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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悲情曲(2)

这天晚上,会议东道主举行宴会,白头醉翁又喝醉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尽说些一般人不会说、不敢说的狂言,使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加之他竟和大家心目中的女神发生了争论,惹得很多人失去了开始对他的尊敬。当他离开席桌,踉踉跄跄走去的时候,他跌倒了。他扶住一把椅子,十分艰难地往起抬身,刚说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忽然又跌倒了。人们再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冰美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默默地走过去,把白头醉翁搀扶起来,将他那只黑瘦的胳膊搭在自己那白皙的肩脖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全场倏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汽车向西开去。极目望去,平原无限地伸延开去,于天地相接处,形成了一条白茫茫的雾线,那便是异国的土地么?

一座高高的瞭望塔渐渐地移到跟前。塔下宽阔的空场上,停着两辆标有外文字母的超级载重卡车。一条国际公路从塔下伸出去,通过一道铁闸门,连接到一座桥梁。这便是霍尔果斯边防站。桥那边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村镇,淹没在一片茂密的绿荫里,只能从树丛缝隙里,看到一些异样的墙壁和屋顶。

经过联系,我们这一行人被允许登塔眺望。大家立即排成长队,踩着塔内的螺旋形木梯拾级而上。塔顶上有方口的瞭望窗,窗前支着一架望远镜,大家又挤得紧紧的,按次序从望远镜里观察对方,每个人都怀着激动好奇的心理,急切地等待着,一心想看清对方的详细面貌。这是两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国度。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曾经是那样的友好,又曾经是那样的仇视,时而亲如手足,时而视若寇仇,时而握手言欢,时而刀枪相见。时光大概可以将一切改变,在他们剑拔弩张若干年以后,可能都感到了这种分离和纠葛的痛苦,开始进行积极的对话。双方长期凝滞的关系,终于开始解冻。桥下的河水虽然不大,但仍以主航道为界,共同利用灌溉。在北部山区,我方流动人员采药,越过边界,对方也能友好地将这些越境人员遣返。双方国境内因骚乱离散的亲戚,每半个月可以互访一次。贸易关系也不断地得到发展。这里已经成为我国西部边境一个重要的通商口岸。

当我们从瞭望塔上下来的时候,那两辆载重卡车刚好启动。它们穿过铁闸门,扬起高高的飞尘,向桥那边开去,那飞尘久久地弥漫在桥头上,河道里,不肯消散。我们也都久久地向那边望着,望着。

白头醉翁一直和冰美人相跟在一起。他的谈话已不如一路上那样慷慨激昂,却带上了少有的深情。他慢慢地朗诵起一首有名的诗来:“大地不沉,生命不已;太阳不灭,时光不止;天山不倒,源头不死;伊犁河哟,长流不息……”念完诗后,他们又默默地向前走着。他们显然已经是朋友了。

飞机的牵引桨旋转成一个乳白色的晕圈,机身在跑道的起端猛烈地震动着,迟迟不肯起跑。忽然,响声加剧了,机身震动得厉害了。不一会儿,机场附近的树木和建筑物开始向后移动,一阵隆隆的震响以后,飞机便腾空而起了。

随着机身的爬高,大地不断地向下沉落着,局部的面貌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为一种气势磅礴的轮廓所代替。人世间的一切都在沉落,都在远离,最伟大的宫殿和楼台都变得蚁穴般的渺小。然而,对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却又似乎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了波斯湾两伊持续了五年的空战和炮火,东南亚丛林里弥漫了半个世纪的硝烟,看见了游弋在世界公海的希腊女船王庞大的船队,漫延在非洲大地上的旱灾和饥荒;还看见了部署在欧洲和北美洲的林立的导弹,以及正在酝酿中的星球大战计划。这时,只见南天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根直立的光柱,那光柱在闪动,在升腾,正把一枚白色的火箭推向太空。我的目光跟踪那光柱,一直到它进入自己的轨道,放射出三颗科学实验卫星。而与之对应的,在宇宙的那边,哈雷彗星正拖着修长的光尾,穿过火星的轨道,完成每76年对地球的一次光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万事万物那永恒不谬的规律。

这时,神奇的景象出现了:左舷窗上是一轮火红的太阳,右舷窗上是一轮银白的月亮,它们以机身为轴,构成了一副对称的图案。我不由得惊叹起宇宙在这一刹那间表现出的伟大的和谐与统一。我想,这大概就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为我呈现的无价馈赠吧。

1985年秋冬

选自《王宝成作品集》陕西旅游出版社1999年8月版

喜鹊泪

在乡村,在阳光照耀着的田野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喜鹊这种鸟儿。

她那轻盈的闪翅和敏捷的飞动,给戏耍单调的孩子们增添了多少美丽的幻想;她那清脆悦耳的叫声,为成年人扫除了多少心头的阴郁;她那朴素的黑白相间的羽毛,又给了世世代代以土地为生的人们多少生活哲理的启示啊!

常年辛苦的庄稼人,几年几年都盼不到一件喜事临门,因此,他们对喜鹊也就格外喜欢,总希望她在什么时候能飞落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给一家人的生活光景带来福音。而对姑娘和小伙子们来说,她的飞临则象征着幸福美满的婚姻;他们睡梦里都在盼望着,从自己的家门到相爱的人儿中间,能够出现一座彩虹般的鹊桥,以便使他们早日结成眷属。所以,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一看见喜鹊,人们总是感到欢欣和高兴,总是用明快的目光跟随着她的飞翔。

然而,在芦河岸旁的荷池村,却与别的地方有点不同。在这里,无论男女老少,一看见喜鹊这种鸟儿,都会停住手里的活计,久久地伫立着,看她飞,听她叫,看也看不够,听也听不完,而且总是带着一种回想、怀念和忧伤的神情;姑娘、妇女们的眼里,还会闪烁起晶莹的泪花。这是怎么回事呢?

呵,这是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一个动人的故事。

还是合作化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村西周二楞家的婴儿刚一落地,门前的大皂角树上就飞来了一只喜鹊,喳喳喳的叫了好一阵儿。过满月那天,二楞两口便因此给女儿起了个名儿,叫喜鹊,取个吉利。

喜鹊自幼长得鲜眉亮眼,聪明伶俐,人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抓羊儿,捉小鸡,数她最机灵;童谣也数她唱得最好听。

夏夜,清风徐来,皓月当空,老人们坐在门口乘凉,老远就听得见村头打谷场上,喜鹊和别的孩子们玩“钻城门”传来的对唱的歌声:“啥瓦?”“琉璃瓦!”“啥砖?”“花瓢砖!”“啥门?”“黑油门!”“啥锁?”“黄金钥匙黄金锁!”“哪个门儿给给我?”“这个门儿给给你!”“没蝎子,没簸箕,得儿窝窝钻过去!”……

呵,那是多么幸福的童年!

可是,不知为什么,成年人脸上的笑容慢慢少了,孩子们的歌声也渐渐低了。原来饭碗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瓜菜越来越多了;而人们又不得不勒紧腰带,代替死掉的牲口去拉犁、推磨。童年是无法理解人世间的变化的,孩子不会怨怪家庭以外的任何人。他们往往这样想着:世界既然已经是这样,也许就应该是这样。尽管饥饿使他们幼嫩的身躯变得那样瘦弱,他们总是要为自己寻找兴趣和欢乐的。

周家虽是殷实户,但过日子计划久远,手里捏得很细,一分钱看得比月亮还要亮。赶上艰难时势,六七岁的喜鹊早已被父母看成未来的摇钱树,编入这个家庭今后的财政设想中去了。

那几年炭紧,镇上炭场买不上,私人贩的又太贵,周二楞决定一斤炭也不买了,做饭全部烧柴。每天饭后,喜鹊帮妈在锅灶上洗刷完毕,就背起父母常用的跟自己高低差不多的竹篓,到野地里去拾柴。刚好那时村上新来个孩子,叫春年,家就在后巷,也是经常出去拾柴,两人便做了伴儿。

他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就是河滩,那儿既好拾柴,又好玩;春年上树折枯枝,喜鹊在树下拾;春年用小竹笆在荒坡上搂,喜鹊在后边往一块儿抱。拾到柴禾,两人总是对半分。有时太少了,两人都不敢回去,一直在河滩上走来走去,夕阳把他们瘦小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有时,他们忽然发现泥沙里埋着一段树根,就使劲地拖呀,拽呀,越拉越长,高兴得什么似的;但当他们发觉,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把这段又粗又长的树根斩断弄到手时,就又急得哭了。这时,春年就把仅有的那点柴禾全部给喜鹊,免得她回去挨骂,而他自己回去却是要挨打的。

喜鹊八岁那年,村小学上门登记入学,周二楞按着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口回绝了。起先,喜鹊妈还想让去,因为孩子不在家,她可以更随心一些。但周二楞不同意,说女孩儿一念书,心里就灵醒了,将来娘老子就管不住了。

这周二楞瘦小得皮影人儿一般,家里虽然坐着个神仙模样的老婆,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体贴,只晓得把心往钱眼里钻;他把父亲过日子的刻薄心和精灵劲全学到手了。尽管他已经听到村里人关于自己老婆和给队上赶车的刘三的一些风言风语,却并不介意。只要刘三热心为他捎脚办事,他愿他常到自己家里来,像要好的哥俩。

喜鹊虽然还不很懂事,但对这个家里的异常关系却是感觉得到的。她发现,刘三多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到家里来,而这时,母亲总是打发她快去拾柴,她要磨蹭点,母亲就沉起脸骂她,甚至拿起笤帚把赶她。但当她回来时,母亲又对她格外亲热,拾不下柴也不责怪她。她想,这怕就是母亲在女儿面前感到亏心的表现吧?母亲当初为什么不和一个称心的男人过日子呢?她有点同情母亲,但也看不起母亲。她和春年跑到河滩里,摸鱼呀,抓螃蟹呀,拾蚌壳呀,乐得没个完,有时饭也不回去吃。怕什么?反正母亲有不是,说她也不气强啊!

