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97500000009

第9章 “浓得化不开”(新加坡)

大雨点打上芭蕉有铜盘的声音,怪。“红心蕉,”多美的字面。红得浓得好。要红,要热,要烈,就得浓,浓得化不开,树胶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红……”不成!“紧紧的卷着,我的红浓的芭蕉的心……”更不成。趁早别再诌什么诗了。自然的变化,只要你有眼,随时随地都是绝妙的诗。完全天生的。白做就不成。看这骤雨,这万千雨点奔腾的气势,这迷朦,这渲染,看这一小方草地生受这暴雨的侵凌,鞭打,针刺,脚踹,可怜的小草,无辜的……可是慢着,你说小草要是会说话。它们会嚷痛,会叫冤不?难说他们就爱这门儿——出其不意的,使蛮劲的,太急一些,当然,可这正见情热,谁说这外表的凶狠不是变相的爱。有人就爱这急劲儿!

再说小草儿吃亏了没有,让急雨狼虎似的胡亲了这一阵子?别说了,它们这才真漏着喜色哪,绿得发亮,绿得生油,绿得放光。它们这才乐哪!

呒,一首淫诗。蕉心红得浓,绿草绿成油。本来末,自然就是淫,它那从来不知厌满的创化欲的表现还不是淫:淫,甚也。不说别的,这雨后的泥草间就是万千小生物的胎宫,蚊虫、甲虫、长脚虫、青跳虫、慕光明的小生灵,人类的大敌。热带的自然更显得浓厚,更显得猖狂,更显得淫,夜晚的星都显得玲珑些,像要向你说话半开的妙口似的。

可是这一个人耽在旅舍里看雨,够多凄凉。上街不知向哪儿转,一只熟脸都看不见,话都说不通,天又快黑,胡湿的地,你上哪儿去?得。“有孤王……”一个小声音从廉枫的嗓子里自己唱了出来。“坐镇在梅……”怎么了!哼起京调来了?一想着单身就转着梅龙镇,再转就该是李凤姐了吧,哼!好,从高超的诗思堕落到腐败的戏腔!可是京戏也不一定是腐败,何必一定得跟着现代人学势利?正德皇帝在梅龙镇上,林廉枫在星家坡。他有凤姐,我——惭愧没有。廉枫的眼前晃着舞台上凤姐的倩影,曳着围巾,托着盘,踏着跷。“自幼儿……”去你的!可是这闷是真的。雨后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盖下来,麻雀儿都回家了。干什么好呢?有什么可干的?这叫做孤单的况味。这叫做闷。怪不得唐明皇在斜谷口听着栈道中的雨声难过,良心发现,想着玉环……我负了卿,负了卿……转自忆荒茔,——呒,又是戏!又不是戏迷,左哼右哼哼什么的!出门吧。

廉枫跳上了一架厂车,也不向那带回子帽的马来人开口,就用手比了一个丢圈子的手势。那马来人完全了解,脑袋微微的一侧,车就开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长条饼似的街,野兽似的汽车,磕头虫似的人力车,长人似的树,矮树似的人。廉枫在急掣的车上快镜似的收着模糊的影片,同时顶头风刮得他本来梳整齐的分边的头发直向后冲,有几根沾着他的眼皮痒痒的舐,掠上了又下来,怪难受的。这风可真凉爽,皮肤上,毛孔里,哪儿都受用,像是在最温柔的水波里游泳。做鱼的快乐。气流似乎是密一点,显得沉。一只疏荡的胳膊压在你的心窝上……确是有肉糜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快,快,芭蕉的巨灵掌,椰子树的旗头,橡皮树的白鼓眼,棕榈树的毛大腿,合欢树的红花痢,无花果树的要饭腔,蹲着脖子,弯着臂膊……快,快:马来人的花棚,中国人家的甏灯,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脸的黑花活像一只煨灶的猫……

