪又重新回到了科里办公,劳雷斯却是在家养了一段时间的病才去,他面色略显苍白,可还是像以往那样认真的工作。同事们说他们的生活简直没有任何突起的改变。只不过是看见他们带着夸大神气吸起肥大的雪茄,听见他们如同有种种有价证券搁在衣袋里的人一般,谈论年息和铁路股票以及公债,而且不久之后,又听说了他们在巴黎近郊租了一所豪华别墅去过夏天。

他们想道:“他们都是像那个老婆子一般儿吝啬的,这是家风;相像的人总是聚在一块的,不管怎样,有了这样一份家财还要待在部里,总不算是漂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同事们也对此不闻不问了。因为他们已经被人看透了,无须多说了。

劳雷斯当初在送沙尔罗特姑母下葬的时候,一面想象那一百万金法郎,并且一种使他身受创伤的剧痛不仅强烈而且不可外传,他竟因为这场很可悲的不幸而迁怒于世界了。

他又暗自提到:“为什么我结婚已经两年但还是没有一个孩子?”想是有些好人一生都不能生育,不禁浑身直发抖,恐惧蔓延到他的全身。

如此一想,劳雷斯鼓起最后的勇气想做父亲了,仿佛顽童望着夺标桅杆想夺锦标一样;锦标悬在那枝光滑的而且竖得高高的桅杆顶上,只要能够爬上去胜利就属于他的了,顽童望着它,每每发誓要仗着毅力和决心,使出必要的体力和耐心爬到顶上去。可是说到生孩子,既然有那么多的人都做了父亲,为什么他做不到?或许他从前有一种完全漠视的态度,所以对于有些事情竟疏忽了,冷淡了,愚昧地错过了。他一生素来没有要养孩子的渴望,因此他以前没有全心全意去做这件事。在此之后他就要对于这一层发奋努力了;一点儿也不敢疏忽了;并且他是能够有成绩的,因为他如此的渴望。

可是刚参加完葬礼,他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躺在床上。由于失望来得太强烈了,他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医生诊断他病得很严重,教他趁早绝对安心静养,而且在此之后还要有相当长期的调养。不然病情会加重的。

但是仅仅刚过去几天,他起床了,而且同经常一样到部办公。

可是他认为自己的病还没好,因此仍旧不敢与妻子共枕。他不仅迟疑,并且发抖,仿佛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关键时刻一样。每天晚上,他都会想着在明天他的病情会彻底地断根,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他时时给自己诊脉,总觉得太弱或者太快,因此他服用许多补药,吃些生的牛肉,而且每天下班之后,都是步行回家以锻炼身体。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还不能使他满意,因此动了一个念头想到巴黎附近乡村去度过夏季。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烈,以至于他认定乡村的空气肯定能够彻底地治好他的病。在他的情况当中,乡村是能产生一些奇异而有决定性的效果的。当他确信这种未来的成绩,心里终于平定下来,因此他在声音里带着许多不需要言明的意思时常地对他丈人说:“我们到乡村住的时候,我身体肯定会康复的,如此一来所有的问题解决了。”

只是乡村这个字眼,在他看来仿佛含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

他们最终在白崇租了一所小的房子,三个人都搬到那里去住每天早上,翁婿两人徙步走很远一段路到哥龙白村的车站乘火车,而且每天下班回来的时候也是步行的。

丽丝特别喜爱这样的清静生活,真是满心欢喜,她时常静静地坐在河边看水中自在的游鱼,采许多花,把好些细嫩艳丽迎风招展的鲜花扎成一个个的大把儿带回家里。

到了晚上,他们三人一齐沿着河岸散步,一直走到鳘鱼闸,到那里的小饭店去喝上一杯。河身受到那些排成一排的水泥柱子的限制,在那段宽约一百公尺距离中间一个个空儿里跳跃,沸腾,涌出成片的白沫;站在水闸上都能感觉到流水对那震撼地冲去,散出一阵极细的水珠,散发到潮湿的空气里,如同一阵轻烟似地从这铺水帘里升起来,向附近传播一种被人搅动的河水和一种被人翻转的湿泥的味儿。

天完全黑了,对面远远的,一片辽阔的微光,那就是巴黎市区,每天傍晚总使赛特豪重述一遍:“唔!何等伟大的城市!”不时有一列从那条横断洲尾的铁桥上经过的火车,闹出雷鸣般的疾驰声音,而且不管是开往巴黎还是从巴黎开出的,都会很快消失在远方。

然后他们缓步回来,瞧着月轮升起,坐在一条沟边静静地欣赏:那挂在天际的圆月散发出柔和的月光,落到水里像是跟水一块儿流,映得水面似镜子般闪闪发光。青蛙不断地发出它们那阵嘹亮性的短促声音。夜鸟的啼鸣声在空中划过。有时一片无声的黑影掠过河面惊动了它那幅月亮的静流。那就是一只偷偷捕鱼的小船匆匆撒下了鱼网,然后静静地守候在他们的船上,不久之后从那铺黑色的大网里,引上了他们网到的银光灿烂而且活泼动弹的鲈鱼,那如同一座从水底引上来的宝库,一座充满着银鱼的活宝库。

丽丝动感慨了,撒娇地腻到丈夫的身上,既使没有任何言语,她却明显地猜到了他的用意。为他俩,这竟是未婚夫妇的一种新境界,他们又一次期待着爱情的亲吻。有时他在她耳轮的底下,在她的脖子根上新发初生的地方,默默地给她一阵温存。她紧紧地拥抱他来回应他的热吻;他俩是彼此相迎的却依然都彼此相拒,一个更强毅些的意志,那个百万富翁的梦想虽然感动了他俩却同样阻止了他俩。

赛特豪受着那种萦绕在心中希望的支持,看到如此情景也舒服地过活,喝得畅快又吃得饱足,等到傍晚,他觉得心上发生了一些空想的波动,这种愚蠢的感触,时常会因为某些野景,比如对着一阵在枝叶中间洒下来的光雨,或者一阵映着霞光射到河面的远山落日,也会在那些最粗笨的人心里发生的。他此时就会高声说道:“对着这类东西,我个人,不能不信仰上帝。分明是留着我不教走,”说到这里,他又指着他的心窝:“而且我觉得自己完全转变了。我成了怪人了,仿佛有人把我浸在一个使我要哭的浴盆里似的。”

劳雷斯的情形渐入佳境了,突然感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精力旺盛,很想像一匹马驹似地跑着,在草丛里打滚,而且发出快乐的长啸。

他相信最佳良机来临了,那真是一个新婚的良宵。

之后他俩度了一个充满着爱抚和希望的蜜月。

但是种种的试验却依旧无任何的效果,本已高涨的信心逐渐地冷却下来。

那是一种绝望,一种恐惧。可劳雷斯仍然没有死心,竟用一些超人的力量坚持不放。他那个比他强健的妻子,同样忍受着心中欲望的煎熬,但是现实总是那么的残酷,虽然毫无效果,但依然坚持着承受他的种种尝试,不住地唤醒他那种即将消失的热劲儿。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十月,他们不得不回到了巴黎。

生活对于他俩成了难堪的了。他俩的嘴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从前的甜言蜜语;赛特豪嗅到了真实状况,竟用老行伍式的恶毒粗鲁的讽刺去加深他们的痛苦。

一种不停止的念头追逐他们了,慢慢地引诱他们了,增加了他们相互间的怨恨,那是一种得不到遗产的怨恨。丽丝现在在唱着高调了,而且时常诋毁自己的丈夫。把他当做孩子,当做儿童,当做无足轻重的人对待。赛特豪每逢吃晚饭的时候总重复地说:“我吗,我倘若有钱,我一定早就有许多孩子了……人在穷的时候,理应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才可以。”之来,转过身来对他女儿说:“你呢,你应当学我一样,可是……”而且他用一种强烈鄙视的目光瞪了他女婿一眼,同时他那副充满着轻蔑意味的肩头也动了一下。

劳雷斯绝不答辩,自认是一个落在粗野社会的家庭里的上等人。在部里,同事们也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对。有一天,科长见到他问:“您是不是害病?我觉得您最近状态不好。”

他回答道:“没有,恩师。或许是我太累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做的事不少,如同您眼中所见的一样。”

他很相信到年底又可以晋级,所以重新看到了希望,继续从前那种模范科员的卖力生活来。

结果事与愿违他仅仅得到一笔少的可怜的奖励金,数目比哪一个都少。他丈人更加不堪,连奖励金都没得到。

受到打击的劳雷斯又去找科长了,而且免去了那个“恩师”的称谓,认为叫他做“先生”:“先生,像我这样办公,但是结果却是这样,我究竟为的是什么?”