庄稼人真有吃苦的耐力,艰难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年景一好,大人们脸上恢复了笑容,孩子们的乐趣也就多了,用不着那么苦巴巴的跟着大人熬光阴了。

看呵,深秋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蓝格英英的,望上去叫人心醉。忽然,天上传来了鸟儿的叫声,是那样悠远、脆亮,看又看不见。喜鹊用小手遮住明亮的阳光,转着身子,向天上望来望去,好大工夫,才看见在蓝空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一只小鸟儿闪耀着银灰色的翅膀,一跃一跃地朝前飞;飞着飞着,竟停在天空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边叫着,一边轻轻闪动着……

“年娃哥!快看呀,多美的鸟儿!”喜鹊正向春年叫着,那鸟儿却箭一般,倏地一下射向大地。

他们瞅来瞅去,忽觉地上有个灰影一动,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土褐色的小鸟,拖着短细尾巴缓缓朝前跑。他们追得慢,那鸟儿跑得慢;追得快,它也跑得快;等到他们撒腿跑着追时,那鸟儿才贴着地皮,轻轻飘起,向芦河岸边的苇丛飞去了。

呵,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然而,这种天真无邪的孩童友谊不久就结束了。

喜鹊12岁那年,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开始了。由城市掀起的风暴不久就刮到了乡下,刮进了小小的荷池村。

身强力壮的庄稼人,怀着各种最具体、最现实的动机,参加到这场最抽象、最摸不着底儿的“革命”潮流中来。他们那摸惯农具把的粗糙掌巴里,今天举着一支彩色小纸旗,明天攥起一根棍棒武器,排成杂乱的队伍,迈起缺乏统一训练的脚步,到公社、莲花镇和县城去游行,去冲突。使喜鹊特别感兴趣的是,这些人虽然分成了两大派,但都一致念同样的语录,喊同样的革命口号。可见语录是大家都同意的,革命是大家都接受的。

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小女孩又感到疑惑了:破四旧也许就是革命,但破下的东西怎么又偷着分了呢?禁止赌博肯定也是革命,但没收下的赌钱怎么又都装进自己兜里去了呢?那天晚上,从县上开来一辆摩托,给全县有名的老支书周成西大叔念语录,要他在第二天的群众大会上亮相,可见成西大叔还是个好人;但当成西大叔说那是一派的会,他不能亮相时,怎么那些人立即就向他念了另一段语录,并说他辱骂过毛主席,第二天立即将他挂牌子游街呢?她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去问春年,春年说:“我讨厌村上那些造反派,都是些想空里飞着吃的人。人应该本分一些,好好劳动。”

报应是现成的:生产没人管了,副业没人抓了,账没人查了;社员口粮从600斤降到100斤,劳动日值由八毛降到二毛。庄稼人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饥饿的年头,刚刚缓过一口气,又得因为“革命”的光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光景的窘迫,促使二楞两口不得不过早地在女儿身上打主意。

一个暑热的中午,喜鹊妈给喜鹊换了一身新衣服,又亲自给她梳好头,带她到舅家去。那里早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引着一个同样陌生的男少年在等着。她娘俩到后,母亲、舅母、那女人以及另外一个中年人就凑在一起嘀咕起来,说了许多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话。末了,竟然莫名其妙地问起她和那男少年的意见来;当他们还在惶惑中忸怩不语的时候,大人们就已经庄重地彼此宣布:“就这样定下了。”

从此以后,村上人就说,喜鹊有了婆家了,说那边的家道比这边更好,在水桃湾是挂头梢的,公公在公社供销社,对象叫双锁,后半年就要上中学了。

芦河这一带,旧社会就兴给孩子早订婚。解放后有了婚姻法,收敛了一些,但并未根除。三年困难时期有所复发,但一般庄稼人信奉法律,还有点怕,总是偷偷来。现在好了,造反了,一切全都翻了个儿,谁也管不着谁;别看革命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但那都是为了抓路线,抓权利,谁有心思管这种事儿?因此,早订婚又像瘟疫一样流行起来,弄得岁数越来越小,礼当越来越重,以至小伙子过了20岁就难问下媳妇,姑娘过了20岁就没人敢要了。不过,一般订婚后,两家除了大人们进行艰苦的明索暗许、讨价还价,当事的男女之间并不互相来往,当然也就谈不上建立感情。除了订婚时适应新社会时髦,象征性地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外,一切和旧时没有多大差别。

时光一年年的过去了,喜鹊伴着春花秋月,一岁岁的长大了。说来奇怪,周二楞的瘦弱和老婆的周正,到了女儿身上,居然结合成一种独特的标致风韵。喜鹊长得越来越出挑:她身材单薄,却显得苗条;面庞清瘦,却格外俊美;额前细绒绒的头发半罩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人时热情里夹带着娇羞,说话时温厚中流露出柔情。

春年早已是社员了,每天都参加生产队劳动。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可春年说过的那句话却无形中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变成了她的行动标准。的确,她没有参加过那些非分的活动,也没有沾染上那种时兴的偏激情绪。她心性和顺,手脚勤快,见人不笑不说话。看见老年人在路上走,她老远就跑上去,帮着提东西,扛家什;碰见人拉车,她就在后边帮着推一把;遇见谁在河里洗衣服,她也蹲下帮着搓一阵儿。她又跟着母亲学得一手好针线,一手好茶饭,所以更惹妇女们喜欢。这个说:“喜鹊,你给嫂子绣朵花,嫂子给你藏着好吃的!”那个说:“喜鹊,快来帮个忙,把你妈怎么做酥饺,给嫂子教教。”满村里人都称赞说:“喜鹊这娃太好了,水桃湾张家有缘分,将来娶这么个好媳妇,能把当家心疼死!”

15岁上,喜鹊就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这使她又有机会和春年经常在一起了。

不过,这时的春年已经是近20岁的大小伙子了。他眉宇间一团秀气,黑溜溜的眼睛深藏着无限情感,却不肯轻易流露出来。他留的小分头,每次请村上的理发能手刚理过时,和别的青年一样,都带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土气和滑稽味儿,而当他回去对着镜子稍微修剪一下,马上就会显得适中、得体,有心的姑娘一看就会喜欢的。

春年知道喜鹊是有人家的姑娘了,自觉地和她疏远点,见了面也多少有点拘束了。喜鹊虽然已是初谙人情的少女,最初却还不大在意,就主动和春年亲近,仍像孩童时候那样热情、坦然。她见春年再也不到她家门前去打皂角了,就把自己勾下的拿来,让他洗衣服;她知道春年爱干净,想替他洗,又帮不上,因为那时,他热天只有一件打补丁的旧白衫,总是晚上洗好,第二天就得穿。平日,只要是在一起干活,上工时,她总是从春年家门前过。“年娃们,走吧!”她经常站在用树枝枣刺扎成的围墙外这样叫。而每当这时候,春年母亲和哥哥、嫂嫂、妹妹总是要亲热地招呼她到家里坐会儿。

春年家是荷池村最穷困的一户,全家7口人,只有3间草房,还是他父亲因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从甘肃下放回来那年盖起来的。此后,只是每过三五年上一次草。盖两间瓦房的计划,在他家已经盼望好多年了,一点一滴的分配收入,总是被各种各样迫在眉睫的急需很快花费掉,哪有盖房的余头呢?哥是28岁上,才同甘肃过来的一个半路女人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后,就另外分开过了。

家境虽然贫困,一家人的情分却是很浓的。老大两口下地后,孩子无疑是归老人看管的。每当麦收秋后,吃的稍微宽裕点,哥嫂他们烙个煎饼,露个鱼鱼什么的,总要给母亲这边端过来一碗;而这边擀点刺荆面呀,压点红苕饸饹什么的,也总给那边端过去一碗。平日,除了干部派活时到门口打个转儿,很少有人到这个破烂不堪的家里来。喜鹊是唯一肯来这屋里坐坐的姑娘,所以春年一家人把这看成是看得起自己的表示,喜欢的不得了。

春年在村上对喜鹊避着点,劳动时却是尽力帮着喜鹊。锄地时,如果他和喜鹊前后相挨,总是把喜鹊的占过一行;割庄稼,他总是把喜鹊的掏过一行;拉架子车,自然是他驾辕,没人看见时,喜鹊就把自己的手巾递过去,让他擦汗……

1972年天大旱,芦河干了底,为了保秋,队上决定打井。可是,集体经济基本上已经空了,有时饲养员要几条牛缰绳队长都买不起,甚至晚上开会,想打斤煤油,会计那儿都支不出现钱,哪儿还能请得起机构庞大的钻井队?自购设备就更谈不上了。怎么办呢?成西大叔和几个上年纪的队干部,想起了仓库墙角里堆着的1963年用过的那套旧式钻井工具。那时,村上多数青年已对革命浪潮丧失了信心,开始意识到“造反”和饿肚皮之间的辩证关系了,因此也都比较注重实际了。文化革命以来一直没有出头露面的青年,这时竟自告奋勇当了打井组长。他们打开库门,拂去蛛网,把经过整修的机具抬到了地头。这种又粗又笨的旧设备全靠人力推;男女青年们抱着那又粗又长的横杠转啊,转啊,接连一两个钟头不停脚,不歇气。井泥就这样被他们一撮一撮地钻进泥锅里,再一锅一锅提上来,倒在井边,有时人手不齐,春年就日夜顶两班。

一天中午,喜鹊过来叫春年上工,在门外喊了两声,没人应,走进草屋一看,原来春年由于劳累过度,正吃饭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下有几只鸡在啄食撒下的饭粒,有只鸡已经跳上饭桌,直接从他的饭碗里啄食。看着这情景,喜鹊眼里一热,就涌上了泪水。从此,下一班缺人,她也要顶,春年不同意,她也不管。但她年纪小,力气薄,怎能受得起接连两班的重累?那天下午,她终于在春年和其他伙伴们的号子声和说笑声中,昏倒在被18双脚日日夜夜踩起的一寸多厚的塘土里。几个姑娘要扶她回去,她不肯;姑娘们没法,只好硬拉,她竟死抱住井架不松手……

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人们回过头来,看这时青年们艰苦劳作的情景,会掉下泪来;但喜鹊、春年他们这时却是认真的,乐观的。

农村姑娘有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

年龄增长,感情也就随着发展、变化。但这需要一定的外部条件,才能促进两种相近而并不相通的感情的交替。喜鹊和春年之间的感情正当接近那种临界点的时候,他们同时被生产队派到公社附近的水库工地上去了。

这里是劳动的大熔炉,也是青年们感情交流的大学校。

正是中秋时节,当贝加尔湖上空的冷空气移过天山和乌鞘岭,进入陕西境内时,天空的云层越来越厚,接着就是小雨转中雨,淅淅沥沥的,整整下了两天两夜,随后还连阴了几天,这是多年来少见的。加之终南山里雨势尤大,因此,芦河迅速暴涨,水库大坝受到严重威胁。

水库工地上紧张地战斗了三天三夜。大雨和洪水向人们下了战斗的命令,所有的人都被威严的大自然动员了起来,发狂似的投入战斗。附近村庄的男女老少也都一起上手了。在最危急的那天晚上,眼看着河水节节上涨,姑娘们急得哭了起来。喜鹊学春年的样子,一个人也背起100多斤重的土沙袋往拦水土坝上跑,滑倒了,跌伤了腿,仍然咬紧牙关,在泪眼模糊中拼活拼死把土袋往坝上拖。尽管他俩和别的青年一样,眼睛都因为过度疲劳陷下去了,衣服已经换得没有一件干的,没有一件上面不是沾满了泥巴,但都因为终于度过了那些紧系着每颗心的最危险的时刻,脸上充满了朴实的微笑。