车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潴水潭的时候,廉枫快活的心轮转得比车轮更显得快,这一顿才把他从幻想里臿了回来。这时候旅困是完全叫风给刮散了。风也刮散了天空的云,大狗星张着大眼霸占着东半天,猎夫只看见两只腿,天马也只漏半身,吐鲁士牛大哥只翘着一支小尾。咦,居然有湖心亭。这是谁的主意?红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坏,黄昏未死的紫曛,湖边丛林的倒影,林树间艳艳的红灯,瘦玲玲的窄堤桥连通着湖亭。水面上若无若有的涟漪,天顶几颗疏散的星。真不坏。但他走上堤桥不到半路就发现那亭子里一齿齿的把柄,原来这是为安量水表的,可这也将就,反正轮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呒,有人在哪!这回他发现的是靠亭栏的一双人影,本来是糊成一饼的,他一走近打搅了他们。“道歉,有扰清兴,但我还不只是一朵游云,虑俺作甚。”廉枫默诵着他戏白的念头,粗粗望了望湖,转身走了回去。“苟……”他坐上车起首想,但他记起了烟卷,忙着在风尖上划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喷龙卷烟里没了。

廉枫回进旅店门仿佛又投进了昏沉的圈套,一阵热,一阵烦,又压上了他在晚凉中疏爽了来的心胸。他正想叹一口安命的气走上楼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袭击从右首窗边的桌座上飞骠了过来。一种巧妙的敏锐的刺激,一种浓艳的警告,一种不是没有美感的迷惑。只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进新派的画店时,仿佛感到过相类的惊惧。一张佛拉明果的野景,一幅玛提斯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马克的一方人头马面。或是马克夏高尔的一个卖菜老头。可这是怎么了,那窗边又没有挂什么未来派的画,廉枫最初感到的是一球大红,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乌黑,墨晶似的浓,可又花须似的轻柔,其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泻,再次是朱古律(Chocolate),饱和着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这些色感因为浓,初来显得凌乱,但瞬息间线条和轮廓的辨认笼住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廉枫幽幽的喘了一口气。“一个黑女人,什么了!”可是多妖艳的一个黑女,这打扮真是绝了,艺术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乌黑的惺忪的是她的发,红的是一边鬓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挂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肤的鲜艳,得儿朗打打,得儿铃丁丁……廉枫停步在楼梯边的欣赏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韵。

“还漏了一点小小的却也不可少的点缀,她一只手腕上还带着一小支金环哪。”廉枫上楼进了房还是尽转着这绝妙的诗题——色香味俱全的奶油朱古律,耐宿儿老牌,两个便士一厚块,拿铜子往轧缝里放,一,二,再拉那铁环,喂,一块印金字红纸包的耐宿儿奶油朱古律。可口!最早黑人上画的怕是孟内那张奥林比亚吧。有心机的画家。廉枫躺在床上在脑筋里翻着近代的画史。有心机有胆识的画家,他不但敢用黑,而且敢用黑来衬托黑,唉,那斜躺着的奥林比亚不是鬓上也插着一朵花吗?底下的那位很有点像奥林比亚的抄本,就是白的变黑了。但最早对朱古律的肉色表示敬意的可还得让还高更,对了,就是那味儿,浓得化不开,他为人间,发现了朱古律皮肉的色香味,他那本N0a N0a是二十世纪的“新生命”——到半开化,全野蛮的风土间去发现文化的本真,开辟文艺的新感觉……

但底下那位朱古律姑娘倒是作什么的?作什么的,傻子!她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筏普济的慈航,她是赈灾的特派员,她是来慰藉旅人的幽独的。可惜不曾看清她的眉目,望去只觉得浓,浓得化不开,谁知道她眉清还是目秀。眉清目秀!思想落后!唯美派的新字典上没有这类腐败的字眼。且不管她眉目,她那姿态确是动人,怯怜怜的,简直是秀丽,衣服也剪裁得好,一头蓬松的乌霞就耐人寻味。“好花儿出至在僻岛上!”廉枫闭着眼又哼上了。……

