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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悲情曲(4)

长发虽然没有心思种庄稼了,但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晚珍好混,他有个枪,虽然已经老掉了牙,但多少还管用,猎物也就来得方便。他又会行医,在大队合作医疗站获得了一个“赤脚医生”的封号,出去不但有现成饭吃,回来也不空手。但长发呢?他不种庄稼,再靠什么呢?

当然,他也可以弄点猎物。他虽然没有枪,但可以下弓。经过一个夏秋,野鸡吃肥了,他便背上一张弓,到地里下好,周围洒点玉米豆。这样,站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土弓,翻起时的飞尘和被夹住的野鸡扇动的翅膀。

所以,在老庄,晚珍家在经济上始终处于一种优越的地位。

然而,使荒暖感到奇怪的是,隔壁的人好像并没有饿坏,甚至和他们的脸色一样的红润,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有好几次约摸快到吃饭时,踩着小凳,悄悄地爬在墙头上,朝那边窥测,发现他们吃饭时总有饭吃,而且居然和他们一样,既有包谷糁糊汤,又有金黄的玉米饽饽,这使她愤愤不平,心里很不好受。她把这口气出在旦娃和淘气的来往上,对女儿限制得更严,不准她随便走出院子一步。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他们各家也都添置了一点东西。唯独原来那个水桶仍旧归两家共有,使用的方式也正是过去的老办法。只要东院喊一声要桶,旦娃就去送到井台,那边打水的自然是淘气,旦娃晚回去一会儿,他们就可以互相看一眼。反之亦然。从前年开始,放牛已经改由他们的父亲轮流承担,所以这只桶便成了他俩联系感情的唯一媒介。荒暖看到了这一点,就让晚珍从腰坪镇买回来了一只桶。她这样一做,二板认为是对自己的诬蔑,让长发下决心也买回来一只桶。原来共用了20多年的那个桶终于闲歇下来,被搁置在两家之间的那道界墙上。

从此,旦娃和淘气没法儿接近了,只有花脑焦急地在两个人之间跑来跑去。但是,每当旦娃打水时,桶在井水里一响,淘气就能听见,马上可以找个借口跑到院子里去,和旦娃默默地互看一眼。日子长了,旦娃便每天早晨起来打水,她就每天早晨在窑门前梳头。旦娃故意打得很慢,为的是多看淘气几眼。这时,淘气就把满头的乌发散下来,斜着头,多情地望着旦娃,用梳子梳呀,梳呀,梳个没完。

一天晚上,旦娃思念淘气,睡不着觉。半夜里,迷迷糊糊刚入睡,忽然被什么响动惊醒。睡眼朦胧中,他看见母亲掌着灯开门,父亲把一筐玉米棒扛了回来。

“爸,别这样了,”他揉了揉眼睛,不满地嘟囔着,“这不叫偷了吗?”

父亲不理他,只管把筐里的玉米棒倒在窑角里,用什么东西盖着,一边不停地喘着气。

这事终于被大队知道了,派人搜了郭长发的家。长发承认自己从地里偷了粮食。于是,大队给他开了批判会。批判会上,干部质问他为什么要盗窃集体的粮食,他不吭声,问得紧了,他才说:“粮食是我种的,怎能算偷?”

一天深夜,二板出来撒尿,忽然发现井台附近走过一个黑影,朝后沟方向去了。她回来赶紧摇醒男人。长发一听,拾身起来,跟了出去。他在沟口的核桃树底下等着。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夜寒上来了,他冷得打了个颤,蹴下来,身子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双手在胸前交叉起来,抱住肩头。这时,二板怕冷着他,送来一条破褥子,让他披上。夫妻二人耐心地等待着。当晚珍扳了满满一筐棒子,很吃力地背着回来时,被他们抓住了。长发让二板把褥子拿回去,自己押着晚珍,星夜赶往梨花寨。

走过吊庄后,晚珍说他实在背不动了。长发就像从前在地里干活那样,帮他背着往前走。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走在了一起,然而却是这样地走在一起。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往前走着。山上的鸟儿早已息了歌喉,只有子规还在不停地叫着。当然,黑龙河一如既往,在他们身边喧响着往前流淌。

“你累了,让我再背会儿吧?”晚珍终于说。

“不累,我比你有力气。”

他们这样互相关照了一句。

到了梨花寨,叫开大队长家的门,没等郭长发开口,晚珍却抢先开口说:“大队长,他又偷队里玉米,让我抓住了。”

郭长发听得目瞪口呆,半天脑子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争辩。

大队长说:“长发,你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咋变得这样不顾脸面,接二连三地偷集体的东西呢?”

长发笨嘴拙舌地喊起来:“不是我,是他偷的,是他!”

“你说是他,有啥根据?”大队长偏起头问。

这下可把郭长发问住了,张口结舌,半天泛不上一句话来。忽然,只见他一把将晚珍推倒在地,脱下他的一只鞋,说:“你看,他进过玉米地,地里有露水,他的鞋是湿的,还沾着泥!”

大队长搔搔光脑壳,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看晚珍另一只鞋,也是湿的。他又让长发把鞋脱下来,一看鞋底果然是干的。晚珍没法抵赖了,只好承认是自己偷的。

大队长说:“晚珍老哥,你前几天还告他偷庄稼,你球不争气,咋也偷呢?”

大队长气得笑起来:“哈哈,你们老庄变成贼窝子了!”

这次冲突的结果是,两家人断绝了一切来往,隔膜更深了,达到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只有花脑仍然像往常那样,忠诚地公正地为两户人家效劳。

一个严寒的冬夜,花脑在井台下边的坡地上,同一只金钱豹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整个山谷里回荡着它那猛烈的吠叫声,但是,它没有得到两家主人的援助,既不见长发提着砍柴刀来,也不见晚珍端着土枪向野兽瞄准。结局是,在把豹子追赶到黑龙潭附近时,它被凶猛的对手返回身来,从脖子上咬了一口,受了致命的重伤。它想继续追逐,但四条腿撑不起来了;它想继续吠叫,但脖子上漏气,叫不出声。而殷红的鲜血已经浸泡了它大半个身体。在过去那无数个日夜里,它为守卫老庄这块人类的家园,作出了重大的牺牲:它的下唇被獾的利爪拉了两道深深的缺口;它的右耳尖被狼的锋齿咬掉;它的腹部左侧,被野猪的獠牙挂出一道半尺多长的伤口。此外,它的皮毛各处还留下了累累的伤痕。现在,它那维系生命的咽喉几乎被咬断了。

它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团光亮,它想,那一定是主人窑洞里的灯光。它挣扎着向前挪去。不知挪了多长时间,它感到离灯光好像很近了,灯的光热就在它的头顶。它动了一下沉重的头颅,隐约看见周围全是绿和白的颜色。它闭住眼睛,养了会儿神,再用力睁开眼皮,才看清这是高高的山林,满眼都是松枝的翠绿和积雪的白皑;那灯原来是天上的太阳。

就这样,花脑带着那一身光荣的伤痕和鲜血,静静地躺在了观音岭上。没有哀怨,没有悲伤,只有偶尔裂开嘴唇,用颤抖的长舌拭舔一下自己的唇齿。十天以后,天上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在它那发蓝的瞳孔里熄灭了。

没有了花脑,老庄一下冷清了许多。

旦娃和淘气都为花脑伤心起来。

晚珍上山打猎,再也没有花脑的帮伴了,猎物也极少了。有一次,他的土枪失了火,对着迎面扑来的野猪,他只好用枪杆支起身子,从猪身上往过跳。结果,枪折了,他的腿肚被猪牙挂了一道口子,回家躺了半个月,不能起身。