房旅加德先生那个大脑袋仿佛受了顶撞似的:“要记得曾经告诉过你,劳雷斯先生,在我们之间是不允许讨论这类性质的事情的。现在我再告诉您;我不认可您的这种说法,既然知道了您的现有财产和您同事们穷困情形的比较……”劳雷斯终于恼羞成怒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先生!我妻子的姑母是把她的财产留给我们未来但不是此刻的第一个孩子。我和家岳,现在仅仅只能靠薪水度日。

科长吃惊了,他答辩道:“即使您现在没有得到什么,但总有那么一天,您一定会发财。因此这依然是一样的。”

于是劳雷斯退出来了,这种情况令他伤心不已,比起拿不着遗产还要严重。

可几天后的某个早上,赛特豪刚刚来到办公室,那个漂亮的查德面带笑容走了进来;接着墨菲也出现了,眼光闪烁不定;随后柏得士也推开了门,显出一种兴奋的神气走近前来冷笑,而且用通同一气的眼光同那几个人对看了几眼。肥皂老爹还同往常一样口角里含着他的瓦烟斗,自始至终在那静静地工作,坐的是一把高椅子,并且像孩童一般把双脚踏在椅脚中段的横木上。

屋里静悄悄的。人都像是等候什么似的,赛特豪正登记那些到文,仍旧用他的老脾气很高地报道:“土伦军港,采办理诗利厄号军官食堂物品由。罗良军港,德塞号救命圈由。布雷斯特军港,考验英国出产的帆布由!”

劳雷斯进来了。最近,他都是亲自来取那些和他有关的公事,他丈人已经不再费事派工友送那类东西给他了。

当他在那山堆般的公文中查找的时候,查德瞄了他一眼,然后不断搓着自己那双手,墨菲正把嘴里的烟点着,脸上闪现出一些得意的神色,都显示出要有什么状况要发生了。查德开始询问那位发文员了:“请您说一声,肥皂老爹,您在您的生活当中是否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老翁现在已经懂得旁人要戏弄他,而且是关于自己的妻子,因此并不回答他的提问。

查德继续说:“您既然有好几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绝妙的制造孩子的窍门?”

那个好好先生抬起头来说:“您可知道,墨菲先生,我不想开这样的玩笑。那是我曾经的失误,才娶了那个贱东西。因此在我得知她做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事之后,我就不和她同居了。”

查德依然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么您是否有她确凿的证据?”

肥皂老爹肯定地答到:“是的,先生。”

墨菲接着问到,但是我听别人说,说这并不能妨碍您是好几个孩子的,三个或四个孩子的父亲,可对?

那个好好先生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哪里得罪您了,墨菲先生;让您如此耻笑我。在事实上,我妻子的的确确得过三个孩子。但是我能认定并且肯定第一个是属于我的,另外那两个我从来都没有承认过。”

墨菲继续说:“在事实上,众人都知道第一个是属于您的。这已经很好了,有一个孩子足够了,已经很有体面又很有福气,瞧吧,我可以和您打赌,劳雷斯如果能够像您一样,只要得那么一个,我可以打赌他就很快活的。可对?”

赛特豪停下了手中的笔。虽然肥皂老爹向来是他的开心果,而且他对于他,一直都是想尽所有的言语去挖苦他夫妇间的不幸,可这次他却笑不出来了。

劳雷斯已经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些文件;但是觉得有人正惹着他。他受着自尊心的控制,羞愧交加,决定待着不走,一定要挖出泄露秘密的那人。忽然他记起了曾经向科长说过的那些话,立刻懂得自己应当马上拿出一种大的威风,如果他不想自己成为整个海军部的玩笑。

柏得士在那走来走去,而且不断冷笑着。他摹仿街上那些叫卖者的力竭声嘶的喉音喊着:“《生孩子们的诀窍》,十个生丁,两个铜元!快来买《生孩子们的诀窍》哪,连同许多骇人的详细情节,这是由肥皂老爹专人提供的!”

除了劳雷斯和他的丈人以外,大家都笑起来。于是墨菲转身向着收文员说:“您怎么了,赛特豪?为什么我没见到您那从前的快乐劲儿。人都会说您对于肥皂老爹居然和他夫人养了一个孩子视为并不奇怪。可是我,我觉得这太高明了,太高明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想法的!”

劳雷斯又动手翻着那些文件了,假装阅看公文和什么也没有听见;但是他的脸快要被气得变成猪肝了。

柏得士重新用那同样的流氓声音喊着:“《承袭遗产者取得遗产的实用方法》,十个生丁,两个铜元,快来买哪!”

如此一来,查德还不觉得解气,仍在怀恨劳雷斯以前夺了他的发财希望,于是直接问他:“您是否身体不舒服,劳雷斯?为什么您的脸这么红啊!”

劳雷斯抬起头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在迟疑着,双唇发抖,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恶毒并且漂亮的语句来回敬他,可一时竟没有合适的词语,就回答:“我没有什么不舒服。仅仅是因为看见您这样煞费苦心,我觉得诧异。”

查德走到壁炉旁边,烤着有点发冷的双手还不断地搓动着,一面笑着说道:“各尽所能罢了,老朋友,我们可不如您,不见得常常有成绩……”突然爆发的笑声打断了他下面的话语。发呆的肥皂老爹,似乎知道别人并不是说自己,明白这些不是嘲笑他,只张着嘴,愣愣地坐在那里。赛特豪却静候着,预备一碰着机会就动手干一常仗,劳雷斯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懂。我对于什么事没有成绩?”

漂亮的查德怕火星子溅到自己的衣服,于是稍微向后靠拢了一些,接着用一种很动人的音调说:“我知道您对于一切经手办理的事,向来是有成绩的。因此我先头不应该谈您。另外,谈的是肥皂老爹的孩子们,却不是您的,因为您本没有孩子。但是您既然经手的事都有成绩,那么如果您没有孩子,可想而知是您本来不想要哪。”

劳雷斯强硬地问:“这又关你什么事?”

对于这个挑战的语调,查德也提高声音说道:“请您说吧,谁惹了您什么?请您拿点礼貌出来,我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捏的!”

但是劳雷斯已经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他说:“查德先生,我不像您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也不是一个顾影自怜的人。我再也不想和您这样的人说话。不仅仅是您还有您那一类的人,我都不在意。”并且,他用一种挑战的眼光向墨菲和柏得士瞧了一下。

查德突然觉得真的力量原是藏在镇静和反嘲里的;但是他的虚荣心已经受了伤,因此要用攻心的方法对付他的对手,于是用一种保护人的音调,一种善意忠告者的音调,眼睛含着怒气向他接着说:“亲爱的劳雷斯,您闹得过了头。另外,我理解您的气恼;失掉一笔财产,竟然会是因为如此小的,如此容易的,如此简单的事,真是难过……喂,如果您愿意,我作为好朋友可以为您效劳,您什么也不用花。仅仅一小会儿就搞定了……”他还想继续说下去,谁知劳雷斯却拿着肥皂老爹的墨水瓶直接摔到他的身上。墨水像一阵浪头盖在他的脸上了,在一个惊人速度里把他变成了黑种人。他瞪着气得通红的双眼扑过去举手预备打劳雷斯。可赛特豪却拦住了他的女婿,劈手抓起了高大的查德,用力把他摔倒在地,挥拳就打,末了把他顶在墙上。查德拼命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暴力,打开了那张门,高声向那两翁婿嚷道:“您两位等着吧!”他急忙地跑开了。

墨菲和柏得士跟着他出去了。柏得士解释他自己为什么显出温和态度,因为他担心自己一介入可能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查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马上洗了脸,但是结果不如意;因为他染着的是一种名叫“不褪色又不灭迹”的紫底子墨水。他对着镜子大喊大叫,把毛巾用力地揉成一团狠狠地搓着自己的脸。他结果却只是一层更明显的衬上了红底子的黑颜色,把皮肤都快磨破了。

柏得士和墨菲始终跟着他,而且帮他想出许多好主意。墨菲认为,应当用纯粹的橄榄油去洗;但柏得士认为,用点阿摩尼亚水就成。办公室的同事奉命到一家药房里去询问解救的办法,之后带回一些黄色的药水。但是还是没有一点用处。

查德失了勇气坐下来高声说:“此时首先要解决的只是荣誉上的问题。您两位是否愿意替我做公证人去问劳雷斯?要么他赔礼道歉,要么由一场决斗来补救。”

两个人都答应了,于是着手讨论应当如何办理。他们从没有处理过诸如此类的情况,但是却都不肯说直话,在那打肿脸充胖子,又发表了一些畏葸和琐屑的见解。最终才决定去请教一位由舰队调部管理煤斤的舰长。可他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又讨论一阵之后,他劝他们去找劳雷斯,请劳雷斯找两个朋友出面来和他们谈判。

他们正对着这位同事的办公室走过去,柏得士突然止住脚步问到:“手套,是不是必要的东西?”

墨菲思索了一下:“对呀,可能必须戴手套才可以。”要找手套,自然要上街,但是科长却是不肯开玩笑的。他们只得派个工友去外面买一包来可谁知手套的颜色问题又让他们费了长久的斟酌,墨菲说用白色的;柏得士认为那颜色在这个场面当中有点不合适宜。最终决定还是用灰色的。

劳雷斯看到他们戴着手套且表情严肃地走进来,就抬起脑袋匆促地问:“您两位要干什么?”

