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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丽思和一个名叫妞妞的胖女孩儿看见她们的妈妈们正在一起将摸奖的彩票一张一张地撕开来,放进顶上开了一条“的盒子里。两个小姑娘说她们想去公园里玩,两个妈妈都说很好,等我们把这里忙完了就送你们过去。等了一阵儿,其他的小朋友都走了,这两个妈妈还没有忙完,直急得丽思和妞妞抓耳挠腮。林沁于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对妞妞的妈妈说:“我先送她们过去吧,瞧把这俩急得。现如今的孩子,张口要,闭口到,没个耐性儿。”

林沁一手牵一个,在人群缝里钻来穿去,一路上不断地跟人打招呼,道吉利。遇到有那特讲礼数的,还得停下腾出手来作揖拜年。好容易走到大厅门口,一位太太急匆匆地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拉住林沁说:“你让我这一通好找! ”

林沁只得再一次停下:“阿蕙,有事你说。”

阿蕙就讲,她们那个节目的一位演员刚才打电话来,说孩子病了,不好多耽搁,能不能把她们的节目往前面排排?一面就把节目单子递过来。

阿蕙讲话的时候,两个孩子拼了命地拽住林沁的胳膊,意思是要她赶快走。林沁松开丽思,伸手去接单子,妞妞也趁势挣脱了手,跟着丽思一溜烟儿跑出门去。林沁没辙,只能冲着她们的背影大声嘱咐道:“过马路小心!”

两个孩子头也不回,一边跑一边朝身后扬扬手:“知——道——了——”

林沁后来说,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从街的方向传来两声极凄惨的尖叫:“啊——”“啊——”是丽思和妞妞的声音。

但是阿蕙说,并不是马上,而是过了一小会儿,约摸一分钟不到吧。而且据阿蕙讲,她根本就没听见什么尖叫,只记得林沁正指点着单子上的节目,突然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抬起头来,怔了一怔,或是侧耳倾听了片刻,然后丢下节目单,疯也似的撒腿就冲了出去。

阿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一定是出了特可怕的事,便也跟着往外跑。远远地,她瞧见大街上的车全都停在了马路中间,车队最前面的两位司机正开门下车,人行道上的路人正转头向那边张望。但是林沁,却已经冲到了路上,一头扑倒在一汪血泊之中。

听当时在场的人讲,两个小姑娘跑到了街边儿,急急地就要过马路。街对面的公园里,几个小女孩也在急急地向她们招手儿。靠近路边慢车道上的司机看见两个孩子站在马路牙子上,脚一踮一踮地,试着往下迈了好几次都没敢,于是减慢车速,打手势示意让她们先过去。两个孩子会心地朝司机点点头,然后手拉着手,一前一后奔上马路,跑过慢车道。就在这时候,同方向快车道上的另一辆车疾驶而来,与孩子们迎头相撞。第二位司机说,他完全没料到会有两个孩子突然从马路中间蹄出来,等他发现时已经太晚了。跑在前面的孩子被撞出了数英尺,第二个孩子则被撞飞起来,重重地摔在车前盖上,又翻身滚落到了地上。

跑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就是丽思。

53

护士又在林沁的胳膊上推了一针,不多会儿,林沁的两只上眼皮儿开始一眨一眨地动,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条缝儿。四周围一片白,白得很柔和,带着温馨,不是那种很光亮、很扎眼儿的白。林沁依稀听见有人在耳畔低语道:“可醒来了,感觉好些了吗?”声音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慢慢地,有几张脸移进了林沁的视线之内,一上来很模糊,也很陌生,等眼睛鼻子渐次清晰起来,林沁便认出了楚亚宁、黎梅梅,还有费奇和裴东平。

林沁是和两个小女孩一起被急救车送进医院的。她从会场门口一路冲到了大街,扑倒在丽思血肉模糊的身上当即便昏死过去了。急救车闪烁着红灯呼啸着直奔医院,妞妞的父母,以及裴东平、黎梅梅、阿蕙和其他一些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们也驱车驶往同一个方向。费奇·崴勒是从消防站赶过来的,黎梅梅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业已泣不成声,费奇过了好久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林沁被送到观察病房,两个孩子直接推进了手术室。不到两分钟,护士们还在走廊里一边向家属询问孩子们的姓名年龄等,一边填写夹在书写板上的病人登记表格,一名手术服上沾满血迹的医生便出来宣布,说其中一个小女孩已经死亡。人群顿时紧张起来,忙问小姑娘长什么样,头发有多长,穿什么样的衣服。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呼天抢地般的嚎叫。妞妞的妈妈身子一歪,周围几个人七手八脚都没能架住,人就倒在了地板上。

很快,走廊里的人走掉了一多半。女人们搀扶着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男人们簇拥着热泪纵横但尚能自持的父亲,依照护士指点的方向朝太平间走去。楚亚宁浑身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身旁的凯尔,又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儿子的小脸。或许是搂得太紧了,凯尔很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全然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黎梅梅却在想,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看来人类真的是脆弱得很。她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墙角,掏出手机往纽约挂了一个长途。还好,老A和科迪都在家。听着科迪在那头叫妈妈,黎梅梅好不容易给憋回去的泪水又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