接着,那只咬死花脑的金钱豹开始入侵了。最初,那豹只在远处吼闹,后来就渐渐移近,以至跑到院子里来,从窑背上跳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跳到窑背上,如入无人之境;夜色中,两只眼睛放着蓝光。原来,它在给墨镜下的一只牛犊打主意。它在西边院子兜了几个圈子,想冲牛窑,但墨镜警惕地守卫着牛犊,把它藏在自己身后,不让豹子接近。豹子匍匐在窑外,安静了一个时辰,等母牛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以后,便悄悄地潜进了牛窑。当它一口咬住牛犊的脖子,甩在自己背上,准备逃出窑门口横档的木杠的时候,正在打盹的墨镜觉察了。窑内像发生了剧烈的地震一样,一阵爆发性的响动。接着,豹子背着牛犊跳了出来。墨镜暴睁环眼,冲了两次,都被拴在槽头的缰绳扯了回去。这个老弱不堪的母牛顷刻间恢复了它那天然的野性,将那硕大的头颅用力一摆,铁鼻圈就拉裂了鼻肉,跟踪追了出去。它那坚硬的脚蹄将院子里的土块蹬起几尺高,一次竟能纵出成丈远。豹子害怕了,扔下牛犊,夺路而逃,墨镜哪里肯放?它撒开脚蹄,紧紧地追在后边。

它那原始爆发性的威力是那样雄伟壮观:它踏过雪地,雪地上腾飞起一片雪雾,像飞驰的汽车后边扬起的烟尘;它奔过冰河,冰河上飞溅起无数的冰块;它踩过梢林,梢林中不计其数的树枝被它撞倒、踩断,发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山响。豹子顺结冰的河道跑到黑龙潭,打算纵上悬崖,不料冰滑,又溜了下来。这时,墨镜赶上去,一头将豹子顶在冰崖上。

第二天早晨,两家主人寻着蹄印找来时,墨镜还将豹子顶在那里。人一到,墨镜往后一退,瘫倒在冰冻的黑龙潭上。而豹子,早已死得僵硬了。

此后的残冬里,墨镜一直萎靡不振。长发搬得住在牛窑里,精心地照料着它。开春时,它死了。吊庄生产组的人们帮着把它从牛窑里抬出来,剥了皮,分了肉,将骨头埋在桃花山下。

旦娃和淘气一直用打水和梳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恋情。

一天晚上,晚珍和荒暖把女儿叫到跟前,说了很多训斥的话,规定今后不准她在窑门外梳头;长发和二板也把儿子叫到跟前,说了许多劝谏的话。他们都希望儿女为自己争气,不要给他们的老脸上抹黑。

从那以后,旦娃打水确实没有多大响声了,淘气也不到院子里去梳头了。

春天来了,桃花山上一片粉红,蝴蝶、昆虫都在热情地飞舞、跑动,准备进入神圣的交配时候。只有山坡下的老庄一片寂静,各家在默默地打发着日子。

初夏的一个夜晚,荒暖半夜醒来,看见女儿光着身子悄悄地出去了,她以为女儿出去小便去了。等了好长时间,不见回来,她不知怎么回事,正想出去看看,只见女儿慌慌溜溜地回来了。她问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女儿吓了一跳,半天才嗫嚅着说大便干燥。但是第二天晚上,女儿还是出去很长时间。她觉得有点奇怪。第三天晚上,女儿出去时,她跟在后边。她看见女儿走过那道界墙,进了长发家西边的牛窑,她跟着走到窑洞口,把耳朵贴住虚掩着的柴门。她听见里面一阵□□□□的响动和喘息。待到那些声音静止以后,里面传来了轻柔的说话声。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气得一脚踹开柴门,闯了进去。当她看见草铺被窝上,女儿和旦娃光溜溜搂在一起的身影时,她气得浑身筛糠,胸口堵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到她鬼哭狼嚎般地吼叫着,跑回去叫醒晚珍,举着砍刀和切菜刀赶过来时,旦娃却和淘气跑过来,穿好衣服,跑得无影无踪了。

老庄第一次发生了公开的全面的冲突,冲突的结果是,荒暖和二板互相揪落了很多头发,脸上全是抓下的血痕;晚珍在长发胳膊上砍了一刀,长发把晚珍推倒在石头界墙上,脑袋上碰了个大血口子。

两败俱伤后,便都只好各回窑里歇息,休养。

观音岭上一片暗绿,夜色渐渐地深重起来。

一缕青烟从半山岭的林丛袅袅升起。

那青烟不断地加浓着,后来,全部被夜色吞没了。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中。

老庄的两家人虽然都牵挂着自己的儿女,但他们毕竟都已上了年纪,忧困已极,便都睡着了。但到了后半夜,他们很快都被惊醒了。醒来时,窑洞里映得火红,只听见对面山上如风卷巨纛,万马奔腾。便都慌忙挣扎起来,跑出去看。

他们站在院子里,惊呆了。观音岭上起了大火,火已成势,在半边山坡上涌成火龙,烈焰如同龙舌舔空,一股一股地向天空飞腾着,一飞就是几丈高。风吹过来了,火龙顺着山坡翻波、腾跃,想继续伸展自己的势威,然而,一条沟谷把它拦住了。这时,忽然看见那装满油脂的松果被烧断了蒂把,像一个个红红的火球,被山风丁零零地吹过沟谷,落到对面的山坡上,于是那里很快就升腾起火焰。

老庄所有的居民,晚珍、长发、荒暖、二板,都被这可怕的自然景象吓呆了。他们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天祸对他们无论那一家都是不祥之兆。一当他们联想到他们的儿女可能就在这山上,甚至已经被烧死在这火海里,都嚎啕大哭起来。他们忘记了过去几十年里的隔阂,互相交换起眼神来,哭得跟小孩子一样。

长发和晚珍商量了一下,由长发赶快跑步去犁花寨,向大队报告。

天放明时,川道里动员来很多人。人们上的山上,离火十数丈远,就烤得毛发蜷缩,退了下来。

这时候,黑龙潭上空出现了一团乌云。那云团迅猛地扩展开来,像原子弹爆炸后产生的蘑菇云那样激烈地翻滚着。接着,岭后面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如同排山倒海的洪水涌动而来。满山的松树开始怒吼,大风过来了。观音岭上那些尚未染火的一棵棵笔直的苍松,摇撼着遒劲的身躯,如同一支支握在山神手里的巨笔,以一种伟大的力量向天空书写着什么。

火更大了。

这时,黑龙沟里已经罩满了乌云。黑龙潭开始翻滚起来。忽然,从云层中伸下一根红亮亮的水柱,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后,下雨了。接着,水柱一根接一根从天上往下扎着,雷声满天滚动着,把整条黑龙沟辉耀得白亮,震动得地抖崖塌。大雨像天河倒挂,把一切都淹没在滔天的白浪里,人间的一切恩怨、是非,也都被这漫天大雨荡涤得干干净净。

10天以后,长发被县上来的人用法绳捆走了。原因是:他承认自己在发生山火的前一天还是前两天,上观音岭砍柴时,曾经抽过烟;虽然他解释说,在山上抽烟,他从来都是用鞋底把烟烬蹭灭后才走的。