墨菲回答道:“先生,我们是受我们的好友查德之托到这里来的,请教您对于刚才那种向他表现的行动,是否愿赔礼或者用一场决斗去补救。”

可劳雷斯任然怒气冲天,高声说:“怎么!他侮辱了我,现在又来和我挑战?请您告诉他,说我瞧他不起,不论他说的或者做的,我都瞧不起。”

悲观的柏得士小声地说道:“如此一闹,先生,这是强迫我们把此事经过交给各种日报宣布,对您是很不利的。”

多事的墨菲又补充道:“而且于您的名誉和您将来的晋级,都是有弊无益的。”

劳雷斯有点不知所措了,瞧着他们。怎样办呢?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先生们,过一会儿,我送回信过来。两位是否可以在墨菲先生的办公室等?”

他们随后离开了,他如同寻求一些安慰,一些保护似的,向自己的四周瞧着出神。

一场决斗——他即将参加一场决斗了!

张皇失措的他抖个不住了,他本是安分稳重的人,一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因此毫无对此种突发事情的准备工作,并且由于胆小怕事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如此可怕的事。他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来,头晕,目眩,他的怒气和体力都消失无踪了。但是想到部里的议论和这件事情将在各科传播的谣言,他那低迷的心情又重新燃起来,他不知道如何解决,只得跑了去找科长向他请教。

房旅加德先生吃了一惊,一时也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他以为那并没有决斗的必要,而且想起这样一闹还会马上把他的科里的工作弄得乌烟瘴气。他反复地说:“我呢,我什么也不能对您说。这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荣誉问题。如果您愿意就去找杰克舰长?他常常处理此类的事情,应该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劳雷斯答应了,立刻去找那位舰长了,他居然肯做他的公证人;而且还请了另外一个同事来做副手。

柏得士和墨菲一直戴着手套等候他们。之后就在另外的一间办公室里搬来两张椅子凑成四个坐位。

大家庄重地互相致敬,都坐下了。墨菲诉说了事情的缘由。舰长在细听之后就回答:“事态非常严重的,但是我认为,此事也不是全无挽救的可能;一切完全倚赖双方的意见。”这位舰长原是海军界里的一个和稀泥的老滑头。

如此一阵长久的讨论开始了,在那场讨论里,四位公证人也最终确定了解决的措施,道歉应当由双方交互举行。如果查德先生承认在原则上并没有侮辱人的心,那么劳雷斯先生就必须承认自己那时用墨水瓶打人是不对的,而且应该对自己错误的行为致歉。

然后他们分别去找各自的当事人了。

查德虽然相信他的对手一定退让,然而决斗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弄得他心慌意乱,这时候正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拿着一面小圆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双颊,——在部里每个人都有一面这样的镜子在各自的抽斗里,本来是在傍晚下班时候整理自己的仪表的。

当他听到公证人的决定,就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到:“在我看来,这样的最合适不过了,我愿意照办。”

另外一间办公室,劳雷斯不假思索地认可了他那两个公证人的方法,一面高声说:“既然尊意如此,我遵从您们的指导。”

最后,四个全权代表再次回到讨论地点,双方互相交换了见意,就这样此事就圆满地结束了,大家彼此郑重的互相鞠躬,然后又分头回去工作了。

在这行政机关里,出了如此大的事情。科员们都去探听消息,从这张门穿到那张门,到处都能听到大家议论纷纷的声音。

当他们得知事情已经结束的时候,竟都感到了失望。一位科员说:“这依然不能给劳雷斯制造一个孩子。”这句话传出去了。另外一位科员编了一首短歌。

仿佛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可是柏得士又突然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这两个对手以后见了面,会是什么态度呢?他们是像从前一般互相问质,还是形同陌路?”于是决定让他们当天如同碰巧似的,在科长办公室里碰头,并且教他们当着房旅加德先生互相说几句客套的话。

这个行动立刻就被执行了;然后查德不得不派人找来了一辆马车匆匆地,就回家想法子去洗脸。

劳雷斯和赛特豪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彼此气忿忿地怪着对方,仿佛刚才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劳雷斯一到家,急躁地把外套摔到椅子上,然后向他的妻子嚷道:“我受够了,为了你,我要决斗一次,现在!”

她两眼盯着他,吃惊不己:“决斗一次,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查德对于你的事情侮辱了我。”

她走向前去:“关于我?是什么事情?”

他怒气冲冲地坐到椅子上,然后说到:“他侮辱了我……我想你就不要插手这件事了。”

可她却仍不放过:“我要你把他编排我的话讲给我听。”

劳雷斯的脸色红起来了,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他向我说……他向我说……就是说起你不能生育。”

她大吃一惊;接着一阵怒气从她心头升起,那种由父性方面继承的粗硬态度穿透了她的妇女本性,她嚷道:“我吗!我是不能生育的吗?他怎样会知道,那个混帐东西?同你不能生育,对呀,因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我嫁的是其它别的男人,任何一个,你听清楚,我能够同他得到好几个孩子。哈!你怎么不吭声了!嫁了你这样一个废物,我算倒霉了!……你是怎样回答那个混蛋的?”

劳雷斯在这种暴风雨之前张皇起来,结结巴马地说:“我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她惊讶地瞧着他:“然后呢?他有什么反应?”“他派了公证人来找我,就是这样了!”

他的话引起了她极高的兴趣,如同任何一位平凡的女孩,都会被那心惊心动魄的故事所吸引,她忽然不生气了,对于这个将以性命去冒险的汉子突然之间有了些敬意,之后还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去决斗?”

他从容地回答:“我们不决斗了;此事已经由双方的公证人调停好了。查德已经给我赔礼道歉了。”

她这样的结果使她愤怒不己,瞪大了双眼说到:“哈!有人在你面前侮辱了你的妻子,你竟任由他胡说八道,却并不同他去决斗。真是胆小如鼠,还算什么男人!”

他生气了:“我不允许你污蔑我的人格。和我荣誉相关的事,我比你清楚得多。而且,查德还写了赔礼书。拿去看,一切都会清楚了。”

她拿过那张信看了一遍,什么都猜着了,于是冷笑地说:“你是不是写了同样的赔礼书?你们彼此当时都害怕。哼!男人们真都是废物!若是我们处于那种境况,我们这些女人……不论如何,在这件事情里面,受了侮辱的是我,是你的妻子,但你却仅仅让他写了这么一份赔礼书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你现在没有能力得到一个孩子,那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什么都忍得住,你在妇女跟前也像在男人跟前一样……软弱。唉!我算是找到了无能的丈夫!”

她忽然使出了赛特豪的声音和手势了,一些老行伍式的粗俗动作和高分贝的音调。

她双手叉在腰上站在他跟前,高大强健,生气勃勃,胸脯挺得滚圆,脸色涨得滴红,声音洪亮且发颤的,血液在她那副美女般的鲜润脸蛋子上染出了颜色,双眼盯着那个坐在她前面的矮个儿,他,面色灰白,头顶略秃,颊部刮得干干净净,下颏蓄着一部律师式的短髯,她想勒死他,想压杀他。

她重复地说:“你真的无能透顶了,不管做什么都是如此,就说当个科员吧,你也被别人踩在脚下,任人践踏!”

房门开了,赛特豪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争吵声,他过来了,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转身向她父亲说:“我正在与这个无能的人说话!”

劳雷斯抬起眼睛,看出了那父女两人相似之处,他觉得仿佛有一幅揭开了的幕布,教他看清楚那父女两人是出于同一血统的,是出于同一平凡粗野的种族的。他看见自己失败了,就像她刚说的那样,要被人而且而且是被他们父女一辈子踩在脚下生活。

赛特豪高声说:只要能够离婚就成。与一只阉过的公鸡生活真使人恶心。

劳雷斯被他的恶毒语言气坏了,马上站了起来。他向着丈人跟前走过去,一面喃喃地说:“请您出去!……请您出去!这里现在仍然是我的家,听见没有……我不欢迎您……”边说边随手从桌子上捞起一只水杯,仿佛要砸向他丈夫一般。

赛特豪害怕了,向后退出去,一面喃喃地说:“是谁惹得他如此般疯狂?我吗?”

但是劳雷斯的愤怒一点也平不下去;那本来太过分了!他转过身来对着他妻子,她定定地瞧着他,温顺的他会发如此大的火气令她感到惊讶,他把那只水杯又放到桌子上之后高声说:“至于你……至于你……”可他想不出合适的话,没有理由可以发挥,只得带着那副变了的脸和那种变了的声音,站在里发呆。

她禁不住笑起来了。

但他以为这是在耻笑自己愚蠢,他竟发狂了,于是向她扑过去。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她的耳刮子。她恐慌不已,呼吸迫促,往后直退。一直退到床边,跌倒在床上。可他仍然不放过她,依旧在打着她的耳光。突然他气喘力竭地挺起了自己的身躯;之后他因为自己的粗暴举动又忽然感到愧疚,所以吞吞吐吐地说:“看吧……看吧……看榜样吧。”

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被他打死一般。就那么仰面躺着,并且用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他苦着脸走到床边,暗自思量究竟会闹出什么事情,想等她露出脸来,再仔细查看她的情况。过了好几分钟,他更加地不自在,他低声慢气地说:“丽丝!说吧,丽丝!”没有应声,也不动弹。她有些怎样?她干什么?尤其是她想要干些什么?

