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六十多岁的父亲在阳光稀薄的午后怀揣着五千块钱来到庐阳,晚上郑凡要带父亲到城中村小馆子里吃晚饭,父亲不干,郑凡只得在巷口的卤菜摊上买了一包熟食和半斤花生米,父子俩在出租屋里一边聆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一边喝着火烧刀子酒,三杯酒下肚,父亲的脸被酒精憋成酱红色,他从怀里的棉袄口袋里掏出报纸包着的钱,然后拍在开裂的小桌上,“你爸没本事,没钱贴你,让你在城里受苦了,到如今还住在这漏风的房子里。”其时屋外凛冽的寒风从木窗的裂缝里钻进来,不停掀动起包着钱的旧报纸边角,而旧报纸上的房屋经久耐用温暖如春祖国的形势一片大好。
“知父莫若子,”父亲等待着儿子光宗耀祖的梦想早就破灭了,郑凡不但没能帮家里翻盖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还要像蚂蝗一样附着在父亲的躯体上吸父亲的血。郑凡胃里有一种被灌进了毒药后挣扎与撕裂的痛苦,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如果他要是跟着父亲一起抒情的话,那就会给父亲又灌一回毒药。郑凡觉得此时唯一能摆平内心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灌醉,让酒精麻痹父子俩,他给父亲倒了满满一茶缸火烧刀子酒,“爸,天太冷,多喝点,暖暖身子!”
父子俩没几个回合,一瓶火烧刀子酒就见底了。然而酒量平常的父子俩却都没醉意,郑凡脑子里突然冒出来“酒逢父子千杯少”的奇怪的结论,就买了一瓶酒,喝光了,郑凡给父亲泡了一杯浓茶递过来,“从哪儿弄来的钱?”
父亲喝茶的感觉没有喝酒好,他轻轻抿了一口,“县城打工挣来的,像我这么大年纪,没有木匠手艺,根本找不到活,在建筑工地当木模工,累是累一点,好歹能帮你挣些钱,凑凑买房子。”
郑凡问父亲,“多长时间挣的?”
父亲很有成就感地说,“没到半年,就挣了五千。比种田划算多了。五千块钱能买城里多大房子?”
郑凡说不到一平方米,他怕父亲不明白,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指着椅子说,“就跟这椅子一般大的面积。”要是买维也纳森林的房子,五千块钱只能买到一口铝锅大的地方,他怕父亲难过,就没说。
父亲有些失望,他拼命地抽着烟,脸上的表情与那一年被乡执法队抓走罚款后放回来时一样,说话的腔调也一样,“真没想到房子这么贵,等到党和政府知道了房价太黑,一出手,准得降,我在工地上干一年总得买上一张床大的地方才是,单人床也行呀。”
郑凡也借此给父亲虚开了一张他早就不相信了的空头支票,“等到将来房子降了,我买一个一百二十平方的大房子,把你和我妈都接过来住。”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开空头支票了,多开一张无关紧要。
父亲被郑凡的空头支票点燃了激情,“我跟你妈在乡下住惯了,不会老住你这的,我们偶尔来看看孙子就走。你媳妇还没回来?”
郑凡说,“韦丽刚才来过电话了,她今晚加班回不来了,住单位宿舍,她要我向你问好。”
父亲说,“这孩子跟着你遭罪了,我们对不起人家。都怪你爸没本事。”
郑凡看着风吹日晒的父亲脸像一张旧抹布,粗糙的手上蛇皮一样开裂,郑凡没再说话,他突然站起身,默默走过去,将墙上的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撕了下来,慢慢地撕碎。
父亲怔怔地说,“你这是干吗?”
郑凡说,“时间太长了,又脏又旧。”
父亲说周天保家的钱今年是还不上了,老周又去住院了,估计熬不过明年,后年差不多能还钱了。郑凡说,还不还都无关紧要,反正一时也买不了房子。父亲急得脸上冒汗了,“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买房子呀,你爸只能拿这么多钱。”
郑凡给父亲的杯子里续上水,安慰着父亲,“听说我们单位要集资建房,房价比市面上要便宜一半,也许明年就能批下来,后年就差不多能住上新房了。”郑凡说这话时就想起了韦丽对他的判决,你是一个骗子。因为艺研所这样又穷又小的文化单位根本不可能批准集资建房,那次郭之远所长酒喝多了在酒桌上说的,谁都没当真,酒醒了后他自己也早忘了。
父亲说今年过年把韦丽带回老家,摆几桌,请乡亲乡邻地庆贺一下,补办个婚礼。你都三十了。郑凡自言自语着说,“是呀,我都三十了。”
屋外的冬夜里,风声呼啸着趟过屋顶,与远处火车凄厉的汽笛声遥相呼应,城中村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动静和声响,屋内父子俩沉默喝茶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刺耳。
父亲第二天一早就回老家了,他说工地上等着他去干活呢,长途汽车发动前,父亲问郑凡哪一天回去过年,郑凡说,“现在说不准,全省青年歌手大赛很忙,也许回不去。”
父亲有些不高兴了,“不是说好了的吗,把韦丽带回去,摆几桌,乡里乡亲的都以为你还打着光棍呢。你都三十了。”
汽车发动了,郑凡把五千块钱从车窗里塞进父亲的怀里,“爸,我有钱,你带回去花,答应我好吗,不要再去县城工地打工了,六十五岁,在城里早都退休了。”
父亲没说话,他从车里将旧报纸包着的五千块钱,用力砸回来,砸在郑凡的脸上。郑凡觉得像是父亲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汽车拖着一绺黑烟开走了,郑凡从地上捡起一包钱,用手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愧疚与恐惧纠缠着他快要崩断的神经,此时的他站在原地寸步难行。一个汽车调度走过来,训斥着在站台里边的郑凡,“马上又要发车了,你是不是活够了?”