当天下午,二板就跳了黑龙潭,尸首永远没见漂上来过。

晚珍和荒暖跑遍了桃花山、观音岭和整条黑龙沟:都没有找到二板,也没有找到旦娃和淘气。

“两个娃怕是让山火给烧了。”荒暖伤心地说。

“那倒好向人说明白,只是二板没下落,日后长发回来,咱们可怎么向他交代呀?”晚珍犹虑地说。

半个月后,他们老两口悄悄地离开了老庄,离开了黑龙沟,顺着桥山梁向东走了。

黑龙沟里,一切都仍像过去许多年代里那样,静谧中夹带着喧闹。

老庄又恢复了早时候的模样,满院长起了杂丛、荒草。只有观音岭上,火劫后留下一道道逶迤残迹,像黑龙的留影。

这里又变成了动物们的世界。金钱豹是这里的兽王,它可以任意扑食那些弱小的动物,但也并不全是唾手可得:羊鹿子比它跑得快;狼总是成群结伙;野猪的獠牙也相当厉害。假如在它面前出现一种小巧玲珑的豺狗,它就会望风而逃,否则,那豺狗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锋利的利爪挖下它的两只眼睛,然后乘它乱跑乱撞之机,跳到它的背上,揭它的尾巴,将肠子掏出来。

每当夜幕降临以后,观音岭上仍旧是百鸟齐鸣。半夜以后,鸟声渐渐地稀落下去,只有子规鸟还在不停地啼鸣。它要一直啼叫得流出鼻血,流得昏死过去,从树上掉下来,然后等待着黎明的东风将自己吹醒。

几年以后,一对年轻的夫妻又回到了老庄。他们决定在这里重新开始人类的生活。

选自《人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版

作者简介:

王宝成,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祖籍陕西蒲城,1944年生于黄陵县腰坪乡芦峪村。196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海中金》《人韵》,长篇小说《梦幻与现实》(三部曲),撰写电影电视剧本《神禾塬》《庄稼汉》等共8部。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喜鹊泪》获全国首届大众电视金鹰奖。

冰炭

曹俊发

天很蓝,时令更迭,序属夏末。高岗上的蒿窝子里包容着一位母性。她就是你妈,她在砍柴,砍刀下是枣刺狼牙刺悲惨的战栗。它们束手就擒,被撂翻在太阳之下高岗之上的荒野,羞辱地膨胀着,铁青的刺枝在日影下不驯地仄起,它们可以倒毙,但不愿被一位母性征服。你妈汗珠子撞击刺枝,渲染泼洒,便给了灌木们清凉的一润,使它们激动地收缩了。你妈用藤条束住灌木,一个很大的柴捆便在山冈上晃动。你妈背负着它,牵动着生存的希望一步一趋。漫山遍野摇曳着黄菅的穗子,风一扯,棉絮如雪花飘飞。你妈在纷飞的茸毛中背着柴捆匍匐……

“妈,我要上山。”星期天,你妈上山,你跟着。蒿草丛生,你在草棵子里滚,钻灌木丛像一只狗。你不谙世事的艰难,贪玩得没了命,你这个山里的土鳖。你妈挥动砍刀。远处升腾起白雾。砍刀落下,一根老灌木被齐茬切断了。你瞅着你妈,发出山鸡般的笑声。这是幼稚的欢呼,欢呼声在疲累中挣扎。日月旋转,你妈用砍刀丰富着清淡,把一个濒临毁灭的家拯救,靠卖柴生活,供你读书。然后你才能摇头晃脑唱歌。你那么欢乐,是因为老师带着你和小脑壳们去看戏。戏很别致,演员是你爸。你爸是什么人?注册报到的女老师问你时,你说是坏蛋,老师笑得掉泪。老师又问你爸做啥,你对答如流:在家写字。是的,坏蛋,一个贪污犯,一个写交代材料脱胎换骨悔过自新革新洗面重新做人的坏蛋。你说对了,你的回答,反馈出的是女教师莞尔的笑。工作队队长老卞立眉瞪眼,吼喝一声,你爸就站成一个坏蛋,规规矩矩伏到桌子上写字了,写、写、写,材料堆积如山,之后老卞带你爸去公社然后老师讲公社逮人,抓坏蛋,然后你去看戏,然后你妈小妹哭不出声。那是一声锐喊:“把贪污犯押上台!”伯父从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你妈和小妹:“快回去。”声音噤若寒蝉。你妈小妹低头往回走。“该犯在S路任会计时,贪污现款8000元,依法逮捕。”又是血淋淋的吼喊。你站在学生队里,一个碎仔蛋。你在看戏,戏很别致,你睁大眼睛张开嘴后再也不敢往下看。伯父踢你一脚。你看见两名警察英武极了。你爸被反绑着弯腰头戳着地平线直指天际,走得十分好看,像跳舞,领着警察……天高云淡,清风掠过树梢。你爸领着警察渐渐远去。你被伯父踢了一脚,轻轻掉下来,伯父搂着你,犹如哭泣的骆驼。

是的,正是由于任他娘的公路工程会计,才成了贪污犯。才积劳成疾,才患了羊痫风。鬼里鬼气的羊痫风一来,你爸就在地上弹,之后搐成一疙瘩像练气功。嘴里空空荡荡真干净是一个洞,胳膊弯曲,逮捕你爸时四两麻绳给他校正。羊痫风过去,你爸说一阵鬼话。山南海北,筑路工人几千名,你爸是财政部长是火头军。你妈按住你爸不让他弹,小妹哭着喊来伯父。伯父捏住你爸的鼻子掐住人中,一串白珠儿牛涎似的打你爸口角流下去流下去。

“老小要吃饭,口粮得留些。”主席木子说。坦白从宽拿粮食作抵押,没有钱装粮,老卞不容置辩。粮装走了,老卞和木子一前一后向外走。还好,囤里还剩麦子5升,包谷3斗,糜子3斗半。你妈小妹和你饭量不重学会了忍饥。桌子,箱柜作了抵押,8000元真他娘要命!你爸说他喜欢那张桌子他要在上面写字。可是桌子放在保管室备受冷落。三伏天,队里剪羊毛要用桌子,你家的桌子召之即来,羊睡在桌子上很自在。桌子很稳,羊毛慢慢地剔,剪刀发出蝈蝈般喑哑潮湿的叫声,羊毛落到桌子下白雾缭绕极其肮脏。家里被洗劫一空,只有老锅在灶台上敞着口,俨然你爸空荡荡的嘴。你妈砍柴的样子很凶,寡妇四婆说那是猪婆叼窝。这个老鸨真会讲话,她说这话时,你窥见她春心不灭的眼神,你深感不安。你妈挥动砍刀,砍刀又钝又木,苦涩向嘴里流。你妈要背回高岗上一座山,你妈在院里堆起柴垛筑起城垣,她要把柴卖掉,赎回你爸。你妈脸上泛着亮光:“老卞,给,8000块。”

“哪里来的?”