他的愤怒过去了,消失了,去得匆促和它来得迅速一样,他觉得自己是卑劣的而且几乎是犯罪的了。他打了一个妇人,而且是自己的妻子,可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并且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冷静睿智的人。于是在这种反应的软化力之中,他竟想求饶了,竟想跪下了,竟想吻那个被殴而发红的脸蛋儿了。他用指头尖儿,温柔地去触摸那遮挡在她脸上的手。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抚摸着,温存着。可她依然同刚才一样静静躺地那里,连一根手指也没动过。他又说:“丽丝,听呀,丽丝,我错了,听呀。”

她仿佛死了似的。之后他犹犹豫豫地拉开那双手,然后就看到了那双瞪大的双眼是那么的无神,那么的徬徨无力。

他又说:“听呀,丽丝,我刚才太任性了。那也是你父亲逼得我无路可走。谁能够承受那般侮辱?”

她仿佛没听到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他在她耳根边吻着,最后,他起身的时候,看到一粒泪珠,从她眼里流出且迅速流过刚刚被他打肿的脸,然后滚落到床边之后,那眼睛苦涩地眨了几下。

他满腔的伤感和惊骇了,再次俯身到他妻子身边,亲吻那通红的双眼,亲吻她的脸并且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个遍,向她哀求:“我可怜的丽丝,请你原谅我吧,说呀,原谅我吧。”

她始终流泪,没有声音,没有呜咽,如同世人因为沉痛的伤感而流泪似的。

他紧紧拥抱她,爱抚她,温柔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后悔,但是她依然沉在无知觉的境界里。此时,泪水终于流干了。他俩就这样待了许久,始终躺着,搂抱着。

黑夜降临了,小屋子笼罩在一片黑影中;黑暗使得他再次鼓起勇气,极力向她恳求饶恕,以便使他俩重新和好如初。

当他们起来之后,他已经恢复了他寻常的声音和笑貌,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她反而像软化了,用一种平时更加温顺的音调说话,用一副温柔体贴的乖巧眼光注视她丈夫,仿佛那场意外的惩戒反而松弛了她以往紧绷神经并且软化了她的心肠似的。他平静地说:“你父亲独自一人在家,现在应该在生闷气吧;你应当去找他来。再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然后她出去了。

在事实上,天刚擦黑,那个矮小的女佣人已经把晚饭摆好了;随后赛特豪面带笑容和他女儿一同过来了。这一晚他们用久未用过的恳挚意味谈天吃饭,仿佛今天是个多么令人幸福快乐的节日似的。

但是,他们那些始终抱有而且屡次更新的希望,却依然没有一点结果。尽管劳雷斯能够有坚持的恒心,他妻子又总是保持足够的热情,可是现实让他们彻底凉透了心,令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焦急不安中渡过。终于彼此都因为毫无成绩互相埋怨了,丈夫呢,灰心,消瘦,劳累不堪,他对于赛特豪气的粗俗态度尤其感到难受,现在他在他们那种一直争吵不休的亲热态度里,只叫劳雷斯做“公鸡先生”,之前他曾经因为这么称呼女婿“阉过的公鸡”,几乎在头上挨了一下子,现在“公鸡先生”这个称呼,无疑地是记起了从前的老事。

他女儿和他是由于本能而在同一条战线上,父女俩永恒地念叨那笔非常接近却无法到手的财产都非常愤慨,因此不断制造一些事端,使那个给他们招灾惹祸的废物受到打击和困苦。

每到吃饭的时候丽丝边吃边说到:“我们吃的饭是如此差劲。如果我们有钱,那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这并不是我的错处。”

到了勒萨劳雷斯要去部里办公的时候,她就在卧房里高声向他说:“拿上你的雨伞去吧,免得把一身弄成一只公共马车的轮盘那么脏再回到家里。总而言之,你现在不得不继续你那做牛做马的职业,并不是我的错处。”

到了她自己要出门的时候,从不忘记高声嚷着:“说吧,要不是我嫁了个无能的废物,早就有属于自己的车子了。”

不管在那里,什么时候,一抓住机会,她总是不断地用恶毒的语言讥讽她的丈夫,把错处归在他一个身上,说她那笔本来早就可以到手的钱财以至于失掉,全都是他的不对引起的。

最后,某天晚上,他终于忍无可忍了,高声说:“见鬼!你给我闭嘴?没有孩子并不是我的错处,而是你自己的,听清楚,因为我已经有一个,我自己……”他认为该说点什么,那怕是用谎言欺骗她,也总比忍受她那无休止的责骂要痛快的多。

她开初是吃惊的,牢牢地紧盯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出真相,然后她居然明白了,于是用满腔的轻蔑态度说:“你有一个孩子,就你?”

他厚着面皮回答:“有,我教人养在阿业尔的一个私生子。”

她随后平静地说:“我们明天就去看他,看他是什么样的。”

可是他连耳根都是绯红了,一面吞吞吐吐地说:“随你的便。”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起来了,他感到惊讶的时候,她才说:“我们不是说好去看你的孩子?昨晚你刚刚讲过的。你不会告诉我现在又没有孩子了吧?”

他忽然迅速地从床上坐起来:“我们并不是要去看我的孩子,要去看的却是一个医生;他能够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她以自信的妇女态度答复:“这正如我所愿。”

赛特豪自愿负责到部里给他女婿请病假,然后劳雷斯两夫妇得了一位医生朋友的指导,下午准备去请教勒柯聂夫学博士,他曾经发表过好几部有关生育卫生的著作,并且是这方面的权威。

他们走到了一个陈列得不好而糊着金花白纸的客厅里,厅里虽然有许多的坐位,却像是赤裸裸的和无人居住的。他们坐下了。劳雷斯心里有些紧张,全身抖个不停,并且又感到羞惭。轮到了他俩的时候,他俩走进了一间似乎是办公室的屋子,一个表情严肃且神情冷静的矮胖子在屋子里接待他们。

他等候他俩说明病情;但是那个连耳根都是绯红的劳雷斯却迟迟没有言语,竟不敢冒这个危险。于是他妻子才打定了主意,用一种宁静的声音,拿出一个为了要达到目的而对一切都有决心的人物的态度说:“先生,我们因为没有孩子来找您。我们有一笔大的财产全要倚赖他。”

那场诊察是长久的,细密的和难堪的。但丽丝一点也不觉得,似乎是为了某种重大的利益而不惜一切代价一般,承受医生的细心审查。

检查已经持续足足一个小时了,这个专家一点意见也没发表。

最后他才说:“一切都非常正常,也没有一点什么特别的。而且这样的事是颇为常见的。人类的体质也同脾性一般一样,有许许多多种类之分的。我们既然常常看见多少配偶因为性情上的不相容以致失和,那么因为体质上的不相容而遇见不生育的事也就不必感到怪异了。这位太太的体质,在我看来是特别地好,而且有生育的能力。在至于这位先生,虽然构造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形,但是我觉得他仿佛日趋衰弱,也可能是他日夜忧虑造成的。您是否能够让我检查一下?”

惊惶不定的劳雷斯脱下身上的时候,医生把自己的耳朵在部员的胸部和背部贴了多时,之后他又来敲诊了,从他的胃部到脖颈,又从他的腰上到脑后,反反复复敲了好几遍。

他在他心房的第一个跳动上发现了一种细微的异样。同时在胸部的旁边也有异样的存在。

没有什么大问题,先生,你只需要安心静养就可以了。这是贫血现象,衰弱现象,没有旁的事。这些意外,现在还不太严重,但是若是加剧那就很难医治了。

劳雷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他要求一个方子。医生给他开了一篇复杂的治疗规则。要服铁剂,生肉,肉汤,多做运动,但不要工作太累了,平时一定要细心地调养。夏天要到乡村里,随后那医生又给了他俩好些指导,是为了在他身体康复以后着想。并且对于他俩的例子,说了一些适合情形而且常收效果的习用经验。

这次的诊断,用掉了他们四十个金法郎。

从专家那里出来,那个隐怒填膺而预见未来的丽丝就说:“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我本人!”

他没有辩驳她。抱着满腔恐惧向前走,对于医生的诊断,他逐字逐句思考其中的含义,估量其中的重轻。他会不会误诊?难道真的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他现在不再考虑遗产和孩子了!这时最关心的是他的性命!

