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
似乎在打个盹的工夫，老人就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老成了一片发黄的树叶，轻飘飘地在树上颤动着，再也压不住风了。岁月不饶人啊！人老了，一下子就失去了往日沉甸甸的分量。手和脚沉重得像绑了石块似的，不但再也使唤不出力气，仿佛成了身体多出的部分，一点用处也没了。
许多日子仿佛从面前飞跑过去的，像一匹受惊的战马，出其不意地把他掀翻在地上，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人的心情跟失去了马的骑手一样悲伤。人老了，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在马上纵横驰骋。再优秀的骑手也有被马遗弃的时候。老人听见日子在远方惊心动魄地奔跑着，感受着一份遥远又像是近在咫尺的失落。
成天坐在院子里，老人一直有滋有味地看着外面的天地。这些年忙得像跟人比赛争金牌似的，老人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一回面前的天地。死神已在他身边转悠了好几回，但还没逮走他的意思。还可以从容不迫地看看眼前的世界。老人全身松弛下来，像一根拧得很紧的麻绳突然得到了释放。
天和地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模样。变化是很微妙的，像微醉时那种说不出的美妙味道。老人以前看不出丝毫的变化，跟瞎子一样。现在仿佛多长了一双眼睛，眼前豁然亮起来。春天的树叶冒出了小尖尖后，一天一个个样，一天一副新面孔。万物都是一个样，一天一个新变化，从不重复昨天。老人兴高采烈百看不厌，有时兴奋得想喊几声，却什么也喊不出。全副身心与天地深深地交融在一起。春天就这样过去了，夏天悄然来了。秋天不知不觉地逝去了，冬天猛然间闯进来。万物正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返回去，又悄悄地变回原样。
老人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同万物一样，人生也就是一个朴素的来回。来来往往，变过来又要变回去。老人无声地笑了笑，人老了方才明白这个浅显而又深奥的道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许多人一生勾心斗角，比高比低，至死也没能明白过来。枯荣盛衰，宠辱成败，贫贱富贵，生老病死，风花雪月，春夏秋冬，日升月落……世间的一切竟都包含在一个朴素而简单的来往之中，哈哈……老人坦然地笑出了声。
屋里的人被老人刺耳的笑声吓了一跳，彼此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老人不知何时变了，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不可思议。人老了大概都是这个样子，有点神经质。屋里的人又继续打麻将。他们和牌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院子里兴致高涨的老人。
眼前的天变成老人的天，地变成老人的地，树成了老人的树，风景成了老人的风景。老人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树叶落地时发出不小的响声。老人一时兴起，嘶哑地扯着嗓子喊了声，树叶跑啦！喊声顷刻间被北风刮散了。
喊声像破铜锣似的震响了屋里的人，大家抬了抬眼皮，又耷拉下去。没人理会老人的喊声。大家都觉得老人的脑子有问题。
树叶落在身上，老人听见一种亲切的召唤声。老人兴致勃勃地说，叶落归根，树叶回家啦！
屋里的人又听见老人的说话声。大家无动于衷，却在内心-致认为老人脑子的毛病好像很严重。
一阵风刮过，一片树叶砸在老人的鼻梁上，他张了张嘴，树叶就到了他没牙的嘴巴里。老人的嘴巴不停地嚅动着。树叶在里面不停地打着转，像迷途的羔羊。进去就一时出不来。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的，越老骨头越硬。风把老人的声音淹没啦。树叶完好无损，老人始终说不出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又张了张嘴，老人使劲把树叶咽下肚去。像打了个大胜仗，老人笑着说，瞧，我吃了一个冬天。
屋子里的人呆了，不由自主地停下牌，又互相对望一眼，目光里都是叹息和怜悯。都在想，老人脑子的毛病真的很严重了。连老人的儿子也这样认为。大家记得，老人以前不是这副不正常的样子，那时的老人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一村子人加在一起，说理也不是他的对手。真是说老就老了，说糊涂就糊涂啦。