走廊里静悄悄的,众人或坐或立,或来回走动,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当费奇或黎梅梅去观察室看望林沁回来,才低声和大家交谈几句,问问两边的情况。后来赶到的人们从已经取消的春节聚会上带来了些食品,但除了凯尔和几个小孩子,大人们谁也没有胃口。

就这样挨过了下午四点,手术室紧闭的大门终于又打开了。两位大夫疲惫地摘下口罩,摇摇头,神情黯然地说了一句:“We are so sorry(我们非常抱歉)。”

刚刚站立起来的费奇·崴勒又颓然坐了下去。不到半日,这个高大的壮实汉子已然老去了十多岁。费奇久久地将双臂支撑在膝盖上,十指深深地插进花白卷曲的头发。他低头无声地啜泣,不时用粗糙的大巴掌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抹一把,或是用拳头在鼻子尖儿上揉一揉。另一张椅子上,楚亚宁和黎梅梅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哭成了泪人儿一般。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护士拿着书写夹板过来让家属签字。她神态平静,做事一板一眼,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楚亚宁突然想,她这一辈子见识过不知多少次死亡,今天这两个小女孩也许只不过是她值班日志上的两个数字而已,浑身上下不禁又掠过一阵颤栗。

众人跟着老护士朝太平间走去。老护士很胖,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费奇与她并排而行,偶尔低下头和她说几句话。楚亚宁和黎梅梅带着凯尔走在人群的最末尾。刚到太平间门口,裴东平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伸手一挡,说:“别进去了,快走吧。”又一个劲儿地摇头道,“没法儿看,简直没法儿看。真的是惨不忍睹。”

三个人在外面一直等到费奇出来,才循原道儿返回医院的主楼,一路盘算着林沁醒过来了怎么跟她说。费奇又细细地询问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几个人都不在现场,都说等得知音讯从春节聚会里跑出来时,林沁已经昏过去了。听阿蕙讲,林沁扑到地上后抱起丽思晃了两晃,大概是不见反应,人就立马不行了。费奇想了想说,我猜她当时可能以为丽思已经死了,不然也不会受到那么大的刺激。既如此,咱们就索性瞒过后面这一段,暂时不跟她提在医院里抢救的事儿。等她什么时候缓过劲儿来了,我再慢慢说给她。众人都说行。

林沁听见楚亚宁的声音,便微微地、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但楚亚宁看出来了,忙说:“都快十个钟头了,你知道吗?”这一次,林沁没有理会她,只拿目光在几个人的脸上来回地扫。她一把抓住费奇伸过来的手,费劲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丽——思——呢?”

楚亚宁、黎梅梅和裴东平面面相觑,却见费奇在床边跪下,将林沁的右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强压着悲痛,尽可能平静地说:“医院的化妆师正在替她整容呢。”

“你是说,她真的已经……?”

费奇点点头。

林沁猛地坐起,火叫:“我要去看她!你们带我去看她!现在就去!”

费奇一把抱住林泌:“现在还不行。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林沁在费奇怀里拼命地挣扎着,撕扯着,先还是哭,是喊,后来就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她不停地用两只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脑袋,大放悲声:“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呀!我为什么没有拉住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一起过马路?为什么没有和她一起去死?……”

楚亚宁和黎梅梅先还帮着费奇劝解几句,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抽泣起来,最后跟着林沁一起大哭起来。等三个女人哭够了,也哭乏了,费奇才说:“沁,你好好听我说,你不必如此自责,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想想看,这件事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你到底做错什么了?什么也没做错。当阿蕙找到你的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停下来和她说话吗?今天上午在楼道里,阿蕙和她的文夫跟我们两家人道过好几次歉,一个劲儿地sorry,也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就对他们说,你们用不着讲这些话,也用不着感到内疚。你当时有急事,找沁去说是应该的,况且你也不是为了私事。所有的事情都刚好发生在那一刻,那是谁也没法儿预料的。真的,纯属偶然。”

“那位肇事的司机呢?”林沁仍在流着泪,有气无力地问。经过了刚才的那一番歇斯底里,她显得异常疲惫。

费奇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说:“下午警察来过了,来了解一些受害人的情况,你知道,例行公事。他们对我说,两位司机都不算违章。只是,严格地讲,第一位不该在路中间停下来让孩子们过马路,虽然他也是出于礼貌和好心。至于一第二位嘛,他要是能在开车的时候多一份小心,多注意左右的情况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谁会想到半道儿上突然冲出两个孩子?”