午饭后,人们有的在村边公路上散步;有的三五成群地围在村道上消闲的地方,热烈地讨论建库中出现的问题;还有不少人拥进公社对门的小商店,挤在柜台前,放开嗓门向售货员申述自己需购的物品。在这些既披满劳动风尘又怀有生活希望的人群中,有时会看到两个姑娘背着其他人,用神秘而喜悦的神情小声说话,那也许是两个知心朋友的话题触到了一方或各自的婚姻问题。

在现时关中的农村,男女青年公开散步、谈恋爱,是要受到舆论的压力的。但由于新社会的风尚日深人心,所以一些有见识的姑娘已经不甘心在终身大事上听由父母媒妁的任意摆布。她们渴求掌握自己的命运,以便尽可能地增大在这种既涉及到政治、经济、感情,又会引起家长亲友多端插手的婚姻角逐中的个人比分。他们常常是在类似这样的劳动场合中相识了,有了情意,然后就想方设法通过适当的关系,向彼此的父母提说。很少有人采取城市化的现代恋爱方式。

喜鹊和春年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和气氛中,不自觉地开始了他们的爱情生活的。

每次开饭,喜鹊都能够巧妙地避开众人的眼光,将自己的半块馍放在春年的碗里,或塞进他的手里。有时实在避不开,她又能奇妙地找个茬儿,或抓个话把儿,半是真情,半是戏谑地达到目的。

春年的手搬石头时砸破了,喜鹊就掏出自己新买的手绢给他包扎。过后,春年就借口她那条绢子有血了,另买一条还她。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两条手绢了,他们都把这当成聘礼一样,各自珍藏起来了。

他们朝暮相处,日见情深,半天不见,都心里发慌。不论在什么样的劳动场合,不管有多少人,他们的目光都能很快相遇。

有一次,春年去山口采石头,需要三天,临走没见喜鹊,给她的饭碗下留了个纸条。对喜鹊来说,这三天好像比三个月还长。第二天午后休息时,她独自来到村西的河堤上,拿着那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却有将近一半字她不认识的纸条,读也读不够,念也念不完,好像那小纸条是个蜜糖卷儿。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封情书啊。她将苗条的身子靠一棵堤柳上,望着终南山。河水缓缓地向前流淌着,发出静谧、细柔的汩汩响声,河面上漂游着败落的柳叶和杨叶。一行大雁嘎嘎叫着,掠过芦河上空,向西飞了一段,然后又慢慢拐弯,向终南山下飞去;喜鹊目送着它们,直到那一行闪动的灰影逐渐消融在苍茫的山色中……

以后,她就要春年教她学字。这是学习,也是再好不过的掩护。

“我又忘了,这是个啥字?”喜鹊指着一份供她学习用的小册子上那个明明已经认得的“心”字,问春年。

“心字么。你怎连这个字还没记住?”

“我学过的字里,数心字最难认。”喜鹊说着,斜瞄了春年一眼,又问:“心字为啥要这样写?”

“前人就那样造的呀!”

“谁造的?”

“你没听说东边不远有个造字台吗?听说古时候有个叫仓颉的老头,字都是他在那儿造出来的。”春年非常认真地回答。

“这老汉真是,”喜鹊向春年指着那心字。“你看,心嘛,只放出来一点,那两点还藏在里头。”

春年望望她,笑了。

他们说话的河对岸,有一丛柳树,两只小鸟正藏在树叶里啁啾鸣啭,那声音衬着树下的一洼清水,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从芦河水库回来后,他们仍然沉溺在热烈的感情里。起初,村上人不大介意,待到后来,看出他俩干什么活总是喜欢在一起,甚至有些形影不离时,就纷纷议论开了。这些议论很快通过刘三传进了喜鹊妈妈的耳朵里。

其实,喜鹊妈早就看出一点形样儿来了。她年轻时本也是个品貌不错的聪明女子,只因由父母包办到周家,极不称心,委实苦恼了好几年。村上有那般不正经的青壮年男子,一个个都曾打过她的主意,哪个也未能得手。人们于是传说,二楞媳妇挺贤惠的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偷偷的和刘三搭上了。既要偷情,又要顾面子,这给她造成了新的苦恼。正在这时,刘三和周二楞因为百无聊赖的打赌输了,赌注是挨一镰刀;二楞想着他肯定会把头避开去,刘三想着他肯定不敢下真家伙,就这样,刘三的头顶被二楞用笨镰结结实实地剜了一下。她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将刚生下的儿子拜亲在刘三两口面前,名义上是向刘三两口赔罪,实质上是为了遮掩她和刘三的关系。周二楞和刘三老婆完全乐意,见面互称亲家。其实,村上人渐渐看出来,那刘三与其说是她儿子的干爸,倒不如说是个野爸。但谁也没有抓住她和刘三的把子。她从来也没有仔细想过毁坏自己名声的原因,相反,却又用父母当初对自己的习惯办法来对待女儿的婚姻,并且要在女儿面前装出一副正正经经的姿态,摆出一副为人母亲的样子来。

一天,喜鹊下晌回来吃饭时,她郑重地对女儿说:“喜鹊,以后不准你再和春年在一起,有了婆家的人,不怕人说闲话?”

接着,春节刚一过,根据二楞两口的意见,队干部经过商量,就把春年调到村西果园里,而把喜鹊分配到村北的妇女务棉组。

那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务棉组的妇女们每天都在村北地头作棉花育苗的准备工作。喜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干活。

她那已经烂了袖头的红绒衣上面,套着一件干净的天蓝色布衫,而这布衫又映衬着她那因失眠多少显得有点苍白的俊俏的脸,使得这个已经交上青春年华的姑娘,和周围几个早已无心讲究衣着的中年妇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些妇女们干活中间,有时叙叙家常,有时畅心地说一些只有男人们不在跟前时才敢说出口的话。另外两个姑娘则是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自己的婚事;她在比身价,比谁从对方要来的东西多,价钱贵。对这些,喜鹊听不惯,也看不惯。她不明白,婶婶们为啥喜欢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姑娘们为啥要像傻瓜蛋一样,竟愿帮着父母,把将来要和自己一起过日子的对方,倾轧得一贫如洗。

惊蛰过后,已经是九九艳阳天了。芦河静静地度过严冬之后,又发出了哗哗的流淌声。浩浩荡荡的东风,日夜不停地吹啊,吹啊,驱走了凝聚在终南山下的寒气,把温暖潮湿的海洋气候从东海、南海源源不断地送到了西北黄土高原,送到了芦河两岸,带来了春的气息。春风用她那热情的手,抚摸着大地,摇撼着大大小小的树身,各种各样的绿色生命,被呼唤得从地下苏醒过来,开始向地面上伸头露脸儿;大片大片的麦田,不知不觉变得葱绿起来;河柳已经吐出嫩芽,白杨树结满了紫红紫红的骨朵;芦河岸边的果园里,各样果树花木已经绽满了花蕾,眼看就要含苞待放了。

春风把喜鹊的心也吹醒了。白天在地里劳动时,她不时地望着果园,晚上彻夜彻夜睡不着觉。人为的分离,不但丝毫割不断她和春年的心,反而使她对春年更想、更爱了。她早就朦朦胧胧地晓得,爱情指的是什么,但那似乎只存在于城市,农村好像没有;何况报纸、广播、书刊、戏剧、电影都绝少提说这个字眼,似乎这是一个很不光彩的词儿,因此,她只好把它悄悄地藏在心里。现在,这个词儿像通红的煤,在她心里燃烧起来,她再也藏不住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种奇怪感情就是爱情的时候,她的心直跳,脸烧得发烫。她掏出小圆镜偷看自己,发现自己微笑着,眼里却是晶莹的泪花。

前两天,她家隔壁的绒仙姐又哭着从婆家回来了。她结婚已经8年,那边拉下的账还没还清,男人经常拿她出气,动不动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说是打他那800块钱哩。因为是本家姊妹,每逢这时候,喜鹊总要过去劝慰一番,帮绒仙姐宽宽心的。这一回,绒仙姐对她说了真情话,她说:“做女儿的,宁可在别的事上让父母十次、百次,也不可以在自己的婚事上错让一次。”听得喜鹊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丢了魂儿一样。

的确,这话对喜鹊的震动太大了。她想:等待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看来,事情不能再拖,该和春年明确地谈谈了。

这种事儿可不比干活、识字,当然得避开人。可是太难了,一有舆论,好像到处都有眼睛监视着他俩。

喜鹊曾经用找春年妹妹说话儿、借东西,在半路上故意把拉稻草的架子车跌翻等办法,寻找和春年单独说话的可能,但都没有成功。而春年似乎在躲着她。

然而,机会终于来了。

几天以后,公社组织青年上终南山的国营林场去植树,他俩都去了。

下午,喜鹊瞅着附近没有本村其他青年的空儿,就壮着胆子跑到春年跟前,和他一起栽一棵小松树。一个多月没在一块儿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时刻啊!但两人都想着心事,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别的青年都翻过小峁儿去的时候,春年说:“咱们也过去吧!”但喜鹊叫住了他。

“春年,”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不叫他年娃哥了,不是生分,而是产生爱情的青年男女间那种包含着许多情感的特殊的亲近。

“你,真的要避我吗?”从她的语气和表情可以看出,她要郑重地对他说什么话了。

春年低下头,用脚慢慢地蹭着锨上粘着的春土,说:“周围都是眼窝盯着,为了你,我不能不这样。你是有人家的人,我不能叫人说你的不是,不愿叫你背上不好的名声到人家那里去,那样你以后要受罪的。”

喜鹊也就揣摩着他可能是这么想,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自是感动不已。她尽情地望着春年;好久未能这样看他了,他那双藏着深情的眼睛,他那健美的青春的姿态,他那说话时独有的持重和温存,还有他粗布棉衣下边那件打着补丁,但任何时候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布衫,只要她能看上一眼,全身都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她不由得心里一热,眼里就潮湿了。

“春年,”她向春年跟前走了一步,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以为,我情愿到水桃湾去?”

春年说:“两边早就定下的了,不愿意也由不得你啊!”

“春年,”喜鹊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身边刚栽好的小松树的嫩枝,慢慢的低下头,说:“我把心,给你了。”话音刚落,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山风把她那细绒绒的乌发吹得满脸飘动;她半扭着身子,等着回答。

春年相信喜鹊这是真心话,他那感激而欣喜的心情是无法抑制住的。但想到自己的家境,想到两家各方面的条件,想到喜鹊早已定亲,他便意识到这只是两个人的心,他们要结亲简直是不可能。

“你的心我知道。”春年深情地望了喜鹊一眼,又低下头,“可我们两家相差太大了,你家很宽裕,而我家……”

“家宽不如心宽。”喜鹊诚挚地回答。

“你家里会同意吗?”

“关键在咱俩。”

“水桃湾咋办?”