老人接着喊，树叶回家，我也回家啦。挣起身子时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倒地时老人的身体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他把整个大地震动了，大地也把他狠狠地敲响着。他沉浸在大地的震荡声里。没想到身体内居然还潜藏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老人躺在地上，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得很知足。老人看到天空突然张开了嘴巴，同样笑了起来，对他说，老东西，你真行！老人一时笑得更欢。他的身体似乎在下沉，感到和大地贴得更近。一片树叶落进老人嘴巴，笑声断了。树叶又在他的嘴巴里迷路了，认不出回家的路。老人把沾着唾液的树叶粘在自己左眼上。又一片树叶不动声色地跑进嘴巴里，老人用老办法把它粘在右眼上。做完了这一切，老人很惬意。一片树叶的一生被他看在眼里。他再不需要自己的眼睛，就用这树叶朴素的一生去看眼前纷杂的世界。
老人倒地的声音敲响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像被宰了一刀，惊慌失措地停下手中的牌互相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老人的儿子正欲起身看个究竟，听见传过来的笑声，确信老人平安无事。都松了口气。老人的儿子嘟囔了一句，又坐下来继续打牌。老人是想弄出一些事情。人老了大概都有这个想法，想弄出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来。都这样认为，大家全是一个意思。
一个小女孩从另一间屋子飞奔出来，像只小鸟张开了稚嫩的翅膀，一下子飞到了老人跟前。看见倒地的老人，女孩万分急切地去搀老人，焦急地喊，爷爷，爷爷，你怎么啦？老人笑了笑说，爷爷在和大地亲热，美美地睡上一觉。女孩心疼地说，爷爷，睡在哪里也别睡在地上。老人说，对爷爷来说，睡在哪里都比不上睡在地上。
爷爷，你真逗。你不是常对我说，睡在地上要凉坏人的。爷爷，快起来。女孩伸手去拉老人时，猛然看见糊在老人眼睛上的两片树叶。爷爷，你的眼睛怎么啦？女孩失声尖叫。
爷爷的眼瞎了，长出两片树叶。
爷爷，你的眼没瞎，不会长树叶的。女孩看出了破绽，小心翼翼地去揭树叶。手却在犹豫着，女孩发现树叶真的像是从爷爷眼里长出来似的。
眼睛对爷爷一点用处也没了，变成树叶后却对大地有用处。
爷爷，你是把眼睛变成树叶交给大地吗？
是的，树叶是要回归大地的。人也一样，也要回归大地。
我的眼睛也要变成树叶，把它送给大地吧？
你的眼睛不会变成树叶的。你要用眼睛看书学习看世界。你的眼用处大着呢！记住爷爷的话，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爱护眼睛，不让它受到丝毫的伤害。
爷爷，我记住了。长到爷爷这么大时，我的眼也一样会瞎，再长出两片树叶吗？
我的乖孙女心地善良，像大地一样。眼睛决不会瞎的，只会越活越亮。
爷爷，我记住了，一定要越活让眼睛越亮。
说得多好。爷爷听了比得了什么都高兴。
爷爷，你的眼瞎了，还能看见我吗？
爷爷的眼虽瞎了，心却点着一盏明亮的灯。还能像以前一样看着我的乖孙女。老人准确无误地逮住了女孩的手。
女孩惊喜地说，爷爷，你真的还能看见我。顺从地让老人握着手。女孩突然抽出手，在老人眼前晃动着。老人明白了孙女的意思，手准确无误地奔过来。女孩的手逃到哪里，老人的手都追过来。女孩确信爷爷的眼真的瞎了，变成两片树叶，但爷爷的心却亮了起来。只要爷爷还能看见她，瞎和不瞎都一个样。女孩快乐地想着。这次心甘情愿地让老人握住了双手。
爷爷，起来，你身体一直不好，别老睡在地上。
爷爷睡在地上就变成了一堆泥土。
净说吓死人的话。爷爷，你怎么会变做泥土呢？
爷爷一定要变成泥土的。每个人都跟树叶一样，都是从土里长出来，再回到泥土里去。
女孩突然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认真地问，爷爷，你是说这把土里藏了很多人，将来爷爷也会藏到里面？
老人很高兴地说，对！爷爷将来藏到土里后，我的乖孙女再也找不到爷爷了。
屋里的人都睁大眼睛。大家忘了出牌，都在凝神屏息，倾听着院子里一老一小越来越离谱的对话。大家都像经历了一次生死似的。听见女孩劝老人说，爷爷，天冷了，还是回屋睡吧！才松了口大气。
女孩把老人从地上搀起来，扶着老人走进西厢房。自从老伴过世后，老人就一直独自住在西厢房。
