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落到西柏县西边的山凹中,火烧云烧得正旺,吉玲玲推开院门,一路尖叫着冲出来:
“妈!妈!爸!”现在不到下班时候,爸妈都不在家,玲玲又冲进老外婆的小屋,“姥婆!姥婆!”
老外婆听见重孙女的惊叫,慌慌张张下床,把扑进来的玲玲搂在怀里:“玲玲乖不怕!玲玲娃不怕!玲玲,咋这么一惊一乍的?”
玲玲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总算说出话来:“老外婆,又一个烧死的,又一个自燃的!仍是咱西柏县的,陈家和葛家,两家都去黄山接人去了。刚结婚的小两口,男的叫陈廉,女的叫葛小白。我还认识她呢。两人睡梦中起火,陈廉的身体烧光了,小白姐被烧焦了一半,他们刚刚结婚哪。”玲玲痛哭失声,“小白姐和陈哥都是好人,咋能说死就死呀。”
“别哭,玲玲娃别哭。这都是报应啊,不是这辈子作过孽,就是上辈子作过孽,老天爷在生死簿上记着哩。”
玲玲哭着反驳:“你原来说的是阎王爷,管生死簿的是阎王爷,不是老天爷!”
“对,阎王爷的生死簿,阎王爷也是归老天爷管哩,反正有人管不是?”
“不对,小白姐和陈哥都是好人,他们没作过孽!”
“那就是上辈子作了孽,报应到这辈子上了。”
玲玲抬起泪眼,看到空中死了半边的槐树,想起老外婆说过的“老外公作过孽”的老话,打了一个寒战。她不耐烦地说:“老外婆,我不和你说话了,你说话老是鬼气森森的!”
玲玲爸妈回来时都听说了这个消息,虽说他们和陈、葛两家素不相识,但这接踵而来的凶信让人心里沉甸甸的。饭桌上,玲玲爸沉着脸说:“听说陈廉的妈在家里哭天抢地,说上个月接到郑州一个电话,陈廉买东西中了10万大奖,当时他们觉得蹊跷,没敢对外人说,没想到陈廉去郑州领奖竟真的领到手了,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陈廉的横死!一个电话要了儿子的命啊!”
玲玲妈叹道:“都说这是死亡大奖,头天中了奖,第二天天雷就打到你头上了。这当然是迷信,可是,这两人咋死得这么蹊跷呢?”
玲玲爸粗声粗气地说:“肯定是有人破坏!”
玲玲妈摇头:“不像不像,搞破坏的人干吗要送出去10万大奖?再说,搞破坏能让人自燃?”
这事儿真是理不出一点头绪,所以大家抛开了这个话头。晚上,玲玲躺在卧室里,心情阴郁,不能宽解。她想着那恐怖的死亡大奖,想着陈廉妈的话:“一个电话就把陈廉的命送了!”想着小白姐在睡梦中,怀中的丈夫忽然变成了焦炭。她越想越怕,似乎那阴森的死亡气氛已浸透到卧室里。她在惊惕不安中蒙眬入睡,噩梦连连。她梦见自己家的电话线变成一条奇长无比的蟒蛇,蟒蛇阴险地蠕动着,一直爬到魔鬼家里。接着魔鬼拿起话筒,话筒变成蟒蛇头,格格地狞笑着:是玲玲吗?我要去找你啦!玲玲惊惧地摇着双手拒绝:不要!不要来!但魔鬼已顺着电话线飞快地滑过来,然后从话筒中慢慢探出脑袋:烧得焦黑的头颅,两只深陷的眼窝,白森森的牙床……
丁零零!电话响了。玲玲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好久她才从梦魇中走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但她竟然不敢伸手拎起话筒。听爸妈屋里有了动静,是爸爸起床想到客厅去接电话,玲玲这才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玲玲吗?”是司伯伯悦耳的京片子。玲玲哽咽着喊一声:“司伯伯!”对方敏感地听出了她的情绪,关切地问:“怎么啦,玲玲?”
“又一个人被烧死了!西柏县又一起人体自燃。是一对新婚夫妇,女的也被烧伤了,她还是我的熟人哩。”
“女方伤重吗?”
“不重。原来人们传说她半边身子被烤焦了,刚才听我爸说,实际上只是轻微的灼伤。”
“噢。”司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谨慎地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不清楚,反正我马上要回西柏县,等我回去再说吧。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一个与你有关的重要消息。”
由于陈廉之死所引起的阴郁心境,玲玲不由得作出了坏的预测,她的心紧缩着,胆怯地问:
“关于我的……什么事?”
“不要紧张,是一件好事,你记得那晚在‘顺水人情’咖啡屋里有一个穿白色皮鞋、白色西裤的男青年吗?”