“走着看,总会有办法的。”

“我心里也只有你。”春年语意深沉地说,“有了你,就是今辈子不娶亲,我也满足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沉浸在感情交流的幸福里,把横在他们中间的重重障碍暂时忘却。

从此以后,喜鹊和春年自觉地“疏远”了。当着人面,他俩谁也不找谁,谁也不和谁说话;偶尔有事说一半句,别人看来,也是款款大方,淡然平常。有时甚至叫人感到:他们之间,似乎比过去冷淡了,看不出半点蹊跷。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喜鹊的心静下来了,静得像一泓秋水,碧澈,明亮,安详;下地也好,做针线也好,料理家务也好,她都显得那样文静而又热心。“妈,弟弟这件衣服我来做吧!”“爸,你歇会儿,猪圈的土我拉吧!”她一天到晚闲不住,而嘴角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影,眼神又是那样的妩媚。春年对队上的事情也更热心了,什么活儿他都想做,都爱做,做起来一点不惜力气。他们各自心里都像含着一块蜜糖,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的融化着,让他们尽情地体味着人生的特殊滋味。他们都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人们中间因此有了新议论。有的说:“喜鹊到底还是个好娃,可见从前那些是非话是胡编的。”也有的说“过去也不一定是凭空瞎捏,只是喜鹊是个明白姑娘,自己改了。知错不为错嘛,是不是?”至于那号喜欢偷鸡摸狗、搬弄是非的人,倒是不大相信喜鹊和春年会猛下子变得那样老实,揣摩着两人暗地不知道搂住亲了多少回嘴了;说那号事是糖罐子,一吃就上瘾,一上瘾就丢不开手了。

人们越是这样说,喜鹊和春年的心里越是沉重、不安,因为这一切都意味着,一旦事情揭晓,所有这些人都要一致地辱骂他们,用唾沫星子淹没他们。他们茫然地往前走着,准备着事情的爆发。

这样的时刻终于降临了。

那天上午,喜鹊去莲花镇粮站交最后一批公粮回来晚了,正揭开锅,往外端着给她温着的一碗腊八面,妈对她说:“快点吃,吃完饭,收拾一下好出门去。”

喜鹊问:“去谁家?”

妈说:“水桃湾。”

喜鹊心跳起来。她知道,已经想过无数回的对抗就要开始了。她沉着脸,没吭声。

妈继续说:“双锁他爸提了供销社主任,亲戚们都去看了。你眼看快二十岁的人了,也该常去走走了。”

“我不去。”喜鹊不紧不慢地说。

“咋哩?”

“我……不愿意。”

“啥?你再说一遍!”

喜鹊低着头,说:“那是家里趁我年纪小,不懂事,给我包办的,我不同意。”

妈知道事坏了,一时气得不知该说啥好。

周二楞回来,听婆娘把喜鹊的话一学,像热红苕掉进冰窖里,干瘦脸上,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脑子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冻得乌黑的嘴唇绷得皮条一样紧说:“由了她咧!?”

定亲几年来,张家的200多块钱已经渗到他周家的房屋、衣食、家杂等各条生活的血管里,并且早已说好,婚前还有两份正式彩礼。要把这些钱财退回去,等于是从周二楞身上剥皮抽筋,他肯答应么?

当天晚上,周二楞两口把喜鹊叫到上房里,逼了大半夜,毫无效果。

第二天晚上又是大半夜,不管二楞两口怎样哄,怎样骂,怎样拍桌子弹板凳,喜鹊总是不答应。

第三天晚上,二楞两口硬逼着喜鹊同意过了旧历年就进张家门。当喜鹊妈骂女儿不要脸,和春年勾搭时,喜鹊冲撞母亲说:“妈,你别这么说你女儿,我和春年是清白的,我没有给周家做下啥丢人事。”喜鹊这句无意揭短的话,在她妈听来,却是有意戳她的疼处。她气得两眼发黑,满脸羞恼地抓起扫炕笤帚,照女儿劈头盖脸打起来。周二楞这两天也已让女儿气到极点,早就想把女儿捶一顿,经婆娘这一引发,他简直成了被雷管引着的炸药包。

喜鹊被打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她在父母面前跪了下来,眼泪鼻血一齐流着,苦苦央求说:“爸,妈,你们生我一场,养我一场,念起父女母女之情,稍微打慢点,让女儿说上几句话。”

喜鹊见父母住了手,就抬起衣袖擦了擦满脸的血泪,接着说:“我从六岁上起,就给家里拾柴,做饭,做针线,挣工分,至今十几年了,我没有多花家里一分钱,没有多穿一件衣裳,这些虽然报答不了你们的生养之恩,却也养活得了我自己……”

周二楞不等女儿说下去,飞着唾沫星子问:“给你寻张家的亲,不是为你好?双锁在公社开拖拉机,再不行是工人,他爸在公社供销社当了主任,要啥有啥,你过去一辈子不受困,为啥还不愿意?”

喜鹊说:“爸你甭说得这么好听,你把我许给张家,不过是为了多卖几个钱;为了这,你硬不叫我念书。爸,妈,你们不要过分屈了我的心,我只求二位老人答应我这一次请求,成全了我和春年的亲事,我至死不忘父母的恩情!”

喜鹊妈红着眼圈说:“亏你说得出口!我问你:春年家的啥东西迷了你的心?他一家人连一件齐全衣服都穿不起,几个人在光席上拉一条破被子,穷得不能再穷,光是没当上叫花子,你去他家图个啥?”

喜鹊抽泣着说:“春年再穷我愿跟,恓惶由我受,不要父母受难场。只要父母随了我的心,日后我就是吃糠咽菜,也忘不了报答你们的深恩!”

周二楞两口被女儿说得无言可对,禁不住也流起泪来。尤其是喜鹊妈,哭得更伤心。但细想起来,若是别的家户,倒还可以商量,偏不偏是个春年家,别说给不起彩礼,只怕婚后还要拿上干捻子往他周家的油罐罐里蘸哩;还有,水桃湾的钱财怎么退?儿子将来问媳妇钱从哪儿来?要是那样,他两口可就没法活了。在此又把眼泪抹得甩在一边,对女儿说:“春年家□事你甭指望,张家的亲也不能退;过了年就结婚,没二话!”

话是那么说,事情总得要商量通才行啊。

正月初二,喜鹊领着弟弟去舅家拜年,舅舅根据她母亲事先捎的话,开始尽自己的义务。

“喜鹊,”舅舅靠在脚地躺椅上,闭着眼,抽着烟,心不在焉地问:“听说家里原来订的那门亲,你不同意?”

“嗯。”喜鹊在炕上东翻西翻的,“舅舅,你看的这是啥书,厚墩墩的?”

舅舅懒懒地向这边斜瞅了一眼,说:“历史书……你为啥不同意呢?”

“不为啥……啥叫历史?”

“你不懂……总有个原因吧?”

“不情愿把我当骡子马卖钱,就是这原因!”喜鹊忽然声色俱厉地回答:“舅舅,真想不到,你也帮我妈说话,还是县文化馆搞宣传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帮你妈说话呢?”舅舅轻轻一笑,坐起来了。

喜鹊想了想,也笑了。她忽然又从炕头窑窝里翻出一本破旧不堪的眉户戏本《梁秋燕》,高兴地对舅舅说:“经常听人说梁秋燕,可一直没看过这戏,我拿去看看。”

舅舅说:“那是资产阶级的黑货,属于四旧,还能看?”

喜鹊撒娇说:“我就你这一个旧(舅),别的管他呢!”

舅舅被她逗乐了,但终于又渐渐地陷入了沉思,心想:“……真有意思,《梁秋燕》被禁演了,包办买卖婚姻却越来越盛行了。”心里想着,他站起来踱了几步,说:“你刚才不是问啥叫历史吗?这就是历史,一部畸形发展的历史!”

喜鹊用惊奇的眼光望着舅舅,费劲地理解着这些话的含义。

妗母在一旁说:“人家让你劝喜鹊,你倒好,火上泼油了。”

舅舅说:“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拿儿女的婚事攀个高枝头。你知道张家那个供销社主任是咋当上的?”

“咋当上的?拿钱买的?做贼偷的?还是跌一跤拾的?”妗母一旁接着问。

“是拿公家商品搭桥铺路,顺着县革委会邹主任那条黑线爬上去的!”舅舅义正辞严地说,“跟拿钱买、做贼偷有多少区别?”

妗母说:“现在就兴的这,粗细总得抱个腿儿。”

舅舅又说:“你知道邹主任是啥东西?”

“啥东西?两条腿的蚂蚱?还是八条腿的螃蟹?”

“哼,有朝一日揭出来,你就知道了。”

“操心自己吧,我看你这样胡说冒撂,有一天非招祸不可!”

舅舅淡然一笑,说:“为人但求心正,别的也就管不了啦!”

回家的路上,喜鹊一直想着舅舅说的那些话。她感到那些话里好像包藏着很多智慧和勇气,半天之间,使她明白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许多道理。她似乎因此感到,对自己和春年的亲事更有信心了。

周二楞见劝不醒女儿,决定来最后一招:和张家正式商定婚期,到时候硬往那边送。

以前村里不愿父母定亲的姑娘也有,但没有一个不是顺了去的。就是那些性子硬,哭着闹着不愿嫁过去的姑娘,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一个能拗过父母,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将就了终身大事。绒仙姐就是这样的一个。现在,周二楞也学西连墙他哥的办法,向女儿严正声明:到日子不同意,就断绝父女关系,从家里往出滚。喜鹊想着这不过是吓人的话,父母总不至于如此绝情;万一做出这样事来,也就怪不得她做女儿的,她就大大方方地往春年家里走。因此,心里并不害怕。可是,过了元宵节,父亲正式告知她,已和水桃湾初步商定,婚期定在阴历二月底时,她心里还是慌了。

过了不几天,又传来一道消息,说有人给春年提亲了。这对喜鹊如同晴天霹雳。她整整两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无论如何得找春年商量一下了。

这时候,喜鹊的事已经传得满村风雨,她和春年已经开始处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境地了,两个人该怎么见面呢?刚好这一天,全村社员都被召集到公社,参加县上举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广播动员大会去了,她在村头老远望见春年在果园里整枝,就也到村北棉田里挖育苗畦,趁村里村外没人的工夫,顺着芦河岸下的柳丛,向果园方向跑去。她正在分荆拂柳坎坷奔走,忽见草丛柳丝间迎面跑来一人,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春年。原来春年听说喜鹊定了婚期,也是如炸雷劈顶,忧急万分,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加之不断有人为自己提亲,更使他心乱如麻,彻夜难寐;虽然他与喜鹊一年前已经私下定情,但他总觉得对自己来说,怕是梦想,因此他想,即使喜鹊被家里逼得万般无奈,改变了主意,他一点也不会责怪喜鹊的,他现在只求找喜鹊问个明白。由于两个人各怀心思,想的一样,也都瞅准了今天这个机会,因此便不约而同相奔而来。

喜鹊望着春年,气喘喘地说:“我爸和水桃湾把婚期定下了,咋办呀?”