老人躺在床上，不大一会就睡着了。老人很快走进了梦的深处，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投人泥土的怀抱里，化成了一小撮泥土。老人翻了个身，在梦中亲切地对女孩说，爷爷变成树叶啦。不大一会，老人又翻了个身，依旧在梦中对女孩深情地说，爷爷变成泥土啦！爷爷回到泥土里；和泥土生死相守。女孩一声不响地看着熟睡的老人，在心里依依不舍地叫了声，爷爷，我看见你变成树叶，又变成泥土啦！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哗啦啦地滚动着。
女孩默默地走出爷爷的屋子。老人睡熟了，像个孩子似的。女孩多么想和老人多呆一会。但爸爸在屋里大声地喊她。怕吵醒了爷爷，她走出屋子才应了一声。走进屋子时，屋里的人都奇怪地盯了她一眼。女孩有些生气，大家都把她当成了可耻的小偷似的。老人的儿子问，爷爷呢？哪去了？女孩说，爷爷睡了，睡得很香。老人的儿子不再说话，继续打牌。女孩生气地想质问他们，你们眼里只有打牌，你们都快变成麻将啦！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走到院子里。女孩蹲在老人躺过的地上，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泥土有些温度，一定是爷爷的体温，爷爷就藏在这泥土里。女孩双手捧着泥土，土里埋有几片落叶。女孩喃喃自语，爷爷，我正找着你呢！看你能藏到哪里去？女孩的声音像风筝似的高高飘起来，飘到空中。
老人美美地睡了一觉后，又重新回到院子里。看见孙女坐在院子里发呆，像他当初坐在院子里一样。老人的感觉一下子无比清晰起来。女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结满了果的树。老人走起来，女孩看见了他，像久别重逢似的热切地叫了声爷爷，你醒啦！女孩的眼泪又一次汹涌地流出来。老人听见果子坠地的声音，果子很快被大地融化了。不管是果实还是树叶，都会回到土里安家的。
老人的手奔过来，女孩的手迎上去。老人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女孩的手问，乖孙女，你怎么啦？
爷爷的话吓着你了？爷爷不该跟你说那些吓死人的话。
女孩使劲地摇了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老人的心中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老人用自己沧桑的一生专注地看着孙女。
女孩突然问，爷爷，每个人都会老吗？
老人大声地说，每个人都会老的，像爷爷一样老。树叶老了，就会从树上落下来，落到土里，叫叶落归根，人老了也一样，也会从生命的树上跌下来，落进土里，人的一生就这么简单。老人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气势，震响了一屋子的人。屋里的麻将声有片刻意消失了。女孩看了看老人，明白他的意思。爷爷的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老人脸上有了零点心的笑容，大声地说，人人都一样，谁也不会永远呆上生命树上，开心地看着别人落下来变成泥土。
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说，爷爷，你真可爱。是天下最可爱的人。
不！我的乖孙女才是天下最可爱的人。不过，小时的爷爷也像你一样可爱，也有一位老爷爷说我是天下最可爱的人。
爷爷，那后来呢？
后来，爷爷就变得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爷爷，你为什么会变？
老人有些心痛地说，爷爷长大后就把老爷爷的话彻底地忘了，抛到脑后。爷爷很快就变成一个让老爷爷憎恨的人。爷爷老了才醒悟过来，做人就要做一个天下最可爱的人。
老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爷爷，你怎么哭啦？跟小孩子一样。
有你这样聪明可爱的乖孙女，爷爷才高兴得想哭。
……
爷爷，我想睡了。女孩打了个呵欠说。
睡吧，睡到爷爷的怀抱里。
女孩蜷缩在老人温暖的怀抱里。老人轻声说，多好的孩子，睡吧睡吧！做个幸福快乐的好梦。
女孩真的走进了一个梦里。女孩在梦里喊道，爷爷，我变成树叶啦。
老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不大一会，女孩走进了另一个梦里。女孩在梦里欢快地喊，爷爷，我变成泥土啦！爷爷，我终于看见你藏在哪里啦！
女孩最后又走进一个梦里。女孩幸福快乐地喊，爷爷，我终于成了一个天下最可爱的人。
老人笑了。老人的笑在女孩的梦里像星星一样灿烂地升起来，越升越高。