“对,是有这么一个人,好像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在我们走前就离开了。”
“就是他,但他并没有离开,他租了一辆出租车,一直远远地尾随着我们,后来,我把你送回家,返回的路上他截住我,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叫田间禾,是××家电集团驻河南的区域销售经理。在咖啡屋与你邂逅后对你一见钟情,不,是一见倾心,他喜欢你的美貌,更喜欢你的天然去雕饰,用他的话是‘带着露珠的纯真’。所以,他非常认真地希望我介绍你们认识。”
玲玲茫然地说:“司伯伯,我年纪还小。”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但田间禾说他可以等你5年,在这5年内双方只是交个朋友,互相作深入的了解。玲玲,回北京后,按照他留的名字和电话,我托朋友作了深入的了解,原来这年轻人有很深的背景。××家电集团是一个家族企业,总裁田方成是一位亿万富翁,而田间禾是他的长子。朋友说,据内部人士讲,田间禾的口碑极佳,绝不是那种飞扬张狂的纨绔子弟,为人稳重,识大体,能吃苦。他父亲很看重他,所以特意让他从基层干起,培养才干,准备把公司这条大船交给他。玲玲,依我的接触,依我的调查,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这种机会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想先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互相认识,我再同你的父母谈。”
这意外的喜讯把玲玲的心搞乱了,特别是刚刚她还陷在死亡所引起的阴郁心情中,转眼又迎接了一个过于“圆满”的喜讯,就像才从暗屋子里出来碰上烈日当头,把眼睛都耀花了。沉吟一会儿,玲玲茫然地说:
“司伯伯,这事儿太突然,我总觉得像是在梦中,我怕没有这么好的命吧。”
这句话一定对司明有所触动:“命?”他重复着,苍凉地说,“什么是命?死亡才是命。每一个婴儿从呱呱坠地之日起,就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谁能逃脱这个命运?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去享受生活,享受爱情、亲情,享受美食、美景、美声——我扯远了。玲玲,说说你有什么意见。”
玲玲踌躇地说:“司伯伯,我听你的。”
“好吧,那就答应他,两人开始交往吧,我再回西柏时,会带他一块去,你们见个面。现在,你把电话转给你爸妈。”
玲玲喊爸妈接上电话,她挂了这边的分机,听见爸妈和司伯伯长时间地交谈着,爸妈的喜悦溢于言表:“嗯……听你的……玲玲还小,但先接触接触没坏处……老司,大德不言谢,如果这桩姻缘促成,请你多喝两杯喜酒吧。”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玲玲爸朗声大笑:“好,好,就这么定了!”
此后两天爸妈没再对玲玲提起这件事——他们知道司先生已与玲玲深谈过——但从两人嘴角绷不住的笑意看,他们当然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玲玲倒是心乱如麻。并不是她不满意田间禾,不是的,那晚的短暂相遇,他在玲玲心中留下很好的印象。哪个少女没做过“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春梦呢?这位田间禾就是一个标准的白马王子。玲玲只是觉得幸福来得太“轻易”,太“完美”,她怕自己无福消受。有时,难免想起老外婆说的“红颜薄命”的谶语。
玲玲爸妈不了解女儿的心思,他们觉得玲玲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傻笑了,有心事了,这么大的喜讯也没向她的任何一个朋友张扬,他们觉得,女儿在一夜之间成熟了。
两天后玲玲接到司伯伯的电话,说他和田间禾在“十一”赶到西柏,“十一”晚上7点,仍在“顺水人情”咖啡屋见面,玲玲颤声问:
“司伯伯,见面后,你一直陪着我吗?”
司伯伯笑了:“傻丫头,我当然不能一直陪你们,我哪能这样不识趣呢?”
“司伯伯,我该穿什么衣服?”
司伯伯略为顿了一下,很快说:“不必考虑这些!你什么都不缺,惟一可能欠缺的是对自身魅力的自信。孩子,记住司伯伯的话,保持你的本来面目。”
这句话使玲玲有大彻大悟的感觉。她轻松地说:“谢谢你,司伯伯,我记住了。”
“十一”那天,街上张灯结彩,玲玲谢绝了小冰、小玉等朋友的邀请,自个儿待在屋子里。上午10点她来到“顺水人情”咖啡屋。仰头看着霓虹灯组成的水波,不禁迷惘地想:人生有太多的变数,假如那天晚上没送司伯伯,假如司伯伯没请我喝咖啡……那么此生此世和田间禾会不会擦肩而过呢。
侍者迎上来,说咖啡屋还没营业,小姐有什么事吗?玲玲说我想预订个坐位,国庆节人多,我想预订那个靠窗的桌子。侍者遗憾地说:
“对不起,那个坐位已有人预订了。”
“是谁?”