春年没摸着喜鹊的实际想法,就带着几分难过几分刺探的口气,说:“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咱们还有啥办法呢?”

喜鹊屏住气,问:“你情愿我到水桃湾去?”

春年垂着头说:“不情愿又有啥用?再说,我不能眼看着你挨打受骂,为了我惹得你一家人不和,又伤害你的名誉……”

喜鹊的双眼一下子全让泪水罩住了,声音颤抖着说:“春年,你不要负了我的心……”

春年这才知道喜鹊的心没有变,心中顿时翻起一阵热浪,喉咙里就哽住了。

喜鹊掏了手帕,擦了擦眼泪,又说:“听说,家里给你提亲了?”

春年点了点头。

喜鹊的眼睛又让泪水蒙住了,她几乎带着哭声问:“你同意了?”

春年鼻子抽噎着,好一会儿,才说:“冬里以来,说过三回了,我一直没答应。一年前咱们在山上说的那些话,够我这一辈子的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喜鹊的泪眼里有了笑影。她把手帕递给春年,让他擦泪。“春年,只要你不变心。”说完这句话,她就顺着芦河岸边的小路,径直向上游走去。

喜鹊孑然一身,来到了芦河水库南顶端的水桃湾,问了村上人后,直接走进了张双锁家里。

虽然这是她头一回进张家门,但水桃湾很多人和张双锁一家,却早就认识她了。在水库上劳动,上终南山植树,在公社开会,去莲花镇赶集,只要瞧见喜鹊的身影儿,马上就会有人从旁边向自己熟悉的人介绍说:“看,那就是咱村双锁的对象,长得多好!”小伙子见了她都想多望几眼,羡慕双锁命好。有个妇女对双锁妈说:“咦哟!好嫂子哩,昨日在镇上看见你那儿媳妇了,像画上的人儿。”现在喜鹊一来,村上自然很快就传开了。

双锁妈万没想到儿媳妇会一下子跑了来,好像眼前猛不丁开出一朵牡丹花,兴得丢了魂儿似的。

喜鹊怕好几年了,已经不大认识,就自我介绍说:“我是荷池村的,叫喜鹊。”

双锁妈啧啧着说:“好娃哩,还用你介绍,把妈眼窝都快盼瞎了!”

说着,连忙把喜鹊按坐在椅子上,一面就戳灶火门,准备做饭。

喜鹊说:“婶婶,你不要忙了,我坐会儿就要走了。我来是想见见双锁。”

双锁妈喜得抿不合嘴,一面差人骑车子到公社拖拉机站去叫儿子,一面在家里忙活,又是想陪儿媳妇说话,又是想做饭,还想从那满柜子比正品还要好的降价处理布料里,给儿媳妇挑几样搭眼的衣料,恨不能学孙大圣从后脑勺拔一撮头发,一口气吹出和个老身来。

大门口早已拥了一大群小孩、姑娘和妇女,其中那些开通的、好事的,早已接二连三地跑进来,打一些借东西、问话的多余幌子,拼命端详这位就要过门的新媳妇,弄得喜鹊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

双锁赶回来,大门口就被堵住,羞呀笑呀的耍闹了一通。进门后,一见喜鹊,满脸红得像喝了烧酒,不知该怎么答话。

喜鹊看了双锁一眼。七年前见面时的形象早已模糊了,站在面前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虎愣愣的小伙子。喜鹊不由得有点难过,心想:“他本人也许是一个各方面都挺好的青年,但是我却得罪了他。是谁把我们两个无辜的人,逼到了现在这种地步的呢?”

静默了一会儿后,她先说话了:

“我来,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吧。”双锁憨实地笑了笑,刚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羞得赶紧又把头低下。

“你知道,这门亲事是老人们趁咱们都还不懂事时给包办下的,你愿意吗?”

“愿意,没半点意见。”双锁满脸笑容,还以为对方是在婚前特来征求他的意见呢。

“咱俩后来一直没见过面……”

“见过面!”双锁冲口而答,见打断了对方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说:“我经常看见你,只是你不留神,没有见我就是了。”

“你了解我吗?”喜鹊又问。

“了解。四周的人,没有不说好的。”

喜鹊见是这样,静了静神,决定触及实质问题。她把目光避开对方,微偏过头说:“你知道不,我和本村一个青年好?”

“听说了一点。”双锁脸上有了点寒碜的表情。

“那你还愿意吗?”

“愿意,只要你今后不再和他来往,我就没意见。人么,谁能没点错,改了就好。”

这样的回答简直是喜鹊没有料到的。现在,她只有直接说明自己的态度了:“双锁,咱们都是青年人,懂得包办婚姻是不对的。”她说着瞥了双锁一眼,“我现在明白地对你说,咱们这婚事,我不同意。不是我对你个人有啥成见……”

喜鹊这样的回答也是双锁万万没有想到的。近两年来,他一直陶醉在人们的夸耀中,他早已让喜鹊迷了心,朝思暮想地盼望着哪一天能完婚,谁想事情竟会是这样。他实在舍不得丢了喜鹊,几乎是哀求地说:“你为啥要不愿意呢?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人,你还是同意了吧,我一定好好待你,全家人都会对你很好。喜鹊,你要是蹬了这门亲事,我就没脸在人前说话了……”

喜鹊心里乱了。话已经说透了,还是不行,这可怎么办呢?她原先想着,如果他是个自重的人,把话说到这一步,他不会不同意解除婚约的;即便他是个无赖之人,最多不过提出清退钱财的要求,那也好办,就是吵闹起来,她也不怕。不料双锁竟是这样,藤条攀树一样,苦苦地缠住她不放。她理解了他的心情和处境,有点同情他了。在这种情况下,翻脸和对方吵吗?给对方难看吗?她都不能,她的心太善良了。就这样模棱两可的回去吗?那今日为着何来?已经铺开的这个摊子怎么收拾?再说,事情若不尽快割断,往后只能越拖越麻烦。生活还没有来得及给她以足够的陶冶,却已经为她出下了这道人生难题。她的脸上隐隐露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苦恼神情,一个劲儿用手指搓着下衣角,俊秀的鼻梁上也已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儿。她现在只求能够想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别的怎么都行。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一个让对方死心的主意。

“双锁同志,”喜鹊很生硬地说了这样一个自己从来没有用过的字眼,嘴唇微微有点哆嗦地说:“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对你实说了……”

这时,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起来,脸色也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但她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和村上的青年,已经不是一般关系,我虽然还没有被娶到他家,可是已经……同结过婚,一样了!”她说这后面一句话时,由于气喘,已经有点断断续续,而且带着一点小孩子发脾气时的哭音了。但她立即感觉到,这一办法确实在双锁身上产生了有效的作用,他被惊呆了。这竟使她产生了信心,为了斩断对方存留的一线希望,她又紧接住说:“我现在只有和他一起去过日子,别的谁也不跟!”说罢,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扭过头去。

双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脚地,半天,站起来,猛然跑出房门,伏在外间的方桌上,抱头痛哭起来。正赶上他父亲闻讯从供销社跑回来,一时弄得莫名其妙。双锁妈在门外听得明白,就把两人刚才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说给丈夫听。双锁爸一听是这样,心里固然很不受用,但对方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办法好挽回的呢?这口气纵使不顺,也只有暂时强咽在肚里。想了想,就走进房子,对喜鹊说:“事情既已如此,我家也不好强求,以后就算没这一回事了。”

喜鹊用双手捂住脸,跑出张家门,离开水桃湾。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人说谎话,而且是用毁了自己一个姑娘最重要最宝贵的贞操和名誉去说的。她先是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横隔在她和春年中间的一堵大墙终于被她推倒了,几年来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她掀开了。但是,当她想到自己所付出的沉重代价时,却又不由得后怕起来:此后,人们将怎样议论自己,父母将怎样对待自己呢?她只觉得两条腿越走越沉,竟至有点挪不动了。她站在这条乡间小路上,望望前边的荷池村,又看看后边的水桃湾,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最后她想,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拼着命促成她和春年的婚姻。

一路上,她的两行热泪像涌泉一样往下流着,把整个棉衣的前襟都打湿了。她在泪光朦胧中朝回走着,心里一个劲儿地说:“春年,你还在果园等着我吗?你知道吧,水桃湾的亲事退掉了,你的喜鹊回来了!快来接接我吧,我走不动了……为了咱俩的亲事,我什么痛苦和羞辱都能忍受!”

十一

喜鹊从水桃湾回村的当天下午,成西大叔就差人叫她到大队去一下。喜鹊早就想求大队里过问自己的事情;如今虽说亲自将水桃湾的亲事退掉了,父母知道了,难免要和她有一场大闹,因此少不了要大队干部出面调停的。

她高高兴兴的去了,谁知成西大叔一见她就说:“喜鹊,你好好个娃,怎就学的不好了?”喜鹊听得莫名其妙,问是啥事,成西大叔叹着气说:“过去,别人说你和春年的闲话,我是半信半不信。今日前半晌,我从公社有点事儿回来,路过果园附近时,总算亲眼看见了。好娃哩,以后再不敢这样了,有了下家的女儿,名声坏了,一辈子也就没指望了。叔是为你好,才给你说这些话的。”

喜鹊委屈地说:“成西叔,我只是和春年说几句话,难道……”

成西大叔打断她的话说:“就这都很不对了,你还要咋哩?前些日子,人家团里本来都在考虑你的入团问题了,后来你和家里一闹事,就搁下了。娃呀,为人要珍重,一步踏陷脚了,要后悔一辈子的。”

喜鹊本来还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具体地向他说说,见他这样说话,也就不好多说,只好等以后吧。

谁知不几天,满公社里都传开了,说荷池村的周喜鹊是个野丫头,比她妈还等不得,没过门就给自己拉上野男人了,连她本人都供认不讳。这下可不得了啦,喜鹊一下子变成了千人唾、万人骂的坏姑娘。邻村小伙子一见荷池村青年就说:“啊呀,听说你们村上一个人尖子,让个叫花子给掐啦,多可惜!”姑娘们一听都捂着脸跺脚地骂,说那还不把人羞死了,还有啥脸活在世上,不如一头碰死到墙上……

这件事差一点把周二楞两口气疯了。

周二楞整整一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牙根子咬得腮帮上的瘦干皮凸起老高。黄昏,他从外边砍了一把杨树条子放在门背后,就窝在炕上睡了。等喜鹊从地里一回来,他就像恶狼一般从炕上跳下来,关紧前后门,顶上木杠子,然后把女儿拖到上房,用麻绳捆起来吊在大梁上,杨树条子一根接一根,把喜鹊抽了个半死。