庄稼地是去看姑娘的。细想起来一茬人就像一茬庄稼，春种秋收。姑娘很像一粒种子被撒到西边的坟地里，一晃已是好几个年头。像姑娘的手牵着他，老汉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朝东边挪过来。就是这种久违的奇怪感觉，紧紧地慑住他的身心。
姑娘是老汉的老伴。自从被娶过门，老汉就这么有趣地喊她，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地喊了几十年，一直喊到她撒手西去。现今老汉还是这么固执地叫着姑娘。这两个字仿佛在心中树一样生根，一辈子也割舍不断，丢不开。本地土话都是叫烧锅的，他嫌这种说法难听，就这么独一无二前无古人地叫上了姑娘。第一次喊姑娘时，姑娘睁大眼睛，不认识他似的。惊奇地问，你喊我啥？他又叫声姑娘。姑娘的眼里骤然闪过了一道灼人的亮光，慌慌地应了一声，惊喜地扑到他怀里，激动得全身颤抖。他这么一喊，就似乎勾走了姑娘的魂。喊得姑娘时时像欠着他债似的，死心塌地跟了一辈子。老来他始终没改过口，姑娘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村里好些赶时髦的年轻人也跟着凑热闹瞎起哄。可姑娘两字到了他们嘴巴里就丢了原汁原味，叫得变味了，反而显得虚情假意，实在是一种浪费。要真正以内心喊出来，不是嘴皮子能随意耍出来的。年轻人不懂这些道理。他却一声声叫到姑娘心坎里。姑娘的心就像是他的庄稼地，一次次撒下了种子，一次又一次发芽，生长成熟，耕耘收获。姑娘临终时对老汉说，我先走了，没能侍候到底，就当了逃兵。我想来世再做你的姑娘。
说着就很平静地走了，像出门走亲戚。
姑娘一去不返。
老汉总觉得姑娘并未远离他，而是串门去了，还会转回来的。他在家中万分焦急地等着姑娘。一直把姑娘送进了坟地，他才确信姑娘远去的结局。老汉坐在坟地里，出神地盯着面前的一堆新土。新坟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泥土气息，像新翻的庄稼地一样。老汉像被庄稼成熟的乳香包围着一样。死对于姑娘，就像一茬庄稼的收获。这片坟地是他十几年前暗中相下的，这是块真正的风水宝地。他为找到这么一个好去处而感到万分高兴，像得了大宝库似的。他把秘密对姑娘说了，死后就葬到那地方。姑娘懂他的心思，说你真正恋的是它对面的庄稼地。姑娘真是个明白人，他相中那块地，是因为抬抬眼皮就能看见对面坡下的庄稼地。庄稼地就像是他的灵魂。
没想到姑娘却抢先一步睡到这片坟地里，占了本来属于他的位置。老汉总觉得姑娘是舍身替换下他，让他在世上多转悠几天。细想起来，老汉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姑娘认为的那样好好地善待她。这一生他竟有很多的地方对不起姑娘。姑娘跟着他一辈子受苦受穷，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连向往已久的城里也没能去过一次。而且他还骂过姑娘多次，有一次甚至动手打了她。老汉觉得这都是些无法饶恕的天大罪过，现今是难以弥补了。
东边是庄稼地，老汉的脚步坚定地朝这个方向挪去。他想走快点，偏偏快不了。姑娘撇下他，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他想问问姑娘，是来接他去的吗？姑娘已跑得无影无踪，像藏到庄稼地里。是的，是该动身去相伴姑娘，他已在这个世上磨蹭得太久了。姑娘在世时常对他说，咱俩有先有后，总有一个要赶在另一个的前面，就让我先走一步；去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再过来接你。那时我再做你的姑娘。老汉很后悔，没能抢在姑娘的前面，倒让姑娘替换下他，让他逃过这一劫。老汉的心中此后又多了一分牵挂，常来坟地里转悠，屏声息气地看着姑娘美美香香地睡觉，从不敢惊醒。姑娘太苦太累了，就让她睡个够吧！老汉有时又怀疑姑娘是不想睁开眼睛，想让他在世上多转悠几天，多看几眼庄稼地。姑娘一睁开眼睛，就得过来接他回家。姑娘就像是他真正的家。
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一觉醒来，来接他回去。姑娘像藏进了庄稼地里，变成了一株水稻，同他捉迷藏似的。他得赶过去，从成千上万的水稻中间挑出她，再把她变成自己的姑娘。
这条通往庄稼地的土路已久违了，老汉还是第一次感到生疏。陌生感像一个大嘴巴吞食着他。老汉快一年没去庄稼地。不是不想去，是怕见庄稼地，像一个借债人时时躲着债主似的。躲债的滋味很不好受。也许天生就是这么一副贱骨头，不是庄稼地欠着他的一生，而是他欠了庄稼地许多还不完的债。
守在姑娘身边时，老汉总出神地盯着对面坡下的庄稼地。像刚娶过门的新媳妇，怎么看都看不够，那眼神准叫姑娘妒忌。虽解了眼馋；但却解不了心中想去庄稼地走走的饥渴。可庄稼地已换成别人的名字。老汉只好强忍着一种欲望。
