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1日晚上,在与病魔抗争了三年以后,姥姥安详地走了。我们匆匆赶到医院,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宛如象牙,手似还有一丝暖热,像在熟睡。每个人都悲伤欲绝,但只是默默流泪,没有人放声痛哭,好像怕惊扰了老人的好梦……她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
直到火化的那天,眼看着棺椁被推向那扇厚厚的灰门,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离别将至时的撕心裂肺。我把一张全家的合影放在姥姥的衣兜里,上面有妈妈,有张亮,有亚钦,有我,全都笑得那么灿烂。有了这份欢笑相随,一路上姥姥才不会寂寞。灰色的门在眼前重重地关上,一瞬间便把一起生活了28年的姥姥与我的世界分隔得那么彻底,我的心一下子被掏了个精光……我抬头仰望,一缕青烟腾空而起,随即向天际缓缓飘散开去,这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永恒!我知道姥姥并没有离我们而去,她永远也不会离去。
转眼间十余年过去了,对姥姥的思念从没因岁月的流逝而淡薄,敬仰之情反而随着时代的演变与日俱增。正逢新中国成立60周年,荧屏上下铺天盖地的主旋律题材揭开了无数尘封已久的革命历史,也触动了人们对革命者们久违了的关注与思考。我又一次翻开姥姥的自传,一如既往,再次被那份质朴和真挚所感动。姥姥的一生是极不平凡的,她几乎经历了中国革命和建设各个历史时期的风风雨雨,在苏区、游击区、白区、国统区、解放区等各种复杂的环境下工作过,组织过武装暴动、领导过游击斗争、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开展过抗日救亡运动,参加过解放战争……她曾经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经历挫折和低谷,无数次受到冤枉和委屈,她坚强的意志从没被击垮,坚守的信念从没被动摇。在自传中,姥姥用近乎平淡的白描记录了自己坎坷而精彩的人生,看不到歌功颂德,看不到自吹自擂,看不到对错误和失败的遮遮掩掩,更看不到对挫折和磨难的丝毫哀怨。一切都是那么的朴素、坦然和诚恳。正是这种经疾风历劲雨后的淡定和通透,让我震撼,令我钦佩!
作为一名久经考验的战士,一个功成名就的革命者,姥姥的一生无疑是辉煌和精彩的,但我常常想,作为女人和母亲,她真的远比那些普普通通的女性不幸得多。三次失去挚爱伴侣,四次与孩子骨肉分离,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承受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啊?
姥姥的三个丈夫都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了赫赫声名,个个生为人杰,死亦鬼雄:夏明震,革命英烈,牺牲时年仅21岁;蔡协民,革命英烈,被杀害时33岁;陶铸,“文革”中去世,也不过61岁。而她的四个孩子,也个个命运坎坷,历尽磨难。如果说同为一样的革命者,身处同样险恶的环境,目睹无数流血牺牲,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些都给了姥姥足够的理智去面对爱侣的离去,那么,对于一次次割舍自己的亲生骨肉,又有几个女人能够无动于衷,泰然处之呢?如今,同样为人妻为人母的我,每每想到姥姥充满悲剧色彩的个人情感,想到她的孩子们在那么幼小无助的时候就被迫远离母爱而流离失所,甚至早早夭折,总是禁不住心中的酸楚。
在井冈山,我见到大舅,一个地地道道的淳朴农民,衰老而寡言。早就知道湖南有毛、夏两大革命家族,数不清的家庭成员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其中的夏明翰更以一句“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而家喻户晓。但我怎么也难将眼前这个叫石来发的老人与夏家联系到一起。大舅的确是夏家的后人,夏明翰亲弟弟夏明震的儿子……
夏明震牺牲时姥姥已怀有身孕,她随朱德上井冈山不久就生下了大舅。当时,国民党组织湘粤赣三省的兵力,形成对井冈山的第三次围剿。形势如此严峻,姥姥不得不将刚出生26天的孩子托付给了当地一石姓家庭,母子分离那一刻姥姥泪如雨下。不久,姥姥接到毛泽东的亲笔字条,要她跟随红四军主力迂回赣南。井冈山失守后,国民党实行“草要过火,石要过刀,人要换种”的白色恐怖,对留守的红军伤员及红军家属展开了残酷的屠杀。他们听说当地有人收养了红军的孩子,四处寻找。大舅被当地人藏了起来,而石家大大小小数口人全被杀害,仅幸存下来一个瞎眼老奶奶,带着还是婴儿的大舅开始乞讨为生,避开了国民党的追杀。其实井冈山的人都知道大舅的身份,但他们自发地保护和帮助这根红军独苗。靠着好心人你一口红米,我一口南瓜,大舅侥幸活了下来。解放后姥姥找到了大舅,希望一起生活,但大舅最终选择留在了井冈山。他说他走了以后没人给石家的坟头添土烧香,他舍不得那片土地,舍不得山里那些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乡亲们。大舅现在已经离开了人世,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革命夏家的后代,他一辈子都是个善良质朴的井冈山农民。
姥姥第二个孩子叫铁牛。姥姥与她的第二任丈夫蔡协民被派到福州开展地下工作。由于缺乏经费,生活非常艰苦。但小铁牛的降生给艰苦的生活带来了欢笑,让他们在高度的危险和紧张之余享受了有限的天伦之乐。然而好景不长,蔡协民突遭无枉之灾,被免去福州中心市委书记,派到厦门去当个没职没权的“巡视员”。姥姥则暂留福州,她准备带孩子回家乡,将小铁牛交母亲抚养。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为了筹集经费,姥姥的领导竟瞒着她擅自作主将刚刚两个多月的铁牛卖给了一户中医,换了100元大洋。小铁牛是如此可爱的一个孩子,姥姥已对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但是面对同样刚刚失去妻儿的同志、领导,姥姥别无选择,只有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孩子。很快小铁牛就因患“天花”夭折了。小铁牛的死成了姥姥一生的痛,她始终难以将那张两个月孩子的小脸从记忆中抹去。