“柴换的。”

“好,保部长回家。”

你在梦中见到你爸。风在撕扯星空,残月破碎被切割。黎明,你妈背着柴捆在山路上移动。

你终于忍不住了,拿着你妈的砍柴刀出了门。

四月的黄昏,你妈坐在门前老槐树下纳鞋,针脚细密扎实。老槐像巨伞撑起如盖穹窿。你妈捏针锥的手粗皴。那是父亲的鞋是一只船。你放学回来,揭开锅盖,黏稠的搅团泛着蓝光,沥青气息袭击你的感官,你把锅盖掼到地上,便传来鳄鱼击水的劈啪声。你妈看着你流泪。包谷三斗囤底朝天。主席木子说老小要吃饭口粮得留些,不然搅团也要望眼欲穿。你妈掐尺等寸节衣缩食,艰难驱使着日月。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月亮喷洒清辉,你妈却老得感天动地。青黄不接,人们是菜色的容颜,你却蹦蹦跳跳,你妈为你贮藏了斑斓色彩,你胃中发出门前池塘里青蛙欢乐的叫声。你爬低上高老槐树为你而苍苍,鹊被惊动巢被捣毁,于是你向下掉,掉、掉,穿过云层掠过屋檐砸在柴垛上晾着的地软,四溅抛散灰飞烟灭。你妈又企盼下雨,淅淅沥沥,大地在地软中醉倒之后长虹贯日,你妈便上了山,拎着竹篾,千百次弯腰搜寻,两个指头拾起紫色软体,填充了竹篾的空间。你妈撩起衣襟擦汗,天阴雨湿四野茫茫,站成母亲执著的风景。你居然不死,肌体与地软接触后,你蓦地飞向空中,又掉下来没入柴垛,你感到受活极了。你领略了警察捆你爸时嘴歪着一种征服的快慰。不疼吗?天神!你跳下柴垛颠了,你这个山里的土鳖。

你妈捡起锅盖,你就看见一件作品——高粱秸排列组合细麻线固定,以O为圆心切割,你妈制造出一轮月亮。你妈拾去月亮拂去尘土,放到锅台上。搅团在你的喉咙里润滑油般悄无声息。之后你围着你妈在老槐树下旋转,你妈纳鞋抻绳十分单调:哧——哧——,突然,一只火狐箭一般射出,你妈放下鞋去追赶,你翻动双脚在后面跑。四月将逝的田野,你妈把芦花从狐狸口中夺回,芦花在地上颤抖,羽毛零乱,小妹抱起芦花哭了,你望着小妹嘿嘿傻笑。

“部长,是你的种?”你爸穿着你妈做的鞋去筑路,你跟到工地上,筑路的江南客喊。你拉着你爸的衣襟,便望见无数赤铜色的膂脊。工地沸腾赤日炎炎,密集的洋镐此起彼伏,天空中翱翔着尖镢的翅膀,坚硬的红土在洋镐下分裂,岩壁上刻下的印痕历历可见,你感到地动山河铁臂摇。你爸领着你穿过工地来到指挥部,指挥部是用荆巴挡起来的,上面抹泥,顶上苫着油毛毡。你一进去就肚子憋闷膀胱发紧,有一种尿不出的感觉。你难受得要命你要回家。你爸的办公桌笨得要死,肯定抵不了押金剪不成羊毛。账本堆积如山,交代材料如山堆积,老卞把你爸训练成书法家。酷热难耐,空气龌龊,你想吃你妈制作的搅团。你钻出指挥部,泥鳅般向回滚。

山路很美丽,是你爸踩出来的,那一年,你爸去抬担架,从这条路基上通过。伤兵躺在担架上昏睡如死猪,纱布绕脑袋绞缠,血从绷带渗过来,冰冷结痂,蚕食着伤兵的额骨。适值血色黄昏,残阳染红了你爸,再泼洒到山路上,你爸扛担架的肩在负荷时下陷。那时候,工作队队长老卞还在她娘的怀里吃奶,本能地吮吸着生的欲望。你爸抬着伤兵,翻越高岗时,路更加难走,担架几乎立栽起来,你爸拼命向前拽,后面的人扶住担架往上推,伤兵眼看背着担架竖立起来……你爸对你讲,那时的前线战斗十分残酷,血流成河。几个支前队员就死在你爸跟前,垂死前的示范你爸得以目睹,倒栽葱后脑袋向后扭向后扭,生命的释放在霹雳舞中悲壮结束。死蛇僵硬弯曲死不瞑目。荆棘在你妈的横扫中哗哗倒下,天边划过砍刀的孤光。弹片擦着你爸的鼻尖飕地飞去,树皮剥落,烟灰漫天飞舞。羊痫风在支前队员身上印证。你爸看到了一种模拟。你爸背起伤兵迂回奔突。榴弹炮穷追不舍,在数米外爆炸,气浪把你爸抛向空中。医生说死不了,可是弹片嵌进你爸的股骨不肯出来。你爸说这很好,能给人鲜活的回忆。你爸后来当了S路工程的财政部长,后来成为贪污犯,后来进了监狱,后来疯狂地跳弹,接着倒掉……

井很深,井水很甜。老卞派你爸挑水渗砖,你爸受命去井上绞水。水绞到空中,你爸瓷在井沿上,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辘轳决定倒转。多亏木子跨到井沿,一下子抱住你爸向井边拖。桶带上绳索嘎啦啦下坠,不羁的辘轳在井口上方打着花儿,绕匝在上面的索子巨蟒般打井口窜入,辘柄信马由缰兴灾乐祸,一下,两下,三下,主席木子紧拖慢拖,你爸面门皮开肉绽。第四、第五下辘轳扑了空滚你娘的转吧!木子抱着你爸,回眸□视西北望射天狼心惊肉跳。你爸颅骨肌肉撕扯。木子像粘连掉下的标语轻轻一抹,皮肉复位。井底传来一声巨响。你爸口吐白沫,牙关紧咬,舌头在牙床的磨砺中滴血。响声过后,辘轳不再逞威,疲软至极沮丧之至,像上了竿的猴炸了糕的油。你爸醒了,木子笑了,转呀,咋不转呐?谁不转是驴日的猪屙的。你跑到井台上,你妈小妹跑到井台上。

“好你个部长吓死人了,要不是我到井口绞水,恐怕月亮掉到井里畏罪自杀。”木子说。其实,羊痫风他娘的作碍,与狗日辘轳设下陷阱让你爸跳。你妈望着木子感激涕零。小妹噙着泪花。你伯父弓着背远远跑来,一声紧似一声喊着,当他看见你爸躺在井边,便软软地跌坐下去。

死里逃生。

蓝天丽日,阳光很好。伯父弓腰背着你爸向回走。你妈小妹和你跟在后面。穿过玉米地,路经石碾,越过羊圈。你听到剪刀的喳喳声,你萌发了宰猪杀羊的恶念。

你爸在外筑路无暇顾家,你行走跟着你妈,你妈砍柴你跟着,挑水你跟着,改造屋子你跟着。其实你玩得人模狗样,你这个山里的土鳖!老屋是什么样子你记得么?一拳砸出来的黑窟窿转不开身。窑壁被柴烟熏得黝黑,饭烧熟了,你妈熏成泪人。你妈决定改造土屋。改造的方法是脱圈,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展3尺。从窑口向窑掌掘进。由低到高,高处搭架。你妈拿着镘镢一下一下斩,每斩一下,四溅的碎土就飞到你妈的头上脸上,钻进鼻里、口里、呼吸道里。可是,眼睛依旧如炬。你妈成了披纱敷粉的天仙,轻扬直上重霄九。你看见你妈生动的身体终于萎缩。你妈从架上掉下来,掉时很好看,犹如跳伞,草帽轻轻飘到屋外,尘土在草帽震动时扑哧冒烟。你妈落地居然俯仰,你看见了跳高运动员的精彩表演。你妈终于被土疙瘩硌脚,踝崴腿扭,发出夜莺般凄厉的哀鸣。你扶起你妈,发现她眼睛关闭,眼睫毛挂着灰色的粉末,嘴张着,牙齿渍着发酵的尘土。那时候你妈30多岁。30多岁怎么如此漂亮又如此丑陋。你妈爬上架继续斩劈,空洞的屋内荡着干燥的回声。斩下的土垒满脚地,空间阻塞出入不便,鹞子翻身你妈钻出钻里。你妈放下砍土镘又推起独轮车,一铲一铲把土装进篾筐,推到硷畔倒掉。每天挖山不止有什么挖不平呢?河曲智叟亡以应。车轱辘□以为轮,轴承在你妈的驱使下火烧火燎,吱儿吱儿尖叫,木轮碾碎他娘的韶光,车辙重叠交错,紊乱如神经。屋内的土渐渐少去,土屋倏忽豁亮,门前老槐树下硷畔被淤埋。后来,你妈坐在老槐树下缝制古老的船,送你爸去S路工程,送你爸走进美丽可人的监狱。