和上次不同,这回喜鹊连一声也没吭,只是咬紧牙关往下挨着,直至昏过去。周二楞打得两臂发酸,问女儿还跟春年不跟,喜鹊昏迷中醒过来,听得父亲问,一滴眼泪也不流,喃喃说:“……跟!除了春年,我谁也不跟。爸,你再打吧,不要用树条子,用锨把往腿上抽,拿刀往头上砍,打死我,还是这句话……”

周二楞听得上下牙直打颤,说不出半句话来。半天,忽然转过身去,发疯似的打起婆娘来,一边打,一边骂着说:“都是你,养的好女儿,跟上你学成了!你娘们伙里都死不要脸,呸!呸……”

周二楞打老婆,是周家门里头一回,这简直是等于太监打起皇上来了,喜鹊妈哪里容得?再加上那些尖刻的骂话,早已使她那体面的脸羞恼得如同猪肝一般颜色。她气得把个青丝老头捣蒜锤儿似的直往男人怀里撞,两只手歇斯底里地连扒带抓,好像要把二楞当纸人儿撕碎踩在脚下。真正动起怒来,二楞哪里是婆娘的对手?气得只好把自己那干瘦脑袋往门板上乱碰,眼泪纵横地喊着说:“周家先人把人亏了,遇上这号遭孽事!唉!唉!唉嗨嗨……”

十二

第二天早饭时,周二楞就跑到荷池村独一无二的那几间草房门前,大吵大骂了一通。他骂春年妈、春年哥故意不给春年问媳妇,让他把自己女儿往坏了勾引;他宣称:春年要是早晨娶了喜鹊作媳妇,他周二楞后晌就非死到春年家里没解。中间还夹杂了许多最不堪入耳的下流骂人话。气得春年妈拖着病身子从炕上爬下来,拄着拐棍儿,好不容易偎住了门框,向他保证说,拆了草房,卖了家具,也要马上给春年娶媳妇,求他别这样撕破脸给她家难看了。

周二楞走后,春年一家和一些亲戚立即把春年围住,要他立刻答应南山石板坪那门亲事,说要不尽快了结此事,一家子都活不成人了。又说,石板坪那姑娘,人样、心性比喜鹊也差不了多少,人家主要是图川道地方阳火,礼钱要得又少,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下家。还说,和喜鹊的事,别说现在已经闹得没指望,就是退一万步想,有点盼头,那周二楞心里吃了秤砣,张口一要,至少也得五百、六百,咱们这样人家,如何出得起这么大的钱?何况他现在扬言要往咱家死,那楞家伙说得出做得出,咱们还有啥余地可挑?

春年明知一家人说得有理,但就是不肯同意,也不反驳,抱住头只是个哭。昨晚喜鹊在家里挨打,他是一直在墙外面听着的;他知道喜鹊要挨父母打,也知道自己给她帮不上任何忙,他还是要每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在墙外听她家里的动静。当她听见周二楞那一根根树条发出的抽打声音的时候,他泪流满面,十个指头在墙上都抠出血来了。他哭,是因为他恨自己无法对喜鹊以心相报;自己什么样的不幸都能够承受,但他怎么忍心看见喜鹊的心愿落空呢?家里人不理解这一点,企图进一步解劝他,就搬来了全村德高望重的和事佬吕先生。这吕先生是荷池村的饱学之士和农民哲学家,村上再麻缠的“官司”,打到吕先生这一“级”,就算到头了,只要吕先生一出面,十之八九是要得到解决的。可是今天,老汉说古比今,旁征博引,甚至搬出孔孟之道、朱子格言、耶稣圣经里的一系列训条和教义,开导了整整一个后晌,半点用处也没有。老汉的脸搁不住了,生气地说:“酒色财气四堵墙,世人都在里面藏。春年这娃硬是叫色、气二字迷住,劝不醒了。”说罢,袖子一甩,悻悻而去。

晚上,大队团支部召集全体团员开会,对春年进行批评帮助。

这些团员绝大多数是团组织经过长时间瘫痪,几年前才仓促恢复活动以后,被陆续成批接收的。他们那明净的眼睛从一懂事就接触的是一场历史闹剧,他们那纯洁的心灵从一苏醒就接受的是纯粹而又纯粹的革命口号,他们那娇嫩的脚步从一开始走的就是笔直而又笔直的革命路线。因此,在婚姻恋爱问题上,他们毫不费劲地就展开一场批判。他们说喜鹊是中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太深,已经堕落了;批评春年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应有的立场,作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俘虏,造成了很坏的群众影响,严重地损害了团组织的威信。虽然他们有的措辞激烈,有的态度温和,但确实都是严肃认真的,语重心长的。

如果说,对于亲友及吕先生那些虽然充满生活道理但却陈腐不堪的论调,春年可以毫不动心地拒绝接受的话,那么,对于团员会上这些革命的批评,他却不能一点儿也不听。从入团那天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模范团员,然而今天,他却受到了这么多团员的指责,并且把自己和资产阶级这个可怕的字眼拉在了一起,这不能不使他感到伤心。

然而,他终于被孤立了。母亲因为他不听话病势加重了,哥嫂见他吊着脸,满村里都在议论他和喜鹊的不是。就是那些平日和他相好的小伙子,有的不理他了,有的心里虽然同情他,嘴上却不好说,所以也只好避着他。倒是有个外号叫“问不够”的青年,替他和喜鹊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一半认真一半嘲笑地说:“屁话!谈恋爱不避开人,难道让人家放到老碗会上谈不成?”但他立即遭到了众人的围攻和耻笑,说他是神经病,鸡爪疯;有些人心里不得不捉摸他那话里的道理,但嘴上却仍要和他辩论。

一连几个晚上,春年都睡不着觉。他感到奇怪的是,在乡村,为什么那么多包办买卖婚姻无人过问,甚至被认为是正常的,应该的,而自由恋爱却被视为大逆不道?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团组织竟然也和吕先生们在客观上配合起来,一致反对他和喜鹊的婚姻自由呢?鸡窝里的大公鸡已经拍着翅膀叫明了,春年的眼睛还没闭上:他总觉得喜鹊昨晚又挨了打,一个劲儿地哭着叫他;他希望能够向谁问明白,世事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那天,团支书对他说:“你准备啥时候上团员会检讨?”他说:“我没啥检讨的,组织上看着办,给啥处分都行。”

十三

喜鹊挨打后,在家里躺了两天。起来后,父母规定不准她随便到哪儿去;有事要出去,就在后面跟着,或者老远盯着。喜鹊逼得没法,只好暂时把心收了几天。但一想到张家亲事已退,春年的亲事又在紧逼,如不赶快设法,她和春年的婚姻还是难有希望的。她想来想去,感到现在只有一条路,求领导上帮忙。

那天,她从地里回来,望见周成西正向村西大路上走,老远就叫着他,赶到跟前说:“成西叔,我想求大队里管管我的事……”

周成西满是皱纹的胡子脸上,显出一副惋惜的神情,痛心地说:“大队里现在还能管个啥?娃呀,不是叔有意给你说伤心话,做错旁的事,改起来容易,品行不好了,跳进芦河水库也难洗清。现在已经晚了。”说罢就要走。

喜鹊泪汪汪地说:“叔,你能不能等一等,叫我把事情从头到尾给你学一学,就是我错了,你也该知道我错在哪儿呀?”

周成西回过头说:“不用学,都知道了。回去和家里人好好商量,错了就按错了的来,再不敢胡闹了。”

喜鹊哭着说:“成西叔,我和春年好是实情,但并没有做下啥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为了退掉张家的婚姻,我才那么说的,你也当真了?”

周成西语气缓和了点,说:“好瓜娃哩,一生大事,能当儿戏?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你现在这样说谁还相信?如今闹的外公社都知道了,公社靳书记为你这事批评过我两回了,还叫团里专门给春年开了会,说以后还要在公社全干会上讲这事哩!”

喜鹊抬高声音说:“就算我当初不该对人那么说,我现在和春年的事也是合婚姻法的,领导上还管不管?”

周成西说:“谁现在还提婚姻法?连那时定的宪法都不顶用了,还婚姻法哩;婚姻法上都咋说的,连我都记不清了。现在农村兴的这一套,谁能管得了?”

不过,成西大叔毕竟是看着喜鹊长大的,一向疼惜她,这时见她泪流满面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难受;想了想,终于语气诚恳地对她说:“喜鹊,你还年轻,不晓得世事的艰难。你以为你只退了一门婚事?你把上上下下领导都得罪下了,只怕以后麻烦事还多着哩。这些话本当不该给你说的,叔这些年叫人整害怕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说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径向公社去了。

事情果然如周成西说的。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水桃湾张家的人找上门来了。

原来周成西到公社,把喜鹊的话学了学,意思是帮喜鹊作点辩解,看能否多少改变一点公社领导的看法。谁知这话很快飞进供销社,传进双锁爸耳朵里。张家本来正为退婚一事愤懑不已,现在又听这一说,更是恼羞成怒,觉得周喜鹊欺人太甚,决意大闹一场,出出这口恶气。

人来得真多啊!男人们骑着自行车,女人们坐着手扶拖拉机,吵吵吵、嘟嘟嘟的开进了荷池村。村上人看得目瞪口呆,说周张两家的事情闹大了,看张家的阵势,今日非动拳头不可。其实,这并不同于一般的乡间闹事,张家也没有选择寻衅闹事的笨办法,双锁爸已经是有身份的人,那样做有伤体面。人家是征得公社同意后,带着大小队干部来的,要求这边也干部出面,共同商量解决问题。

生产队保管室的大院里,从小学校搬来的桌凳摆了长长两行,坐满了双方的干部、家长和亲友。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院子里,大门口,墙头上,尽是挤得满满的人头。

开始,双方对峙,荷池村这边的人多少还挽了点儿劲,这当然不是为了喜鹊和春年,主要是为了维护荷池村的主权和尊严;等到从对方的话音语气里听出来者并非不善,似乎是要恢复两家姻缘关系时,周二楞两口很快站到张家一边去了,亲友们随之倒戈,干部们以沉默表示同意,有些心里同情喜鹊的,又感到理缺嘴软,不好插言,结果就剩下喜鹊一个人了。男方巴结的人多,帮腔的口多,一个个都是争先恐后地发言,或质询,或控诉,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竭力表示着对双锁家的忠心;女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喜鹊一个人撑台。

她没坐,站在一条凳子后面;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烂了袖口的红绒衣,外面套着那件天蓝色的布衫;她的手指有点微微颤抖,眼眶里泪水直打转。但一想起春年,一想起这是一个威胁着他们的严重时刻,她就顾不得周围那么多眼睛了。就这样,一个没念过一天书,来到人世20年没出过村外30里的弱女子,孤独一人,面对男方一二十人的口枪舌剑。然而,使所有在场的人吃惊的是,这个一向温顺可亲、言语不多的姑娘,一下子会变得这样大胆勇敢、坚强不屈。她据理相争,毫不示弱,竟然能把那些或在多年动乱中练出了一副好舌头;或在数十年沧桑经历中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说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村人们都互相议论说:“啊呀,真没看出,喜鹊这女子还是个抿嘴秀才!”