蔡协民与姥姥的第二个儿子就是现在我的二舅,叫蔡春华。二舅生下来13天就不得不再次送给了别人。他四岁时患上淋巴腺结核,全身溃烂,直到14岁才接受了教会医院的免费手术。虽然命保住了,但落下了终身残疾。二舅被养父母嫌弃,受尽歧视,很小就被迫流落街头,做苦工,当小贩,一直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姥姥解放后找到他时,他已17岁,个头却不过十岁孩子那么高,身上穿的是六七岁孩子的破旧衣服,拖着一条残腿,17年间竟没有穿过一天鞋子。姥姥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送他上学、工作。后来二舅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成了一名工程师,并娶妻育下两男一女,如今在广东乐昌安家,一直过着清贫俭朴的普通人的生活。相比之下,井冈山的大舅还要更幸运些,日子虽然清苦,但有人疼爱他,关心他。二舅几乎没有享受过一个孩子该得到的任何关爱与呵护。虽然苦等17年后他最终回到了母亲身边,但儿时的苦难给他造成的心灵创伤也许永远也无法愈合了。
蔡协民牺牲后,姥姥又与陶铸结合。妈妈出生在延安。1945年,姥爷与姥姥双双受命前往沦陷区开展敌后工作,年幼的妈妈则要被留在延安。面对又一次骨肉分离,姥姥自然难舍难分,牵肠挂肚。临行前她将四岁的女儿托付给了残疾军人杨顺清,交代说如果她和陶铸回不来了,请杨顺清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很快,日本投降,姥姥和姥爷又转战到了东北。于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凭着“把革命的后代送到她父母手中”这唯一的信念,三十多岁的残疾军人老杨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毅然踏上了北上寻亲之路。他们相依为命,颠沛流离,靠讨饭和打短工维生。由于彻底与女儿失去了联系,姥姥、姥爷都以为女儿已经死了,甚至挂上了女儿的遗像。他们没想到老杨费尽周折地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辗转万里,一路从延安转到胶东半岛,再从胶东半岛转到朝鲜半岛,最后经图们江走到东北,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把女儿送回到他们身边。妈妈总算得以与自己的父母团聚,并且随着全国的迅速解放,她后来的境遇比起哥哥们要好得多。但是她在“文革”中受到牵连,十年间也经历了不少苦难。设想如果不是善良的杨顺清老人当初的执著与坚持,妈妈的命运恐怕会跟今天大相径庭。
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人对姥姥自传发表的这样一个评论:一个坚定的、但是没有人味的革命者。对此,我只能说他没有真正读懂姥姥,没有理解革命者的含义。
生第一个孩子时姥姥只不过是个17岁的懵懂少女,而对铁牛、春华和女儿亮亮的深厚感情在书中都可略见一斑。如果她真是个坚定到冷血的女人,就不会在送走铁牛之前“发呆地看着儿子,想拼命地记住他的模样”;就不会在得知小铁牛夭折后“神情恍惚,沉默寡言,到了深夜,任泪水纵横”;就不会在冒着危险去看春华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如刀绞,深感内疚”;自然也不会在解放后的第一时间便托人四处打探几个儿子的下落,想把他们接回到自己身边。
当然,姥姥确实没能尽到一个母亲对孩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因此她对大舅和二舅始终怀有深深的歉疚,一直找机会补偿。其实她的心里始终都挂念着她的这些个后代们。姥姥先后将几个孙子、孙女、重孙女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供他们上学,给他们找工作。姥姥的重孙子小军参军后入选驻港部队,1997年7月1日,姥姥不顾病体虚弱,早早坐到电视机前,兴奋然而又是徒劳地,在冒着滂沱大雨进入香港的人民解放军队列里,努力寻找着自己重孙子的身影。1998年4月4日,姥姥生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她把三个子女都叫到身边,郑重地向两个儿子道歉。她说:当初为了革命,她的选择都是迫不得已。等到了能够补偿的时候,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自己风烛残年,生命旦夕,孩子们也都成了垂暮老人,她请求儿子的原谅,并希望他们各自珍重,好好生活。这是这个倔犟坚强的老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儿女吐露内心的情感和愧疚。两个月后,姥姥带着内心的安详和对生命的无愧撒手人寰。
我始终相信,无论古今中外,也无论信仰如何,立场如何,党派如何,一个能称之为“真正”的革命者,他心中装的一定是芸芸众生,他的使命一定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他一定拥有最博大的情怀,最高远的眼光,最坚韧的性格,以及最极端的自我牺牲精神。正是这种革命者的大情怀,给了他常人不及的勇气,让他有力量面对一切艰辛困苦,有力量承受最残酷的牺牲。而姥姥他们这些为建立新中国甘抛头颅洒热血的共产党人,就是这样一群真正的革命者。这些革命者绝不会是没有人味的冷血动物,在光辉的后面,我看到的是同样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是同样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的人性。他们并不一定都是完美的,但绝对值得尊敬,因为他们有超乎常人的坚强意志去直面一切磨难,有坚守自己的信念至死不渝的勇气和力量。
战士、女人、信徒,这是妈妈对姥姥的定义。
奉献的远远超出一个女人,给予的远远超过一个母亲,这是妈妈对姥姥的评价。
谨以此文,表达对挚爱亲人的深切缅怀,献上对这样一位伟大女性的崇高敬意!
(曾志外孙女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