他仿佛听见肺里有一阵呼啸,又觉得心跳太快了。走到杜勒里公园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倦乏就想休息一下。他的妻子是怒不可遏的,立在他身边挖苦他,用一种轻蔑的怜悯态度打量着他。他那大声地喘着,恐惧使得他连吸气都觉得困难了;随后,左手搭到右手腕处去数脉搏了。

等得不耐烦的丽丝跺着脚问他:你还有完没有?我们该走了!他无精打采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回走。

赛特豪在知道了这次诊断结果的时候,更加增加了他的怨恨。他嚷道:“我们拾着了好买卖,哼!我们拾着了好买卖。”然后用能够杀人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他女婿一眼。

劳雷斯此刻只想着自己的健康,自己受着威胁的生命,至于他们说些什么,一句也没有听到,而且也听不见什么。他们父女两人这么能够叫唤,那是因为他们所处的不是自己的位置,不是劳雷斯的位置,至于他,还是自己性命要紧。

他把从药房买来的瓶瓶罐罐整齐地码在桌上,每天,总在他妻子的微笑和他丈人的冷笑之下调服这些东西。他时常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面目,时常把手掌搁在自己的胸前去研究心房的跳动情形,而且不想再和丽丝有任何肉体上的接触,他在另外一间平时放些杂物的黑屋子里给自己铺了一张床。

现在他对于她竟感到一种含有畏惧且又掺着轻蔑和厌恶的怨恨了。而且以为世上的妇女都是野兽,只危险的存在,她们的使命就是屠杀男子;随后他又想到沙尔罗特姑母的遗嘱,仿佛那是会使自己送命的利器一般。

时间就这样匆匆划走了。离那个要命的期限已不足一年了。

赛特豪在他的客厅里挂上了一张大型的日历,每天早上他用笔涂去一天,他愤激了,原因是女婿没有生殖力,他失望了,原因是那份财产一天一天地离他远去,他懊恼了,原因是自身还要到部办公是以后到死也仅仅只有那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度日,有了以上这三个理由,他那些激烈言论随时都可能演变成激烈行动。

每逢他看到自己的女婿,总是有一种殴打他的冲动,如此才可能稍稍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他恨他简直到了极点。每次他看见他开门进来,就仿佛是一个强盗又走到了他的家里,那强盗曾经劫过他一份神圣财产,一份传家遗产。他对他的仇恨甚至要远大于自己的宿故,而且同时因为他的软弱又蔑视他,更加放视他那只一心注意自己的健康而不肯追求那个共同希望的懦夫作为。

在事实上,劳雷斯过的生活和他的妻子隔离,仿佛他们仅仅是路过的陌生人一般。他现在不近她的身了,不触她了,而且由于惭愧也由于害怕,他甚至已经逃避她的眼光了。

每天,赛特豪总问他女儿:“喂!你丈夫是否下定决心了。”

她回答:“还没有,爸爸。”

每次吃晚饭的时候,就会上演员这样的:赛特豪不住地重复说:“一个男人在不是一个男人的时候,不如一头撞死免得连累他人。”

同样丽丝也不放过他:“世上真有些无用而又碍事的人。我真不知道他们除了妨害旁人以外,还可以做些什么。”

劳雷斯却在服着自己的药水并不回答。然而有一天,他丈人向他吼道:“您可知道,您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再不有所行动,我女儿会做些什么我都不太清楚了!……”女婿预感有一场新的侮辱即将来临,抬着看着他以示此话回解。赛特豪接着说:“她将要在您以外另找一个,但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算您运气好。一个人既然嫁了您这样一个废物,那么她做些什么你也无权干涉了。”

劳雷斯脸色铁青了,他硬声回答道:“我并没有阻止谁来听从您的好主意。”

丽丝低头不语。赛特豪恍惚地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一点过头的话,不免有点儿惭愧起来。

在部时,翁婿两个表面上还是比较和洽。为了在同事们面前遮掩家庭间的不愉快,他们彼此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连称呼都显得比别的家庭亲密,而且时常假装相视而笑,如同他们的生活是舒适的,开心的,并且是幸福的。

在查德和劳雷斯那一方面,他们相互遵守着一种礼貌彬彬的姿态,仿佛是两个相交已久的老朋友。那场使他们害怕但没有成为现实的决斗,在他们两人中间造成了一种过分的礼貌,一种格外明显的尊重,而且他们因为模糊地害怕一场新的冲突,或许还从心中期盼有一种相互间的和谐。大家看在眼里,都纷纷赞赏他们那种能够化敌为友的绅士风度。

他们用一种严肃的庄重姿态,彼此打了照面,哪怕在很远的地方看到对方,都会鞠躬致敬。

虽然如此,他们却不开口说话,两个人都不甘心,也许是没有勇气先开口说话。

有一天,劳雷斯接到科长紧急传呼的命令,想要表显自己的勤快,急急忙忙跑着赶过去,但是在过道的拐角那里,他同时对面走来的人狠狠地撞到了一起。那个人正是查德。他们两个各自倒退了几步,劳雷斯面常惭愧的表情关切地问道:“真是抱歉,我没有撞伤您吧,先生?”

另一个连忙回答:“没有没有,我很好,先生。”

此后只要他们碰面,彼此都要说上几句。而且他们还会不动声色地拉拢对方,彼此都互相问候起来,所以久而久之竟产生了一种相当亲热的态度,接着又演变为一种保持一定距离的亲密友谊,那种从前互相误会的人的亲密友谊,但是出于恐惧心态的矜持仍旧控制了急进的倾和;之后,因为种种礼貌和常常互相往来,竟结成一种兄弟式的友谊了。

现在,他们每逢走到收文员办分室探听新闻,也常常高谈阔论。劳雷斯那种自己肯定会升官的高傲神态消失不见了,查德也收起了自己那种高等绅士的架子,而且赛特豪也加入这种谈话,仿佛对他们两人的新友谊特别感兴趣一般。有时候,当那位帅气、高大、健壮的查德离开的时候,他就瞧着他的女婿自言自语说道:“他真是棒极了!”

某个星期早上,那间办公室里他们总共有四个人,那是包括肥皂老爹而言,因为他永没有放下过他的抄录工作,突然间他的椅子似乎是早被什么刻薄鬼锯过了一下的,猛地坍塌下来,使得这个好好先生跌倒在地上,发出一阵惊骇的呼声。

另外三个人一齐奔向前去。发文员又在唠叨他眼中万恶的巴黎公社了,而查德却坚持要看那个受伤的地方。他和赛特豪甚至于都要想法子解开那老翁的衣裳,说是为了替他包扎。但是他抵死不从,并且不断地说没有什么大碍,不用劳烦他们了。

这件突发事件之后,赛特豪忽然高声说:“查德先生,您知道我们现在都是很相投的,我诚心诚意邀请您明天到舍下吃晚饭。这样能够使我们感情更进一步,我女婿我自己和我女儿都会感到高兴,我女儿久仰大名,因为我们常常谈起部里的事。您是否愿意,唔?”

劳雷斯也极力相邀,但是同他丈人相比,他就显得冷静一点:“请您答应就是了,您的光临会带给我们快乐的。”

查德进退两难,想到传到外面的那些谣言不禁苦笑起来,一直不作答。

赛特豪催促他:“不说话那我就算是答应?”“既然如此!成,我是我的荣幸。”丽丝的父亲一回到家里就向她说:“你是否知道查德先生会在下星期天到这里吃晚饭?”她开始愣了一下,讷讷地说:“查德先生?……喔!”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连耳朵都红了。以前她好多次都听到别人说过他,谈起他的派头和他的艳遇,在部里,大众把他当做个勇于对异性投机的而且是不可抵抗的人,因此她很早就想认识认识他了。

赛特豪双手互相搓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是一个结实的人,又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他身体高得和一个骑兵相似,他不像你丈夫,那一个!”

她在那低头不语,羞惭得像是已经有人猜着她的心思。

他们如同以前邀请劳雷斯晚饭似地,带着同样的热心安排那顿晚饭。赛特豪斟酌菜单子,说要办得像样,而且在他心里俨然有一种不可自白而尚未确定的信心,他似乎是太过于兴奋了,仿佛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已经顺利地完成了。

到了约定那一天,他一直检查是否已经准备妥当,至于劳雷斯却办理昨天从科里带回的一件紧要公事。这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又快到新年了。

七点左右,查德到了,满面的快乐气概。他好像是回到自家一样从容地走进来,并且用几句客气话,举起一大把玫瑰花送给丽丝。然后他以惯于交际者的潇洒态度说道:“我似乎,太太,有点认识您,而且认识你已经很久了,因为到如今,令尊对我谈过您多年了。”

赛特豪看着丽丝手中的花赞美道:“这是多么漂亮的花啊!”