本来老汉还可以继续守着庄稼地。和庄稼呆在一起。但越来越力不从心，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去侍候庄稼地。力气小了就如同一把沙子撒进了沙漠，消失得无影无踪。庄稼地跟一个成熟的女人一样，撒进种子后，十月怀胎，有什么样的耕耘，就会布什么样的收获。
收上最后茬庄稼，庄稼地的收获却只有往年的七成，像一个骨瘦如柴的早产儿。老汉站在庄稼地里老泪纵横，真的老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使唤的力气再也喂不饱面前的庄稼地。年轻时他有的是力气，把庄稼地喂得饱饱的，喂成了一个丰腴强壮的女人。现在的庄稼地像一个半饥半饱的汉子，那挨饿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老汉的心里更难爱，跟油锅里煎饼一样。看着庄稼地挨饿，他也有种饥饿的感受，胃里总像是空荡荡的。不能再种了，委屈了这片庄稼地。老汉就打算把它拱手让出去。得给它找一个好主人，才不枉几十年来生死相守。老汉意想中的汉子能像自己年轻时使唤出大把的力气，甩出大把的血汗，喂饱这片庄稼地。这样的汉子现今太难寻了，简直是凤毛麟角。现在的男人都软绵绵的，跟棉花似的，绵得一针扎不出血来。就是这样不算汉子的男人村里也没留下多少，都跑到城里找工挣钱去了。除了几个软绵绵的男人，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老汉左挑右拣横竖就是不上眼，没一个男人让他满意。种庄稼的汉子得比庄稼狠，才能种出好庄稼。这几个男人就算给庄稼地当肥料也不够资格。
眼看着要过了春播的季节，老汉急得跟待嫁的老姑娘似的。他想自己再种上一年，又实在挑不动这副重担。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把一茬庄稼中途撂下了。再说老汉把力气全投到庄稼地里，只能喂它个二三成饱。老汉最不愿看到它再受自己的委屈。他下了狠心，草草地把庄稼地让出去，总比自己种着强。他总觉得对不起庄稼地，内心深处滋生着一份愧疚。
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庄稼地，老汉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像姑娘身上发出的，让他痴迷和兴奋。乳香般的气息浓烈地包围过来，把他化成庄稼的灵魂。这时的庄稼地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女人，正奶着孩子，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乳香。往年这个季节，老汉成天把自己泡在庄稼地的乳香里，像一个饥饿的孩子，贪婪地吮吸着庄稼的乳汁。今年终于又把自己消失在这种享受里。老汉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年轻的汉子，生命的活力在身体内重新得到了焕发。臆想中他正挥锄开垦着这片处女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锄掘下去，像掘进地心里，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他把大地敲响了。大地也把他敲响了，像大地发出的乐声。他听见身体里响了一下，声音很好听。处女地被蒿草布满了，一锄掘下去把蒿草连根拔起，这叫斩草除根。不这样狠的话，开垦出的庄稼地又会重新回到蒿草的怀抱。任何庄稼都敌不过草的，蒿草甚至比人的生命力还要强大得多。他深翻泥土，翻出的泥土像处女的肌肤一样光滑细嫩。它们深藏在地下，藏在蒿草丛中，还是第一次跑到地面上见世界。它们的眼一下子花了，羞涩得像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泥土中透出一种新鲜的气息，像处女身上发出的，对人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姑娘腆着肚子站在一旁，看着他有滋有味地挥舞着锄头，着了迷一般的疯狂。每一锄下去翻出来的都是一张光滑细腻的处女面孔。蒿草在烈日下一下于蔫了，跟霜打似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庄稼的乳香深入老汉的肺腑，似乎要在体内安家落户。他一下子想起姑娘的乳汁，脸不由被往事烫红。在这片新开的处女地上撇下了第一茬种子，庄稼地就像新婚的女人一样第一次怀孕。