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姑娘看见在圣母院北钟楼顶上有个教士正俯瞰广场,死盯着那个跳舞的吉卜赛姑娘,他正是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在这座钟楼里,副主教不断出没于他保留的那间密室。
每天日落前一小时,副主教就登上钟楼,把自己关在这间斗室里,有时就在里面过夜。这一天,他来到幽室的低矮小门前,从行走坐卧不离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把极复杂的小钥匙,插进锁孔正要开门,忽然听见手鼓和响板的声音从教堂前的广场传过来。我们说过,那间小屋只有一个窗口,还是朝向教堂后面。克洛德·弗罗洛急忙拔出钥匙,过了一会,他就登上钟楼顶,正是几位小姐看见的那副阴沉凝注的神情。他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态严峻,眼睛只盯住一个目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整个巴黎在他脚下,然而全城中,副主教只看地面的一点,即圣母院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只看到一个身影,即那个吉卜赛女郎。
很难说那是什么性质的目光,凝注固定,但又紊乱浮动。他全身那么深沉地伫立,他的双肘,比他所撑的栏杆更像石头。他的脸抽搐所泛起的笑意,那么凝结僵化,仿佛全身从上到下,只有两只眼睛还活着。
吉卜赛姑娘舞姿翩翩,用指尖顶着旋转的手鼓,一边抛向空中,一边跳着普罗旺斯萨拉班德舞,她身轻如燕,又灵活又欢快,全然不觉那垂直投射到她头上的可怕目光的压力。她周围聚集着许多观众。一个身穿红黄两色衣衫的汉子,不时起来打扫场地,然后又退下去,坐到离跳舞的姑娘几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将小山羊的脑袋搂在双膝间。显而易见,他是吉卜赛姑娘的伙伴。但是,克洛德·弗罗洛居高临下,看不清他的长相。
副主教发现那个陌生男人之后,注意力似乎分散到跳舞的姑娘和那汉子两人身上,而神色也越来越阴沉了。他猛然直起身,从头到脚一阵战栗,恨恨地自言自语:“那个男人是谁?我看她总是单独一个人啊!”于是,克洛德·弗罗洛又冲到盘旋的拱顶之下,顺着螺旋梯下楼,经过半开的钟楼小门时,看到一件令他吃惊的事情:卡齐莫多趴在很像大百叶窗的青石板屋檐开口处,也在注视着广场,那样全神贯注,连养父从身边经过也没有发觉。他那只带有野性的独眼神情奇特,是一种陶醉而温柔的目光。“真是怪事!”克洛德自言自语,“他这副样子,难道也是看吉卜赛姑娘吗?”副主教脚步未停,继续下楼,不大工夫,他就从钟楼底下的侧门出去,心事重重地走到广场上。
“吉卜赛姑娘哪去了?”他挤到人群中,问这些被手鼓声招来的观众。
“不知道,”旁边的一个人回答,“她刚刚走掉。对面那座房子里有人叫她,我想,她去那里跳凡丹戈舞了吧。”
刚才,吉卜赛女郎舞步翩翩,婀娜多姿,遮掩了地毯上的花叶图案,此时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张地毯上,副主教看到的只有穿着红黄两色上衣的那个男子。此人为了也挣几个小钱,正在绕着圈子走圆场,只见他双手撑着腰,头上顶着一只椅子,上面还坐着一只猫。副主教一看,顷刻喊道:“圣母啊!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副主教声色俱厉,把那个可怜虫吓了一大跳,椅子和猫都砸到了观众群里。
要不是克洛德叫他跟着走,趁混乱之机躲进教堂里,那些被砸伤和抓伤的人肯定不会轻饶他。
他俩进了教堂,又走了几步,克洛德往一根柱子上一靠,目不转睛地盯着格兰古瓦,说:“过来,许多事情您得向我说说清楚。首先,将近两个月了,您连个影子也没有,现在可在街头找到您了,瞧您这一身装束好不漂亮,真是的!半黄半红,就像科德贝那地方的苹果。您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大人,”格兰古瓦可怜巴巴地应道,“这身穿着确实怪里怪气,您看我这副模样,比头戴葫芦瓢的猫还要狼狈哩。
可是您要我怎么办,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件旧外褂,一入冬我就走了背时运啦!人类文明还没有发展到可以裸体上街,而且是寒风呼号的一月份,碰巧这件衣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穿上了。”
“您这里干的可是好行当呀!”副主教说道,“成了小丑了!”“我的大人,坐而论道,写写诗歌,吹吹炼金炉火,或者接受天火干什么都胜过把猫捧上天。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大人?这对于我来说是有点大材小用,可是每天总得过活呀!”
副主教射出敏锐的目光,可以说格兰古瓦顿时觉得这目光直探到他灵魂深处去了。
“很好,告诉我,您现在怎么和那个跳舞的吉卜赛姑娘混在一起呢?”