此刻丽丝想到劳雷斯也是这样第一次来这里,是空着手来的,什么也没有带。现在这个漂亮的科员仿佛很愉快的,用那种初到老友家里的和气孩子的态度笑着,并且向不断丽丝说了好多恭维她的话语,令她的心跳急剧加速。

他觉得她是很使人艳羡的。她认为他很有吸引力。当他愉快地离开后,赛特豪说道:“唔!他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如此高尚!仿佛所有的女人都被他笼络着。”

丽丝不像她父亲那么肯道出自己的心事,只说自己觉得“他是和蔼的,而且他并不像以前别人说的那样爱显摆。”

劳雷斯不像往常那样疲乏和那样愁闷了,承认当初“误解了”他。

查德刚开始间或来一两次,但之后就比较频繁了。他很会得大家的欢心。大家也吸引他,注意他。丽丝还特意为他准备他喜爱的饭菜。那三个汉子亲密的友谊不久竟热烈得不大离得开了,恨不得能够时刻呆在一起。这位新朋友邀了这一家子同去看戏,而且坐的是高价的贵宾席。

夜戏散了,他们沿着已经安静下来的街道,散步似的向着劳雷斯夫妇的房子门口走。查德和丽丝用相同的步儿紧紧地靠着走在头里,双方动作是那么一致,显得如此和谐,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并肩步行的人。他们低声谈论着,因为他们二人非常投机,时不时会有很低的笑声传出;这时那青年妇人便会转过身来,向后看一眼她的丈夫和爸爸。

赛特豪用一种和蔼的眼光望着他们,而且经常会不记得自己正与女婿说话地高声说:“他们的派头居然都好,看见他们在一块儿,真让人高兴!”劳雷斯从容回答道:“他们的高矮几乎是一样的。”而且他觉得自己快走几步也没事,仿佛气也顺了,心跳也平稳了,觉得总结起来就是自己已经强健了一些,他也就欣喜起来,另外已经好长时间了,他丈人不再讽刺他了,因此他的怨恨也渐渐消灭。

元旦那天,他又得到他那梦寐以求的晋级机会,被提拔为主任科员。因此感到了一种非常热烈的愉快,一到家里,竟打破半年以来的态度来拥抱自己的妻子。这番举动弄得她手足失措了,似乎他这样做是多么难为情的事;那时候,查德恰巧为了恭贺新年正在他们家里坐,丽丝偷偷地看向他。他仿佛进退两难似的,调转头望着窗外,俨然是眼不见为净的姿态。

于是赛特豪那些嘲笑的话语又出现了,而且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候他还牵到查德,仿佛查德也惹着他似的,而来由就是那个悬在他们头上的灾祸和那灾祸的无可避免的日子,已经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迫过来。

但是丽丝像是忘记那件事了,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似乎那个具有威胁性的限期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三月到了。一切希望都像是断绝了,因为仅仅在四个月之后,就来到了沙尔罗特姑母死三周年忌日。

一个早暖的春天使大地苏醒了;查德向他的朋友提议在某一个星期日到塞纳河边散步,在灌木丛里去采些紫罗兰。

他们一大早就乘着列车出发了,然后在拉菲德集下车。微风吹过,依旧会令人感到那些丝丝的寒意里流动,但是那些新绿而有生气的草已经缀着一些鲜艳美丽的花朵;刚刚生出新芽的枝条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显得是那样生机勃勃。

塞纳河两边的堤岸都因为冬季水涨受过侵蚀,现在河水凝重惨淡地流着,新近的几场雨使它有点像泥浆;那种全部被水冲刷过的田原,仿佛是刚刚沐浴了一般,在初晴的气温之下透露出一股稀薄而潮湿的气味。

他们正在风景区里闲逛。赛特豪这段时间格外忧郁,经常愁闷地想着他们的恶运不久就要完成,他显得比往常更加无聊,举起手杖去鞭打泥土。劳雷斯也是忧愁的,害怕潮湿的草叶会弄脏自己的新鞋,这时候他的妻子和查德却正想法子扎一个花球。这几天丽丝似乎不太舒服,浑身软绵绵的,总是懒懒散散的。

没过多久她就觉得疲乏了,要折回来吃午饭。他们来到一个用的根竹竿撑起帐蓬的路边小滩,一刻钟的工夫,巴黎人效游的传统式午餐就在近水的花棚底下,在那张被风吹雨淋的已经发黄的木桌子上摆了出来。

他们嚼过了干炸鲈鱼和马铃薯烧牛肉,就有人送上了满盛着绿叶生菜的钵子,这时候丽丝匆促地立起来,然后跑向河岸边,并且把餐巾紧紧掩在嘴上。

劳雷斯放心不下,问道:“她是不是生病了?”查德的脸猛地涨红了,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不知道……她刚才还是好好的!”赛特豪目瞪口呆了,叉子在手里向空中竖起,它的尖子上还带着一片生菜叶子。

他连忙站起来了,想要去看他的女儿。走到她身边,看到脸色苍白地斜倚在一棵树上,她真生病了。他顿时起了疑心,两条腿也失去了力气,又重新回到坐位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那两个似乎都面带羞惭的汉子们。他用自己那副忧虑的眼睛探索他们,忧愁和希望并存,令他苦恼透顶,他不敢再说什么了。

五分钟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流走了。末了丽丝又出现了,满脸倦容,走起来有些费劲。谁也不用切实追问的话问她;三个男人心里都涌起一件幸福的变化,那是难于启齿的和急于想知道却又怕求了解的。稍后赛特豪问:“可是好些了?”丽丝回答道:“好多了,谢谢,这不要紧。但是我想早些回家去,我有点头痛。”

在回家路上,她一直挽着丈夫的胳膊,仿佛有些秘密要告诉他似的。

查德在中途就下车了。他托辞说自己忘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马上去办,在致敬和握手之后就抽身走了。

赛特豪一下和自己的女儿女婿单独在一块儿以后,就问:“吃午饭的时候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可是,刚开初丽丝不愿意回答;然后在一阵迟疑之后,才说:“没什么大的问题。仅仅是有点恶心。”

她虽然疲倦但步伐却是轻快的,并且一比笑容挂在她嘴角,劳雷斯是不自在的,精神恍惚,受着好些混杂而矛盾的缠绕,满腔怒火但有丝丝的渴望,不可自白的羞惭和妒忌意味的卑怯,好像那些正在早上睡觉的人用被蒙着脸,以防那些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的亮光晃着眼睛。

刚回到家他就说还有部里的工作未完成,因此急忙躲到里屋去了。

赛特豪这时候把两只手搁在他女儿的肩头上向她问:“你是否怀孕了?”

她吞吞吐吐说:“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已经有两个月了。”

他兴奋得几乎要晕倒了;然后抱着她哈哈大笑并且在那舞来舞去,那种舞正是他往日军营生活的旧纪念。他抬起了他的腿,虽然腆着大肚子却依然跳着,似乎整层楼都被他跳得晃动起来。家具动摇,玻璃杯子在柜里互相撞击,挂灯摇晃颤动,仿佛是船上的灯。

随后他抱着心爱的女儿,发狂似地吻着;之后小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她的肚子:“唉!这毕竟成功了!你是否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的丈夫?”

她突然有点害羞,喃喃地说:“没有,还没有告诉……我……我本来等着。”

于是赛特豪高声说:“也好。你要不好意思。等一会吧,让我告诉他吧。”

说完他连忙跑到了他女婿那里。劳雷斯正在那里发呆,看到他来了就站起。可他丈人着急得来不及喘口气,就说:“您可知道您的妻子怀了孕?”那个发呆的丈夫举止失措了,脸色倏然变得绯红。“什么?丽丝怎么了?您说?”“我说她怀了孕,你听清楚没?这真是一种运气!”

激动不已的他紧紧握住女婿的双手,摇来晃去,如同向他贺喜又向他道谢;他重复地说:“唉!这毕竟成功了。好!好!您想想吧,那笔财产属于我们了。”末了,他不能自持,竟然亲吻起他的女婿。

他高喊道:“一百多万,您想想吧,我们有一百多万了!”他又跳起舞来,然后突然说到:“请您来吧,她正等着您:请您来拥抱她吧,至少!”于是又抓住他的双手,拉着他就走,把他当弹丸一般送到饭厅里,丽丝一直提心吊胆站在那儿静听。

当她看到丈夫进来时,她的心猛地跳个不停,嗓子仿佛是被人扼住一般,连喘气都困难了,她往后退。他呢,面色发白,精神痛苦,对着她停住了脚步。他的神气好像是一个审判官,她是一个罪犯。最后他说到:“你怀了孕?”

她扭转头不敢看他,不自在地说:“似乎是这样的。”

可赛特豪却没注意到他们的表情,怀中抱住她们的脖子,一连大声说:“你们拥抱吧,见鬼!是很值得这样做的。”

他放松了他俩以后,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这一局毕竟赢了!说吧,劳雷斯,我们要立刻去近效买一所别墅。您在那儿,能够使身体恢复得更好。”

劳雷斯并没因为他的话而感到高兴,仍旧痛苦地望着他妻子。他丈人接着说:“我们将来在那儿,可以邀请房旅加德先生和他的太太,而且那个副科长快要退休了,您将来可以继任。那是一个进行的方法。”

听到丈人睱想劳雷斯仿佛那些事就在眼前;他看见自己正在一座临水的豪华别墅前面迎接科长。他穿的是一套白胶布上装,戴的是一顶巴拿马草帽。

由于这一种希望,他心里终于不再那么难受,身上也仿佛感到了一些儿温暖舒适的意境,使他变成了轻捷的和已经病愈的。

他笑了起来,但没有说话。

赛特豪陶醉在那还没实现的梦境里,继续说道:“谁知道呢?我们将来可以在那儿的地方发展点势力。您将来或许还会成为众议员。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是上流社会的一份子了,为自己花点儿钱取乐。您将来可以有一匹小马和一辆双轮车,每天套起来到车站上去。”

一些奢华时髦和舒服的幻象,在劳雷斯的头脑里闪现出来了。像富人一样亲自驾驭一辆小巧马车,那本是他羡慕已久的一件事,现在听见他丈人的这个想法,他自然是非常满意的。因此他情不自禁地说:“哈!那件事,对呀,那真是再有趣不过的了,认真一想。”

丽丝看见他已经被说服,自己也微笑起来,心里觉得感激不尽;后来赛特豪看到再没有其它障碍了,就大声说:“我们到饭店里去坐坐吧。太好了!我们应该花点儿钱去高高兴兴。”吃了晚饭回家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站立不稳了,劳雷斯眼前模糊而思想恍惚,再也无法找到他的黑屋子里。他躺到他妻子还没有占住的那张空床上了,或许是出于无奈,或许是真没记清。整整的一夜,他觉得就像睡在船上,摇摆,起伏,旋转,颠簸,他好像得一点儿航海病。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丽丝睡在自己身边,感到十分惊讶!

