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是这个世界上无数谎言中的No。1.”
“保护自己最简单的办法是逃走，到外地读书，到外地工作，自力更生，不依赖就不给他们太多机会伤害你。保持心理的坚强，精神的独立，不让外面的伤害摧毁你。记住不要重复伤害，不要重复他们的错误。”
——“父母皆祸害”小组语录
豆瓣、祸害、代沟、泥石流……
这些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键词，在2010年闷热的8月，在舟曲惨痛的灾难中，以极度怪异的方式汇聚，组成了这个让人心痛、让人无奈、让人警醒的故事——
父母皆祸害？
在网络上，你未必聊过天，交过友，但你一定知道有一个豆瓣网。
这个讨论读书、电影、生活各类话题的网站，吸引了大量年轻人，从爱情到死亡、从发型到动漫，从福柯到M。J，无所不谈。
在林林总总的话题小组中，有一个仅仅它的名字就够吓你一个跟头了——“父母皆祸害”。这个耸人听闻的名字其实不是他们的原创，而是来自一本进口的同名小说。
他们用或调侃、或愤懑、或轻松、或沉痛的语气，表达着，思考着，发泄着。
“在孝敬的前提下，抵御腐朽、无知、无理取闹的父母的束缚和戕害。这一点需要技巧，我们共同探讨。”他们的态度很认真，目的也很清楚：交流对付“祸害”的技巧。
父母在家庭教育上的简单粗暴，孩子在青春期的躁动与困扰，纠结在一起，产生了无数的社会新闻，也成为说不尽的话题。《今晚报》、凤凰卫视、《南方周末》、《经济观察报》、《时代周刊》等媒体纷纷表示诧异、批评或同情，但引来的反应却是——“看到这种报道一阵恶心……”
代沟，似乎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障碍，横亘在两代人之间，令人痛苦不堪。没有哪个专家能够提供一个彻底解决病痛的灵丹妙药。
我也是祸害
问题或者永远解决不了，但故事一直在发生。
2010年8月2日下午。一位自称有一个正读高二的女儿的母亲登录注册，她的注册名为——“我也是祸害”。
18点22分，这位母亲发帖，讲述她和女儿的故事。帖子有2000多字，写了为人父母的心路历程，反思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并请求小组内年轻人提供帮助。
“你们都是孩子，我只想知道，你们希望我来怎么做。”字里行间，流露着无奈和期待。帖子发布后，不断有网友认真地留言，给出自己的观点和建议，也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母亲当即在留言中一边补充和完善主帖内容，一边进行解释和交流。同时，她还发站内邮件给一些组员咨询，并搜索、浏览组内的相关帖子。
经过对这些日志、帖子的细致梳理，我们终于弄清了母女之间症结所在。
希望她快乐，也希望她成才
隔阂始于女儿的初中阶段。
就读重点学校的女儿在学习上渐显不适，成绩有点跟不上精英班的步子。女儿坚持不转班，妈妈只好四处请家教。沉重的学业和家人期待所带来的压力，让女儿对妈妈产生了抵触情绪。
“我骂她，她就像个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说。我觉得女儿好陌生，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家伙不见了。”
面对女儿的变化，母亲有所意识，她这样总结当时自己内心的纠结：“我走向了一种极端，一种极度约束和苛责。其实每次她的成绩出来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不许责备她，不许骂她，她努力了。可是看到让人失望的成绩瞬间，我控制不住，好几次，我都很责难地说她：你怎么就不知道再好好学学呢！”
“我希望她快乐，却也希望她能成才。”母亲的话，是父母之心。但是，在应试教育的现实处境下，这也常常是为人父母的两难选择——让她快乐，如何成才？如何成重点大学之才？要让她成才，你又怎能避免成为孩子眼里的“祸害”？
母爱是如此卑微
不久，一次意外事件，却让这位妈妈“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一天晚上下晚自习，女儿回家时走了平时不大走的一条小路，结果遭遇流氓袭击。所幸有同学路过，她身体并没有受到太大伤害。去医院检查，结果只是皮外伤。但是，这次意外给女儿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尤其是后来母亲了解到，女儿选择那条小路，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逃避自己请的家教！妈妈顿时陷入深渊。她束手无策。
母女间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妈妈辞退了所有的家教，请假不上班，天天在家陪着女儿。帖子里，她这样总结自己的变化：“现在我开始顺着她，让着她，对她小心翼翼的。有人说我这是在走另一个极端，我也明白啊，可是对于女儿受到的伤害，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女儿升上高中后，新的困扰又出现了。母亲不再敢问女儿的学习，女儿的成绩不仅一路下降，甚至晚上还经常和男生约会！