这一年冬天特别漫长,三十岁的郑凡站在冬天的风里,站在青春的尽头,他在眺望着遥遥无期的春天,期待着痴人说梦中的时来运转,孔子“三十而立”的目标定得太高了,现在的读书人定“四十而立”比较合理,像他这样既无内援又无外援的小知识分子,生活和事业定“五十而立”才是切实可行的,可人过了五十,立与不立有什么意义呢。他想过几年等评上了副研究员,他就和韦丽一起离开庐阳,可韦丽直到现在也不肯回来,对他发过去的一次次求饶的信息置之不理,郑凡自网吧寻找无果后,他残存的一点自尊被激怒了,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所以,他再也不发信息,也不去寻找。他和韦丽较上了劲,隔着时空扳起了手腕。韦丽自从悦悦自作主张地请她吃肯德基劝她回家那天后,她和郑凡之间的误解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变本加厉了。他们像是彼此失踪却又谁都不去报警。
研究生同学老豹办农民工子弟学校,先是以非法办学被查禁,然后是临时校舍被强拆,想做当代武训的老豹彻底失败了,因为曾经出过《中国城管调查》和《中国城管内幕》两本书,网上求职信息发布后,南方的一所民办高校把他作为特殊人才引进,不仅答应给他副教授职称,还给他一套七十五平米两室一厅的房子,南下途中,老豹携妻带子在庐阳停留了一宿,晚上郑凡将老豹一家安顿在城中村私人旅店里,并在城中村小饭店点了一个狗肉火锅,一个牛肉火锅还有其他几个普通的菜肴,隆重招待老豹一家,郑凡很想让韦丽参加晚上的接待,可想到韦丽肯定会拒绝,他打开了手机按了最初几个号码键,还是停下了。
城中村小酒馆简陋而狭小,然而有了热气腾腾的狗肉火锅和牛肉火锅,气氛也就很热烈了,老豹问郑凡网上赌来的女人呢,郑凡说不凑巧她回老家了,郑凡说完这话的时候,发现自己这段日子全靠谎言过日子,他就对自己很鄙视,可他要不这样,就会是别人对他的鄙视,连个女人都拿不住,白混了。
情绪高涨的老豹跟郑凡你来我往地将一瓶白酒很快喝了个一干二净,老豹下午参观过郑凡的出租屋,所以借着酒劲,煽动郑凡说,“房子比副教授重要得多,我在北京四处流落,那种丧家之犬的生活扛不了多久,谁也招架不住,等我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就把你挖过去。不管是为社会主义干,还是为资本家干活,都是为了把老婆孩子养活,我们也老大不小的了,折腾不起了。”
郑凡问去南方那所给房子住的民办高校要什么条件,老豹说副教授以上职称,郑凡又撬了一瓶白酒,“你不是说去了后才给你副教授吗。”
老豹抓起酒瓶自己倒满了一杯,“我出过书,是作为特殊人才引进的。”
郑凡说,“我明年也出书了,会不会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呢?”
老豹说自己还没到任,说不太清楚,不过据他估计可能性不大,出书的人很多,但没有他老豹的书有影响,郑凡说自己刚报了助理研究员,三年后申报副研究员,老豹说,“你不要在外兼职了,集中精力把学问做上去,争取破格报副研究员,早点离开这破地方。我们要是干一辈子连一套房子都混不上,无论你用多么崇高的理由去解释,都是苍白的,最起码是对老婆孩子没尽到责任。”
老豹问弟妹会跟你一起走吗,郑凡说会的,前年他准备去小凯的学校,韦丽二话没说。说起小凯,老豹说小凯跟女学生结婚后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平静而踏实,温暖而平庸,小凯跟老豹说起过生女儿好,嫁给人家不用操心买房子,如今整个中国被房子压得喘不过气来,郑凡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他说,“十三亿中国人民就这么被钢筋水泥欺负着。”
老豹和郑凡喝多了酒后,话说得越来越离谱,有些话甚至不利于和谐社会的建设,老豹老婆夺过酒瓶,“再喝,你们就该坐牢了!”老豹的《中国城管内幕》让一个心术不正的书商至今还在坐牢。老豹七岁的儿子抓着酒瓶,跟父亲对峙着,“妈妈说不许喝,你就不能喝!”
第二天一早老豹一家就走了,郑凡本来说要去车站送行的,可第一天晚上酒喝多了,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多了。郑凡索性蒙着脑袋又昏昏沉沉睡去,中午睁开眼睛,发现枕边是空的,屋子是空的,他的肚子里也是空的。窗外一缕阳光穿过防盗窗射进屋里,并在砖地上分割出明暗对比的网格。
欧陆地产的郝总对郑凡提出辞职恼羞成怒,这个在庐阳踩一脚地动山摇的大老板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将郑凡送来的年底这期会刊连看都没看就往桌上一扔,然后按灭手中刚刚点着的雪茄烟,“是我的庙小,还是你的胃口太大,你以为你读过几天书,看不起我是不是?”
郑凡的嘴里灌满了雪茄烟雾,他咳嗽着说,“郝总,我在单位有工作,不可能全身心投入,我怕接下你的重托,完成不好,辜负了你的厚爱。明年我要申报职称,大量的时间要用在职称材料准备上,所以我想……”
郝总在郑凡还没讲完的时候就对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有什么事你直接找我的助手悦悦去谈。”
郑凡去找悦悦,站稳了脚跟的悦悦耐心地听郑凡说着根本站不住脚的辞职理由,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悦悦说,“我刚刚把你编会刊的报酬提高到每期一千五,能说说辞职的真实理由吗?”