“谁”,窸窣的门响将他从床上惊跳了起来,门慢慢的自己开着,廉枫的眼前一亮,红的!一朵花;是她!进来了!这怎么好!镇定,傻子,这怕什么。

她果然进来了,红的、蜜的、乌的、金的、朱古律、耐宿儿、奶油全进来了。你不许我进来吗?朱古律笑口低声的唱着,反手关上了门。这回眉目认得清楚了:清秀,秀丽,韶丽;不成,实在得另翻一本字典,可是“妖艳”,总合得上。廉枫迷糊的脑筋里挂上了“妖”“艳”两个大字。朱古律姑娘也不等请,已经自己坐上了廉枫的床沿。你倒像是怕我似的,我又不是马来半岛上的老虎!朱古律的浓重的色、浓重的香团团围裹住了半心跳的旅客。浓得化不开!李凤姐,李凤姐,这不是你要的好花儿自己来了!笼着金环的一支手腕放上了他的身,紫姜的一支小手把住了他的手。廉枫从没有知道他自己的手有那样的白。“等你家哥哥回来”……廉枫觉得他自己变了骤雨下的小草,不知道是好过,也不知道是难受。湖心亭上那一饼子黑影。大自然的创化欲。你不爱我吗?朱古律的声音也动人——脆,幽,媚。一只青蛙跳进了池潭,扑崔!猎夫该从林子里跑出来了吧?你不爱我吗?我知道你爱,方才你在楼梯边看我我就知道,对不对亲孩子?紫姜辣上了他的面庞,救驾!快辣上他的口唇了。可怜的孩子,一个人住着也不嫌冷清,你瞧,这胖胖的荷兰老婆都让你抱瘪了,你不害臊吗?廉枫一看果然那荷兰老婆让他给挤扁了,他不由的觉得脸有些发烧。我来做你的老婆好不好?朱古律的乌云都盖下来了。“有孤王……”是不是。朱古律,盖苏文,青面獠牙的……“千米一家的姑母”,血盆的大口高耸的颧骨,狼嚎的笑响……鞭打,针刺,脚踢——喜色,呸,见鬼!唷,闷死了,不好,茶房!

廉枫想叫可是嚷不出,身上油油的觉得全是汗。醒了醒了,可了不得,这心跳得多厉害。荷兰老婆活该遭劫,夹成了一个破烂的葫芦。廉枫觉得口里直发腻,紫姜,朱古律,也不知是什么,浓得化不开。

十七年一月

同类推荐
  • 眼光

    眼光

    本书是本散文集,文中虽然很多写的是生活中的事,但作者有一双锐利的审美眼光,擅于将许多人眼里看似很普通、很平常的东西,从中发现美、提炼美,体现出智慧、善良、美、真、自由、希望和爱。每一篇散文如同一幅幅熟悉的画面跃然纸上,让人如临其境,供人品尝和回味。
  • 幽谷里的芬芳:最受喜爱的精美散文

    幽谷里的芬芳:最受喜爱的精美散文

    本书编入了百余篇精美散文,或细致入微,或深刻感人,如微微泛波的河面上漂流的一叶小舟,让你在掩卷之际,不禁回味咀嚼。这些散文将多彩感情、生活小事等方面的描写作为切入点,以精简准确的闪亮语丝作为提示和点拨,让您在读完每篇精美散文之后都有回味和咀嚼,为其中的“精”所吸引,为其中的“美”所折服。"
  • 女人心经

    女人心经

    《女人心经》是著名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殷谦所创作的关于女人心灵感悟的随笔集。它是《人经》三部曲的子集,以充满激情的语言阐述人性、情感以及赞颂生命,思索生命的本质。表达了作者对理想追求的乐观和坚定的信念,让我们在优美的文字中体味生命的真实感动。
  • 胡适说:读书与做人

    胡适说:读书与做人

    大半个世纪,胡适一直饱受争议,但不妨碍他大师的地位。他是中国现代思想史承前启后的第一人,是倡导文学改良的第一人,是中国近代第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本书精心编选了胡适在当时即引起很大反响的散文随笔精要,也最易于大家把握的篇章,阅读本书。不但能让您能窥见胡适先生思想宝库中闪烁的数不清的珍宝,也彰显其治学、为人、处世的大师风范。
  • 妈妈手记:北大推荐生梁昊成长及记录