“这还用问?”格兰古瓦说,“她是我老婆,我是她老公呀。”“你怎能干出这种事来,混蛋?”他怒冲冲抓住格兰古瓦的胳膊,大喊大叫,“你就这么被上帝唾弃了,去碰那种女人。”“凭我进天堂的福份起誓,大人,”格兰古瓦浑身直打哆嗦,答道,“我向您发誓,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姑娘,如果您担心的就是这事的话。”
“那你怎么又说什么丈夫妻子的呢?”教士说。
格兰古瓦赶忙把他的经历,黑话王国的奇遇啦,摔罐子成亲啦,三言两语地讲给他听。还说到,这门亲事有名无实,每天晚上,吉卜赛姑娘都避开他。
末了他说:“这真是有苦难言呀,都因为我晦气,讨了个贞洁圣女。”
“您这话怎么说?”副主教问道。他听了这番叙述,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
“要说清楚可相当困难呀。”诗人应道,“这是一种迷信吧。她是一个弃儿,或者是丢失了的孩子,反正是一码事。她脖子上戴个护身符,据说能保佑她找到父母,可是,若失去贞操,那护身符就不灵了。”
“那么,”克洛德接口说,脸孔越来越开朗了,“您认为这个女人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
“我认为,在那班唾手可得的流浪女子当中,能像她修女般守身如玉的,确是凤毛麟角。她有三样法宝防身:一是乞丐头,他把她置于直接保护之下;二是整个部落,人人都把她尊敬得像圣母一般;三是她有一把小巧的匕首,从不离身,这真是一只野蛮的黄蜂,很不好惹!”
副主教并不就此罢休,接二连三地向格兰古瓦盘问个没完。依照格兰古瓦的评判,爱斯梅拉达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模样迷人又俏丽,除了那种别具一格的撅嘴之外,天真烂漫、热情洋溢,对什么都不懂,却又对什么都热心;对男女之间的区别都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在梦里也弄不清;生来就这个样子,特别喜欢跳舞,喜欢热闹,喜欢露天的活动,喜欢到处跑,是一种蜜蜂似的女人,脚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生活在不停飞旋之中。她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一个是罗朗塔楼的麻衣女,这个丑恶的隐修女不知对她有什么恩怨,每当可怜的跳舞姑娘走过那窗洞口时,她就破口咒骂;另一个人是位教士,每次遇到时向她投射来的目光和话语,无不叫她心里发怵。
副主教听到最后这一情况时,不由心慌意乱,但是格兰古瓦却没有太留心,因为这个无所用心的诗人,只两个月的工夫就把那天晚上遇见吉卜赛姑娘的种种奇怪情况,以及副主教在这当中出现的情景,统统忘到九霄云外了。不过,这个跳舞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从不替人算命,这就免遭了一般吉卜赛女人经常吃巫术官司的苦头。再说,格兰古瓦如果算不上是丈夫,起码也称得上是兄长。总之,对这种柏拉图式的婚姻,这个诗人倒也心平气和了,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安身,有面包可以活命吧。
“弗比斯!”教士说道,“为什么是弗比斯呢?”
“不清楚。”格兰古瓦应道,“也许她相信这是具有神秘魔力的咒语吧。她认为周围无人的时候,常小声念叨这个词。”
“您有把握这仅仅是个词,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谁的名字?”诗人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应道。
“这帮流浪者多少都有点儿信拜火教,崇拜太阳。我想弗比斯就是从那里来的吧。”
“我看未必如此,格兰古瓦先生。”
“反正这与我不相干。她要念弗比斯就随她念去呗。
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佳利喜欢我已经差不多同喜欢她一样了。”
“这个佳利又是谁?”
“雌山羊呗。”
副主教用手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突然猛转身向着格兰古瓦:“你敢对我发誓,你真的没有碰过她吗?”
“碰过谁?母山羊吗?”格兰古瓦问道。
“不,碰那个女人。”
“你是指我的妻子啊!我向您发誓,没有碰过。”
“你不是经常单独跟她在一起吗?”
“是的。每天晚上,整整一个钟头。”
“拿你的母亲起誓,”副主教粗暴地叫道,“发誓你的手指尖没有碰过这个女人。”
“我发誓,还可以拿我父亲的脑袋担保!不过,我尊敬的大人,请允许我也提一个问题。”
“讲吧,先生。”
“这件事跟您又有什么相干呢?”
副主教的苍白脸孔顿时红得像少女的面颊。他好一会没应声,随后露出明显的窘态说:“您听着,格兰古瓦,据我所知,您还没有被打入地狱。我关心您,是为您好。然而,您只要稍微接触一下那个魔鬼般的吉卜赛姑娘,您就要变成撒旦的奴隶。您明白,总是肉体毁灭灵魂的。要是您亲近那个女人,那您就要大祸临头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试过,”格兰古瓦抓着耳朵说,“就在新婚那一天,可是被刺了一下。”
“您竟敢这样厚颜无耻?格兰古瓦先生!”
“还有一次,”诗人笑眯眯地继续说,“我上床前从她房门的锁孔里瞅了一瞅,正好看见穿着衬衫的那个绝世美女,光着脚丫……”
“滚,见鬼去吧!”教士的目光凶狠,大喝着揪住格兰古瓦的肩膀,把这个正得意的诗人一推,然后脚步勿勿地走进教堂最阴暗的窟窿下面,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