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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类的声音

我在这种条件下生活了两年多。我那倒霉的脑袋,仿佛要让我知道它生来就是要我受苦似的,这两年来一直充满着各种计划和设想,想着如果有可能的话怎样离开这个小岛。因为有时我真想再到那破船上去一趟,尽管理智告诫我那破船上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再去冒险了。我总是这样想想,那样算算,我绝对相信要是我现在还有那条我从撒列出逃时坐的那只小船的话,我早就冒险出海了。至于航行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

回顾我的生活遭遇,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对上帝和大自然所做安排不满意的人们,他们生活中所遇到的烦恼,多半是由他们这种不满而引起的。回顾我原来的境遇,回顾父亲对我的忠告,我的所做与此相悖。这就是我的原始犯罪,再加上我经常犯同样的错误,才使我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如果上天安排我做个种植园主,并保佑我不生妄想,我肯定现在已经逐渐发展起来,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指得是我在岛上这么长时间,到现在已经成为巴西一名有庞大规模的种植园主了。而且通过我住在那里短暂的时间所取得的进展看,如果我继续留在那里,财富肯定会与日俱增,说不定现在已有100多万葡币了。我为什么要丢下一项已经起步的事业,一座蒸蒸日上兴旺发达的种植园,而非要去做一个船上的管货员到几内亚去贩黑奴呢?只要有耐心,呆在家里,同样可以把资金积累起来。坐在家里不是同样可以从他们那里买到贩来的黑奴吗?虽然要多花些钱,但为了价格上的差异决不值得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然而这正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宿命。不经过多年的磨练,不付出昂贵的代价,是不会明白自己行为的愚蠢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这种错误在我的性格中已根深蒂固,所以,直到现在我仍对现状不满,不断盘算着怎样逃出这个地方。为了使我后面讲述的故事让读者更有兴趣,我觉得有必要先讲述一下我那愚蠢逃跑计划的初步构思,以及怎样形成,又是在什么基础上实施的。

当我从破船上回来后,应该隐退到我的城堡了,我的小船像以往那样被放置好沉在水底下,我的生活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事实上,我比以前有了更多财富,但并不比以前富裕。因为这些财富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就像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金钱对于秘鲁的印第安人毫无用处一样。

这是我踏上这个凄凉的小岛后第24年。在雨季三月的一天夜里,我躺在吊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身体很健康,没有痛苦,没有疾病,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比平常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但我整整一夜没能合眼,想了许多许多……

无数的想法全在那天夜里掠过我的大脑,要把这些想法都记下来,是不可能的,也没有这种必要。我把我以前的生活,以及我来这个岛上以后的生活都大致地回顾一下。回想到我来这个岛上以后的生活时,我把刚住到这里时的快乐日子,同我自从在沙滩上看到那个脚印后,所过的焦急恐惧、处处小心的日子,作了一番比较。我相信之前,那些野人以前也经常来这个岛,有时甚至是成千上百的登陆,但我却从来不知道,也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尽管危险照样存在,但我却十分泰然快乐。我不知道这些危险,就好像我没有陷入这些危险一样,仍旧十分快乐。这使我得到许多有益的体会,尤其是:上帝在统治时把人类的视野和对事物的认识限制在如此狭窄的范围,这真是无限的好意。一个人走在千万种危险中,如果他发现了这些危险,就会精神涣散、意志消沉;但如果上帝不让他看清事实真相,使他全然不知四周危险,他就会平静安然地过下去。当这些想法在我头脑里逗留了一会儿后,我开始严肃地意识到,不光在这个岛上,这多年来我一直处在危险之中。过去我曾经怎样泰然自若、悠然无事地在岛上走来走去,也许,使我免于残酷死亡的,仅仅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树,或是偶然来临的黑夜。那是种最残酷的死,也就是落入那些食人者和野人手中,他们抓住我就像我捉住一只山羊和一个乌龟一样。他们吃掉我,就像我杀一只鸽子或一只山羊一样,并不认为这是犯罪。如果说我不感谢这伟大的救世主,那完全是在诋毁自己。我承认正是靠了他的那奇特的帮助,才使我从不知道的危险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早已落入那些残忍的家伙手中了。

我想完这些,又开始思考起这些畜生,也就是这些野人的本性来。他们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万物英明的主宰又何以容忍他的生灵这样的无礼,竟做出这等毫无人性的事情,残忍地吃起自己的同类。我这样思索了一阵,毫无头绪。后来我又想到:这些坏蛋住在什么地方?他们冒险离家这么远想干什么?他们的船是什么样的?他们既然能到这边来,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到他们那边去看一看呢?我从来没有考虑,我到了那边后该怎么办?如果落入这些野人手中,我又该怎样呢?如果他们攻击我,我又该怎样逃脱?不仅如此,我也没有想到我怎样到那边,以及到了后受到他们的攻击绝无逃脱的希望的后果。如果我没有落入野人手中,为了生存我又该怎么办呢?