    妈妈手记:北大推荐生梁昊成长及记录

    大鼻子的小男孩出生了,被“生存本能”害惨了,打针可以哭,为什么愿意上幼儿园,如何培养幼儿的语言能力,穗花幼儿园的“三浴”锻炼,吃饭问题,不爱吃蔬菜,钻桌子与做客礼仪,一瓶汽水:“小气”与“大方”,妈妈,我长大了要和你结婚,妈妈,我不要你老等!
热门推荐
  • 校园怪谈之阴谋

    校园怪谈之阴谋

    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肩膀露在窗外,正想将头收回的时候,木子突然感觉到肩膀上多了一股力量,将他的整个身子往下压。木子想将身体直起来,可是他每多用一分力,肩上的力量也就多一分。木子的瞳孔开始逐渐放大,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只靠着双手紧紧地抓住窗台。木子张了张嘴,尝试着发出求救的声音,可他的喉咙只是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张着发“啊”的嘴形,却只能发出“额”的声音。木子的一双脚用力地蹬着地面,他害怕突然失去支撑,仰起脑袋向后。就在木子感觉自己快要掉下去的时候,肩膀上像是有一双手,将他的身体向后一拉。木子就整个倒在了地上。
  • 金神土圣

    金神土圣

    一对兄妹,似乎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好似并不那么公平,在战争学院里,他们似乎是一个极不起眼的人,别人拥有的丹药,他们没有,更没有显赫的身世。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平淡而快乐的生活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极好的。但现实却理他们想象中的,越走越远……
  • 《夜之笔下》

    《夜之笔下》

    一些偶尔的小灵感,一些小故事,看与不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将它记录了下来,那就是我们另类的人生。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总裁的弃妻

    总裁的弃妻

    她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只是希望能有一份简单的幸福,可往往事与愿违。曾经一直坚持的爱,原来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遍体鳞伤后,她决定离开.心碎了,究竟还能不能再爱?痛彻心扉后,那人才悔不当初,可她,还会原谅么?一个,是她曾用全力去爱过的他;一个,是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他,谁才是她的缘定今生!她最后的选择会是他,还是他?亦或者,都不是.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她不会选择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选
  • 青春遇上更年期

    青春遇上更年期

    我们都被青春遗失了,找回高中大学7年的时光,让你体会一次年轻一回。在上高中的时候,我们面临是高考的残忍,本该无忧无虑的上学生活却被这一格局打破。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过40的妇女,正当壮年的我们遇上了更年的老师,因此发生了巨大的摩擦和几次争执,预知详情请关注我的作品,我叫紫橙艺派,这本书是《青春遇上更年期》!
  • 古缘三帝

    古缘三帝

    机缘巧遇之下拜得名师,什么高手大侠的统统都是浮云!你有你的五行灵属性,我自有我的魔帝逆体质!谁要犯我一尺,我必回他一丈!一剑指云端,一念邪魔间!新书,妹子有、热血啥的统统都有!
  • 山城鬼事

    山城鬼事

    鬼事系列第二部。‘命运多舛’的唐浩,在进入大学之后,为了积阴德不得不掺和各种灵异事件,收鬼打怪。入校得知18号楼闹鬼,半夜‘失忆’的女鬼找上门,楼管在寝室楼烧纸,夜半学生凭空失踪,人工湖的秘密。书友群:322230855微信公众号:tianmang1994
  • 佛阿毗昙经

    佛阿毗昙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清末大军阀

    清末大军阀

    士兵:队长,非洲这里实在太穷了,我们也要抢吗?队长:抢,都抢,不抢不是人英伦女王:你还讲不讲道理了!某混混:格老子的,你见过拿枪的跟人讲道理啊?罗斯福:哦no,哦no,哦nonono....天皇:雅美蝶~混混:我只是想抢点吃的填填肚子而已,都是那群天杀的王八羔子闹大了,居然扛着战舰上岸抢!。。。本来应该是这么牛逼的才对,为什么刚睁眼,小鬼子就打上来了?。。。水晶新手一枚,只敢弱弱的举个旗,没有粉碎历史的勇气,当什么穿越者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