“放羊娃推车子,尻子一拧一节子。”你多么欢乐,跟在你妈后面嚷,你妈回头笑时,土车便坍倒了,篾筐扣在地,土抛撒到远处。你妈被车柄翘跌,夹在两只柄内,立卧不得,巨人挥手之间腐木朽株土崩瓦解。你看见你妈从车下钻出,慢慢地站起来站起来,白云在头顶凝固。

伯父背着你爸,下了井台,穿过玉米田,越过羊圈,经过老槐树进了家。你妈小妹和你从伯父身上接住你爸搀扶上炕。精席没有褥子。你爸形容枯槁焦头烂额在炕上呻唤。

“狗日主席不让我死。”你爸凄迷低回,表现出对死的渴望。你妈为你爸包伤口,土屋接纳痛楚,他娘的不会空空荡荡。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他娘的屁!你爸进了监狱。

高岗上,你看见灌木们在悲惨地战栗。

你一脚踹开工作组老卞的门,力作用于门,门发出“日”的响声反弹回来,声震瓦屋,灰尘从门脑上坠落,你在烟雾中站成一个碎仔蛋。“谁?”老卞惊魂未定。“我。”儿童般顽皮执拗直捣黄龙府。老卞提着裤子坦然自若:“你来干啥?”“杀人。”你太稚嫩太爽直,不应直取,应暗算狗日的,像侠客飞檐走壁蒙面入室杀个痛快利爽片甲不留。老卞他娘的奸狡诡谲肥胖臃肿,肉乎乎呈一团黑物,却极是机灵,听见响声急忙翻身下床就紧好裤带,赤祼祼一个蝇面球头气短色浮的家伙。老卞被你带到窑掌贴到墙壁上,像一只壁虎软溜溜可爱极了,你举起砍刀,弧光划过之后,利刃却偏离了,墙壁上当地亲吻着砍刀,白色印子在壁上荡漾,老卞躲闪如此机巧。砍刀于墙壁剥剥作响每每虚掷。老卞终于瘫倒了,头缩进裤裆,俨然一个锤子不顶一个日巴抓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你恨他不狗急跳墙不气急败坏出手反抗,棋逢对手你逢不到,你砍杀一番后感到斗争的窝囊。你不愿下手,发出山鸡般的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但你还是举起了砍刀,你举得很慢很慢,砍刀朗然定在空中。

“住手!”还“住手”,你咋不说“刀下留情”?主席木子破门而入。木子也会撇腔。

对于木子,读者诸君已很熟悉。他知命有年,还没挨过女人是一个处子,饥不择食他竟和寡妇四婆粘上了:两人在玉米地里野合,那正是人生最得意极尽风流的时刻。风清月白一片青纱帐,欢乐被包藏进去,夜创造了幸福,驱走骚扰,无拘无束醉生梦死高扬爱的旗帜撕去面罩。但是,不知咋的让人发现了。狗叫得急,寡妇四婆调动三寸金莲打玉米地轻盈地绕一圈儿。甩开撵的人就向家奔。主席木子跟着她守护着她犹如刎颈之交。玉米地里鬼影曈曈,云破月来花弄影。寡妇四婆关好屋门,用烧炕木叉顶死。主席钻进炕洞旮旯里,屏息敛气。女猫在山墙头叫春,一声紧似一声由粗到细由强到弱,弱到没有,忽作凄惨的一声,趋于沉寂。晚了,一切都晚了,门被擂得山响,擂击之声波在晚云里游荡,荡到极致,消化于阒静的旷野,四婆将门打开,老卞在门槛外冷笑,胳膊末端拳头因擂击而变硬,硬不能遏便决定打出一个直拳。

“我想女人,不由人啊!”木子在炕洞里闷闷地叫,“饶了她吧。”木子一缩一缩爬了出来,先是脚伸到炕洞外,晃动着渐渐出示胯骨之后端出黑乎乎的脑袋。“饶了她吧!”黑色脑袋似一只没嘴的葫芦,声音从里面发出,形成惨然的哀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卞收回直拳。

“起来,把脸洗净,跟我走。”老卞说。

洗了脸,老卞带着木子出了门。

寡妇四婆坐在炕上饮泣。

“住手!”木子劈手夺过你手里的砍刀。“你碎仔活够了!”主席示意你快逃,你却一动不动,主席佯打实推,你趔趄几步,你复如石人一动不动,你满足至极你获得了降服的欢乐,你让老卞扮演了过五关斩六将之后喝米汤屙一炕的角色。你在看戏,戏很别致,演员是老卞,你以饱眼福,你欢乐极了你这个黑五类的儿子,一个碎仔蛋!你束手就擒。老卞从地上站起来,你看见他嘴唇乌青,肋边抖动,直逼你来。

空气骤然凝固。

劈里啪啦,金星在你眼前乱溅,你领略了老卞雨点般的耳光,你舒服极了。你踉踉跄跄偏偏倒倒,眼看跌翻时却又站直了啸傲不凡。欢呼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如丧考妣!木子跨步上前如一堵墙,一分为二你束手待毙。

可是,木子被免职,四婆跳了井。

你父亲要跳井,被木子抱住,却抱不住他的寡妇。

四婆终于被打捞上来,放在井台上,白惨惨一位母体,日头在上面恶毒照耀。围观的人很多,却不约而同轰然向外退去,退到远处,复又拢来之后作鸟兽散了。只有木子无言地站着、站着、站着,犹如海明威笔下出海打鱼归来时闵顽不二的老冒。他目送捞夫将四婆用板车拉走,一直拉到玉米地头石砭梁上融入天山相接之处……然后,大放悲声。

可是,井水很甜,村里人排队绞水,日弄得辘轳吱儿吱儿叫着,炎夏溽暑燠热难忍,土地干裂戕杀庄稼,吃水贵如油,没有井便没有生命。井接受死亡拯救死亡,黑窟窿朝天那是生命的象征。你妈到井上绞水,小妹帮着拉索,井绳悠悠牵扯着艰难的岁月。你爸领着警察一直领到看守所,从门到窗子七步从窗子到门七步太阳如此悭吝。你爸说这样很好,他无须自由,他预备接受永恒的洗礼。

你束手待毙。老卞派人把你押解到劳教队,你很乖,像驯服的羔羊。父亲的昨天在你身上演练,区别在于你爸弓腰头戳着天际而你俯仰对视着天。那是一种惩戒,惩戒的刑具是馈赠炫目的太阳。你开始恨它,你多么希望有一个后羿将狗日的射掉。你无法忍受,想低头避开,却被一人用手钳住脑袋往后一拗,你又接纳了日光。劳教队的人很多,都是黑五类以及他们的子孙。劳教队长望着你不由吃惊地“啊”了一声:“你仔蛋个大,也敢杀人?孝子贤孙反共倒算,好天神!”你□他一眼。“碎狗日还咋呼!”队长用手捏住你的脖颈,轻轻一提,你便脱离引力吊在空中,像一只提着的鸭。之后又徐徐往下压往下压,你就“镇”下去小到没有一个碎仔蛋。鹊被惊动巢被捣毁你从老槐上掉下来,穿过云层掠过屋檐砸在柴垛上晾着的地软灰飞烟灭。你反弹似的站直了,队长用手一拨,你就弯腰鞠躬。你给莞尔一笑的女老师也是这样鞠躬。老师摸你的头时,你望上去便发现她怀春的笑靥。春风拂面,领巾被斜斜吹动,如燕子剪尾忽忽闪闪,死蝶在头顶盘旋,耳膜里萦回起儿子们的歌声:

“太阳天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

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

“听着,到大坝去打夯。”劳教队长说。公社修水库,他娘的人山人海,嘈嘈杂杂松皮赖嗨大轰大嗡,京剧往死里唱,唱得你耳朵发麻真想睡在地上驴打滚,然后再去蹲坑便出他娘的稀粪除却烦闷。七月流火,风丝不动,旗子懒懒地耷拉着。你扯绳提夯,肌肤黑子明光。石夯上被錾子凿的斜纹在起伏中展散,璀璨夺目。你使出大便的力量提夯,夯扯到空中,绳子噌地断了,你闪得仰面朝天,四肢翘起宛然八脚怪兽。夯友指着你女猫般地俏笑。可是你觉得很好玩,开心极了。你跟你妈上山,你妈砍柴你在草棵里钻,你玩得没了命。你体验了他娘的劳教的快乐。

“碎狗日还瓷实,到指挥部去。”队长说。你被拨拉到指挥部,洗碗抹锅择菜送饭吆鸡打狗关后门拉大幕,你成了腊月二十四的龟子却格外散淡。你肚子有了油水不再受饥但没有打夯好玩哩。指挥部他娘的全是些芝麻绿豆官,拿腔捏调摆架子,猪没架子能长大么?你是奴隶任人使唤:给这个倒尿壶洗裤衩,给那个泡茶叶生炉子,你真想恶作剧把茶叶放进尿壶里让他们呷,可是你没有,那算什么玩艺儿?劳动创造了毛猴也能创造黑五类,因而你把活干得格外牛皮。劳教队长把你叫到办公室冷笑道:“再敢杀人不敢?”你把鼻梁一耸把头一扭。“比你狗日怪的人多哩,都整得没棱角咧,娃娃,不敢死牛顶墙,路还长呐。”队长说:“你表现不错,放你回去。”他娘的这是真的?你死盯着队长。“真的,放你回家。”队长说。

秋风萧瑟,雁阵横空,你泥鳅般向回滚。

别了,劳教队,别了,我的夯友们尿壶茶壶们。

你回归心切:母亲还砍柴么?柴卖掉没有?凑够8000元赎回你爸没有?小妹还到井台上拉索么?木子还想他的四婆么?数月的劳教真他娘的与世隔绝!你泥鳅般向回滚。从劳教队到你家翻沟越岭,你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沟底,你是出笼的公马欢实极了,雾霭里钻流岚里隐,出没无常远山情野闲云野鹤。月朦胧鸟朦胧公马在朦胧,你这个山里的土鳖。你终于纵身一跃上了大路,大路悠悠延至远方伸向白云深处,那是部长的罪孽羊痫风的思考,江南客披荆斩棘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你仿佛听到洋镐的弹奏看到尖镢的翅膀。你走着想着,当初你随你爸到工地上的景象哪里去了?你爸坐了牢,筑路大军无影无踪,只有大路躺着鹤去楼空无限凄凉。凄凉个鸟,要不是为了你这路,老卞也许会难产,你爸也许做了宰相。你向前走,发现残垣缺壁一片废墟,那是指挥部的残迹。还记账么?还当财政部长么?好好坐你的牢吧!把牢底坐穿!你泥鳅般向回滚,你进了村。

腐尸的臭味飘然而来。你看见井台上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望过去像闹市,是绞水么?旱塬的水他娘的匮乏,洗脸水盖个盆底儿,脸洗完了水也不见了;讨水喝没有,给乞者一个“老皇上”,你妈舍得要水喝等驴出了角。你感觉不像绞水,绞水要排队排他娘的一长绺望眼欲穿。人分散着,挤挤簇簇嘈嘈切切神神兮兮。你预感凶多吉少闻到腐尸的臭味。你不敢再往前走,你害怕寡妇四婆白惨惨的被水浸涨的尸首得以复制。要不是主席木子,你的财政部长恐怕煮到井里焖了馅饼捞了月亮。可是你爸在监狱里,他无权再上井台,你的心放松了。你抬脚向前走,穿过玉米地,越过羊圈,你看见玉米砍掉了,地里光秃秃无遮无拦,欢乐被驱逐,处子的旗帜被剥蚀了。三寸金莲不再点出漂亮的圆圈,四婆睡得极香。你耳边响起嚓嚓的剪刀声,肮脏的羊羯子躺在你家的桌子上受活极了。你绕到井台上。人们都惊奇地打量你,喜忧参半,你好像一个天外来客。你很着急,你欲问这是怎么了却张不开口。可是,你看见了捞夫。果然又有人跳井了:他是木子,他约会四婆去了。一个捞夫已经下到井里,另外几个在井台上,有攥紧辘轳把立着的,有爬到井口上呐喊的。有一个叼着纸烟吊儿郎当蹴在一边嘟囔:“大球不顶,不在井里还把鳖跑了。”爬在井沿上的嗔道:“死人能把活人箍住,妈的!”另一个对着井里问:“还没摸着?”井底隐隐约约传来回音听不清,“摸着没有,唔?没摸着?到凹里摸,听见了没有?”他大声教导,跪着像一条狼。“日他娘,捞寡妇也没费这吃奶劲!”叼烟的懒懒说。绳索在井口外软软晃动,预示打捞还在进行。捞夫知道,上面的索大幅度摆动时,便同时伴有吼声荡出井外,井极深要约定暗号。打捞四婆时你看见绳索一抖,井台上的捞夫就兴奋得像进洞房,便七手八脚绞起辘轳。男男女女站在远处,有点不耐烦了,有的离开,有的在那里□□嘈嘈,你听见了骂声:“糟踏人哩,哪达不能死。”你非常气愤,你眼前映出木子跨步像一堵墙把你和老卞一分为二,你听见主席说老小要吃饭口粮要留些,连他在炕洞旮旯里央求的声音也充满低回令人陶醉。你喜欢他,听见骂声你犹如变成愤怒的砍刀。你开始发慌,就在这时井台上暴起一片欢呼。你看见井绳大幅度摆动,井底传来隐隐约约的声息,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捞夫们开始了打捞的欢乐。你鳖闷不敢喘气,真想发泄复仇的稀屎让老卞尝尝变态的气味。