郑凡想了一会儿,说出了真情,“首先,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房子买不起了,挣钱没动力,所以想多写多发一些论文,早点评上副研究员,早点离开庐阳;其次就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工作,韦丽担心你把我这个人抢去,你担心我把你这个岗位抢去,我在这不仅多余,而且危险。”
悦悦说这是你个人的想象,与真相无关,你先不要急着辞职,等考虑好了再做决定,郑凡说我已经考虑好了,悦悦说,“我要是不批准你辞职呢?”
郑凡说,“那我就不辞而别。”
说完转身就走了。
听着郑凡在公司大楼里消失的脚步声,悦悦知道,这个男人此后也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韦丽本来是不想来欧陆地产大厦的,可小雯死活要拉着她来,小雯跟IT工程师住在一起两年了,IT男友的软件开发拿下专利获了知识产权后,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们决定在维也纳森林买一套豪华公寓结婚,小雯早知道韦丽家郑凡在里面兼职,不明真相的小雯要韦丽陪她一起来找郑凡,争取拿一个内部价。韦丽此时是不会主动来找郑凡的,要是她一主动,好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似的。她跟郑凡实际上还在赌着,不是赌输赢,是赌气。
韦丽对小雯说,“郑凡在维也纳森林不过是一个打零工的,找他没用。我带你去找总裁助理,那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小雯给韦丽买了一根甘蔗,两人是啃着甘蔗走进欧陆大厦的。悦悦见了韦丽很吃惊,但人情练达的悦悦还是落落大方地接待了韦丽和小雯,“真有你们的,这么大了,还啃甘蔗,童心未泯。”悦悦从冰柜里拿出两盒酸奶递给她们,“不给你们泡茶了!”
事实上,当韦丽和小雯走进悦悦豪华气派的办公室,她们嘴里的甘蔗已经在齿缝间僵住了,韦丽问,“这是你的办公室,还是老总的办公室?”
悦悦说,“这是我的办公室,我本来就是老总。”
韦丽这才发觉悦悦的能量能撬动整个地球。她把来意向悦悦说明了后,悦悦很爽快,说别人最多是九八折优惠,既然是你韦丽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给你们九五折,郝总也只有这个权力,你看怎么样?一百平米的房子等于优惠了四万多。韦丽和小雯喜出望外,连声道谢,韦丽发现人的意志往往是靠不住的,她一贯蔑视的悦悦仅仅因为优惠了几万块钱房价,她就放弃了对她的偏见,她在内心里尖锐地批判着自己,所以在售楼小姐带小雯去看房型后,韦丽在悦悦的办公室里用手拍了拍沉重的老板桌,别有用心地说,“悦悦,你这老板桌,郑凡想掀都掀不动。”
悦悦说,“郑凡已经辞职了,他已经没机会掀翻我的办公桌了。”
韦丽脸色紧张起来,“是他自己辞的,还是你逼他辞的?”
悦悦不动声色地说,“我不知道,你去问他好了。”
韦丽带小雯来看房本希望能在欧陆大厦里与郑凡狭路相逢,她相信只要相逢就会冰释前嫌,她也有些疲倦了,二十多天过去后,她现在都想不起来究竟恨郑凡什么了,她想如果郑凡再给她发信息的话,她就立即回城中村,可郑凡这一个多星期,一条信息都没发给她。郑凡不找她,她今天相当于是变相找郑凡,没想到他竟辞职了。韦丽心里很失落,但嘴上不能说。
悦悦像对自己妹妹一样地走过来搂住韦丽,“别傻了,今晚就回去!”
韦丽不足地辩解着,“我不能被他骗了,连个道歉的态度都得不到,我不回去。”
悦悦说,“你要是不打算离婚,你就回去;要是打算离婚,千万别忘了告我一声。”
韦丽又一次对悦悦当头棒喝,“做梦!”
韦丽和小雯回来的路上,小雯对韦丽说,“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悦悦,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她挽着郑凡的胳膊进了咖啡厅的。”
小雯的话相当于往伤口上撒盐,韦丽很生气地说,“不是挽着胳膊,是拖着。郑凡根本就不愿意跟她一起去喝咖啡。”
辞了欧陆地产的兼职,郑凡像是卸下了压在身上的一大块石头,人也轻松了许多,他想等把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干完,他就彻底洗手不干了,做一个宠辱不惊安贫乐道的书生,把学问做好,把副高拿到手,这才是正道,虽然这三年来,他没有荒废学术研究,但他如果把双休日节假日的时间都用在学问上,他会做得更好,最起码能多发好几篇论文。他有些内心不安地问郭之远所长,“郭老师,您说我这几年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
郭之远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说道,“无论做学问的人,还是做领导的人,说白了,都是为了生计,你要是不想为生计做出牺牲,那才是不务正业。”
听到郭之远原谅了他这几年的唯利是图,郑凡有一种战犯被特赦的激动。
年关将近,过不了年的小偷、强盗、乞丐、破产者、流浪汉都急了,进入腊月,他们倾巢出动。出租屋虽然装了防盗门窗,郑凡还是有些不放心,父亲送给他买房子的五千块钱要是被偷了,等于偷去了六十多岁父亲半年的辛苦和血汗,这天早上,郑凡将压在枕头下面的五千块钱拿出来,揣进了羽绒服外面的口袋里,他决定先到银行去存钱,然后再去办公室。
年底街上人太多,好像买年货不要钱似的,繁华的长江路商业街上汽车摩托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沿街叫卖吆喝声塞满了街市,在一个十字路口,郑凡扶着自行车龙头跟蚂蚁一样密集人流在等着路口漫长的红绿灯,就在郑凡和所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信号灯时,小偷盯住了郑凡羽绒服鼓胀着的口袋。
小偷的手伸进了郑凡棉袄口袋里时,他正双手扶着自行车龙头,眼睛盯住红绿灯,经验不足的小偷从郑凡口袋里掏出了旧报纸包着的一包钱,拔腿就跑,郑凡本能地一摸口袋,钱没了。
“抓小偷!小偷把我的钱偷了!”郑凡声嘶力竭地喊着,可一大片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对这声音做出反应,他们只是象征性的偏了一下脑袋,看着小偷从自己的身边从容地逃走。有一个显然平时言语经常失控的看客说了一句,“钱被偷了有什么好叫的,昨天当街捅死了一个杂毛,血像杀猪一样往外喷,也没有一个人多管闲事。”旁边的几个陌生人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时绿灯亮了,每个人就像那个小偷一样没命地往前直冲。
郑凡骑着自行车独自一人紧咬着一路狂奔的小偷穷追不舍,路边的行人很好奇地看着,没人打110,有驻足观看的行人很草率地判断说,“估计这两个小年轻争女网友飚上了!”