她睁开眼睛笑了笑,用一种勇猛的姿势,满腔感恩示爱地吻着他。随后她又用妇女们在爱抚中间具有的那种柔和声音说:“假如你能更爱我一点,今天就不去上班了。既然我们就要做富翁,你怎么还是严守时刻。我们可以一道去再到效外游玩,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不用叫上别人。”

他感到身体十分困倦,满腔全是那种行乐后的疲倦和舒适,并且在温暖被褥的中有点飘飘然了。他极想在那里面躺一会,除了安静地享受这种安逸的滋味以外,什么事也不去想。一种不曾有过而强烈的偷闲需要占领了他的脑海,擒住了他的肉体。最且有个模糊不清,连续不断的而心满意足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翻腾开来,他马上就成大款了,生活独立了。

但是突然间,一阵恐慌心慑住了他,他就像害怕他的语言被墙壁那也听见一样,用极小的声音问:“我想你应该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怀了孕?”

她马上来稳定他:“唉!能确定,你可以放心。我没有搞错。”

他呢,还是担心,轻轻地用手抚摸。他用手在她那凸起来的肚子上摸了一个遍。他才大声说:“对呀,是真的,——但是你不会在那个限期以前分娩。别人或许会拒绝我们的那种权利。”

对于他的假谈,可把他苦恼了。——哈!认真一琢磨,还是不行,在吃了这样多的苦头,费了这样多的周折之后,现在不容别人来找麻烦了,哈!到底不行!——她坐起来了,被这种气愤弄得忐忑不安。

她说:“我们马上去找公证人去。”

不过他想应该先去开一张医院证明信。他们又重新去访问勒斐乙医生了。

医生马上认出了他们是谁,因此问:“怎样!您两位可是有了成绩?”

他们俩的脸煞时都绯红了,最后丽丝有点等不及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想是的,先生。”

医生擦着自己那双手:“我早想会有这一天。我以前给您讲的办法真的特别管用,除非你们俩中间有一个是根本没有生育能力的。”

他检查了那个青年妇女以后就大声说:“恭喜你们,胜利了!”

随后他拿出一张纸写到:“我以巴黎大学医学博士名义,证明赛特豪家之女西特尔·劳雷斯太太,现在已经有怀孕三个月左右的身孕。”

接着又向劳雷斯说:“您呢?肺病和心脏病呢?”他给他听了一会,觉得已没有问题。

他俩的心里特别兴奋,手拉着手,提起一阵轻快的步儿走了。但是劳雷斯在路上得了一个念头:“在未到公证人那里去以前,假如你腰里捆上一两条餐巾,或许会更好些,这样一来更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并且也会更加好一点。他不会想到我们是在争取时间。”

所以他俩又回到家里,他亲手给他妻子脱了衣裳,去给她装扮一个骗人的大肚子。他接连试验了十来回给她更换那些餐巾的位置,并且还仔细地观察外观,最大程度地装得像模像样。

他俩觉得满意之后又上街了;走到大街上,他俩好像觉得,挺起这个可以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的大肚子在街上漫步是值得自豪的。

公证人亲切地接待他俩。随后仔他细听他俩说明,又拿起证明书认真看,这时候劳雷斯极力主张:说是“此外,先生,只要看她一眼就够了”,他用一种表示信服的注视,对着年轻妇女的厚而尖尖儿的腰身望了一下。

他们愁闷地候着;那律师大声说道:“没有错。无论那孩子是已经出世,或者将要出世,总而言之,他是存在的和有生命的。所以我们可以把那遗嘱的执行推迟到劳雷斯太太的分娩时期为止。”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之后,他们就在门外的扶梯上面拥抱起来,他们真是喜出望外。

自从有了这个有惊人的发现以后,那三个亲戚就在一个圆满的结合里开始生活了。他们的心情都是十分快乐的,十分甜美的。赛特豪恢复了他以前的雅兴,丽丝尽量服侍她的丈夫,劳雷斯也像变一个人一样,一直是乐不可支的样子,好像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

查德不常来了,并且现在他在这一个人家里好像感到心神不定;旁人始终好好地招待他,然而比从前冷落;因为幸福本来是为自己享受的和避开外人的。

赛特豪本人在几个月以前,虽然殷殷勤勤把那个漂亮科员介绍到了家里,现在对他却十分反感。从前把丽丝怀孕的事告诉这个知己的正是他自己。他现在匆促地向他说道:“您可清楚小女怀了孕!”

故意装作惊讶的查德回答道:“还用多说!您应当很满意!”

赛特豪说了一个“那是”!看出了这位同事却反而是一点也不很高兴的。男人们都是不喜欢看到他们所尽忠的妇女们处于这种境况的,哪怕是自己招惹了她。

然而每逢礼拜天,查德却继续到他们家里吃晚饭。不过尽管没有发生过严重的顶撞,但那些晚会的气氛却不正常;最后,那种异样尴尬的意味一次比一次增加。有一天晚上,他刚刚走开,赛特豪居然气愤地大声说:“这是一个越来越使我讨厌的人!”

因此劳雷斯回答道:“事实就是他在和我们深交以后并不显得那么值得敬重。”丽丝早已低下自己的头。现在没发表意见。她和人高马大的查德相对,一直好像不安,而从查德那边说来,他每次到她身边就似乎像是惭愧的,不敢像从前那样带着微笑望她,也不请她到街上卖东西,并且好像把那种在先前十分恳挚的亲密交往看作一种极不情愿的一种的负担。

但是在某一个星期四吃晚饭的时候,她丈夫刚从单位回来,丽丝就一改往日的不理会,而象小孩撒娇一样吻着他那撮短髯,并且喃喃地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或许会埋怨我吧?”“为什么?”

“就是为了……查德先生刚才来过了,因为我不希望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就告诉他如果你不在家的时候,千万不要到这儿来。他好像有不高兴了!”

劳雷斯十分惊讶,问道:“这样!那他的意思呢?”

“喔!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那也同样让我不高兴,干脆告诉他以后不必来。你清楚原先本是爸爸和你引他到这里来的,我在那里面简直没有关系。因此以前是怕如果不让他来你会不乐意。”

说不出的高兴使他丈夫心满意足:“你这样做很好,很不错。而且我还要特别感谢你。”

为了好好稳住这两个男人的情绪,她在事前早就计划了许多办法,所以接着又说:“在单位上班时,你就来装作什么事件也不知道,并且你以后还像平时那样和他谈天;只告诉他不再到这里来就是了。”

因此劳雷斯用热情态度张开两只胳膊紧搂了他的妻子,在她的额头和耳部久久地吻着,嘴里重复地说:“你是一个安琪儿!……你是一个安琪儿!”并且他紧贴的肚子已经感到触觉,那个胎儿已经不小了。

一直到分娩的时候,绝没有出现别的情况。

丽丝在九月下旬生下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的教名被人题做“如愿”;不过他们决定把题名的受洗礼节举行得热闹些,所以商量着到第二年夏天在他们快要购入的新房子里举办。

他们在互塞纳那地方面临塞纳河的土坡上,选定了他们的新产业。

很多重大的事情都在那年冬季办妥了。遗产一到手,赛特豪就递了申请退休的辞职书,而且马上就被批准,他因此离开了海军部。他用一柄精巧的剪刀,去剪几张报纸插图来打磨时间。利用那些过时的画报,捡出些好的图案贴在墙壁上观赏。那种工作的兴趣是他有一天在歌剧戏院走廊上得来的,当时他看到走廊的墙壁上画满了各种体育运动图标。现在他对于那种工作十分着迷了。到后来,人们总是都要赞叹一番他那些剪贴的许多画图。

他自己也要把他的作品欣赏半天,一边看不停地说:剪贴得这么美丽,真让人吃惊!