“是电话预定的,那人说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
玲玲立即断定是田间禾预定的,这个男人的细心让她很受感动。侍者还在问她是否预订别的坐位,玲玲红着脸说:“不,不必了。”忙从咖啡屋退出去。
晚上7点正,玲玲准时准点走进咖啡屋。她没有提前,因为听说男女约会时女方是不能早到的;但她又不愿迟到,不想让田间禾等她。司伯伯和那个青年男子已经坐在那张桌旁,这时含笑起身,两边的目光一接通,当时便有过电的感觉。两人都是那一天的旧打扮,在相对端详中,往日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层。田间禾算不上奶油小生,不是太漂亮,但沉毅潇洒,是那种令女人怦然心动的男人。他的一身衣服整洁得体,也相当随意,但这是用名牌包装起来的随意。
她坐到司伯伯身边,司伯伯笑着说:“该说的话我已经在电话中说过了,你们单独谈吧,我暂时告退了。”他站起来,按住玲玲的肩膀,目光中分明说:记住我的话!便笑吟吟地到屋角的另一张桌子上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刹那的慌乱过后,玲玲勇敢地直视着对方的目光,田间禾微笑着为玲玲要了咖啡。凭着少女的本能,玲玲(狡猾地)发现了自己对田的震撼力,这增加了她的自信和对田的亲切感。侍者送来了咖啡,田间禾亲切地说:
“简直不敢相信你已经坐到我的面前,自从那晚在这儿邂逅你,我就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等待了30年的姑娘。玲玲,我比你大几岁,希望这个差别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它只是让我多了一份兄长的义务。司先生和你父母都说你年纪还小,我想我们彼此不要过早做什么承诺,相处个四年五年,看看这个姓田的是不是只会说漂亮话的家伙。等你有了结论,告诉我一声就行。”他笑着说,“这对我本人也是一个考验,这种突然迸发的极度的激情会不会持久?我也想考验考验自己。玲玲,你对这种安排有意见吗?”
玲玲爽快地说:“我同意。”
“还有,司先生说他已了解了我的身世,并且也告诉了你。我只是想说一句,像我这样的身世,身边不可能没有一个女人的,但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接触你之外的任何女人。”
玲玲沉着脸不说话,许久才冷冷地说:“像我这样相貌的姑娘,身边也不可能没有一个小伙子的,不过我也可以做同样的承诺。”
田间禾怔了片刻,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失言了,不,不是失言,刚才的话是一个暴露,暴露了我的大男子主义、我对金钱的自矜等种种肮脏东西。请你原谅,我本意只是想对你做一个承诺。”
这番真诚的自责让玲玲心中很熨帖,她低下头,低声说了真话:“我不在乎你的过去,至于我,你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田间禾又怔了片刻,解嘲地说:“我该怎么回答呢?说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恐怕又有点大男子主义;如果说我无动于衷,那又太不真诚。还是实话实说吧,我很高兴抢在别的男人之前来到你身旁,我会加倍珍惜这一点。”
玲玲大胆地把手掌搭在他的手背上,两人的心意完全接通了,又说了一会儿话,田间禾起身把司先生请过来:
“司伯伯,很对不起,我不能多陪玲玲,郑州还有一个谈判,如果因为谈恋爱耽误了它,家父会立刻炒我鱿鱼的。他对我一向很严。”他难为情地说,“我太忙,恐怕以后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玲玲,但我很想为玲玲尽一点心。请司先生和玲玲千万不要误解,套句时下流行的话,人在商海中就身不由己,我穷得只剩下几个臭钱了。我知道玲玲马上要去北京培训,我不想让玲玲苦了自己,所以,请玲玲收下我的一点儿馈赠。”
把这些绕弯子话听到头,玲玲才听出来他是想留下一笔钱,尽管田间禾为此颇为难为情,似乎他不是在赠予,而是在乞讨,但玲玲仍觉得心里很不是味儿。她不想挫伤田间禾的自尊心,但她要坚决拒绝这笔钱。刚刚见面他就以金钱相赠,他把吉玲玲看成什么人了!但司伯伯抢在她说话之前悄悄地触了触她,说:
“玲玲你不要客气,你如果拒绝,小田会很难过的。好吧,”他对田间禾说,“我替玲玲答应了。”
田间禾颇有些“千恩万谢”的样子,顺手把一个信用卡塞到司明手里。又聊了一会儿,田间禾恋恋不舍地告辞了。这一段时间玲玲一直心存芥蒂,她不满意司伯伯径自做主接下这笔钱财,她想司伯伯今天处事怎么会如此草率?但事已至此,再退回去未免太伤人的面子。尽管心中有疙瘩,她还是忍着不快,亲切地同田间禾再见,送他上了出租车。
送走田间禾,她回头不快地说:“司伯伯……”
司伯伯截断了她的话头:“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要相信伯伯的安排。这张金卡你尽管接下,而且你要答应我把它花完!等你花完后我再告诉你原因。你尽可把这看成是司伯伯的钱,伯伯没有女儿,正愁着嫁妆钱花不出去呢。虽说司伯伯没有小田那么‘穷’,但10万20万还是不在话下的。玲玲,听见了吗?相信司伯伯,不要问原因,把钱花光再来找我。”
这些话激起了玲玲的好奇心,基于对司伯伯的绝对信任,她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司伯伯很高兴,依玲玲的感觉,这时他简直是放下了一件沉甸甸的心事。临走司伯伯还交待:
“听小田说这是张10万元的金卡,半年内把它花完吧,办到办不到?”
“10万元!”玲玲吃惊地说,“卡上有这么多吗?我怎么能把这么多钱花光?”
“你想到演艺界发展,10万元不多,简直太少了,不管怎么说,先为自己买几套时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