“你这么一说,我们孩子的命就算白送了?我就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沁,这世界上有好多事情是没有原因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如果我们非要去追根究底,只能是自寻烦恼。”

楚亚宁抬起头来,她觉得费奇这几句话直说到了她的心坎上。遂想,这费奇·崴勒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粗粗糙糙一个人,遇到关键时刻还挺有主见,这一大套竟也能说得句句在理儿,字字宽心,让人听着也不似先前般憋屈得慌了。其实,一天下来,楚亚宁听见了不少议论,措辞上当然都是讲,如果林沁当时怎么怎么做,或阿蕙怎么怎么做,结果就会如何如何了。说不上是指责,毕竟关心的成分居多。连警察讲的话里面也有暗示,说假如做家长的平时就认真教育孩子必须在有交通灯的街口过马路,这场惨祸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这些话费奇也都听到了,但他现在却反反复复地告诉林沁:“It’s nobody’s fault(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楚亚宁不由得一阵感叹,想美国人可真会息事宁人。

54

弗莱斯的中国人都知道,林沁是很能操办一些场面的。小至她家中几乎每周一次的派对,大到有上百人出席的各种聚会或开业典礼,还有如蔷薇小学家长联席会主持的各项活动等,她都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把诸般纷繁杂事安排得井然有序,将各界中西人士周旋得妥妥帖帖。但这次丽思的葬礼,按说也是她生活中一等一的大事,她却撒手交给了费奇。

林沁没有那份精力,更没有那份心境。出事的第二天,林沁就从医院回到了家里,从此不仅足不出户,而且闭门谢客。但凡有那想登门探视的,都被费奇在电话上就挡了驾。及至到了下一个星期六,小姑娘的葬礼在棕榈湖公墓举行,人们再次见到林沁时,她已是红颜似缟,小脸儿蜡黄,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棕榈湖公墓位于棕榈湖北岸,两山峡谷之间一片靠了湖的三角形地带,僻静自不待言,如若按照在加州甚为流行的中国风水的讲法,可算得是上乘中的上乘。传说一百多年前,一位靠淘金发家的大亨曾买下这块地皮,就近采来欧文斯山上的石头,依山傍水打造了一座仿苏格兰风格的城堡庄园。但大亨发迹的过程中也结下了不少仇家。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城堡庄园被一把神秘的大火烧成灰烬,火亨本人也从此失踪。若干年后,大亨的最后一位后人谢世之前,将这块地皮连同废墟一起捐给了一家教堂。教堂拿着不动产是没有用的,便打出广告放出话,广征买主,一连数年竟无人问津。最后被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廉价买去,做了公墓。

那天天阴,沉沉的云块重重地压着山顶和树梢,也压在人们的头上、心上。偶有一丝风吹过,露在厚厚的冬衣外面的皮肤便觉出一阵凛冽。葬礼两点钟举行,一点半的时候,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毛毛雨,有人就说:“连老天爷也伤心呢。”

林沁到得很晚。葬礼开始前五分钟,宾客都已经一一入座,才看见殡仪馆的黑色礼宾车在路边远远地停下。林沁由费奇搀扶着下了车,沿墓地间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蹒跚而来。林沁穿一件黑呢长大衣,头上严严实实地裹一条黑绒围巾。她低了头,眼睛看着路面,腰背似乎也有些微微弯曲,不像从前总是昂首挺胸的样子。这一低一弯,人就骤然矮小了下去,特别是走在费奇身边,更显得弱不胜衣。

主持牧师是费奇·崴勒从市消防总队请来的,算是他拐弯抹角的同事。出席葬礼的除了林沁和费奇的朋友、熟人、邻居,还有不少消防队员和他们的家属,以及蔷薇小学的老师和丽思的小伙伴们。费奇事前订了二百人的座儿,但还是有好多人在周围站立着,大部分是那些消防队员们。因为是费奇操办的事儿,他们也都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主人。费奇常说,消防站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家。

费奇带着林沁在前排中央的两把折叠椅上坐下。牧师说话的时候,林沁一直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她目光呆滞散漫,面无表情,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恸,是那种伤心到了极致的万念俱灰的木然。

牧师的祷告词不长,几分钟就念完了。费奇挽起林沁,带她到旁边的一只大花篮里各取了一枝红玫瑰,然后走到敞开的墓穴旁。孩子的墓穴,长只五英尺,阔约两英尺半,刚够放下一口中号棺。棺木漆成很华贵的深栗色,凡有棱有角有线条的地方全都镶了金,雨丝落在上面,便显得很有光泽。墓穴是新挖的,挖出来的土方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四周,散发出泥土特有的气息。

费奇将第一枝红玫瑰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一扬手,抛落在棺盖上。他抬头望着细雨中朦胧的天空,双手在胸前合十,喃喃道:“Rest in peace, my little girl(安息吧,我的小女儿)。”西方人以为人死之后灵魂便升入天堂,还留在世间供人们凭吊掩埋的不过躯壳而已。费奇相信,丽思这会儿一定在天上的某一个地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

林沁也照着费奇的样儿做了。当她仰面上苍时,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人只见林沁举手搭住眼睛,身子晃悠了几下,便瘫倒在费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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