副科长拉鄱先生终于离开人世了,劳雷斯虽然还没有得着副科长的位置,却已经做着副科长的工作,因为劳雷斯自从上一次的晋级任命算起,到现在还不够法定的升职限期。

丽丝呢,财产加在她身上的各种变化,她都知道了,猜对了,感觉到了,因此她马上变得像两个妇女一样,比原先来得蕴藉,比原先来得超群。

趁着过节的机会,她去拜访那位科长的太太了,那一位胖太太在巴黎住了三十五年而一直保持着外省的派头,丽丝要求她来做女孩子的题名礼节的教母,费了许多周折,最后得到房旅加德太太的许诺;赛特豪用外祖父的身份担任教父。

那场礼节是在夏日里的某一个天气晴朗的礼拜天举办的。全科人员除了他们那个不再见面的查德以外,都接到了邀请书。早起九点钟,劳雷斯到了车站候车室等候巴黎开来的那趟车,另外有一个身着金钮制服的小车夫,在一辆崭新的两轮马车跟前抓着一匹肥膘小马的缰绳。

机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载着十几节车厢旅客列车徐徐进站了;客车卸下了水涌般的旅客后开走了。

房旅加德先生同着他那位穿戴耀眼的妻子从一辆一等客车里走出来,同时墨菲和柏德上都是从二等车下来的。他们没有敢于明邀肥皂老爹,不过已经商量妥当,决定在中午假装碰巧撞上和他接头,并且征求了科长的同意趁此引他来吃晚饭。

那四个人一下车,劳雷斯就急忙上前去迎接他的上级,这一位身着方襟大礼服缓缓走过来,身子显得十分矮小,礼服上勋表大得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他的大头顶戴上一顶灰色帽子压着他的矮小的身材,看上去却不四尺;他的妻子比他高一头还多,看东西时不用踮起脚就能看到。

满心欢喜的劳雷斯向他鞠躬致谢。他请他俩上了马车,随后再向着那两个老老实实紧跟在后的同事们跑过去,他和他们握手寒暄,一面却说自己的马车地方小坐不下他们:“请两位沿着河岸直走,就能到我的家里,那就是尽头上的第八栋房子:豪华别墅。请快一点吧。”

最后,他上了马车,拉住缰绳,车子就启动了,同时那个小车夫轻捷地跳到了车后的小坐位上。

题名礼节在极顺利的情况之下举办过了。随后他们到家里吃午饭。每一个来宾都在自己的餐巾下面拿到一份和自己身份相当的礼物。教母得的是一只真金项链,她丈夫,一只用红宝石手表,柏得士,一只美国造的背包,墨菲,一只上等玉石的烟斗。有人说他们的这些礼物,都是要送给她的新朋友们的。

房旅加德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又因为特别欢喜以致满脸通红,把那只金黄色的项链挂到自己的脖子上,墨菲这时候因为正在抽俄罗斯香烟,不能用烟斗,他就把玉石烟斗装进自己挂在椅子上的挎包里,这才转身又和大家谈论起来。

从窗口望去,他们能看见一段河床,河岸两边草木欣荣,枝繁叶茂,一派葱茏。日光洒到水上,河面变得通红,像着了火。午饭开始是郑重的,由于房旅加德先生两夫妇在场竟显得十分严肃。随后,大家非常兴奋。赛特豪吐出了一些粗笨的戏谑,既然有了钱,他自以为是无所顾忌的;末了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

那些戏谑要是从墨菲或者柏得士口里说出来,一定特别刺耳。

在饭后大家都喝起咖啡来,有人按着规矩抱了孩子出来,每一个客人都抱住吻她一下。她围绕在那一堆雪样的花边里,用那副动摇而无思虑的蓝眼睛看着这些陌生人,她那个好像渐渐懂得看人的胖脸儿略略转动一下。

墨菲在人声嘈杂之中,咬着那个坐在身边的柏得士的耳朵:“她好像是一个小查德。”

到第二天,这句不经意的话在部里传了一个遍。

两点钟报过了;饭桌上的人喝过了饭后的咖啡,因此赛特豪提议参观他们这幢房子,以后再到塞纳河边去转一转。

宾客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从地下室走到了阁楼,一间一间都参观了,随后他们在园子里又转了一圈,一草一木通通看到,最后又分成几组散步。

赛特豪夹在太太们队里不免有点感受拘束,因此拉着墨菲和柏得士同到河边那些歌舞厅里去坐,至于房旅加德太太和劳雷斯太太,都随着她们的丈夫在绿树成荫的岸边游走。

这两个虚荣心很强的妇女是不能和礼拜天的那些服装不整洁的人物混在一起的。

她们在绿草如茵的河边的纤道上慢步,两个丈夫正儿八经谈着单位里的公事都跟在后面。

在河面上,一些长型游艇正在开过,划桨的都是赤着胳膊的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的筋肉鼓着晒红了的皮肤一缩一伸。把舵的都是貌不惊人的女子,她们斜靠着黑的或者白的兽皮坐垫躺下,日光晒得她们有点困乏,头上撑开着几柄颜色鲜艳的绸伞,几乎就像一些浮在水面的仪态万方的花。一些狂喊乱叫的混杂声,有些是叫人,或者是吵架,隔着船呼来喊去;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模糊而且连续不断的人声,表示那边也有一群趁着礼拜天出来散心的人。

无数行的垂钓者都沿着河边坐下纹丝不动等鱼上钩;有些游水的人几乎全身赤条条的,他们站在笨拙的渔船当中先把脑袋钻入水里,随后重新爬上船来,接着再跳到河流里去。

房旅加德太太用诧异的神气看着。丽丝对她说:“每逢礼拜天都是这样。我觉得这是很煞风景的。”

一条游艇从远处开来了。两个女人划着桨,运送两个躺在船板上的高大汉子。她们之中有一个向岸上叫唤:“喂!听呀!浓妆艳抹的太太们!我有一个男人出卖,价钱便宜,你们要不要?”

丽丝带着轻蔑的样子把身子扭过去,伸出胳膊挽着房旅加德太太的胳膊:“我们要在这里玩一会都不行,我们离开这吧。这些东西真是无耻!”

因此她们走开了。房旅加德先生对劳雷斯说:“元旦过后肯定会有新的任命,司长已经正式答应了我。”

劳雷斯回答道:“我真不知道怎样谢您,恩师。”

回到家里,他们看见赛特豪,墨菲和柏得士,他们三个人正捧腹大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并且几乎抬起了肥皂老爹;他们用戏谑口吻,硬说看到这老鬼和一个野鸡坐在河边上。

那个老翁大惊失色,不断地说:“没有这回事;没有,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能凭空捏造,赛特豪先生,这样不好的。”

赛特豪笑弯了腰,大声叫道:“唉!老油子!你叫她做‘心肝宝贝’。哼!现在,我们捉住了你,你不承认!”

两位太太也一样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个老实头好像真被他们逗得无可奈何了。

赛特豪又说:“我们要把他扣在这里来惩罚,并且让他和我们一块吃晚饭,房旅加德先生是否同意?”

科长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于是别人继续为了那个被这老翁丢开的女人笑起来,他已经被那场恶作剧搞得焦头烂额,但是一直不承认。

这场恶作剧一直闹到傍晚,很多平时不常说的字眼也都借着它来发挥,有时候还引出些近乎放肆的话。

丽丝和房旅加德太太都坐在檐前的布棚下面看着夕阳西斜。太阳对着林间的枝叶射出一道霞光。没有一点声音摇动树杪;一阵晴爽而无止境的静穆天气从这绯红而宁静的天上降下来。

又有几条船开过去了,那比以前的那些船走得稍慢些,都是回船渠去的。

丽丝问:“这位可怜的肥皂先生好像是娶了个坏女人,是不是?”

房旅加德太太是熟悉单位里大事小情的,她回答道:“对呀,他从前娶了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孤女,她和一个单身汉私通,结果和他一块逃跑了。”随后这位胖太太接着又说:“我说那单身汉是个坏东西,其实我什么都不清楚。有人说他们从前是十分相爱的。不过无论如何,肥皂老爹也无怨无悔。”

劳雷斯太太严肃地说:“那并不是可以宽恕她的一个理由。这可怜的汉子真是挺委屈的。我们的邻居巴尔部先生的情形也差不多。他妻子被一个在这里歇夏的画师勾上了。后来他俩一同私奔,后来到了外国。我不清楚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堕落到这步田地。按我的意思,对于这样一类的使得一家子抬不起头来的不要脸的贱人,应当受到一种特别的惩罚。”

在树下小径的那一头,乳娘抱着那个包在花边里的如愿走了过来。孩子被人抱着给两位太太们送过来,映着晚霞的余辉浑身都成了粉红的。她用那种茫然漠然的蓝灰色眼睛望着天空,正和她望着人的脸儿一样。

在远处谈天说地的男人也都过来了;于是赛特豪抱住他的外孙女儿,如同想把她举上天空似地,伸长自己两条胳膊举起她来。她连着那件长得拖在地上的白袍子,在天空的明亮背景上显出了侧影。

她的外祖父大喊道:“你看看这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孩子吗,肥皂老爹?”

那老翁没有答语,也许是不知如何作答,或者是思虑的事情太多。

一个男佣人打开了檐前那扇门走到外面,一面报告:“太太,晚饭伺候齐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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