“我不认为这是早恋，这比早恋更严重。我想或许是我神经质，但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想看到自己的女儿一夜一夜地在外面和一些男生呆在一起吧？早恋说实在的，我觉得甚至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但是这种情况，哪怕再开明的父母，都会担心的，不是吗？”
一个是正处在叛逆期、完全拒绝妈妈的女儿；一个是已经完全没办法、却想尽办法弥补关系的母亲。
事到如今，妈妈的爱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她只希望女儿能健康、快乐、开心。“现在对我来说，什么狗屁成绩，什么垃圾大学都无所谓，她开心快乐就是最大的幸福。”母亲的绝望，也许是世上最惨痛的事了：“我没办法让她开心。”
最后，母爱变得如此卑微。她发现，只要给女儿买了东西，女儿还是会对她笑，她就“不断地给她买东西”，为的仅仅是“能看看她的笑容”。
那一夜，女儿睡了
茫然的母亲，从媒体上得知了“父母皆祸害”小组，她决定上网求助。
8月4日凌晨，她写了一篇《夜深了，女儿睡了》的日志。日志讲述了8月3日晚上，女儿夜归后，母女之间的一次简单对话。妈妈再次为自己的过去陷入深深的自责：“曾经的我，已经可以称得为变态了。”
母亲在爱与痛的边缘徒劳挣扎，似乎通过求助有所收获，又似乎陷入更深的困惑。但有点奇怪的是，这之后的十数天里，帖子虽然不断有网友留言，但这位妈妈却没有了任何回应。
留意她的人渐渐少去。
就在那篇帖子发出三天之后，2010年8月7日深夜，甘肃省南部，舟曲。突如其来的泥石流袭击了毫无防备的县城。报载，截至21日，至少遇难1434人，失踪331人。
没有人想到，这场灾难，和网上这个普普通通的帖子有什么关系。
人已经走远了
灾难发生后十天，即8月17日，该帖子再度引起小组里成员们的注意。因为它的标题被改为《都放弃这个帖子吧，人已经走了》，其中加上了一段话：
那些想骂的，你们也都骂过了，看到你们左一个变态右一个祸害，如果在半个月以前，我还会笑笑，现在，我笑不出来了。
翻我妈的遗物，找到了一个豆瓣账号，用自己的生日登录，竟然成功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怨恨有过，不过从来就没有那么深。刚知道这个小组的时候，真的很想加入，犹豫着，放弃了。没想到，她反而加入了。
舟曲很惨，惨到连尸体都找不到。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爸爸联系不上，妈妈已经确定死亡。你们说，我会不会真的成为了孤儿？
女儿还用这个账号写了《盗用账号，做个告别》的日记，留下了她的双亲不幸遭遇的记录。
“7日上午10点34分，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和爸爸在舟曲，去拜访一个特困户。晚上，21点53分，打电话打到一半，没信号了。怎样都打不通了。8日凌晨5点18分，姑姑打来电话，说：出事儿了。10日中午12点42分，电话打来，确定妈妈死亡。可是，到现在，也不知道爸爸在哪里。”
对于母亲，她的态度似乎已经有所转变：“其实，我对我妈，没有绝望，没有那么深的怨恨。回想当初，有很多事情，可以避免。如果不是我说：你别一天天在我眼前晃，她或许也不会去找爸爸。那么，我的身边，最起码，会多一个亲人。我好像走上了我妈妈的路，自责。谁叫我是她女儿呢。”
回家，抱抱妈妈
日志及帖子被网友热烈讨论和传播。截至8月26日，帖子已经获得了877次推荐，更有网友将其转发到了其他网站。
网友在为逝者哀悼的同时，也祝福这位失去母亲的女孩：“你妈妈是希望你得到幸福的。”还有网友大受触动，充满悔恨和自责：“我没办法不哭，没办法不想到我妈，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看到她生气我就开心，总觉得报仇了，可是母女之间哪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呢？回家，我想要抱抱她。”
几经努力，我们仍然无法找到这位女儿。为了确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们还在寻找。但是，无论最终的答案怎样，那位母亲的话已足够震撼：“我还需要时间，同样的，女儿也一定还需要时间。我们彼此，都需要时间和空间。”
几日之间，阴阳相隔，生死茫茫，机缘不再。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和空间？
一个母亲连同她的挣扎、希望和自责，已经永远掩埋在泥石流之下。
一起埋葬的，还有母女之间的代沟，以及比代沟深得多的，对于女儿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