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没有多想,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乘坐小船到大陆上去。我把我现在的处境看作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处境,除了死亡以外,任何遭遇都比它强。如果我到达大陆那边,也许能够遇救。或者我也可以沿着海岸走,像以前沿非洲海岸走那样,一直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也许能够得到救援。而且,说不定我能遇到某艘基督徒船只,把我收留下来。就是落到最坏的地步,也不过一死了之,而且死后这些不幸也就全部了结了。

请读者注意,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我那烦乱不安的心情和焦虑的性情所造成的。而且因为最近总是连续不断地碰到麻烦,加上我遇到破船后对它所产生的失望,使我这颗本不安分的心变得更加骚动起来。我上破船之后,本来指望能在那里实现我热切祈盼的目的,比如找个人说话,问一下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获救的可能等,结果一无所获。这些想法使我变得激动不安。我原来那种听天由命,等待上帝安排的平静心情似乎都已消失,现在只想着一个问题,即航行到大陆上去。这种想法强有力地冲击着我,变成一种强烈愿望,简直使我无法抗拒。

我这样想了两三个小时,便激动得热血沸腾,脉搏猛涨,仿佛得了热病,而实际上只不过是我头脑发热罢了。经过这些思想冲击,我觉得精疲力尽,昏昏睡去。一般人肯定会认为我连做梦都是去航海,但实际上没有,而且我所做的梦也跟航海无关。我梦见,早晨起来我像以往那样走出堡垒,忽然看见海边来了两只独木船,有11个野人。他们还带了另外一个野人,这野人是他们准备杀了吃掉的。突然间,这个野人在被杀掉前瞬间跑开了,飞快逃命。在梦中,他仿佛一下子就跑到我城堡前浓密的小树林中藏了起来。我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别的野人并没有追过来,我便出现在他面前,冲着他微笑,鼓励着他。这时,他赶紧跪了下来,仿佛是求我救他,于是我便把梯子给他,让他上来,把他带到我的地洞,成为我的仆人。我得到这个野人后,便对自己说:“现在我可以冒险到大陆上去了,因为这个野人可以做我的领航人。他将告诉我该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弄到吃的,告诉我什么地方不能去,以免被吃掉,哪些地方可以冒险前去,哪些地方可以逃命。”正这样想着,我便醒了,回想在梦中逃脱的种种情节,顿时高兴得无以言表。但清醒过来后,发现那只不过是场梦,便感到极度的失望,精神也非常沮丧。

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我企图逃跑的话,惟一的出路便是先找一个野人。如果有可能,最好是找一个他们认为有罪,准备杀死吃掉的人。但是实现这个计划却有一点困难,那就是不去进攻成群的野人并把他们全部杀掉,这个计划是无法实现的。这个铤而走险的计划,不仅容易失败,而且从另一方面考虑,我对这样做是否合法也感到非常怀疑。一想到要流那么多血,尽管这血是为了我的解放而流的,我的心还是在发抖。我不需要再去重复我之所以反对这样做的种种理由,因为在前面我已经说过了。尽管我现在可以摆出其他的理由,比如,这些野人是我生活中的敌人,如果有可能,他们就会把我吞掉,我这样做是为了把自己从死亡的生活中彻底解脱,是自我保护行为。如果他们真要袭击我,我应该这样进行自卫。诸如此类我想了许多。尽管我提出了种种理由,可是一想到我的解脱要使那么多人流血,我的心就感到害怕,而且好半天都无法使自己想通。