他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撒进庄稼地里，挥洒大把的血汗，精耕细作。第一茬庄稼就要成熟，将迎来第一个收获的季节。从庄稼地里美滋滋地回家时，他远远地听见屋里冲出一阵新生儿的啼哭声。哭声在他体内美丽地冲撞着，激荡着。姑娘跟第一茬庄稼一样终于喜获丰收。他一下子撒开腿跑起来。刚冲进屋里，母亲一脸惊喜地拉住了他，急切地把他扯到姑娘的床前说，快，吮出奶汁，宝宝都饿坏了。来不及细想，他俯下身急切地用嘴巴叼住了乳头，像叼着食物的饿狼，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吮起来。用力过大过猛，一股新鲜的乳汁喷泉般地射出来，落进他的肚里。姑娘幸福而痛苦地叫了一声。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姑娘的乳香就像庄稼熟透的气息。他深深地陶醉了，分不清哪是姑娘哪是庄稼。
撒了第一茬种子，庄稼地就不是处女地。开垦了许多年，撒了千茬又一茬种子，一次又一次怀孕。十月怀胎，最终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庄稼。庄稼地就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女人，一年比一年丰腴，一年比一年富有，一年比一年熟透，显示着女人的魅力和丰采。
来到了庄稼面前，老汉不由呆了一下，眼睛骤然暗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庄稼。目光变得像刀子似的，在庄稼们身上痛苦地游动着。庄稼像过了生长期却没有长大的女孩。老汉用目光掂了掂稻子，就知道种庄稼的人只使了三分力。他的目光就是一杆秤，能称出种庄稼人的分量。庄稼地的新主人吝啬力气，不肯使真功夫。现在种庄稼的人都是这样。老汉心中一时又涌动着一种悲愤。在潜意识里老汉一直还没转过弯来，总觉得这片庄稼地是自己的。得警告庄稼地的新主人，不能再这样马虎地对付下去，今年得让庄稼地为明年的怀孕贮足营养，年年养精蓄锐，不能一年就把它身子亏空了。这样种庄稼是得不偿失的。熟地也会一年年瘦下去，变成不毛之地。连蒿草也不想再呆在这样的死地里。
稻子像认识他似的，朝老汉点头微笑。仿佛仍把他当成了主人，表现出一种热诚的欢迎。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稻子们。在种庄稼人的眼里，每一株庄稼都是一个生命，跟人一样，从播种到发芽，生长成熟，生老病死，跟人走的道路一模一样。人在这样的生命面前，没有理由不善待它们。像照顾自己的姑娘一样。老汉的目光闯进了稻子的身体，他熟悉它们的身体，熟门熟路，在里面尽情地溜达着，串着门。
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老汉，像垂泪的女人，让人心生几分怜惜。老汉忍不住蹲下身，擦拭着稻子眼角的泪水。听见稻子说，老人家，你为啥抛下我们？要是你来照顾我们，我们的身子一定比现在要棒，我们的兄弟姐妹也比现在多。老汉认真地抚摸着面前的稻子，稻子的身突然发出了一声壮烈的回响。他愣了一下，他把稻子弹响了。稻子一时发出天地间最美妙的音乐。只有传说中的神农氏才能做到这些，双手弹奏着稻子，像弹琴似的，让稻子发出动听的音乐。老汉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在他的抚摸下，稻子的身体确实有一种生命的旋律在回荡着。
老汉仿佛才认识这些稻子。他种了几十年的庄稼，还是第一次听见稻子的音乐。
老汉痴迷地在庄稼地里走了整整一圈。又开始第二圈行走，像着了魔似的。他忘记了庄稼地是别人的。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庄稼地在脚下旋转起来。他像走进了庄稼地的深处，像走进了大地的深处。他就是神农氏，是庄稼的灵魂，也是大地的灵魂。
老汉把整个庄稼地走遍了，没发现姑娘的踪影。他像被庄稼牵着走了一生。人种了一辈子庄稼，最终也要被庄稼地种上一回。他相信姑娘就是变成了一粒稻子，他也能在万千庄稼中间一眼挑出她来。
老汉又在庄稼地里执著行走着。找他的姑娘。他的姑娘不见了，深藏在庄稼地里。姑娘在同他捉迷藏。老汉相信自己的庄稼地能藏千军万马，它有这个气魄和肚量。千军万马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冲出庄稼地，跃上沙场，厮杀一场。这回。老汉走了几步就跌倒了，他找到了他的姑娘。姑娘正藏在庄稼地的深处，化成了庄稼地的灵魂，大地的灵魂。
栽倒时他把整个大地撞响了，像暮钟发出的巨大轰鸣声。老汉听见自己的身体悲壮地响了一下又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