在转过两条大马路后,郑凡和小偷钻进了一条堆着砂石的小巷里,小巷里正在改造下水道,再往前,就是死胡同。眼见着小偷已经累得跑不动了,郑凡扔了自行车追了过去,气喘吁吁的小偷将手中的一包钱扔向郑凡,他想让郑凡拿回钱后放他一马,可郑凡没有捡钱,而是发了疯似地直扑过去,他飞起一脚,却踢了个空,皮鞋飞向了空中。精疲力竭的小偷在避让郑凡飞来一脚时,脚下绊到了路边工地的一个窨井盖上,一个踉跄,很利索地跌倒在堆着石块和水泥板的路牙子上,小偷顿时后脑勺鲜血直流,手上也被石块撕出了血肉模糊。
小偷瘫倒在地,喘着粗气,他声音微弱地向郑凡求饶,“大哥,我三天没吃饭了,我要死了,求求你把我送到医院去!”
手里拎着自己一只皮鞋的郑凡本来准备猛踹小偷一顿,他看到年轻的小偷,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年龄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惯偷,心里软了下来,而小偷脑袋上手上皮开肉绽的血淋淋的场面让他全身也软了,他蹲下去,也没多想,立即拉起小偷,扶到自行车车后架上,“坐好,用没受伤的左手抓牢车座,市一院就在前面,咬着牙坚持一会!”
郑凡满头大汗得蹬着车将小偷驮到医院,这时小偷失血太多,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郑凡将其背进急救室里,遇到了赵恒小舅子朱均,他问郑凡怎么来了,郑凡匆匆说了几句原委,朱均很震惊,“送医院干吗,还不赶紧报警!”
郑凡抹着头上的虚汗,“他跑不了的,伤得很重,后脑勺开花了。”
急救室里,医生说要立即输血,马上手术,医生要郑凡即刻去交钱,郑凡傻眼了,他说这个人是小偷,偷我钱被追的路上受伤的,我送过来已经够不错的,怎么还要我交钱。那位戴白口罩的医生笑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不得不摘下口罩,医生像看着天外来客一样地看着郑凡,“他偷你钱,逃跑受伤了你把他送到医院?雷锋再世了。”
郑凡对身边的朱均说,“朱医生,我哪有钱给小偷做手术呢,你给我做一个证明,这个人确实是一个小偷。”
朱均说,“我要是证明他是小偷,就得证明你是活菩萨。我能证明得了吗?”
年轻的小偷躺在担架上,声音微弱地对郑凡说,“大哥,你帮我垫上钱,我以后会还你的。”说着就一头昏死了过去。
急救室的医生很怀疑地看着郑凡,他无法相信他们之间的是小偷与被偷者的关系,于是就一针见血地对郑凡说,“你们是道上的朋友,救还是不救,你说一句!时间已经等不及了。”
郑凡从身上掏出旧报纸包着的一包钱,对医生说,“我有的是钱,你们赶紧抢救,我现在就去缴!”
医院缴费窗口,郑凡问能不能少交点,窗口里的出纳满身药品的味道,话音里飘出来的也是药味,“预缴三千块,一分都不能少。”
交了三千块钱住院费,小偷输血后,血压升上来了,后脑勺经两个半小时清淤手术后推了出来,郑凡像小偷的孝子贤孙一样地在病房里守着小偷,为什么不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怕小偷没人照看会突然死去,也许是他守住了小偷等于就守住了三千块钱,郑凡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雷锋或见义勇为有什么关系。他对前来查看病情的主治医生说,“大夫,这个人与我无亲无故,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用药不要用太贵的,住院缴的三千块钱医疗费是我爸在县城工地上打工挣来了,我爸都六十五岁了。”
主治医生看了看很荒谬的郑凡,没说话。
这一年冬天很冷,前不久一场大雪过后,许多人摔倒在冰天雪地里摔断了胳膊和腿,还有一些讨要工钱的民工被工头打得头破血流的,所以骨科病房很紧张,小偷手术后只好临时安排在走廊里,看着盐水一滴一滴地输进小偷的身体,郑凡发觉小偷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下午的时候,小偷醒了过来,郑凡把提前买来的两个面包和一袋牛奶递给小偷,小偷没一分钟就吞咽了个尽光,面包两口吃一个,牛奶一口气喝完。吃完后,小偷哭了,本来准备教训小偷一通的郑凡,觉得这是一个有着自己故事的小偷,于是让小偷平躺在病床上,“别激动,你慢慢说。”
郑凡听完小偷诉说后,不说话了。
小偷姓夏,是乡下考上庐阳商专营销专业的学生,今年夏天毕业,找了几个月工作,除了散发传单挣点零钱填饱肚子,就没干过正经的工作,后来被自己的一个同学骗进传销组织,没钱买传销产品,他就骗了自己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卖了,还有卖粮食两千五百块钱,全都投了进去,可很快他就发现上当了,想跑,身份证已被收走,人也被控制在一个二十四小时看守的铁门铁窗封死了的房间里,直到两个星期前公安工商部门将传销窝点连锅端了,他才逃了出来。
身无分文的小夏找工作没找着,人住在地下通道里,冻得手脚生了冻疮,借同学的五十块钱花光后,饿了三天没吃一口饭,这天早上在横穿马路准备去一个洗车行打零工时,见郑凡羽绒服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他一时糊涂就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将手错误地伸进了郑凡的口袋里,由于是第一次下水,准备不足,技术不精,伸手即被捉。小夏从怀里掏出两个红本本,一个是商专毕业证书,一个是学校优秀共青团员证书,“大哥,我对不起你,我犯下的错,是一个共青团员的耻辱。”
郑凡没说话,他想起当年研究生毕业时在上海找工作时,一次回学校的途中,买了饭后身无分无分文的三个同学相互掩护着逃过一回公共汽车票,于是郑凡对小夏说,“其他的都不说了,你安心养伤吧!”