到最后,经过内心反复思想斗争,还是好久都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所有这些争论,不管是哪一种,都在我脑海中进行了长时间的斗争)。最后,急切要求解放的愿望压倒了其他一切:我决定,如果有可能,不管花多大代价,先把一个野人弄到手再说。我的第二步便是设计一下怎样行动。要完成这一步确实比较困难,因为我一时还想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我便决定先去观望,弄清楚野人们什么时候上岸,别的事情先不去管,看好时机再下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这样决定之后,只要一有时间便开始侦察。这样经常的观察,连我自己都感到很厌烦了。因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跑到岛的西部或西南角去观望,盼着能发现独木舟,但一只也没有看见。这令我很沮丧,也很烦恼。但这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放弃希望,相反,等的时间愈久,我愈急不可待。总之,我起初小心地躲着那些野人,避免被他们看到,现在却急于碰到他们。

此外,我经常幻想着自己有充分的能力能够控制一个野人,甚至是两个、三个。只要我能把他们弄到手,我可以使他们变为我的奴隶,去做我交给他们的任何事情,并防止他们在任何时间里做对我任何有害的事。我为此着实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是事情没有一点影子,我的所有幻想和计划都没有着落,因为好长时间也没有任何野人前来。我有了这些想法后,总是思来想去,但因为没有机会一直无法将它实行,所以这些事情也就没有什么结果。忽然有一天大清早,我惊奇地发现来了不下五只独木船,全在我所在的岛这边。船上的野人全都上了岸,不知去向。他们来的人数打破了我的全部计划,因为我知道他们来时都是一只船坐四五个人有时甚至更多。现在看到这么多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该采取什么措施,如何一个人单枪匹马向二三十个人发起进攻。所以我只好静静地躲在城堡里,极为困惑不安。但是,我还是按以前的计划做好了战斗准备,只要有机会,就采取行动。

我等了很长时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动静,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我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以往那样,分作两步爬到了小山顶上,站在那里,尽量不把头露出来,唯恐让他们看见。这里我通过望远镜观察到,他们不少于30个人正点着一堆火,在那里烤肉。至于他们是怎样烤的,烤的是什么,我都不得而知了。只见他们正在那里以他们那种野蛮的姿势和步伐围着火跳舞。

正当我看他们的时候,通过望远镜,我看到有两个可怜的野人被从小船里拖了出来。看起来,他们是事先被放置在小船里,现在拖出来准备屠杀的。这时,我观察到其中一个倒了下来,我猜测是用木棍做成的一柄木剑击倒的。这时就立刻有两三个野人围上来开始动手,把他破腹开膛,准备烹调。这时,另一个受害者则呆呆地站在那里,准备接受处理。猛然间,这可怜虫看见自己稍稍有了点自由,本能唤起了他逃跑的欲望,他从他们手中逃出来,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沿着沙滩跑起来,径直朝我居住的海岸奔来。

我看到他朝我这边跑过来,尤其是,当我看到他被成群的野人在后面紧紧追赶时,简直害怕极了(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觉得梦中的某个部分就要到来了,他肯定会躲到我的树林里来,但我却不敢相信我梦中的后半部分,尤其不相信其他的野人会不再追他,不在森林里找到他。所以,我一直没有行动。后来,当我看到在后面追赶的只有三个人时,才壮起胆子,当我看出他比他们跑得快出许多,而且已把他们甩在身后时,就更有勇气了。如果他能这样保持半个小时,他绝对能逃出他们的魔掌。

在他们和我的城堡间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我在故事的开始部分常提到,我从破船上取出的货物后就是在那里靠岸的。我看得很清楚,他必须游过这条小溪,否则就会在河边被他们捉住。但当这个逃跑的野人逃到那里时,尽管潮水已开始上涨,但他根本就没有在意,一下子跳进去,只划了大约三十来下,便游过小河上了岸,又非常有力而迅速地跑起来。当那三个追赶的野人来到河边时,我看到他们中只有两个人会游泳,第三个不会,只是站在岸边,看着其他两个人过河,不再往前,过了一会儿就一个人悄悄地回去了。按后来发生的事情看,他的返回的决定,其实救了他的性命。