木子被颠倒着提上来了,像悬空吊着的褪毛猪,白惨惨涨肚肚好不肃杀。人们不再逃散,专心致志读他。便听见女人的啜泣。你触电般一震,没命地往家跑,如同月白风清之夜木子和他的四婆双兔傍地走,上气不接下气小腿是翻动的鼓槌。鞋跑掉了,你顾不上穿,拾起来拎着玩命,鞋是百纳鞋,是你妈的技艺巧夺天工。鼻孔翕动嘴大张膀胱发紧皮脸肌肉挤蹙,你颠得眼冒金星天崩地裂。抢的吃头肉吗?山里的土鳖!看他娘的什么西湖景!打捞死人管你鸟事,你竟站在井台上灵魂出窍忘记回家,死了就死了把福享了做鬼也风流,木子想女人而想女人是主席的需要有什么看头。你家的芦花公鸡追赶鸡婆时,那个愣劲儿。你看见母鸡跑啊跑啊跑啊,一跳跳上柴垛,再跳跳上山墙,可是芦花尾随不舍,一直撵到山墙头屋檐下,当地咬住了鸡婆的头颅,振翅一扑便压到异性身上。你很生气,觉得这个世界他娘的恃强凌弱欺大压小,你飞身去为母鸡解围。你妈站在院子里微笑。芦花高傲地跳下山墙走了。一个性虐待狂!几个月的劳教吆鸡打狗关后门,你想念你妈和小妹,恨她为何不来看你,你妈能来么?你妈要背回高岗上一座大山。穿过玉米地,经过石碾,绕过老槐,你踅进屋院。你喊你妈和小妹,没有回声,院子里一片岑寂阴森可怖。你嗅到灌木的焦油味。柴垛烧为灰烬死灰幽幽,游丝似的细风在上面旋转,灰末呈出美丽的旋涡,之后被风扭着扬到空中,“老卞,给,8000块。”“哪里来的?”“柴换的。”“好,保部长回家。”你妈在拼命砍柴,可是希望破灭。你在梦中见到你爸。你好瓷实,老卞掴你你没哭,拗你的头望天你没哭,提了鸭子你没哭,打夯倒尿壶你没哭,你这个山里的土鳖此刻不禁泪飞顿作倾盆雨。你妈哪里去了?柴垛哪里去了?一拳砸出的土窑哪里去了?你木了愣了狗眼拉直了,纯粹一个知觉死灭没有反应的瓜熊,你孑然一身一动不动立着。你蓦然听见你妈脱圈土屋斩劈的阵阵声音,看见你妈从架上跌下时的优美造型,看见推起车子运土尻子一拧一节子,看见车子倒了竹篾里的土抛撒后你妈在烟雾中挣扎……可是,你想有个家,那是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土屋便是土屋,不是他娘的平房薄壳五室一厅,不是他娘的卫生间洗手间盥洗室和橱间饭厅的混合物。老屋是别墅,是贪污犯造的别墅。别墅他娘的城里有海滨有小镇有老镇有清官有赃官有你不能没有。宽敞明亮的别墅啊,你妈是设计师建筑师,你爸是给养的财政部长。你在院子里走,痴痴呆呆;先前跑步的狗劲没了焉了,猪尿泡捅了一刀子泄了。可你在搜索怀古,他娘的怀什么古,你又不是苏东坡千古风流人物。风雨剥蚀后的窑脸嶙峋斑驳,一条乌梢蛇贴着窑脸爬行,十分艰难老迈,它是你家的财富已经好几岁了。它冷静地爬行,把窑垴的土弄得往下掉,刷刷刷;鸟鸣山更幽。屋子里空空荡荡像你爸瘪瘪的口,却他娘宽展不窄狭。城里有鸽子笼似的楼房几代在一块挤争一张桌子也要哭穷那是黑色幽默。拿财物作抵押,麦子1石、包谷400斤、糜子250斤、桌子板柜各1件,你应该享受空洞无须化斋不要遮羞布隔了在一块挤。蛇没入窟窿。你囫囵踅出场院,又来到柴垛烧成的灰烬旁,灰骨垛高高堆起如蓝色坟冢。你突然山鸡般的大笑。之后你疯狂地扑进灰堆,踢腾翻打,风烟滚滚火光冲天,弹片擦着你爸的鼻子嗖地掠过,你爸背着伤兵迂回躲闪。灌木在你妈的砍刀下悲惨的战栗。一番踢打腾挪过后,你倒在灰烬上,抓起柴灰一下一下地抛到天空。你实在累极了,灰不溜秋向前走,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又来到井台上,你看见辘轳缠着匝匝的绳索,在井口上方发呆。一个人也没有。太阳悬空照耀。捞夫们拉着木子走了,玉米地边际的石砭梁上天山相接之处晃动着黑点……

工作队撤走了,老卞他娘的又去开辟新的领域。他走得鬼头鬼脑,天不亮就泥鳅般溜掉了。夜黑□□游狗在逐在吠。老卞学会了夜战擅长游击术,漂亮的三寸金莲绕出的圆圈怎敌得住他运动的游击。他给了你爸、木子和四婆美妙的归宿,是制造空的法家大师;他不能没有运动,没有运动就会难产。可是你妈还在砍柴,柴是获生的希冀脱孽的丸药。柴垛如山,你妈坐在垛下用斧子剁柴,一株株灌木在斧头下碎尸万段,变作长不盈尺的燃料,整齐聚攒在一边。剁柴的墩子老了,起毛了,像厨房肉案,中间凹陷去,宛如蒜臼,有如铁鏊,那是你妈对日月的记录。你妈把斧子抡的那么惹眼,像电夯一起一落层次明晰准确无误,也像你提夯打坝似的玩命。截断的柴枝在分离后总要溅到空中,再跌翻在你妈周围,你看见你妈有一次斧落时柴枝脱出后竟鹰似的扶摇直上,上至数丈,落下时却奇迹般的立住了。愈剁愈猛,愈猛愈溅,你妈便被碎琼乱玉包住了,极像置进灿然斑驳的花木中。你妈停住手里的斧子站起来弯腰收拾散乱的柴枝,再用蔓箍成一束一束,堆摞起来预备冬闲时,把柴用独轮车推到县城卖掉。这样由少积多,攒到8000元就可望赎回你爸赎回财物。多生动的构想。

但是老卞他娘的走了,希望破灭。那天,天光晴好,你妈又背着柴捆下了高岗,一步一趋地在山道上匍匐,望去只见柴捆颤动……正是吃过早饭时,你妈进了村,路经寡妇四婆门前,你妈听不到四婆伟大的奖赏好个猪婆叼窝。可是村里出现奇异的欢乐,你妈看见村口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个一簇五个一伙谈笑凯歌还,放肆的咒骂出气咬牙放屁跺脚敢怒也敢言,不再苦闷压抑装鳖死气沉沉,活泛了解放了下楼了天亮了,老卞狗日的溜掉了。

“再不要张狂,运动过去还会来,挨了杆就不骚情咧。”你妈听见鸡皮老人在警告。运动运动,你爸被运动,主席、寡妇被运动,瞎人好人死人活人被运动,你再不要张狂。你妈站住了,不动了,柴捆子咚地滚下背去。你妈要赎回你爸,要把8000元亲手交给老卞,可是老卞在哪里?人们不再大声说笑,各自走散了。你妈回过神来,扶起柴捆背起来进了院,然后把柴摞好再从屋里取来火柴走到柴垛下。破坏就是建设,创造属于毁灭。你妈慢慢地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根,哧——火柴头一亮又熄灭了,随之冒出一丝青烟。你妈又取又擦,一根一根都熄灭了,燃烧后的火柴梗散在地上。但是你妈是那样沉着平静,又是那样刻苦专注,像给你爸纳鞋,像绞水烧饭洗衣建筑别墅。哧——柴垛终于被点燃了。你妈仿佛完成一项艰巨工程,脸上洋溢着胜利的欢乐,火先是款款灼款款灼,灼着便见一股火舌扯起,继之哔哔剥剥趋于燎原了,浓烟笼罩了屋院上空。灌木们在烈火的肆虐下发出痛苦的战栗,之后变形直至灰烬。唧唧唧足足足,凤凰集杳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新世纪诞生了。你爸背着伤员从焦土中拱出来又跑,多壮美的景象!烧吧,尽情地烧吧!你妈拿着砍刀头也不回上了高岗。