长相俊朗的小夏眼里噙着泪水,“大哥,你是好人,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郑凡丢了一百块钱和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小偷,“年底单位里还有些事,不能天天来看你,不要跟家里联系,自己订病号饭,医生说十天左右就可出院了,出院时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医院结账。”
艺研所接下了《庐阳文化通史》的编撰工程,全书六卷本,十二五文化发展规划的重点项目,郑凡负责“戏剧卷”,带领老吴小袁两个年龄和职称都比他高的同事共同完成,郑凡在会上说自己资历浅薄、经验不足、难堪重任,郭之远说,“负责写作编撰,不是提拔你当领导干部,没什么好谦让的。解放后庐阳话剧、京剧、歌舞剧的历史都很短命,台上没蹦几天,就烟消云散了,庐阳的戏剧史主要是黄梅戏的历史,你已经做过几年的研究,专著都快出版了,你不挑头谁来挑?”
老吴和小袁也纷纷表示支持和坚决拥护,郑凡就无话可说了,可谁都知道,给政府编书,稿酬编辑费很低,两三年的一个工程能给两三千块钱就不错了,你是吃政府粮饷的国家公职人员,对政府交办的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丝毫余地。老吴平时在庐阳石化编行业小报,小袁业余为电视台专题片撰稿,他们兼职的收入都不错,看所长郭之远如此器重郑凡,也就顺水推舟地表现出了极高的境界。郑凡也心知肚明,但自韦丽出走后,他已懒得挣钱了,他觉得在单位里上班、写作、搞研究,让人踏实、安静、自我,甚至还有一份隐隐约约的高贵和傲慢,这是符合郑凡作为一个读书人属性的。他有些后悔跟韦丽拿证,拿证实际上毁了两个人的青春,韦丽在漏风漏雨的出租屋里虽顽强忍受但终究会失去耐心,而他自己一毕业就把一半以上的精力用在了专业之外,见活就干,见钱就赚,如果他现在是一个人生活的话,他愿意过这种简单清贫的读书写作的日子。外面的世界精彩而无奈,明亮而黑暗,在没有韦丽的日子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沮丧和疲倦,虽说郑凡再三推辞,但“戏剧卷”负责人的身份无疑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郑凡失血的心脏里,他很激动,也很需要这份来自组织和专业的信任。
开了一天的会,大家都很累,平时很抠的所长郭之远下午散会时慷慨地说,“晚上聚餐,一个都不能少,快过年了,项目启动经费已经下来了,三杯酒下肚,《庐阳文化通史》项目正式启动!”大家都很高兴,说要是天天能用公款喝酒就好了,郭之远批评他们说,原来你们仇恨腐败是因为自己渴望腐败而享受不到腐败,今晚不喝了。
老肖老吴他们几个资格偏老的研究员说,我们这不是搞腐败,而是项目奠基后的开工酒,再穷的人家和单位开工酒是少不了的。
所长也就是说说而已,“望月楼”饭店早都订好了,晚上喝酒的气氛好极了,就在大家热烈议论过年所里发什么年货的时候,郑凡接到了一个电话,他脸色死灰地合上电话,跟所长匆匆说了两句,拔腿就冲出了酒楼。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父亲下午从县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了,人正在医院抢救。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你快回来吧,医院下通知了,救不活了。”母亲要郑凡回去帮着料理父亲的后事。
郑凡连夜坐长途班车赶回老家,到县城时,天已蒙蒙亮,清冷的大街上路灯还亮着,一些清洁工在扫马路,偶尔有进城的手扶拖拉机在大街上经过,声音撕心裂肺。
县医院走廊里,母亲一见到郑凡就拉着儿子的手哭瘫在地上,“你爸命苦呀!”