我发现,那两个野人游过那条小溪所费的时间是那个逃跑的人所用时间的两倍。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想法,令我不可抗拒。我想这说不定是我得到一个仆人或是伴侣的好机会。这明明是上天号召我去救这个可怜虫的命。于是,我立刻跑下梯子,非常迅速地拿起我的两支枪,我前面提过它们就放在梯子脚下。接着,我又同样迅速地爬上山顶向海边跑过去,我抄了一条近路跑下山去,把自己挡在追赶者和被追者之间,大声呼唤那逃跑的野人。他回过头来,起初看到我同看到追他的人一样害怕。我向他招手示意他回来,与此同时,我慢慢地迎向后面追赶他的那两个野人,然后迅速冲向前面的那个野人,用枪托子把他击倒了。我不愿开枪,因为我不打算让其他的野人听到枪声,虽然距离很远,而且又看不到硝烟,即使听到声音,他们不会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把第一个野人击倒后,另一个来追赶的野人停住了脚步,好像害怕了。我飞快地向他迎去,但当我走近他时,我立刻发觉他已经拿出了弓和箭,正准备向我射箭。这时我必须得先向他开枪了。我向他开了两枪,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那可怜的逃跑的野人这时也停下了脚步,虽然看到他的两个敌人已经倒下或是死了,却又被我的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但可以看出他的意思还是倾向于逃跑。我向他“喂喂”地呼喊,做着手势叫他过来,他好像明白了似的,往前走了走,但又停下,然后又向前走了走,又停了下来。这时我才看出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好像他已经成了我的俘虏,我要像他的两个敌人那样杀掉他似的。我又示意他过来,并做出了我能想出的各种手势鼓励他。他走得越来越近,而且每走10步或20步就要跪下来,像是感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我冲他微笑着,和善地看着他,示意他走得更近些。最后,他走到我跟前,再次跪下来,吻着地面,把头贴着地面,又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好像在宣誓,他会永远做我的奴隶。我把他扶起来友善地对待他,并尽可能地鼓励他。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因为我看到先前被击倒的那个野人并没有被杀死,只是被击昏了,现在又苏醒过来了。于是我指给他看,示意那个野人并没有死。看到这,他对我说了几句话,尽管听不懂他的话,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令人愉悦。因为这是25年来,除了自己的声音以外,我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但现在却无暇顾及这些事。我看见那个被击倒的野人已经醒过来,而且从地上坐起来,我觉察到被救的野人又开始害怕了。看到这些,我便拿出我另外一支枪,对准那个野人,准备开枪。被救的野人,我这样叫他,看到这些后,向我做了一个动作,要我借给他我那把挂在腰间没有带鞘的刀。我把刀给了他。他立刻拿起来,跑到他的敌人跟前,举刀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动作干脆利索,即使德国的刽子手也没有他这样迅速、漂亮,我对此大为吃惊。因为在他的以前生活里,除了他们自己的木刀以外,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刀。但随后我就知道了,他们的刀同样制造得既锋利又沉重,木料非常坚硬,当他们遇到有人攻击时,同样可以用这种木刀砍下敌人的头、胳膊。当他砍下敌人的头后,带着胜利的笑容走过来,并做出了我不明白的种种手势,把刀和砍下来的人头一齐放到我跟前。

最使他感到吃惊的是,我是怎样在那么远的地方,把那个野人杀死的。他指着那个野人,打着手势让我允许他过去,我尽可能地打手势让他懂我同意他过去。当他走到那个野人跟前时站在那里非常吃惊,他望着那个野人,把尸体翻过来看看,又翻过去看看,查看着子弹打的伤口,子弹打在了胸口上,在那里穿了个洞,但没有流出多少血,可能因为他已经完全死了,血都流到里边去了。他拿起那个野人的弓和箭,走了回来。我转过身去,示意他跟着我走,并用手势告诉他,后面可能有更多的野人追来。

他看到后,向我打着手势,表示他想将那两个野人用沙子埋掉,免得让后来的其他野人看到。我打着手势叫他照办,他马上开始干了起来,只一会儿,便用双手在沙土上挖了一个坑,大小正好可以把第一个野人埋进去。于是,他便把那个野人拖过来,埋了下去。接着,又同样埋了第二个野人。我相信,他埋掉这两个野人只用了一刻钟时间,然后我便叫他一起离开。我没有把他带到我的城堡里,而是把他带到岛上我的山洞里。这样做是有意不让我的梦全部应验,因为在梦里他是跑到城堡外面的小树林里躲起来的。

到了山洞后,我给了他一些面包、一把葡萄干和一些水,因为我看他跑了半天实在是饥渴不堪。等他吃喝完毕后,我示意着叫他躺下睡觉。我指着一块地方,那地方放着一大堆稻草,还有一条毛毯,以前我自己有时睡在那里。这个可怜的家伙躺到那儿后,便酣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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