伯父赶来了,小妹放学跑来了,村里人跑来了。人们立地看火,眼睁睁无可奈何,只有愤怒写在脸上,一片庄严肃穆。“妈嗳,呜……”小妹号恸打破了肃穆,愤怒的人群轰然崩裂了,你妈在哪里?吼叫中便有人往高岗上跑去。小妹揪心的哭声与燃烧的哔剥声交织着惨然飘荡。伯父抱住小妹老泪纵横了。

你妈走上高岗,又挥起砍刀。太阳之下高岗之上站成母亲的雕像。你妈疯狂砍杀,铁青的灌木发出悲惨的战栗。人们跑到高岗,远远望见你妈,都不禁站住了……

可是你爸死在监狱,回话叫家里搬尸。伯父到高岗叫回你妈,小妹离不开你妈,她要去看你爸。你妈小妹和伯父去了监狱。村里的男人去了监狱。

伯母听说你回来了,终于在井台上找到你。伯母说你妈小妹和伯父到监狱里看你爸去了。不,你爸死了。是搬尸去了,村里人都去了。你爸死得很惊人,是看守员送饭时发现的,蜷曲扎在牢房里,太阳穴一条血红的蚯蚓在蠕动,五指血迹斑斑,墙壁上印着手抠的指痕。经鉴定,法医说是畏罪自杀。放他娘的屁,满口喷粪!父亲还没有活够他不想死,裤带都没收了拿鸟自杀。你眼前幻化出你爸倒栽葱的情景:先是一傻,继而浑身战颤偏偏倒倒在牢房里兜圈,撞到铁窗上,碰到壁石上,磕到门楣上,终于稀里哗啦倒掉了。头与石壁接触后,太阳穴立即鲜血如注,之后胳膊挥舞,手指抓挠,牙关紧咬,就呼噜噜搐成一团,亮鲜的白沫牛涎似的打口角流出来,慢慢地不动了。土木腐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父亲是无辜的,放他娘的屁!你满脸柴灰,如鬼如魅。伯母死死抱住你不放,你挣扎着、咆哮着要去找你妈小妹,要去看你爸,伯母劝你不住,你便挣脱了伯母的束缚向外跑,却被一人拦住,他便是伯父。伯父更加老了,腰弯着像一张弓。你看见伯父老泪纵横。你被伯父钳制着不再挣扎。你妈小妹被村里人搀扶着走来,你望着你妈,你妈望着你,四目相对一语不发。你妈眼睛是两只枯井,已没有了眼泪,直勾勾打量你,你一声接一声喊着扑过去,抓住你妈的手摇,你妈却眼仁不错地盯着前方。你松开你妈的手走到小妹面前,小妹低声叫了一声“哥——”,就闭上眼睛,泪珠断线似的掉到地下。小妹还要她的芦花么?你想吃你妈粘的搅团,听你妈哧哧的纳鞋声,你仿佛看见你妈追赶火狐时的倩影,你在草棵子里滚发出山鸡的笑声。

你爸死了冷了,尸体停在靠井台一侧场房里不能进村。场房做了灵堂,伯父领着你守灵。时值仲秋,月光似水。麦场像落了霜,冷森砭骨,一片凄迷。伯父蹴下抽烟,一锅接着一锅,嘴唇嘬着,眼睛呆滞,交错的纹路于脸面上庄严的纠结。你是部长的种,筑路的江南客喊着问,你挽住你爸的手便望见无数赤铜色的□脊。部长此时睡着了,进入涅槃的境界。老卞走了,把涅槃留给木子四婆和你爸。他走了,在他娘的怀里本能地吮吸生的欲望。你守灵特别玩命,脑子里充满了涅槃自由非常欢乐,你想到洒满清辉的屋场上驴打滚翻猫跟头。

入殓入殓入殓。屋场上人很多。血红的日轮向外转,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日头冒红加紧入殓。男人柱着铁锨包围了场房,摩拳擦掌,准备加入送葬的队伍,女人们望着扎糊的轿花子□□唧唧品评。棺木横在场房门口,敞量着。你听见几个人争执不下,一个说应该把棺木的大头朝里放,另一个却坚持说小头朝里。“管球大头小头,咋个也能搁进去。”一个不耐烦了嚷嚷着。有人在掩口窃笑。你听见最后的结果是鸡皮老人一票否决:“大头朝出,莫非让人颠倒走?”轰的屋场上暴出笑声。你妈小妹关在屋里不让出来。伯父弓着腰招呼大家,你跪在棺木前一个碎仔蛋。棺木他娘的不是柏木也非松木而是16绺的杜梨木。杜梨木硬韧,穿山甲咬不透,你爸高兴极了,睡他娘的一个囫囵觉。入殓入殓入殓日头冒红入殓。女人们在远处品评轿子好像品评打捞上来的主席。你突然听见一个喊:“给入殓的磕头。”就有龟子在吹唢呐。龟子是伯父聘的,你爸是伯父的胞弟小他5岁却早走一步,伯父过意不去。唢呐骤起,你看见4个人抬着你爸向外移,被子在上面苫着。4个人脸一齐往外扭,口里传递着信息:“抬好,向里放,把头扶正,你看你,这样扶么。”你扑到棺木前大哭着与你爸永别,哭声在晨风中熄灭。日头上升,场房上涂下血色。伯父把你的手从棺木上择脱。棺木加盖,人们一齐叫喊,便将棺木塞到桥中。起轿,几位汉子便在四边角子把轿扛到空中。你头顶孝盆子,扯着灵柩在前泥鳅般地滚。碎仔蛋们追着轿子快乐地角逐,女人们慢慢在后面走,无数铁锨在男人们的肩上斜刺着,梭镖一般十分威仪,无数腿脚在地面杂沓零乱地迈进。离开场房,下了井台,越过羊圈,穿过玉米地向高岗上行进。

高岗上,你很熟悉,你跟你妈上山,你想砍柴你妈不让,四婆说你妈是猪婆叼窝你羡慕她,你妈牵动着生存的希望一步一趋,漫岗子摇曳着黄菅的穗子,茸毛在空中飞舞。你妈要赎回你爸,你爸却要葬在高岗上。你看见你爸抬着伤兵翻越高岗,伤兵昏睡如死猪,你爸的肩膀在负荷中下陷。轿子移动,抬轿子的一个喊着:“撑不住了撑不住。”鸡皮老人笑着说:“人瘦干了,轻的没斤两,你倒撑不住了?换人!”便有另一个汉子把他换下来。你在前面扯孝。顿时送葬队伍寂静无声,杂沓的脚步声在山路上扑嗒。

路愈走愈陡。

“一,二,上,哎……一,二,上,哎……”漫山灌木丛在天光下抖擞,山鸡被惊动,呱呱叫着飞没。四边角上抬棺木的汉子被外面的人扶携着向上挨,棺木在轿子里晃荡,似乎要从轿子里顺势摇落,几个人一齐用锨死死顶住棺木一头,不敢松手,其余的人在两侧扶柩。

“一,二,上,哎……一,二,上,哎……”伯父弓腰指挥。你顶着孝盆,像纤夫一样背着绳索拉,灰色的孝盆几次险些从你的头顶坠下,你又按正。合着浑厚的号子声泥鳅似的滚动……

“一,二,上,哎……一,二,上,哎……”

山岚在沟壑里聚散,白云擦着山脊。

选自《华夏》1993年第3期

作者简介:

曹俊发,男,1955年生,黄陵县人,中教高级职称。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文论等7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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