郑凡拉起母亲,说,“妈,别急,我把银行卡带回来了,有的是钱,倾家荡产我都要救我爸。”
ICU病房里,父亲像死去了一样,脸上罩着氧气罩,值夜班医生对郑凡说,“你父亲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当时刚送来的时候,没有严重的粉碎性骨伤,只是断了四根肋骨,但心肺功能衰竭得很厉害,主要是年龄太大了。”
郑凡问父亲的治疗方案,医生说住一段院,调养一段日子,回家过年应该问题不大,郑凡如释重负,心里顿时风清云淡,母亲不识字,傍晚从乡下赶来时,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母亲以为是医院提前下的死亡通知,而这不过是医院对所有危重病人医治过程中的例行手续。
冬天的太阳像是被药水浸泡过一样,流露出苍白的光辉,风先将阳光吹乱,奔走在大街上郑凡的头发也跟着乱了,他去跟县安全局成立的事故调查组协商解决善后事宜。这次事故是一幢违规建筑的三层楼房地基沉陷导致一面墙体倒塌,当场砸死农民工两人,砸伤六人。郑凡父亲和几个木工正在另一间楼面的脚手架上做木模板,房子墙体倒塌只是让隔壁的脚手架晃动了几下,并没有倒塌,也就是说,郑凡父亲所处的位置是安全的,而隔壁巨大的轰响以及死伤者惨绝人寰的尖叫声惊吓了脚手架上的木工,他们本能地跳了下去,四个木模工跳下脚手架安然无恙,并且到隔壁去帮助救人了,可六十五岁的乡村木匠郑树由于年事已高和体力不支后的头晕眼花,惊慌中一头栽了下来。
父亲年龄大,找工作难,他在一个没有资质的非法建筑施工队干活,工头曾经是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昨天下午电话里听说砸死砸伤了一大堆人后,包工头关了电话,丢下了死伤者,连夜就跑了。据了解包工头的人说,他从此必定会人间蒸发,他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继续他拐卖妇女的事业并很快忘记掉死在他手里的农民工弟兄,这个人从小到大是公认的人渣。
父亲他们的医药费是政府垫付的,事故也是政府出面处理的,昨晚县电视台充分报道了县政府“执政为民”的伟大行动,死伤者家属却缠着政府要说法,代表政府的安全局事故处理小组的人抱怨说,“你们在非法建筑队非法工打工,出了事,政府帮你们解决困难,包工头正在缉拿之中,你们不能得寸进尺。”
郑凡是明白其中事理的,所以在事故协商处理现场他一言不发。事故处理小组的意见是死者县里免费火化,伤着免费治疗,这些钱由县政府垫付,至于死伤赔偿,由于他们没有签劳动合同,也没买保险,只有等到抓到包工头后,再由政府出面协商解决赔偿事宜。
死伤者家属都是农民,他们在政府的循循善诱下,放弃了立即赔偿的非分之想,大多数人只是以认命的心情接受这一事实。郑凡在事故处理意见书上签字时,被安全局事故处理小组的组长,一位全身肥肉过多的中年男子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你没来之前,我们就晓得了你是硕士毕业生,我想问问你,你怎么忍心让你六十五岁的父亲爬高上低,大冬天到工地上打工,他是早该退休的年龄,早该颐养天年的岁数了,你读了那么多书,孝心哪去了?良心哪去了?”
郑凡心里本来就不好受,被长着一副事故身材的事故组长指着鼻子声讨,他仿佛成了这次事故的一个不在场的凶手,可郑凡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故组长还是进行有限度地反击,“我感谢你们对我父亲的救治,但我也质疑你们对县城建筑市场乱象的监管失职,对安全施工一如既往的麻木,去年县酒厂的建筑事故一次死过八个人,这我也知道。我父亲是农民,他不知道这是非法建筑队,也不知道什么是劳动保险合同,他是早过了退休年龄,可你知道吗,农民没有养老金,没有医疗保险,他们是下等人。农民退休的日子和出殡的日子是同一天,他们不干活,吃什么,穿什么,我想让父亲颐养天年,可他不干,他看到儿子读了么多年书后还住在猪圈一样的屋子里,看不下去,想出力,可力不从心,只好非法打工。我无能,我不孝,可我毕业到现在,就没懈怠过一天,可我没办法,挣不到钱,买不起房子,保护不了老婆,照顾不了父母。对不起,不该跟你们说我家里私事。”
身材肥胖的事故组长突然间态度一百八十度陡转,他走过来递给郑凡一支烟,并给郑凡点上火,“我听懂了,你到现在还没买上房子,你爸爸是想打工挣钱贴给你买房子,对不对?了不起,伟大的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打工的钱哪能买得起房子呢,我儿子在上海工作八年了,最近一张口跟我要五十万给他凑够首付,我哪有那么多钱,整天跟事故和眼泪打交道,想贪污受贿也没机会呀!”
两个人在烟雾中走向了和平与和谐。
父亲郑树第二天下午就恢复了神智,肋骨处打了绷带后,父亲就强撑着下地上厕所了,晚上吃了一大碗干饭和郑凡买来的半斤卤猪头肉,父亲的胃口好极了,见了儿子,情绪也极度兴奋,他甚至要酒喝,郑凡给他倒酒前问了一下医生,医生说酒精刺激容易使动作幅度过大,会影响肋骨骨折的恢复,过几天就可以喝了,父亲只好咽住酒瘾,就着茶水,风卷残云般地将半斤猪头肉卷进胃里。郑凡在医院里陪了父亲三天,三天后,父亲下地不用扶就能自己走动了,父子说话的话题也越来越深入,父亲坚持要今年过年把韦丽带回来办结婚酒席,郑凡含糊地应付着说就怕过年加班,父亲说确实连个结婚的新房都没有,有点对不住人家小韦,可你不回来请亲戚朋友喝喜酒,人家就说你读到现在的书,最后读成了光棍,“你能不能跟小韦说说,让她再宽限一段日子,我伤好了后,接着找工做,钱挣的不多,多少也能凑一点。”
郑凡急了,他当着母亲的面,发誓一样地说,“爸,你要是为了我买房子再出来打工,我就把庐阳的工作辞了,把婚也离了,回到乡下来种田,一步不离地跟你耗在一起!爸,你不能让我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呀!”
父亲沉默了,他坐在病床上,看着医院里雪白的天花板,整整一个下午没说一句话,天暗下来的时候,他对着窗外的县城里繁荣的灯火,黯然神伤地说,“酒厂去年砸死的那几个人,一人赔了十八万,我要是被砸死了就好了。”
郑凡回庐阳要召集老吴和小袁研究《庐阳文化通史》戏剧卷的写作大纲,他给父亲丢下一千块钱买些营养品,父亲只要了一百,他说几天后出院回家,杀家里的鸡补补身子,临走前,父亲对郑凡说,“单位里实在要加班,还是要以工作为重,过年你就不要回来了。小韦跟着你,日子过得太寒碜,你对人家小韦好一点!”