争论暂时停住,两边干部开始交换意见。喜鹊这时才感到有点孤独,她不能理解自己刚才为啥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她趁出去上茅房的工夫,躲开人,偷偷跑到春年家。春年正在家里着慌,见喜鹊来了,禁不住潸然泪下,说:“喜鹊,我觉得实在对不起你,事情越闹越大,却都由你一个人担着……”喜鹊也忍不住热泪直流,但又笑着对春年说:“闹火得再凶都不害怕,只要咱俩的事情一成,啥事都没有了;只怕咱俩的事情成不了,那就……”说着又落下泪来。

会谈再度开始时,男方忽然一改前边的策略,单刀直入地提出,周喜鹊既然把自己说的那么好,讲下的道理比井绳还长,这门亲事还搁不下;如果是个破姑娘,干送给张家张家也不要,不过事情也不能轻易过去,用过的钱财要分文不少地退回外,还要另外为张家赔偿损失,拖了这多年,把他双锁耽搁了,娃现在问不下媳妇了。

这是水桃湾的人们早就策划好了的一个绝招,不管喜鹊愿不愿检查,不管检查的结果是什么,张家都能占取主动,既能达到污辱女方,消恨顺气的目的,又能遏制对方的反诘,凯旋而归。

一个清白纯洁的姑娘,怎能受得起这样的人格污辱?喜鹊终于忍无可忍双泪交流地破口大骂起来。这时男方就宣布:既然不敢去检查,就说明女的心怀鬼胎,不敢见人;好,事情总算明白了,限周家10日内还清钱财,以后是啥话不提,如不然就要进门拔锅,上房揭瓦。刚一说完,就忽拉拉全撤走了。

这里村干部们也如受了奇耻大辱,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喜鹊把他们叫住,要求调解她和家里的矛盾,干部们连连摆手说:“你们家的事,自己回去关住门商量,队里管不了!”

喜鹊泪巴巴的一直望着干部们走完。她的头有点麻木了,一边掏出手帕不停地拭泪,一边心想:“队里不管,公社肯定去不成,怎么办呢?难道老天爷真要把我周喜鹊往绝路上逼吗?”

但是,当她想起舅舅时,她的眼前仿佛又有了希望。

她没回家,没吃饭,直接往村东30里的县城奔去。

十四

她一路上走得很快,前后没人时,她几乎是跑起来,好像疲惫不堪的旅客在夜幕降临前匆匆寻找投宿的地方,更好像地狱里的人在拼命奔向通往人间的关口,唯恐稍晚一步,生命的大门就会关闭起来。

的确,对她来说,舅舅现在是唯一的希望了。他曾宣布站在自己一边,现在是求他的时候了。只要他出面跟母亲谈,母亲不会一点也听不进去的,而父亲从来是听母亲的。他又在县上工作,肯定和县上领导都熟悉,只要给县领导把她的问题反映上去,县上总不会不管的,公社、大队总得听县上的吧?舅舅有能力,又有胆量,只要下工夫,肯定有效。到那时,她就堂堂正正地和春年结婚,住进春年家的茅草房。那时,看谁还有啥话说?谣言呀,议论呀,漫骂呀,嘲笑呀,全都等于零,烟消云散啦。她越想越兴奋,脚下好像蹬上了风火轮。

当她赶到县文化馆时,她才知道,舅舅前几天已经被逮捕了。

最初看见舅舅房门上那张白纸封条时,她还以为是那儿做了存放重要公物的库房,舅舅已经搬到别的房子去了。当门口那个老头把她叫到一旁,悄悄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时,她眼前一黑,就顺着墙溜下去,瘫在地上了。

老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喝了茶,有了点精神,她就告别了老头,来到县城南关的县委、县革委会所在地。

那儿喇叭里响的,墙上贴的,全是“右倾”呀、“翻案”呀一类东西;人们是沉默的,表情却是复杂的。她站在大门外老远的地方,向里望了好大工夫。她从来没有到这儿来过,在她的眼里,这里就是全县顶神圣的地方。今天,当她遇到一生最严重的危难的时候,看着这儿便尤其感到亲切。

她向传达室那个戴铜腿子眼镜的瘦低个儿中年人说明来意后,那人翻着报纸,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淡淡地说:“不行。”

她屏了会儿气,再度请求时,那人才瞥了她一眼。可能见是一位俊秀的姑娘吧,他态度才好了一点,说:“这事怎也跑到这儿来了?”

“那要到哪儿?”

“大队、公社嘛!”

“社队要是能解决,我还会到县上来?”

“县上要是成天解决你这一类问题,那还叫县委吗?”

喜鹊脸红了,不知该怎么说好,只得用哀求的口气说:“同志,求你让我进去吧,我这事要是再拖下去,就没法活了。”

旁边一个衣帽堂皇的青年干部忽然插嘴说:“不想活了就死嘛,少一个人,省一份口粮,中国正愁人多得没处搁呢!”

此后,不管喜鹊怎么说,都是不行。

她站在大门口,伤心地擦着眼泪。两个过路的妇女问是咋回事,喜鹊把自己的委屈说了说,那两个妇女听得眼圈也红了。一位长须修眉的老头忽然插嘴说:“娃呀,好话相求不顶用,你没看是啥年头嘛!”这话反倒给了喜鹊某种启发,她想了想,把心一横,决定不客气了。

当里面一辆吉普车向大门口开来的时候,喜鹊站在了大门当间,任凭那车上喇叭怎么响,她也不让开。刚才那个青年干部要动手拉她,她立时厉声喝道:“少碰我!”那青年吓了一跳,手像被火烫着了一样缩了回去。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从车上下来了。

“怎么回事?”他用肩头把军大衣向上闪了闪,皱着浓眉问。当他知道挡车的姑娘就是周喜鹊时,半冷半热地笑道:“真是名不虚传啊!”然后就转回身上了车。

喜鹊跑上去,趴在车窗口,焦急如焚地说:“求县上领导救我一救吧!”

那领导轻轻弹着烟灰,用关心的口气说:“你的事我们听说了一点。年轻轻的,要多从自己今后的前途考虑,这样成天胡闹,对自己有啥好处,嗯?”

喜鹊说:“领导上没调查,怎说我胡闹?”

那领导把脸一沉,对司机说:“开车!”吉普车擦着喜鹊的身子,忽地一下开走了。

当喜鹊听旁边人议论说,车上那人就是邹主任时,她想起了舅舅春节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完全失望了。

她迷迷糊糊地往回走着,只觉得两条腿越来越沉重。走了十几里路,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旁的地头上坐下来歇息。地上有几只蚂蚁在轻快地跑动,有一只顺着她的裤腿爬上来,拨弄着它那纤细的双臂在向她望着,然后又转身落下地面,悠闲自在地回到旁边那个小小的蚁穴里去了。她由此想到人间,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倒在绿汪汪的麦地里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时,晚霞已经烧红了西天。她被眼前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久久地望着那轮廓清晰、火红透亮的太阳出神,望着望着,眼睛竟模糊了。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双眼,整理了一下发辫,又起身赶路。当她拖着两腿尘土进村时,夜幕已经降临好大工夫了。

回到家里,父母一口咬定她是和春年在哪里鬼混去了,加上上午就着了一肚子气,又狠狠打了她一顿。并说马上要给她重新提亲。

十五

现在,喜鹊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她、亲近她的,只有春年一个人了。她多么想见见春年呀!然而,她被看得更紧了。她有一次好不容易偷跑到果园,偏偏春年又不在。但她终于想出了办法,从破窗格上撕下一片纸,趁弟弟放学回家的机会,偷着从那小书包里取出铅笔,给春年写个纸条,约定和他见面,然后趁在地里干活的机会,悄悄塞给春年妹妹,让捎给春年。

他俩终于在果园里见面了。正是阳春天气,果园里桃花开得烟霞一般,两人相见,真是百感交集,痛裂肝肠,止不住热泪交流。他们完全被眼前的处境围困住,再也想不出有用的办法了。

春年说:“喜鹊,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你这样受苦受罪了!”

喜鹊抽泣着说:“受苦受罪我都情愿,只是……”

“不,不能再这样了!”春年也哽咽起来,“我给你带来的是啥?是叫你一天到晚挨打受骂,遭人辱贱?是叫你一天到晚伤心流泪……”

他们说这些话时,成千上万只蜜蜂正在满树满枝的桃花瓣里采蜜,它们用飞舞的双翅拍出轻轻的音乐,那是春天的颂歌,是它们自己生活的热情奏鸣曲呵!

“喜鹊,”春年用手掌揩了揩眼泪,“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喜鹊也用手指抹了抹泪水,等他说。

春年接着说:“咱们啥办法都想尽了,总是不行,往前怎么看路都是黑的。我想,万一咱俩成不了亲也不要紧,只要咱俩有心,你就在咱村上找个人,咱们能经常互相看见,也就了却这一生的心思了。”

喜鹊已经泣不成声了,但她还能再说什么呢?想了想,也就说:“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听你的。”

喜鹊答应了父母重新提亲的要求,条件是不出村。二楞两口明明知道这是对春年不死心,怎肯答应?尤其是那刘三,深怕喜鹊嫁在本村,给眼棱上栽一棵永久的钉子,更是竭力从中使坏。

喜鹊见父母不同意,就从灶房拿了切菜刀,说:“要是连这一步路也不给女儿留,就把我杀死吧!”

二楞两口见女儿这般行径,怕将女儿逼疯,没奈何,终于让了这一步。

说也奇怪,话一传出去,很快就有好几家同时提亲。原来喜鹊和春年的事虽然传得风风雨雨,却并不是所有人家都相信的,只不过因为是别人家事,又慑于社会议论,不好多说罢了。加之喜鹊的人品才貌各方面在荷池村都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人们并不计较她是退过婚的。于是,很快就说妥了村东头的赵新民,是大队会计,全村最老实听话的小伙子,并且私下议定,500元正式彩礼。

事情定下以后,喜鹊又是两天没出门。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劝说自己把心收起来,设想着去做新民的妻子。但她没法劝住自己,她心里总是想着春年,一想起春年,她就禁不住热泪直流。她知道,如果这样做了,她势必有一天也要走上母亲的道路,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品行的女人。她一直痛恨母亲那样的生活,怎么能让自己又去学母亲呢?她和春年的感情是那样纯洁、崇高,她死也不会让他们的爱情沾染上堕落的污秽的。

她又用上次的办法找到春年,说:“春年,我实在无心到别家去做媳妇,无论如何我是要跟你在一起的。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咱两人容身的希望,咱们就是满身长出舌头来,也难以辨清是非了。咱们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走吧,新民家送来了500块钱,留下200还水桃湾,其余的300咱们作路费!”