郑凡回到庐阳打开出租屋的铁门,屋里是逼人的寒冷和空洞,他想再去韦丽的宿舍,找韦丽谈谈,为了大难不死的父亲,他准备放下自己可怜的尊严,恳求韦丽跟他一起回家过年,在乡下办一个婚礼,给这个总是不如意的贫穷的家庭冲冲喜。当上了戏剧卷负责人的郑凡似乎是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现在也想通了,赌气是很幼稚的,跟自家老婆争面子、抢尊严更是一钱不值,他准备买一大包烤红薯去找韦丽,他都想好了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回家吧,城中村烤红薯是庐阳烤得最好的。”
赵恒打电话要郑凡去帮着策划欧陆地产的春节联欢会,说是市里主要领导都参加,还从北京请来了几个当红歌星捧场,郑凡说自己已从欧陆地产辞职了,不想再去郝总那里搀和了,赵恒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郑凡没有理睬,说好马不吃回头草。郑凡从老家回来后,跟老吴和小袁不到一个星期就拿出了戏剧卷的写作提纲,所长郭之远看了后激动得一口水喝得呛了喉咙,理顺了嗓子后,郭之远所长说,“郑凡,你天生是一块做学问的料子。”
黄杉带着他的温州富婆莉莉回来过年了,他们还是住在希尔顿酒店,两天后,多年没见的同学秦天正好从北京来庐阳视察工作,他是中石油的一个处长,庐阳石油公司安排秦天也住进了希尔顿,邂逅相逢让两个自以为事业有成的大学同学感觉极其优越。“找同学聚聚吧!”秦天对黄杉说。
黄杉没打通舒怀的电话,后来终于联系上了郑凡。
还是在希尔顿西餐厅,大家对这外国难以下咽的食物并没有太多的热情,但对西餐厅里的外国情调和西餐概念非常在意,这也是那些肤浅的成功者无一例外都愿意追随的格调。郑凡问黄杉这次回庐阳是不是投资房地产的,黄杉说在中国炒房都是小户们干的,他说在韩国济州岛的房子都快挣一千万了,迪拜塔炒楼花就挣了两千万,“在国内能挣到吗?”黄杉对郑凡愚蠢的提问不屑一顾。
听说舒怀出事的消息后,黄杉和秦天都感到很惋惜,秦天若有所思地说,“真没想到舒怀杀人,当年在大学时,操场上放史泰龙的电影《第一滴血》的时候,他老是捂着眼睛,不敢看。有一段时间,宿舍里给他起了个‘大姑娘’的外号。”
黄杉将一杯啤酒灌进喉咙里,“这年头,书呆子是没出路的,宁愿赌,也不能等,等意味着坐以待毙。郑凡虽然没赌来房子,但赌来了一个不要房子的老婆。就是赢家。”
黄杉说自己跟莉莉已经正式拿过证了,明天中午在“富豪大酒楼”摆婚宴宴请当年报社的同事,还有一些庐阳关系密切的朋友,“以前我的野模女友,还有悦悦,郝总,我都邀请了,他们都过来,郑凡你跟韦丽一起来,给我捧捧场!”
秦天说,“庐阳石油公司的宴请我也推掉了,大家热闹热闹。”
信访办师兄老蒋说,“明天就是天塌下来,也得参加黄杉的婚宴。”
黄杉那位美国西太平洋大学经济学博士非常感动,她很矜持地对老蒋表示了谢意,美国野鸡大学的博士在郑凡面前是没有底气的,他们因为一条狗在上海城隍庙相识,但他们因为有黄杉这个人做媒介而在一起吃饭,在几个男人就加拿大多伦多房价因华人疯炒暴涨百分之二十而争论不休时,坐在郑凡身边的莉莉跟他碰了一下高脚红酒杯,莉莉问他房子买好了没有,郑凡说没有,莉莉说,“我跟你说过的,你买房子钱不够,从我这拿几十万,黄杉是你同学,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郑凡说,“谢谢你,我买房子的钱已经够了,所以才没找你借。”
莉莉说,“那为什么没买呢?”
郑凡想找一个理由搪塞,黄杉借着酒劲拍着他的肩膀说,“郑凡,你明天要在婚宴上代表我们同学致贺词。”
直到此时,郑凡才告诉他们,年前要枪毙一批犯人迎新春,舒怀因最终被认定为有民事行为能力,没有采纳精神疾病的律师辩护,所以被判了死刑,明天上午就要执行,“黄杉,对不起,你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明天我要去给舒怀收尸。”
黄杉很惊愕地看着郑凡,“真出鬼了,舒怀死刑的日子跟我婚宴在同一天,你咋不早说?”
郑凡说,“我也是下午才听说的。你请柬都发出了,早说也来不及改了。秦天,我们跟黄杉都是老同学,不会见外的,你明天跟我一道去送舒怀上路,行不行?”
秦天沉思了一会,问,“舒怀家里人呢?”