春年听得吃惊,问:“上哪儿去?”

喜鹊说:“随便哪里,都比这里好。”

春年觉得喜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说:“不管哪儿,人家怎么会要咱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再说,白拿人家那么多钱,这不是坑了人家?喜鹊,你不该这样想。”

喜鹊完全被自己的美丽幻想迷住了,激动地说:“咱们到北京去,给毛主席下个跪,把咱们的委屈向他老人家诉说明白,一定会给咱们找个安身地方的。然后咱们就好好劳动,像小时候拾柴那样,勤勤恳恳地出勤,挣工分,攒钱,把拿走新民的钱,一分不少的还给他。等咱们有了孩子,等孩子长大成人,咱们一定不难为他,一点儿也不为难他,让他尽心地为自己找对象,一家人欢欢乐乐地过日子。春年,你说咋样?只有这一条路了,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走!”她说得那样兴奋,满眼都是亮光,脸蛋好像绽开的鲜艳的桃花。

春年明明看出,她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她太爱自己,而他们的事情又太令人绝望了,才逼得她这样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还自以为找见了希望的光辉。但细想起来,他也确实痛不欲生:喜鹊在家里挨打,他想替她挨也挨不上;喜鹊在村里和水桃湾来的人辩论,他眼睁睁地给她帮不上一句言;社会上很多人说喜鹊和他的不是,而他们却有口难辩。他感到自己为喜鹊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太软弱了,太无能了,太亏心了。现在,他还要用团员会上的批评来提醒自己,约束自己;即使想到和喜鹊出去另找出路这一步,他又怎么走得开呢?母亲年老多病,妹妹还小,他能撇下她们不管吗?他感到全身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在日益扩散,已经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了。他一只手抓住身旁的花椒树枝,越攥越紧,直到树枝上那许多尖刺深深地扎进他的手指里,流出血来,他才感到内心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一点。

喜鹊听了他上边的那些想法和分析后,如同当头响了一个炸雷,将幻想的光环驱走了大半,才醒悟了一些。她脸色苍白,双目发呆,木头人儿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十六

喜鹊回家以后,躺下起不来了。说不清楚她是不是有了病,但她确实已经困弱得难以支撑身体了。有限的生活阅历使她无法再为自己找到别的出路,她只觉自己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着幸福,有着光明,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向前跑,绊倒了仍咬着牙向前爬,渴望着能得到。然而她无法达到;习惯势力,传统法规,社会葛藤,政治荆棘,所有这一切在她周围结成了密密麻麻的网链,而她已经没有多少搏斗的力气了。她像被大火焚烧着一样,日夜不停地在炕上翻滚、挣扎,眼泪几乎把整个枕头湿透了……

父亲说:“这样好,叫娃哭吧,哭过这一阵子,以后心就不野了。”

母亲多少能理解女儿的心情,做了好饭,让弟弟给端来。但喜鹊吃不进去……

第五天晚上,喜鹊流鼻血了。她趴在炕沿上,看着那在她心里燃烧过的鲜红的血汁,一滴一滴地落下去,渗进脚地的黄土里。弟弟连忙打来半盆清水让她洗,她不,任凭流着。眼泪不够流了,就有血来补充;血泪流干了,生命之花也就该凋谢了。

第六天,她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坐了一天。她想再看春年一眼,她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春年说。但她没有看到他。她不知道春年这几天因为思念她,也病倒在果园的小屋里了。

晚上,她让弟弟把铅笔取给她,又让从作业本上撕几页纸,并叮咛用刀子裁,不要用手撕。弟弟恭恭敬敬地做了。等全家人睡静以后,她就点起小煤油灯,开始给春年写信。

她一边哭,一边写,一片心血一句话,一行眼泪一行字……

外面吹着风,大皂角树上那开始发青的无数枝条被风梳得呼呼作响。春风吹过这个院子时,发现了屋里的灯光,就弯回身来,像要将灯吹灭,让灯前的人儿快点睡觉,但窗纸挡住了它;灯焰只轻轻的摇曳了几下红亮的身儿,又站端了。

这时,睡在旁边的弟弟翻了个身,将一只小胳膊袒出被外。

“姐……”弟弟喃喃着。

“嗯。”喜鹊泣着应了一声。

“你太累了,歇会儿吧……”

“姐不累……”

“嗯,你看,满脸的汗……”

喜鹊用手摸摸脸上,尽是泪水;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看,弟弟眼睛闭着,原来他是在说梦话。她给弟弟盖好被子,然后把云鬓纷乱的头贴下去,哭出了声;哭声是那样悲凉、凄婉、深沉,谁也没听见,全村人都睡熟了,父母睡熟了,弟弟也睡熟了,只有她自己和春风听得见……

她继续写着,写着,忘了吹灯,就趴在枕头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了。等到灯油熬尽时,清亮的晨光已经涂在贴着红绿窗花的窗纸上。

喜鹊不哭了。她那极度虚弱的身子好像又变得充实起来,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她下炕梳洗了一番,将屋院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父亲、母亲和弟弟那些穿脏的衣服放进条子笼里,又从门后墙角抓了一把皂角,就到村北的芦河岸边去了。

春天的乡野是多么迷人啊!天空白蒙蒙的,看不清是云,是雾,还是被风吹起来的尘土,只有太阳像光亮的银盘徘徊在天外。老年人虽然还没脱下棉衣,但脸上都明显地浮现出能够享受又一个春天的欢乐和微笑。成西大叔和几位老年人正赶着牲口,在棉田里破土犁地。那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犁开以后,肥酥酥黑沃沃的,在朝阳下放着光辉,散发着浓烈的泥土气息。成群成群的黑羽毛的寒家拉鸟儿,擦着地面飞来飞去,落在耕过的土壤上,啄食着刚被翻出来的小虫;耕地人的鞭子一响,它们就翩然起飞,凌空翱翔,然后又落下去……

啊,这一切使喜鹊多么留恋,她多么想把这一切尽情地看个够哇!

她顺着那条羊肠小路来到河边,在一块光滑的半浸在水里的石头上圪蹴下来,一件一件地洗衣服,洗完衣服,她又脱下鞋袜洗脚,虽然河水很冷,她却感到很舒服。苍苍茫茫的终南山从遥远的南天安详地眺望着她;一只敏捷的蜻蜓在河面上一点一点地朝前飞,好像在劝她:“水太凉,洗不得!”连那座木桥也好像在向她说:“姑娘,再来我身上走走吧!”

从河边洗衣服回来,她仍像往常从地里回来那样,做好了早饭。

吃饭时,她对母亲说:“妈,我要几尺布证。”

母亲问:“做啥?”

她说:“我要买件衣服。”

母亲板起脸说:“新民家就要给你扯衣料子,五身,还不够你?”

她说:“人家是人家的,我要我的。家里发的布票里有我的一份。”

母亲斜瞅了她一眼,没说话。她也不再说什么了。

中午,家里人都出去后,她就用剪刀撬开了母亲炕头上那个锁着的小木匣,从里面取出一丈布票,又梳了梳头,换上那件平时出门才穿的暗绿色新布衫,上莲花镇去了。

十七

傍晚,趁母亲尚未发现木匣被撬,喜鹊就把那几样东西收拾好,用自己那条围了好几年的绿头巾包了,从家后门出来,走到村北的棉花地头,停住了脚步。

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一会儿了,只有西边的天际,还存着一抹暗红色的晚辉。大地罩上了淡淡的暮霭,从村西沿芦河岸到公社方向去的路上,看电影去的人一溜带串,喊闹声,说笑声,与芦河的流水声汇成一片……

喜鹊呆呆地站在棉地苗床旁,透过暮色,望了望河边的果园和路上的人群,望了望可爱的田野和村庄,低下了头。她不由得又重新考虑自己打定的主意。二十年前,当她在这里出生的时候,命运对她带着多么良好的祝愿啊!从会帮母亲拣菜那天起,她就不断地辛勤劳作,十多年来,不管是给家里,还是给社里,她从来没有偷过一次懒,从来不吝惜自己的半点力气。春天,她参加播种,秋天,她参加收获;她把一个又一个美好的青春年华化成无数颗汗珠,撒落在家乡的道路上,田块上,庄稼和青草上。她生来没有向这里要求过什么,唯一要求的只是希望和春年成亲,可是,这里的一切都冷酷地拒绝了她这个要求:父母拿她当摇钱树,乡亲们骂她道德不好,上上下下的领导都笼统地听信谣言,不支持她;留给她的唯一出路就是向旧的一切低头,服从几千年来的传统安排,而这是她死也不能同意的。苍翠的终南山呀!奔响的芦水河呀!可爱的荷池村呀!在你们的怀抱里生长了整整二十年的喜鹊,现在就要离开你们了。

新月的清辉驱走了一部分夜色,充满诗意的田野显得朦胧而可爱。喜鹊发现,有几畦白天揭开一角透气的苗床还没盖好,就走过去,将折起的塑料薄膜拉下去,用手一掬一掬地捧起土,把它们压好。

这时,身边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一看,是春年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慢慢地站起来,想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儿,但却没问;她愣愣地望着春年,动也不动。春年也是望着她,好大工夫不说话,只是流泪;半天,才呜呜咽咽地说:“喜鹊,我知道你这些天受了苦,我每天晚上都到村后来转,生怕家里人又打你……”

喜鹊好不容易才说:“春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吧?”

春年说:“你放心,我永远记着你,直到我离开人世那一天。”

喜鹊向春年跟前走了一步,把夹在胳臂里的小布包托在手上说:“春年,这是我送给你的一点礼物,你收下吧,留个纪念。”

春年以为这是她嫁给新民之前所表示的一种心意,双手接住小布包,看着,又泪眼依稀地望着喜鹊。

喜鹊说:“今晚不准你打开,明早睡醒后再看,好吗?”

春年顺从地点了点头。

喜鹊又向春年挨近了一点,泪汪汪地看着春年,说:“春年,自从咱俩长大以后,你没有碰过我一指头,我没有挨过你一丁点,现在,让咱们拉会儿手吧,也不枉我空担了这一场虚名……”说着,就紧紧地拉住春年的手,把脸贴在春年那火热的胸前,用最后能够流出来的泪水,把春年的衣襟湿了一大片。她紧紧地抱住春年,身子微微哆嗦着,好像生怕他离开了自己。

这时,村头上忽然传来弟弟唤她的声音:

“姐——,姐哟——……”

喜鹊哇地哭了一声,就昏过去了。春年把她扶起坐在土堰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呼唤着她。她渐渐地苏醒过来,憩息了一会,她狠狠心对春年说:“你先回去吧,他们一会儿肯定要来找我的,我在这儿坐坐就走。”

春年说:“你也早点儿回去,别坐得太久了,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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