郑凡说,“他爸私自造鞭炮,炸死了人,坐牢去了,悦悦跟郝总好上了。”
秦天像喝药似地很困难地将杯底的啤酒喝下去,温暖的灯光照耀着他没有温度的脸,他放下杯子,“郑凡,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就不去了,我让庐阳石油公司派一辆豪华车过去,将舒怀的骨灰接回来,再送回他老家去。”
郑凡说,“那就算了,我一个人去。”
最近这段日子,赵恒对郑凡很有意见,青年歌手大赛的策划方案电视台好不容易通过,可赞助商不认可,要修改,作为主策划之一,郑凡却老是推托说忙,找不到人,“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第二天一早赵恒在电话里很恼火,“心里烦。”郑凡回答。
舒怀上午十点执行枪决,警方通知中午十二点半可去火葬场签字领走骨灰。舒怀的一个叔叔昨天就已抵达庐阳,郑凡不想参加黄杉的婚礼,也不想到刑场亲眼目睹同学肝脑涂地的惨景,他想在十一点前到火葬场跟舒怀最后告别一下。
一早刚放下赵恒的电话,小偷小夏打来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出院,请大哥过来把手续办一下。郑凡说不是明天出院的吗,怎么提前了。小夏说伤已经好了,早一天出院多省点钱。郑凡觉得办出院手续很快,应该不会影响他为舒怀送行,于是就蹬着车去了市一院。
郑凡是在医院交费窗口前被公安铐上的。
小夏同病房的病友知道了小夏小偷的身份后,担心身边的财物被偷,就打电话报了警。警方一早迅速控制了小夏,小夏交待了偷窃郑凡的经过,他说自己是第一次偷,警方不相信,他说被偷的郑凡将受伤的他送进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警方就更不相信,这在他们半生或大半生的办案实践中从来没遇到过,警方认为他们肯定是一伙的,背景中也许有一个盗窃团伙。于是就让小夏给郑凡打了一个“钓鱼”的电话,很轻松地把郑凡钓上了钩。
警方带走小偷和郑凡的时候,正下夜班的赵恒小舅子朱均看到了,他立即给赵恒打了电话,“不好了,郑凡被警察带走了!”
赵恒给韦丽打电话,不通,于是他开车直奔家乐福超市,他从收银台前将韦丽拽出来,“究竟怎么了,郑凡怎么被警察抓走了?”
韦丽懵懵懂懂地一脸的糊涂,“什么怎么了,你说什么呢?”
韦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确认了郑凡被警察抓走的消息后,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同事们很惶恐地看着韦丽,也不知该怎么劝她,“你赶紧去公安局,看看出了什么事?”
韦丽指着赵恒声泪俱下地斥责着,“我早就叫他不要跟你混,他偏不听,都是你害的!”
赵恒开车带韦丽去公安局,路上,赵恒一脸无辜地说,“韦丽,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一直都是守法经营的,我对天发誓,郑凡这次出事与我们公司毫不相干。”
警方在了解了郑凡的身份后,当然不相信他是小偷的同伙,所以还给他倒了一杯水。两位一开始很凶的警察和颜悦色地说,“郑老师,完全误会了,不过,我们公安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把小偷偷你钱包的过程说一下!”
郑凡说,“没有呀,他没偷我钱。他要是偷我钱,我怎么会放过他,还把他送医院呢?”
警察觉得确实有些蹊跷,于是很困惑地说,“是呀,不合常理呀!可他自己都承认了。”
郑凡故作轻松地说,“年轻,没见过你们这阵势,吓昏了,乱说一气。你想,他大专毕业,还是学校的优秀团员,好歹也算读过书的人,小知识分子也该算吧?”
警察继续着心里的疑问,“你凭白无故地花钱给他住院?”
郑凡说,“他没找到工作,饿昏了一头栽倒在路牙子上,受伤了,我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当年找工作时跟他一样辛酸,同病相怜。”
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赵恒和韦丽赶到公安局时,郑凡正从公安局院子里往外走,一个多月没见面的韦丽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他就失声大哭了起来,郑凡感到韦丽全身在抽搐和痉挛,他轻轻地托起韦丽满是泪水的脸,又轻轻地抹着韦丽的眼泪,说,“一点小误会,没事了,都过去了!”
韦丽只是哭,一个字不说,她的手死死地箍紧郑凡的脖子,像是怕他跑了似地,郑凡轻轻捋顺着韦丽杂乱无章的头发,说,“城中村巷子里又多了一家烤红薯的炉子,还没到巷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雪花静静地落在城市的屋顶和道路上,城市灰暗而杂乱的颜色被一点点地漂白了。
走出公安局大门的郑凡和韦丽双手紧紧扣在一起,雪花落到了头顶上、脖子里,谁也不愿松开手去掸,他们能从对方的手心里感觉到,只要不再分开,他们宁愿被这漫天大雪活埋。
赵恒说中午要请郑凡韦丽吃饭,找几个朋友过来给郑凡压惊,郑凡说他要立即赶到火葬场去给舒怀送行,郑凡问韦丽,“一起去吧!”
韦丽点点头。
到了火葬场刚好十二点半,中午时分,火葬场也像死了一样,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像是一个个死不瞑目的灵魂在空中盘旋。郑凡走进火葬场办公室,几个炉前工正在吃盒饭,郑凡问舒怀的骨灰呢,炉前工一脸麻木不仁地说,“你是说那个杀人犯的骨灰吗?十分钟前被一个矮个小老头领走了。”
傍晚,没吃中饭的郑凡和韦丽回到了城中村,看着被防盗门窗封死的出租屋,韦丽不禁潸然泪下,郑凡说,“防盗门窗没用。你回来了,我才有安全。”
两人晚上都不想吃饭,韦丽说,“要不我们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
舒怀走了,韦丽回来了,经历太多人生变故的郑凡此时像是从一片硝烟弥漫的战争废墟中爬出来的,整个人筋骨涣散,精疲力竭,他倒在床上,声音呢喃,“韦丽,我太累了。一人泡一碗方便面凑合一顿吧!”
韦丽泡方便面的时候,忽然看到墙上的标语不见了,他问郑凡,“标语口号呢?”
郑凡已经睡着了。
这天夜里,郑凡做了一个梦,一个比维也纳森林还要漂亮的楼盘,小桥流水,绿树成荫,芳草萋萋,花团锦簇,空气中漫卷起米汤一样的白雾,仿佛是人间仙境,一位穿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小伙子带着郑凡和韦丽边走边看边说着,“你们的房子在21幢1808室,精装修的,进去就住。我们这个楼盘不是庐阳第一,而是全世界第一。”
郑凡接过新房钥匙的时候,才发现,售楼处的帅小伙是他送进医院抢救的小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